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覆陇黄
2018-01-23秋也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白居易不愧是平民诗人,一首《观刈麦》,活色生香,把我们带进繁忙的乡村五月。布谷鸟的声声啼唤,沾带着阳光的炙暖。熟黄的麦浪,在微醺的南风里荡漾。夏,踩着金黄的麦香走来,麦香与汗水交织,带着童年的味道……
麦假与麦麸饼
“朝阳贪睡低树梢,村中炊烟已袅袅。都知农家茶饭早,好去田中勤操劳。”
小时候,老师多是民办教师,种地,有麦假。假期,早晨醒来,家中静悄悄的,只有窗外雀儿喳喳母鸡咯哒。掀开锅,锅里留着饭。就知道大人下地拔麦去了。
吃完饭,日上三竿。街门外,父母推回来的麦子,已经老大一堆。父亲搬出铡刀。一截大树干从中剖开,一张大刀片镶嵌在中间的那种。父亲按铡刀,母亲入麦子,我负责拉麦个子。铡下来的麦秸,一会儿就积成了小山。里面没铡着的麦穗,零零星星,由我大海捞针,把它们拣出来。门口有棵大国槐,撑着老大一片绿荫。鸟儿啾啾,我的心也扑棱棱乱飞,不知不觉就玩去了。那时,特讨厌麦秸堆。学《愚公移山》,常想这神仙怎么也不来把这山移走啊……不情愿归不情愿,我干活还是蛮细心的。挑出来的麦穗,扎成一个个小把儿。就盼着母亲割麦回来,灿笑着夸我一句:“俺的花嫚儿这么能干啊……”我从小跟着父亲睡,很少跟母亲耳鬓厮磨。对母爱,我总有一种隐隐的渴望。渴望被夸奖,喜欢她偶尔对我的温柔。为此,我常和小伙伴一起,去麦田里捡麦子。烈日炎炎,汗水顺着脸颊流进嘴角,锋利的麦茬,常常透过凉鞋上的缝隙,刺破脚丫……捡来的麦把儿,挤在篮子里,满满当当地。回家,看母亲笑眯眯地拿剪刀将麦秸剪掉,将麦把儿抖散,扬到场院里的麦堆里。我心里满满的成就感。
那时没有化肥,小麦亩产一二百斤,低得可怜。颗粒归仓,怎么归也是吃不上整年的白面。扬过场,母亲把上风头的好麦子,放到缸里封起来,卖掉,或者留着过年,留着给哥哥娶媳妇。只舍得吃下风头扬出的麦秕子。磨出面来,黑面多,麦麸多。巧手的母亲,用细面箩将麦麸箩了又箩,箩出来的细麦麸,和黑面和到一起,烙麦麸饼。我们吃够了地瓜和玉米饼子,闻着麦麸饼的香味,馋得流口水,吃得狼吞虎咽。那个香啊,至今念念不忘。
长大了漂泊异乡,再没吃过母亲的麦麸饼。我跟女儿们讲起,她们很神往。试着做了一回,闻着挺香,口感却很粗糙。女儿们吃惯了细米细面,嫌难吃,我也觉得拉嗓子。麦麸饼,和慈禧太后的玉米窝头一样,成了饥不择食时,才会尝到妙处的美味。
麦秸垛
夜露悄悄麦稍湿,木叉挑垛正当时。一日三餐温饱后,化作炊烟袅袅去。
垛麦秸垛,通常是在夜里。夜露潮湿,麦秸不打滑。父母用石块垒好垛底,把麦秸理顺,抱来,在上面围出一个大圆。一层一层往外扩。一边围,一边用木叉,往中间挑麦秸。我在垛里,负责将麦秸扒拉平,转着圈儿把麦秸踩实,小毛驴打场一般。麦秸,越垛越高。父母的手臂够不着了,只好用木杈挑着麦秸,高高地举起来往上扣。我竭力把麦秸扒拉均匀,踩实。麦秸垛,颤悠悠晃着。麦秸,纷纷扬扬地落着……整个人沉浸在浓郁的麦香里。头顶上,明月幽幽,星光璀璨,那是怎样的一种快乐啊!我,故意使劲儿踩,踩得草垛晃啊晃,乐得咯咯笑。平时严厉的母亲,嘴角含笑,并不制止我的顽皮。倒是慈祥的父亲,捋着花白的胡子,笑呵呵地说:花嫚儿,轻些踩,别把草垛晃倒了……疯够了,我就在晃悠悠的草垛上躺下,摊开四肢,任麦香没头没脑地往鼻孔里灌。星星们离得那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摘下来……
