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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医新传

2018-01-23李希信

大观 2018年8期
关键词:铁蛋监察员卫生室

村医古来有之。过去是私营的家族式的。新中国时期是联合式的。名讳“万安山村集体卫生室”。这卫生室隶属乡卫生院、村委会双重领导。卫生室设中医、妇幼、西医、药房、包扎注射室。万安山村集体卫生室编制四人。主任李毛妮,负责全面,又兼中医、妇幼门诊。村医李峰、李振东坐西医门诊。实习生小胡负责药房、注射。李毛妮主任是村医世家。她是村医,她爹是村医,她爷是村医,她爷的爹也是村医。

日头出山了,村医毛妮出门巡诊了。她今天出诊的第一家是村东头的春树奶奶家。春树奶奶七十多岁了,月前,摔了一跤,瘫了。县、乡医院定性了。回到村里,毛妮说:“让俺给您扎扎针吧。俺的针法是祖传的,不见得扎好,但一定不会扎坏。”春树奶奶和儿子儿媳商量:“中,那就死马当成活马医吧。”毛妮笑了:“比喻不恰当!”

毛妮来到春树奶奶的上房屋。老太太刚睁开眼。毛妮放下保健箱,挽起袖子,先帮老太太倒便盆,然后帮老太太洗脸漱口梳头。春树奶奶看着毛妮,满眼泪水,说:“毛妮,你待俺比俺亲儿子亲闺女都亲。”毛妮说:“奶奶您外气了。大哥大嫂天灰灰明就下地掰玉米棒去了。”春树奶点点头:“‘女怕腊,男怕八。’现在是八月呀,三秋大忙。”“奶奶,您躺好了,咱开始吧。”毛妮把春树奶奶的被子放在一边的凳子上,把床单抻了抻,把奶奶的四肢摆正。她要开始进针了。

“……奶奶,疼不疼?疼了您就言语一声。”“奶奶,您有没有麻涨的感觉?有了您就眨眨眼。”“奶奶,您还没有感觉呀,俺要再进一分针了!”

“疼疼疼!麻麻麻!”春树奶奶嚷起来。

“呀,奶奶,您的腿动了。”毛妮失声喊起来。整整三十八天了,毛妮针灸了三十八次。春树奶奶的腿终于有了反应。

毛妮的针灸术是爹爹传下来的。爹爹的针灸术是爷爷传下来的。爷爷的针灸术是太爷爷传下来的。太爷爷是清朝的村医。爷爷是民国时期的村医。爹爹是毛泽东时代的赤脚医生。毛妮是当今的村医。毛妮有乡村医师资格证。

针活完了,毛妮准备启程。忽然想到应该帮春树奶奶翻个身。哥嫂正忙地里活呢。毛妮说:“奶奶,您要拉屎尿尿吗?俺给您拿盆去!”“不,孙女。”“那俺给您翻翻身吧。”“中!中!”奶奶是个大块头,毛妮用力帮奶奶翻身。“哎!”毛妮叫起来,“奶奶,您要长褥疮了!”“啥?褥疮?”春树奶奶不懂。毛妮说:“就是长时间不动,皮子里的血液不流通,皮子红了烂了。”

“奶奶您别动,俺给您治治。俺先给您消消毒,再上点俺家祖传的疮药。”

毛妮出了春树奶奶家的院门,又拐进铁蛋的家。铁蛋是万安山村的黑社会。村里人都是这样叫的。其实按法律条文说,不够格。他不喝醉酒,是梁山好汉,专弄坏人,不弄好人。毛妮也得到过他的帮助。那是一次医疗事故,责任不在毛妮。但对方有权有势,按住一头浸,想讹一万元。铁蛋站出来说话了。铁蛋这次受伤是他的仇人弄的。仇人用麻袋套在他的脑袋上,用圪针摔打他。铁蛋的胳臂腿没有事,但浑身的圪针伤不下三百处。乡医院怕惹麻烦,不接症。不得已,回村吧。毛妮不怕,接了诊。当年,毛妮的爷爷给打洛阳的解放军和国民党的青年军都包扎过伤口呢。毛妮非常细心地把铁蛋身上的圪针一根一根挑出来,然后消毒上药。毛妮今天是来复查的。还带了放大镜,她要再仔细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藏在皮肉中。

毛妮推开门说:“铁蛋,咋样了?还疼不疼?”铁蛋低着头说:“不疼,就是有点痒。”

毛妮放下保健箱说:“把衣服脱掉,俺再看看肉里还有没有圪针。”铁蛋乖觉地脱下上衣。毛妮用放大镜一片一片地检查。“嗯,针眼肿了。呦,这个发炎了。别动,让我排脓。呦,这里还藏着一根圪针,咬住牙让俺把它拔出来……”

半个小时过去了,毛妮出汗了,腰也疼了,眼也花了。她用手绢擦擦脸上的汗,直了直腰,接着又伏下身忙起来。检查到铁蛋的腰部时,毛妮问:“屁股上有没有圪针?”

