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落
2018-01-23叶晓燕,马原
远天昏黄阴沉地压抑着,我回望了越国一眼,苍茫萧瑟,也如那只消失在地平线的孤雁。
“芷衣。”言寒轻轻地喊我。“什么事?”我没有看他,“只许送到这里……”
我转过头,他的眼睛望着地面,修长的睫毛轻柔地覆盖着。言寒抬起头,迟疑了一会儿,走到我面前,将一块玉佩放在我的手心,他的手指和玉佩一样的冰冷透骨。“去了吴国后,好好照顾自己,懂吗?”言寒的声音很低沉,甚至听不出感情的起伏。“嗯,你们走吧。”我挥挥手。
马车嘎嘎吱吱的辙声再次响起,我坐在马车里,细细端详着玉佩,玉色微红,通体透明,表面雕琢着一株梅花,盘虬卧龙,下面有一行小字:玉人和月折梅图。
找了许久,未见玉人,也未见月。
我将玉佩戴好,一颗泪珠终于落了下来,沉重悲凉,滴在簇新的喜服之上。
公元496年,越王勾践败于会稽,其女芷衣嫁于吴王夫差。
吴宫很大,层层帷幔严严地将大殿衬托得华丽威严。吴国王后姬樊便在那里见了我,从她高傲冷漠的眸子中,我还是读出她的惊讶和敌意。
我只做了一名地位卑微的侍妾,卑微到连夫差的面都没资格见。也好,既免了姬樊对我的戒备,又省得每天对我的仇人笑脸相迎。
然而,姬樊还是算错了一步,她没注意到同我一起嫁来的还有一个绝色女子——施夷光。
夫差专门为施姐姐造了一座宫殿,有个好听的名字“馆娃宫”。朱阁绮户,疏瓦玉阶,伴着夫差一阵阵的笑声和隐约可闻的丝竹,使原本就悔妒交加的姬樊更为恼火。
施姐姐是夫差的宠儿,姬樊奈何不了她,而我便成为姬樊撒气的对象。
我的住所被三番五次地挪动,越挪越偏远。最后,我被迫搬进了一座废弃多年的古宅之中。
宅内昏暗,我独自一人鬼魅般地穿梭于其中,见有一室堆满了蒙着厚厚灰尘与蛛网的古籍。闲着也是闲着,我索性用了七天时间彻底清扫一遍,之后,细细钻研起了那些古籍。
事后回想起来,还真的感谢姬樊对我的驱逐。否则,我永远也无法接触那些古籍。那些均是上古术法。
古宅后面有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园,各种不知名的灌木藤蔓交错缠杂交织着,绿得逼人。有时,我会独自在那儿待一下午,看昏黄的光线或明或暗地变幻,在斑驳的墙裙上投下奇怪的影子。周围一片寂静,风沉默地抚摸过每一个角落,悠远沧桑。
我早已习惯在孤独中生活,是的,从降生那一刻就已经注定我是孤独的。
我的母亲并不是越王的妾,她不过是服侍他的宫女,在一次醉酒后,临幸了她,后来便有了我。
我没有见过母亲,生我时她难产死了,我便由王姬抚养大;她没有儿女,对我也不冷不热,在那个等级森严的后宫,所有和我同父异母的手足都排挤我。而父王,根本没爱过我母亲,对我更谈不上一丝温情。
言寒的父亲是越王的谋臣。从小他就可以随父亲自由进出越宫。第一次看到他是在我七岁时,一群孩子都在后花园疯跑疯闹,而他则站在一旁沉静地笑着,黑白分明的眸子,亮晶晶的如同天上的星辰,猛地他转过头,看见了捧着一卷竹简的我,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轻松地笑了。
从那以后,言寒知道了我的身世,也许是出于同情,他对我的关注,甚于他人。可能是太孤独了,我对这个俊秀安静的男孩也很是友好。
于是,从七岁到十五岁的九年,便是言寒陪我走过的。
十六岁时,我远嫁吴国,同言寒彻底分离。于是,我的世界重新安静,重新寂寞,重新孤独。
一个冬日的午后,我依旧将自己埋在艰涩枯燥的古籍之中,那时我已经学会了不少法术,甚至可以凭空变出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当我费力地练习一个悬空秘诀时,门外传来了喧哗声。
施夷光的到来令古宅蓬荜生辉,在对面坐下后,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公主,你受苦了”。我没有应声,低着头,依然在思考悬空咒的指法。施夷光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公主,我一直在找你,可是总得不到你的音讯,直到昨天晚上,我买通了姬樊的侍女,才知道她对你做的一切……”