草垛,扩得差不多了,再往里收,边收边踩。垛身越来越细。堆成一个钝钝的蘑菇形,我的任务算完成了。没玩够,我赖在上面不肯下来,等着父母柔声地央求。这时候,是我最幸福的时刻。平日里,母亲忙于应付贫困的生活,很少有时间抱我,这时候,怕我摔着,抱得格外小心。长期的焦渴中,我难得地感受到了母爱的温度……
接下来,看父亲踩着梯子,将理顺的麦秸,转着圈压到蘑菇帽上。麦秸稍一律向下,以便雨水顺畅流下来。垛顶,堆上一些麦糠,然后 ,把事先打好的麦草苫,苫到上面,苫成一个圆锥。把旧轮胎套到垛顶,坠上石头,省得大风刮开了苫。
一场麦收,三两个大草垛,加上秋冬拾来的草,就解决了一家七口人一年的温饱。
麦秸垛是六月农村最美丽的风景。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金色草垛,像香喷喷的蘑菇,散居于村庄的屋前屋后,犄角旮旯。
麦秸垛是村庄的温暖,也是孩子们捉迷藏的绝佳之地。太阳西下,漫天夕晖将村庄映照得特别温馨。孩子们放学,不急着回家,三五成群地聚到一起,把书包往地上一扔,就拉开了游戏的序幕。
在麦草垛间捉迷藏,脚步要轻,围着草垛和找的人转圈儿;和猫狗鸡们的关系要好,否则狗儿一汪汪,母鸡一咯哒,就把行踪泄露了。那时各家各户的地多,每家都有三五个草垛,在一大片草垛间找人,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往往是找着了这个,找不到那个。找的人目光炯炯,藏的人心跳如鼓,真正玩的是心跳。每当找着一个,找着的和被找着的,都会发出一声欢呼,兴高采烈地帮着找下一个。等到都找着了,往往已是暮色四合。下一轮,换人找,重新躲……直到父母呼唤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伸手快要看不清手指了,约好来日再玩,小伙伴们才余兴未尽地各自回家。
麦草垛,是孩子们的避难所。小孩子犯了错,逃进麦草垛间,父母火气再大,围着草垛追上几圈,气也就消得差不多了。街坊四邻的三姑六婆看见,过来一劝,就彻底地烟消云散了。
麦草垛,是家畜家禽们的乐园。雨天,鸡狗们躲到草垛的蘑菇伞下避雨;母鸡光顾刨虫子吃,憋不住了,就将蛋下到草垛边;草垛,还是猫的产房。躲迷藏,有时会惊喜地发现,一窝可爱的小猫,在垛顶漫步。想当妈妈的母鸡,会老谋深算地将草垛刨一个洞,偷偷地将蛋下到草垛里,等主妇看出端倪,一窝毛茸茸的小鸡已经孵出来了……
来年,春暖花开。一颗葫芦瞅准了时机,顺着垛边的小树,爬上垛顶,铺展开一大片绿叶。密密簇簇的白花,星星点灯一般,点亮了乡下孩子寂寞的黄昏。孩子们人手一朵,高高地擎起来,等着馋嘴的葫芦蛾来采蜜……
如今,故乡的麦地,所剩无几。院子小,草垛又不许垛在街上。乡亲们只能扔弃麦秸,烧煤。我喜欢将麦草拾回家,挤,也要垛在院子里。雨天,草垛的蘑菇伞滴着水,抽出来的麦草,却干干的。坐在灶口前烧火,被金黄的麦草包围着,我贪婪地呼吸着亲切的麦香,又回到了萦绕着麦香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