铁蛋的脸红了,像喷了血。“没有……有……”他语无伦次。

铁蛋屁股上有圪针。昨天他撒了谎。夜里电灯下照镜子,两片屁股蛋上,星罗棋布呢。他想自己拔,角度不对,拔不出来。今天他的屁股不敢沾凳子了。肯定发炎了,他不敢再隐瞒了。但,毛妮是女的……

“把裤子脱了!”毛妮知道铁蛋屁股上肯定有圪针,她大声地命令道。

“毛妮,毛妮……”铁蛋双手拽着裤子,原地转圈,像个小孩。

毛妮噗嗤笑了:“把裤子脱了,你不知道俺们医生是中性人吗?再说,俺还是你姑姑呢!”按祠堂里的辈分,铁蛋是应该喊毛妮“姑姑”。

呀,两片屁股蛋上起码有五十根圪针,大部分都发炎了!毛妮倒抽了一口冷气:“快趴下,趴好了。都发炎了,有的已经溃脓了。给,把这团纱布咬住,俺要排脓了。挺疼的,坚持住啊!”

“咬啥纱布,来吧!”铁蛋瓮声瓮气地说。

毛妮认真地操作着。

铁蛋哭了,这个万安山村的黑社会哭了。“姑姑,谢谢你!我好了就去找他们报仇!他们抽我身上一千根圪针,我还他们一万根!”

毛妮一巴掌打在铁蛋的伤屁股蛋上:“不是报仇,是金盆洗手!”

“汪汪汪!”一个小绒球迎面滚来,叼住了毛妮的裤脚。这是实习医生小胡养的宠物犬。犬种“贵妇人”,小名“欢欢”。小胡医专毕业,业务不是很熟练。如工作上遇到问题,就会对着小狗说:“欢欢,请主任去!”

毛妮低头对“贵妇人”说:“欢欢,俺知道了。”

“贵妇人”在前面跑,毛妮在后面跑。既是“贵妇人”来报信,小胡那里肯定有事了。注射这一块,风险大着呢。比如,药物过敏,又比如静脉输液找不着血管,还有病人发脾气。

“咦,大主任,慌啥呢,你们家大士官回来了?”左侧门楼下一位大嫂开玩笑。

“大士官没有回来,你家老公肚子疼呢。”毛妮反唇相讥。毛妮的丈夫是解放军的三级士官。

“哟!”一粒石子进了毛妮的鞋里,硌得脚怪疼的。

毛妮连跳几下,脱鞋倒石子。

“哈哈哈!报应!”门楼下的大嫂开怀大笑。

小胡早已迎在门口了。室内还有两拨人在候着毛妮呢。小胡长得小巧精致,鼻尖上冒着汗,带着哭腔说:“都怨三叔家的小蝈蝈了。俺也打了好几个了,他突然嚷:‘俺叫毛妮姑奶打,不叫你打,你打疼,毛妮姑奶打不疼。’小调皮们像想起啥似的,一起起哄:‘要毛妮姑奶打——不疼!’那几个已经打过的小家伙们也跟着起哄,用手捂着胳臂喊‘疼嘞,好疼嘞’。”

今天上午给村幼儿园小朋友注射五联疫苗是昨天安排的。小胡的注射技术还不错,不过打“五联疫苗”确实有点疼。尤其推药的时候。毛妮看着自己的远房孙子无可奈何地笑了:“你这小调皮鬼净办坏事哩。看,把你小胡姑姑气哭了吧?!”不过,村里大多数孩子来打针都点名让毛妮打。毛妮打针除了手法娴熟,还会分散孩子们的注意力。

“三儿,你会唱《小竹竿》吗?”“会。”“唱一个给姑奶听。”“小竹竿,三尺三……”“好了,下一个。”