“公主,我来晚了。”我抬起头轻轻地笑了,说:“姐姐,你不必自责,我喜欢这种生活。”她显然有些诧异,过了一会儿,又说:“公主,你比我要漂亮,还是和我一块儿见吴王吧?他会对你好的。” 我静静地看着她,只见那张白玉般的脸庞上写满了真诚,我摇摇头,轻轻地答道:“姐姐,芷衣不求荣华,不图富贵,更不想见到我们越人的仇敌。范大人的美人计还是由姐姐承担吧。”听了我的话,她的神色渐渐暗下来,喃喃道:“范蠡……他为什么那么狠心呢?”我的心微微地揪了起来,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
那个冬日下午,阳光很温暖,透过镂空的窗棂,倾泻一地。成色上好的美酒在樽内澄澈透明。淡淡的尘埃安静地飞舞在金菊般的光线中,室内如奏起了华美的乐章……
我和施姐姐谈了许多,从她浣纱的清溪到言寒爱吃的鳜鱼;从越王的蓄锐到吴王的跋扈。最后,我为她展示了几个小小的法术。在漫天飞舞的梅花雨中,两个成为政治牺牲品的女孩一起沉醉,又不约而同地叹息。
翌日,一切归于平静。我静默着练习悬空咒,心却无法专注下来,隐隐地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果然,接近中午时分,姬樊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芷衣,这段时间过得如何?”她冷冷地开口,寒冰一般的眸子中闪动着急迫、猜疑、敌意、嫉恨。
“回王后,芷衣安好。”我低垂着眼帘,忐忑不安地揣摩着她的心意。“是吗?本宫觉得这座古宅阴森森的,不太适合你。这样吧,吴宫东南有处小宅,很适合你,下午就去那里住吧。”姬樊的声音冰冷而不容置疑。
我愤怒地抬头,迎来的是两束慑人的目光。我终于开口了:“王后,昨天施姐姐来过,您知道吗?”“嗯。”“她告诉我,在馆娃宫里有点乏味,想让我过去陪她。”我轻轻地笑着吐出这句话。
说完,便满意地欣赏这句话所带来的效果。
姬樊愣了许久,方才用明显不正常的声调说:“芷衣公主,你到底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但请你……请你……”我一击掌,回答:“把这座古宅给我,从此以后不要再来挑衅,吴王就永远不会知道我的存在。”“好,一言为定!”姬樊与我轻轻击掌为盟,响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古宅,传得很远很远。
窗外,远天依旧昏黄阴沉,没有丝毫生气。
时光便在平静中滑过,凤凰花开,凤凰花落。三年里除了每天清扫送饭的侍从和偶尔来访的施姐姐,我没有再见过任何人。沉默,难耐的沉默。青灯,古卷,回忆,伴我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江南的早春,雨是最寻常的。淅淅沥沥蹦跳在黑瓦白墙乌檐青砖上,思绪被悠长的雨丝拉扯着,飘飞旋转,优雅地回落。那些遗忘在角落中的久远的记忆全部复苏,如春笋一般勃勃地生长,一掐就渗出水地鲜嫩。
“芷衣,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男孩笑吟吟地将手藏在背后,鬓角的几缕乌发被汗水浸湿了,贴在耳畔,单薄的胸脯微微地起伏着,显然跑了好一段路程。
“什么?让我看看。”女孩放下手中沉甸甸的竹简,晶莹的眸子里闪动着掩饰不住的好奇。
“你——看!”男孩猛地将手中物什现出来,“哇!好美丽的梅花呀!言寒哥哥,你从哪里得到的?”女孩惊喜地接过那枝白梅赞叹不已。
“呵呵,这可是我背着爹从后院偷偷摘下来的。爹说这株白梅很稀有,整个越国只有五株呢,喜欢吗?”男孩自豪地挺挺腰板,好看的眼睛泛着笑意。
“嗯,我最喜欢白梅了!”女孩重重地点头,齐腰的长发披散着随风飘扬,轻柔地拂过雪白的梅花,鲜明的对比,和谐统一……
现在想起来,言寒陪我走过的九年仿佛是大片大片灰暗中的唯一一段较为明亮的色彩,所有的喜悦,密密地贴满了它,纯美得好似一朵世外仙葩,静静地绽放,永不凋零。
那天傍晚,有人来了,铜环的轻叩如钟,邈远地回荡在古宅里。我很诧异,过了好久才起身,古旧的橡木门很沉重,我费劲地将它拉开,抬起头映入眼帘的竟是那张依旧年轻干净的脸。我僵立着,空气在瞬时仿佛凝固了,直到他轻轻开口:“怎么不让我进去?芷衣,我……”我抬起头,看见言寒很迟疑,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我……我……我要成亲了!”仿佛一块石砣从天而降,重重地砸碎在心里。我强作镇定,开口道:“噢,恭喜了……不知新娘是谁?”“四公主……四公主明姻,今年腊月十九完婚。”我的心被粗暴地揉搓着,所有的碎石都深刻尖利地扎进心房,鲜血淋漓地喷射着,如山崩地裂四处都是,我微微地战栗着,没有作声。
这时,当年那个手持白梅的小女孩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芷衣!过来!”小女孩默默地过去,手中的白梅越发地美丽夺目。
“把梅花给我看看。”话音未落,小女孩的白梅就被她夺走了。
“嗯,是很美……可惜,言寒将她送给你。”说完,便将白梅抛在脚边。
小女孩暗自惊呼,弯腰刚伸手要拾,一只脚重重地踏在了白梅上。她抬起头,看见了一张清丽但挂着冷笑的脸,“四姐……”她泪流满面,低低地央求着。
“哼,你不配喊我四姐,你和你娘一样都是贱人!母后让你活下来就算格外开恩了……而你,居然还在和他勾勾搭搭……”明姻公主恶狠狠地威胁着,白梅在她脚下翻滚。
“听着,以后离言寒远点!”明姻公主甩下这句话,转身离去。那枝白梅早被碾压得失去方才的风姿,娇弱的花瓣随风飘零,飘过走廊,飘过围墙,飘过无尽的忧伤,伴着一声声似有似无的抽噎,涂抹那年冬日最浓重的悲哀。
依旧那条檀木走廊,依旧是一个凛冽的寒冬,依旧是那个手捧竹简的女孩,斜倚着廊柱,疏于打理的长发倾泻而下,精致的脸庞隐隐透出摄人心魄的美。
“芷衣!”
女孩循声望去,看到来人,脸色一白,忙匆匆过去,敛袖行礼,道:“芷衣见过明姻公主,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芷衣,你不必如此紧张,本公主来是为了报告你一个喜讯的。”明姻轻轻地笑着,眼眸闪着掩饰不住的快意。
女孩不安地转动着竹简,手心的汗一粒粒地沁出,用微微颤抖的声调问:“敢问公主是何……喜讯?”“芷衣你马上就要嫁往吴国了,哈哈哈……”明姻得意的笑声回荡在走廊中。
啪嗒!女孩手中的竹简瞬间跌落散开,跳跃着,翻滚着,似一条条逆流而上的鱼儿。“芷衣,这可是母后思酌再三才定下的,我们姐妹几个都无缘享受,所以你更要好好珍惜哦!”明姻轻轻拍了一下脸色苍白的女孩,径直走了过去。
远处,一枝红梅正开得灿烂,妖异的红,似燃烧的霞,灼痛了女孩的心。
那晚,我失眠了,起身下床,来到荒园,如轻纱如牛乳的月色倾泻而下,颤巍巍地站在刚出头的草芽上,清冷孤寂,闪着不近人情的银光。我蓦地想起那块玉佩,取出迎着月光,细细地端详着。玉质温润,澄澈华贵,翻来覆去地看,依然找不到月,亦找不到玉人。
我叹了口气,抬头一眼望见那轮皎洁的明月,心念微微一动,将玉佩对着月细细辨认,果然,透过如水月色,玉佩中隐隐出现了一个女子的倩影,纤手轻抬,正欲折梅。玉人和月折梅,如此巧妙地结合,独具匠心,鬼斧神工。
透过月光,玉人身边仿佛有一行小字,我眯起眼,将玉佩对准明月,终于看清了: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刹那间,我泪流满面。
次日,一切如初。晦涩的文字深奥难懂;我似一条蚕,耐心地啃着。
八个月后,我站在古宅屋顶,衣衫猎猎飞舞,俯视地面上的一切,豪气陡增。我学习了八个月的御风之术,那天是试练之日。
深吸口气,闭上眼,杂念消除,随即有种无以名状的淡淡的欣喜和哀伤纠缠不清地在心里,我轻吟御风诀:“念去轻兮,赐吾衣羽……”语罢,一跃而下。风拍打着衣袖,我感到自己在急速下坠、下坠,猛地体内似乎有一种东西要破茧而出,随即身子一轻,耳边呼啸的风声瞬时消失。睁开眼,发现自己悬空立于古宅檐边,我通过了试练。
腊月十八一早,我到了越国。
言寒的家很容易就找到了,气宇轩昂,喜气洋洋,我捏了隐身诀走进去。“你们先出去吧,我想静一会儿。”我站在他厢房之外,听见他的声音,随即手捧吉服饰冠的侍女鱼贯而出,看她们渐行渐远,我轻轻叩门,那个熟悉的声音道“请进”。我现了形,推门而入,看到一脸愁容的他,斜倚着书案,明显消瘦很多。见了我,仿佛预料中似的,他没有惊讶,只是眼中的悲伤又浓了一层。
“对不起,那天是我误会你了。”我望着他,心微微地痛了起来。“没什么,这是越王赐婚,我不得不接受……”言寒轻轻地回答。我走上前,道:“那天夜里,我终于看见了玉佩的秘密……可惜,太晚了!”