“军军,你爸在哪里当兵呀?”“北京。”“你长大想不想当兵?”“想。我想当天安门国旗班的兵……”“好了,下一个。”

“囡囡,你是幼儿园演出队的报幕员吧?”“是。”“给姑奶报一个。”“下一个节目,舞蹈《摘葡萄》……”

剩下最后一个女孩子了。小丫丫好像晕针,闭着眼,流着泪,浑身颤抖。毛妮走过去把小丫丫抱在怀里,亲着小丫丫的额头说:“丫丫,别哭了,俺问你,你喜欢不喜欢小胡姐姐的‘贵妇人’?”丫丫点点头。‘贵妇人’跑起来像绒球滚动,谁都喜欢。毛妮抚摸着丫丫的头说:“‘贵妇人’也要打五联疫苗呢。打疫苗是为了不生病。丫丫,你给‘贵妇人’打针吧。小胡,给丫丫准备针头针管,咱们的丫丫要当医生了。”

“汪汪汪!”“贵妇人”跳到丫丫的腿上。

“呀,疼!”丫丫嚷起来。

“轰——”卫生室里的人都笑了。

“毛妮大主任,我已经等了五十九分钟了!”从内室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她是乡卫生院医疗风气办公室的庞监察员。

“庞医生,俺老姐俩比你来得还早,要讲个先来后到。毛妮,给俺按肚去。”从内室又走出两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

毛妮按摩肚子是祖传。大人收费一次十元,三岁以下的孩子不收费。按摩肚子治疗面可宽了:高血压、高血脂、积食、便秘、不想吃饭。

毛妮笑着说:“庞姐,您辛苦了。俺那抽屉里有新鲜草莓,您先吃着。俺先给王婶、赵婶按肚,她俩晌午还要给学生做饭呢。”

庞监察员与毛妮的谈话是在内室里进行的。

庞监察员严肃地说:“李毛妮主任,你犯事了,你犯大事了!”

“俺犯啥大事了?”毛妮不解。

庞监察员指着自己带来的平板电脑的屏幕说:“你看这电脑显示,上个月你们卫生室销药额不到五千元。而万安山南北东西四村与你们村人口差不多,他们的销药额达一万多元。这说明了啥?说明你们卫生室的医生有违法看病违法售药的情况!”

“啊!”毛妮瞪大了眼睛。毛妮整天忙中医、妇幼业务,药房的售药量,她不在心上。但她知道庞监察员说的是事实,性质很严重。这五个村,人口均在两千左右,用药量会有差别,但不可能少一半!这说明他们卫生室的医生确实有人在家开黑门诊售黑药——这是犯法的。乡医院的院长说,这叫非法行医非法售药!

“……是一个人犯法?两个人犯法?还是三个人犯法?反正不会是四个人。卫生室的编制就四个人,我李毛妮没有干犯法的事呀……”

“毛妮,你说,这事咋办呢?”庞监察员虎着脸。

“俺辞职吧?俺不当这卫生室主任了!”毛妮拍着大腿说。“俺本来就不是当官的料,是你们硬逼着俺干的!”毛妮噘着嘴说。

庞监察员一怔,继而笑了:“李毛妮主任啊,你真是孩子气。你说不干就不干了?你出事了就不干了?”庞监察员呼地站起来,右手拍着桌子说:“你就是不干了,也必须把内鬼给我揪出来!”

毛妮愣住了,一屁股坐在床上,搓着双手嘟囔:“咋会这样呢?……”

“笃笃!笃笃!”敲门声。

“谁呀?”毛妮去开门。

“毛妮姐,给我几片去痛片吧。”是北街陈臣。

“中。”毛妮应着去开药单子,但她又停住了。“昨天李大夫不是给你开过止痛片了吗?”毛妮突然想起李大夫给他开过药。

“嗯哪,可现在还疼呀。我正在北洼浇地呢,疼得不厉害就不来了。”

“哪儿疼?”毛妮又问。

“胃疼。”

毛妮眉头蹙了一下说:“你进来吧,俺给你检查一下。”一个医生的职责,病人昨天疼,今天还疼,必须要找到病灶,不能乱给药的。

陈臣进来了。毛妮说:“你躺在床上,把上衣撩开。”毛妮按着他的胃部问:“是这儿疼吗?”陈臣摇摇头。毛妮又换了个地方按:“是这儿疼吗?”陈臣又摇摇头。毛妮直起身子眨巴着眼睛又问:“你昨天中午吃的啥饭?”“饺子。”“昨天晚上吃的啥饭?”“蒜面条。”“今天早上吃了几个馍,几个鸡蛋?”“仨馍,两个鸡蛋。”