言寒叹口气,站起来,轻轻地拥住我,说:“你是越王的棋子,我是父亲巩固家族权力的基石,在别人的生命中扮演自己的一份角色,真的好累啊……”
我无语,眼泪悄悄地流下,濡湿了他的青衫。
“芷衣,我们一起走吧,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去一个安静的地方,耕田、织布,竹林、小溪,还有一大群孩子,与世无争……”言寒梦呓一般说出这些话后软软倒下——我对他施了迷昏诀。
随即,我将手放在他的额头,吟唱起古老的咒语巫谣,白雾从我的指尖冉冉散出,环绕着言寒光洁饱满的前额不停旋转,慢慢地进入……
当我再度隐身,飞升而起时,言寒,你在一个时辰后就会醒来,不见了我,你会生气吗?
伴君如伴虎,父王不是容易相处的人。而你是独子,是家族的希望之所在,你一定得在政界夺得一席之地,而非带着我私奔隐居。这,你懂吗?
世事险恶,尔虞我诈。有了这个咒语的保护,你便可以逢凶化吉,大难不死,尽管它消耗了我一半的法力,我仍心甘情愿。言寒,我为你做的一切,你可否明白?
飞过越宫时,我蓦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愫。毕竟,那是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
我想看看父王,想知道刚从吴国释放回来的他在干什么,我隐了身,来到父王的书房前,门没锁,轻轻推便开了,里面空无一人,大堆大堆的文稿卷宗整齐地放在书案上,我读着那些张扬着野心的文字,怔怔地竟落下泪来。
那一刻,我终于读懂了父王,不再怨恨他对我的忽视,不再蔑视兵败后他的奴颜婢膝。
那一刻,我明白了施姐姐和我的使命,然而,美人计只需她一人足矣。我,只需尽我所能,助越伐吴。
从此以后,我待在古宅里潜心钻研各类术法,偶尔夜出占星,越国命运总是大吉,水镜中透出父王坚毅疲惫的身影,像一座山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梅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风铃草轻轻摇曳,时光似一块块纷飞的碎片,伴着云朵,向神灵吟唱消散飘远。
公元415年,吴越再度交战。
我端坐于古宅中央,用清水画出的五芒星,随着咒语射出五道银光一线向吴宫延伸,控制住夫差的意识;其余回线直接消失在南边战场,那里,我的父兄同胞正在尽力厮杀。父王的三千越甲固然精悍,但吴军人数太多,我的五芒星尽管控制了一部分兵力,但余下的吴军数目依旧令人生畏。粒粒汗珠从额上流下,我的法力已经耗费太多,维持不了五芒星,它的光芒愈来愈暗,咔!通往吴宫的银光首先绷断,夫差已经清醒,巨大的反冲力击得我摇摇晃晃,不能自持。照此下去,越军必败,不再迟疑,我抽出发簪对准手腕狠狠地刺了下去。
吸取鲜血后的五芒光陡然增亮,五道银光再度射出,雪亮锐利,闪出逼人杀气。我握住滴血的手臂,望着殷红的血如小溪般汩汩流出,巨大的痛楚和一阵阵眩晕使我的体力和精力已经近于透支,终于,我倒在地上……