毛妮又伏下身子,把手搭在陈臣的手腕脉搏处,闭上了眼睛。

蓦地,毛妮睁大了眼睛,焦急地对庞监察员说:“庞姐,用你的车,把他拉到咱们卫生院做心电图吧。”

“你怀疑……”庞监察员也是医生出身。

“我敢确定八分。”

“好。”医生的天职救死扶伤,见病人如同见亲人。

老天爷!心电图、彩超显示陈臣心血管大面积堵塞。乡医院风驰电掣转县医院,县医院又风驰电掣转市医院。

陈臣捡回了一条命,心脏装了三个支架。

第二天,庞监察员又来了,冲毛妮直竖大拇指。

“功归功,过归过。”庞检察员严肃地地对毛妮说,“你们卫生室犯事毋庸置疑,按照我们的监察条例,你要先给我弄证据,然后再说别的事。你要弄不来证据,你就要进县卫生局学习班……”

其实,毛妮弄个证据是轻而易举的事。她只要上心,在万安山村几乎没有她办不到的事。不说别的,单说她有十个干儿女就能办成不少事。农村认干亲家,有多种原因,攀高门台的,攀权贵的,攀知识的,对脾气的,报恩的。毛妮认下这十个干儿女属最后一种。孩儿的爹娘死乞白赖要把儿女认到她的膝下。因为这些孩儿的命都是毛妮在他们阴阳即将分隔的时候,从阎王爷的手里夺回来的。比如,大娃出世,嗓子里有痰,不会哭,不会出气,是毛妮果断地拎起孩子的腿,让孩子倒立,拍后背;不行,又往孩子嘴里喷烟;还不行,又口对口吸痰,大娃终于“哇”地哭出了到这个世界来的第一声。又如二小小,不足月出生,落地时只有三斤多,是毛妮把他放在借来的保温箱里,日夜监护。三妞能出世,也多亏了毛妮。要是没有毛妮横加阻拦,她早被爹娘做引产了。因为她爹娘想要一个男孩传宗接代。还有四花出生,亲娘没有奶水,头三个月几乎全是吃毛妮的奶水,那几个月正好毛妮有奶水……

李毛妮的证据是这样取来的。毛妮没有惊动十个干儿女,而是,十个干儿女的娘,毛妮的干亲家们,分别到几个村医家求医。他们都怀揣着会摄像、会录音的手机。

这十个干亲家反复叮嘱毛妮:可不能弄成乡医疗风气办执法队来没收药的地步。

毛妮答应了。

毛妮和庞监察员正在内室说这事。

毛妮说:“庞姐,证据俺弄到了,俺可以交给你,但俺有个要求。”

“啥要求?”庞监察员笑着。

“你们执法队不能罚俺村医的款,更不能来抄家收药!”

庞监察员愣住了……

毛妮说:“你做不到这一点,俺这U盘就不能给你!”

庞监察员工作的“医风办”是乡卫生院一个独立的特殊的部门。像党和政府的纪检部门。其职能是:不准非法行医,不准非法售药。因为非法行医,技术设备没有保障,会草菅人命。还有,我国现阶段的医药市场混乱,质量参差不齐,价格不统一。同一种药有几块钱一盒的,有几十块钱一盒的,甚至还有假药。所以,乡卫生院规定:各村卫生室必须用乡医药公司的药。不能用药厂推销员和药贩子的药。违者罚款,没收药,甚至把违法者清除医疗队伍……

毛妮坐到庞监察员的旁边,把手搭在庞监察员的肩头上说:“好姐姐,俺知道你的难处,但你也要替俺想一想,俺刚上台当主任,你就用俺给你的证据,把俺的两个医生收拾了,俺还咋在这里混呀。”

庞监察员的眉梢动了动……

毛妮站起来转到庞监察员的身后,轻轻地按摩着庞监察员的后背说:“好姐姐,毛妮求你了。大家都不容易呀……俺保证他俩以后不再犯了!俺保证下月的售药额蹿上去……

“好姐姐,你不是农民出身,你不了解农民呀。”毛妮楼住庞监察员的脖子动情地说,“农民爱占小便宜,但心不黑,还胆小。你们管得严,他们就不敢了……”