待我睁眼之时,我躺在一间牢房里,地上铺的茅草散出潮湿腐败的气息。我费力地爬起来,抓住木栏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一边使劲地摇晃着,一个满脸横肉的狱卒过来呵斥:“摇什么?安静点!”我注视着他,问道:“你……是越人吗?”他哈哈大笑:“废话,老子当然是。你们吴国被我们大王给灭了,如今这天下已经是我们越王的了。”我心里一喜,道:“我不是吴国人,我是越国的公主芷衣,陪嫁到吴国的芷衣!快放我出来!”狱卒轻蔑地笑道:“别蒙老子,姬樊被抓时,就告诉我们,古宅中的女子是吴王的侍姬,一个都不能放走,她还告诉我说芷衣早就死了。”我心里一凉,道:“谁说芷衣死了?我没死,我就是芷衣,你快开门,放我出去,我要见越王。”狱卒不以为然道:“四公主明姻就是言寒大夫的夫人,说芷衣公主在十年前患天花仙逝,越国上下谁人不知?唉,那么一个深明大义的公主就这么走了,“唉!”狱卒摇摇头转身走了,一会儿便消失在走廊尽头,昏黄的烛火明明暗暗地摇曳不定,映照在我那绝望而又苍白的脸上。
算了又算,占卜的结果依然清晰地显着大凶。连日来我为自己的命运,做了多次占卜,却仍然预示着有一场逃不掉的死劫。透过窗棂,一枝红梅开得正盛,我伸手欲折,却又于心不忍。
铅灰的阴云低沉稠密地布满了整个天空,我抬头仰望,茫然不知所措。
手腕的伤口早已凝结成疤,仿佛一朵纤巧浓烈的梅花。
死亡的阴影终于笼罩过来。那日,狱卒把我放出来,几名侍女将我领入屏风后,沐浴、焚香、更衣、梳妆。侍女耐心地忙碌着,我注视着铜镜中依然明丽的女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没有恐惧,没有悲痛,亦没有设法逃脱,尽管以我的法力,从这里脱身易如反掌,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使命已经完成我该走了。
回到牢里,一眼便看见一名男子背对着我,看着窗外的一剪红梅,脚边,是一杯毒酒。
听见响动,他转过身,看见我惊呼一声,随即令随从退下,我注视着他,说不清楚是喜是忧,言寒变了很多,甚至蓄髯了,不过这很适合他,他似乎更成熟稳重更温和谦恭。但他的一切不再属于我,我不过是一个将死的女囚罢了。
“芷衣,你居然还活着?”他有些激动,声调微微地高了些,我无奈地笑笑,轻声道:“原来你也相信我已死去这种传言?”他脸色暗了下来,说:“明姻告诉我,吴宫里闹天花,你……”我打断他说:“没什么,其实活着和死没什么区别,像我这种人两者都一样。”我低下头,尽力掩饰着声音中的委屈、酸楚。“芷衣,你不要这样,我现在带你去见越王,你会活下去,快乐地活下去。”他急迫地说着,晨星一般的眸子亮晶晶的。我抬起头,静静地看着窗外:“言寒,你能帮我折枝梅花吗?”我指指那枝怒放的梅花。我注视着他,气宇轩昂的背影,优雅高贵的举动,白皙修长的手指……一切如故,但,这些已经不再属于我了。
当他将一剪红梅递过来时,我笑着轻轻地接过。梅花,真美!如同生命,美丽而短暂。但人的一生,只要有人懂她爱她已足矣。而梅,她所求的是什么?仅仅是博红颜一笑吗?
我软软地倒下,看见言寒吃惊的神色,似将我挽进怀中,回望那盏毒酒。酒盏已经空了。弥留之际,我紧紧握住那块玉佩,道:“你我终不能,不离弃,长相依……”
言寒流泪的面庞渐渐模糊,我觉得灵魂似乎终于冲出束缚,破茧而出,盘旋在上空,高歌。
奈何桥下,忘川河畔,三生石边,孟婆笑着,端来两碗汤药,用嘶哑的声音道:“左为忘汤,右为记汤,喝下以后来生清白做人,来生要担负前世的记忆,所有恩怨纠葛历历在目,你喝哪一碗?”
我思忖片刻,问:“来生我可以再遇见言寒吗?”
孟婆摇头,答道:“天机不可泄露……不过,我可以令你和你的小情郎同时转世,至于是否会遇上,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我点头道谢,端起右边的汤药一饮而尽。
走在奈何桥上,思绪如同被巨大力量拉扯着却又被另一股力量生生推回去;我痛苦地托着额,艰难地迈步,忽地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叫舒童,毕业于S大学经济系,现任宾图雅上海分公司企划理事。我的左手腕有一处与生俱来的红色胎记,似一朵纤巧浓烈的梅花。
我记得前世的所有往事,纷飞如云絮。我,就是芷衣的来生。吴清远是我的男友,也是宾图雅总公司的CEO,我们是在公司举办的年度酒会上认识的;其实,我对他没有感觉,尽管吴清远有丰厚的家产,有一张符合现代审美标准的脸,不想他竟将我的父母通融了,迫于双亲的压力以及我已经26岁的年龄,我答应了他。
周末,吴清远在美国总部,我一个人待在他那幢豪华别墅里无所事事。走过壁橱时,发现一张发黄的旧报纸,我捡起来大致浏览一下,在看到第二版时,胸口一窒,时光仿佛停滞了一般。我的玉佩赫然出现在报纸上。
那是一则考古信息,在越国贵族墓葬中,发现墓主人竟同一名女子合葬,通过测定骨龄,可以推算出女子死时不到三十岁,男子则年近古稀,而且是女子死后三十多年才葬进来的。更奇怪的是女子所用的玉佩,虽历经千年,仍温润澄净,玉表面雕刻了一株梅树,却用篆书刻着“玉人和月折梅图”,这一案轰动了整个考古界云云。
我愣在那里,手中的报纸悄然飘落,泪大颗大颗地滴下。为什么要哭呢?是那份跨越了千年的感情无法释怀?还是因为我的心里一直忘不了言寒?
穿堂风呼啸而过,脚边的报纸翻滚着,我擦干眼泪,转身走过,重重地踏在报纸上。
那年冬天,吴清远带我去了一个江南古镇。乌檐青砖,黑瓦白墙,小桥流水人家,记忆中的一幕幕重新展现出来,我几乎要误以为自己依然是那个越国小公主,但千年时光太长,足以改变一切。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清冷潮湿的青石小径,曲曲折折地延展着。我和吴清远散漫地踱步,空洞沉闷的脚步声回荡在小巷子中,不远处,一株红梅开得正艳,诉说着不为人知的往事。那年,是谁折一枝初开的新梅作簪相赠?
那年,又是谁为博佳人一笑,不惜掷千金以求金梅蔻丹?千年时光太长,足以改变一切。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不知不觉,来到一株红梅树旁,一个人正于树下作画,我走上前,看见一株红梅跃然纸上,素洁淡雅。我轻声赞叹,画家转过头,我顿时僵住。
一样俊逸的眉宇,一样亮如星辰的眸子,一样温和谦逊的神情,是他,是他。他看着我,似曾相识燕归来,却又茫然没有头绪。我暗暗叹了口气,他请我做一下模特,我应允了,找了个借口将吴清远支开。“你住在这儿吗?”我保持着他指定的姿势,问道。“不,我住在佛罗伦萨。”“你的……女朋友也在那里?”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女朋友?呵呵,我儿子都三岁了!”他轻轻地笑着,随即便和我诉说儿子的调皮可爱,言语中流露出一个称职父亲对家庭的热爱,我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出奇平静。
画完,我走到他身边,却见画中女子宽袖长袍,纤手轻抬,正欲折梅,一轮皎月悬于上空,我脱口而出:“玉人和月折梅图。”他愕然地看着我,问:“你怎知道?这是我刚想到的!”我无奈地笑笑,暗暗叹了口气。
千年时光太长,足以改变一切。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临行前,他折了枝梅赠我,我含笑接过,轻声说:“我是芷衣。”他茫然地望着我,我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坐在车上,我望着这枝怒放的红梅,纤巧、浓烈,犹如左手的胎记。猛地,风呼啸而过,梅花片片飘落在悲哀呜咽的风中,亦如女子的命运。我怔怔地看着片片梅花在车后迅速倒退,消逝。一颗泪,终于滴了下来,沉重悲凉。
“灯影桨声里,天犹寒,水犹寒。梦中丝竹轻唱,楼外楼,山外山,雁字回首,早过忘川。抚琴之人泪透衫,白梅萧萧落满肩,灯花瘦尽笛声寒,窗影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