庞监察员犯难了,毛妮说的是事实。毛主席活着的时候说过,对农民的教育改造是长期的。但庞监察员心里清楚,如果答应毛妮的请求,自己的一千元奖金就没了。庞监察员还是喜欢毛妮的。毛妮泼辣、正直、善良,医德好、医术好,不怕苦、不怕麻烦……

“咣!”内室的门被推开了。门外站着毛妮的十位干亲家、万安山村的村民和那两个村医。村医各抱一个大纸箱子站在庞监察员和毛妮面前。痛悔地说:“庞监察员、毛妮主任,我们错了。这箱子里装的是我们自购的药品,上交国家吧。我们愿意接受处罚……”

送走了庞监察员,毛妮倒在床上,她成了一堆泥。李毛妮今年三十挂零了,岁数不算大,但她去年流产了,现在又怀孕三个月了。处理这事跟打仗一样,李毛妮使出了浑身本事,她胜利了,她散劲了,她打起了呼噜……

“笃笃,笃笃。”轻轻的敲门声。“毛妮姐,毛妮姐。”轻轻的呼唤声。

“笃笃笃笃!”“毛妮姐毛妮姐!”敲门声和呼唤声提高了。

“谁呀?”毛妮醒了。“噫,天黑了?”

“我,秋秋。”门外轻轻的声音。

“秋秋!”毛妮呼地起了床,“有症了?!”秋秋是东村卫生室的实习医生,怀孕十个月了,这两天是她的预产期。毛妮是她的责任医生,从怀孕到定期检查,都是毛妮做的。毛妮打开门。进来的是秋秋和她的丈夫还有公公婆婆。

“走,咱们到生产室去!那里的接生医疗器械都消过毒了!”毛妮说着去搀秋秋。接生也是一场战斗呀,毛妮精神抖擞。

“呀,毛妮姐,你弄错了。不是俺要生了,是俺有大事求你……”秋秋的脸红了。

原来明天是秋秋医学院实习生转正考试日。秋秋是省医学院妇幼专科毕业生,有个转助理医生问题。助理医生不是农民和学生了,是端国家碗吃国家饭的人了。

毛妮犹豫着:从秋秋的前途看,秋秋应该参加明天的考试。如果晚一年转正,会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呀!但是从秋秋的身体状况看,秋秋不能去县上参加转正考试。女人生小孩儿是摸阎王爷鼻子哩,有大风险哩……

“毛妮大妹子,我张大钢求你了。”

“毛妮好闺女,俺们老两口求你了。”

“毛妮姐,”秋秋走到毛妮跟前,拉住毛妮的手,来回摇晃着,“咱们互相帮助嘛……”

毛妮一愣。

秋秋把手放在毛妮的小腹上,嘴巴贴近毛妮的耳朵,声音小得只有毛妮能听见:“北京部队上的士官大哥和俺家钢子一样混蛋……”

“你瞎说个啥呀?”毛妮转身把秋秋抱住了。毛妮天天睁开眼忙到黑,她把自己的预产期忘了,把自己第一次流产,这是第二次怀孕的事也忘了。

“嘎嘎嘎!”“咯咯咯!”俩人同时笑了。

乡村医生李毛妮是个土八路。由于历史的原因,她没有读省医学院。但国家给她们了一个晋升的机会,每年秋末参加进升国家助理医生考试。考上了,就是端国家碗吃国家饭的医生了,每月工资几千块。考不上,仍然是农民一个,靠县卫生局下发的数量少得可怜的村卫生防疫费过日子。我们国家数百万乡村医生谁不想考上国家的助理医生呢?而毛妮今年的考期和产期重叠了。远在北京的士官丈夫,你真是个大混蛋!秋秋骂得对!

“好,我答应你!我现在就打电话,订一个救护车。我叫上我的老搭档,我们全力以赴……”

秋秋肚子里的儿子很乖很听话。秋秋说:“乖儿子呀,你在妈妈肚子里再坚持一百二十分钟,妈妈下了考场,你再出来呀!”

真的,秋秋一出考场一进救护车,秋秋的大儿子就喊叫起来:“中华人民共和国,俺来了!”

但乡村医生李毛妮的一对儿女表现得并不怎么好……

市乡村医生晋升国家助理医生第三考场。英气逼人的北京部队三级士官站在考场门口给他媳妇李毛妮“站岗”呢。他的站功了得,一个多小时了,仍然电线杆子一根——他在全神贯注监听考场内媳妇李毛妮的声响。“电线杆子”的后边还站着毛妮的公公婆婆亲爹亲娘,还有一辆120救护车。救护车里坐着穿白大褂戴大口罩的毛妮的好朋友秋秋,及秋秋的助手。秋秋在执行她和毛妮的约定呢。不过秋秋心里有点紧张,因为毛妮怀的龙凤胎……

此时,李毛妮正在考场内伏案疾书。发考卷时,她悄悄和肚子里的两个孩子商量:“俩鳖孩子,你们听着,你俩在老娘肚子里再憋屈两个小时。等老娘考上了国家助理医生,一月有几千块钱工资,老娘叫你俩天天吃的玩的一大堆!”卷子发下来了,毛妮按着秋秋说的经验,先浏览一遍,拣会的做。毛妮看了一遍考题,很高兴。考题她基本都能答上来。

监考老师考虑到毛妮的特殊情况,把毛妮安排在第一排,并一人占一张考桌。扛着装有一龙一凤且今日就是预产期的特大肚子的乡村医生李毛妮,由军人丈夫和秋秋搀着走进考场时,监考老师和全场考生站起,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掌声里含着人们对村医李毛妮的尊敬、佩服、同情……

考题答了四分三了。毛妮突然觉得自己肚子的左边一鼓,毛妮笑了:“这是儿子在蹬腿呢。”毛妮继续答题。

“噫。”毛妮觉得自己肚子的右边也一鼓。毛妮又笑了:“小丫头片子也不甘落后哇。”毛妮继续答题。

考题答了五分之四了。毛妮突然觉得自己的下腹有点疼,是隐隐作痛。毛妮用手按按肚子,作为妇产科的医生,她知道这是分娩的前兆,自己快要生了。毛妮看看时间还有三十分钟,数数题目还有十道。“要抓紧时间写!”毛妮给自己下命令。毛妮估计十道题十五分钟就答完了,还有十五分钟,还要再检查一遍呢。毛妮深吸一口气又伏案疾书……

“哎哟!”毛妮不由自主出了声。她突然觉得下腹剧烈地疼了一下。

“李毛妮考生,有症了吗?能不能坚持啊?”监考老师疾步走来。毛妮的叫声虽然不大,监考老师还是听见了。

毛妮有意识地感觉一下,下边没湿,羊水没破。转头对监考老师莞尔一笑:“没事。”接着又伏案疾书……

“哎哟!哎哟!”毛妮连着两声呻吟,她的下腹一下一下地疼!但毛妮的呻吟声非常小,她有意识地控制了声音。毛妮用手拍拍滚圆的下腹,悄声训斥肚子里的儿女:“乖儿乖女,你们怎么这样不听话呵?老娘再有七道题就答完了,你们就不能再坚持一会儿?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爸爸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你们是军人的后代,也应该服从命令!现在老娘和在考场外接你们的军人老爹命令你们,再坚持二十分钟!”

考场里静悄悄的。李毛妮还在伏案疾书。她的签字笔在卷子上龙飞凤舞地工作着,发出沙沙的声响。考生们都答完卷子了,但他们都没有离席,他们在等候他们所尊敬、佩服、同情的李毛妮大姐……

监考老师站在李毛妮的身边默判着李毛妮的卷子……

“哎哟!哎哟!哎哟!”李毛妮呻吟出声了。她的额上冒汗了,脸色变白了。她的腹部剧烈地疼痛起来!

监考老师抓住了李毛妮冰凉的手,激动地说:“别答题了,李毛妮考生!你的考分够录取线了,后边的两道题,你答不答都没关系!”

李毛妮又有意识地感觉一下下身,羊水没破。她说:“谢谢老师!俺一定要答完考题!俺要让乡亲们知道——乡村医生李毛妮不是吃干饭的,是有真本事的!”

……毛妮答完考题了,时间也到了。监考老师和众考生及北京部队的三级士官把毛妮扶上救护车。

石破天惊。一声接着一声的清脆的嘹亮的动听报告声从救护车里飞出来:

“中华人民共和国,俺们来了!”

“习主席,俺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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