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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 火

2018-01-23王安平

大观 2018年8期
关键词:庖丁娃子驿站

赵三娃子仇恨地大骂了一声,要砍就快点啊,免得老子遭罪!骂声是从他的心底里冒出来的,有极大的震撼力,连拿着明晃晃大刀的刽子手,也被他的骂声震得瑟缩了一下。

三娃子站在那个有苞谷桩篼的地方,脸色红润润的,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李二和他并排,等着那一刀结束人世的光阴,但他却尿了两回裤子,至此都还在细细地流淌,尿液像一条小溪,流不尽,也断不了头,浸湿了膝下的泥土。我的脚早已麻木了,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痛,觉得就是杵在地上的泥巴桩。刽子手的刀锋在我的背后冷飕飕的,就像一股冷风吹来,直寒到骨髓……

午时已到!行刑官喊道,准备行刑!

刽子手振作了一下精神,将大刀举到头顶……

赵三娃子来平越驿站做杂役是春天的事。

春是冷的,清鼻涕从他的鼻孔滴下来,就像屋檐下吊着的冰柱,灰白灰白的,透明着,但绝对不像玻璃那样清澈。

他的两手筒在两只硕大的棉衣袖子里,不时地擤鼻涕,只要他不擤,鼻涕就会从鼻孔里钻出来,连成一根线。只要有这种情况,他会不管不顾地将筒在袖子里的手连同牛腿似的半截衣袖抬起来,往鼻子底下一揩,然后又抱在胸前,极其自然地随着别人的视线嘻嘻一笑,不感到丝毫的害羞。大约是这种情况多了,袖子上有了一层亮光光的东西,犹如油腻一样。

如果有人鄙视他或是笑话他,他会说,真是冬冷皮春冷骨啊!风就像芒刺一样乱钻,连胯裆都是冷的。赵三娃子说的没错,冻桐花时节,高原的风冷浸浸的,钻心地冷。风吹过来,人就像没穿衣服那样被抽着肉体。随时有梨花盛开,也有桃花落红,可冷是无法抵御的。所以,高原的春天,实际是冬天的尾巴,更为疯狂。

赵三娃子的大名叫什么,实在没有人说得出,他如何叫赵三娃子也没人说得出。只知道驿站管事的领着他走进来,就像领着一只狗那样,给我们打了个招呼,他叫赵三娃子,就负责挑水劈柴吧。我们也就知道了他的名字。赵三娃子蜷缩着蹲在我们几个的面前,抽出筒着的手,顺带着抽出一支小烟杆,变魔术般地快速装了一锅烟,打着火镰,哐哐哐,火花飞溅,在有些黑的屋子里闪着光,像闪电。很快就有了叶子烟的味道,烟雾袅袅腾腾,弥漫开来,李二受不了这样的呛,抱怨说,抽哪样烟啊,呛死个人。赵三娃子好像没听见一样,一个劲地吞云吐雾。不一会儿,连墙壁上都有烟味了,更不要说与秧被上的汗臭味混合起来的味道。

本来这间小屋子我们三个人就够挤的,再来个赵三娃子,显得拥挤不堪了。关键的是他抽烟,这房间就显得更小,混杂的味道令人不堪忍受。我开始出扛头了,瞪着他说,赵三娃子,你不抽烟会死啊!赵三娃子见我鼓着一双牛眼直射他,心有些虚,不敢正眼看我,低着头把烟杆收了,放进袖子里。他的袖子好像一个百宝袋,大大小小的东西,放进去就像放进了窖洞里,再也不会露出来。

赵三娃子好像过足了烟瘾一样开始亢奋,或许他发现我们几个都是他的同类也未尝可知,总之,他没有先前的那种卑琐了,慢慢地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当然他平时是什么样子,没人知道,但决计不是卑琐的样子。他挪过身子来,涎着脸对我们说,我赵三娃子认识你们是我的福气,真的,是一辈子的福气。说话时声音有颤音,心里说不出的是害怕或是赞好。后又双手一揖,请哥儿几个照应照应,言语有些油腔滑调。先前嫌他抽烟的李二不屑地瞅他一眼,半边脸车向一边,不答话。一直靠着墙壁半睡半醒的张烂枣此时半睁一只眼乜了他一下,慢声慢气地说,大家都是出来混肚皮的,相互照顾就好。赵三娃子听烂枣这一说,满脸溢出红色,像是遇到救星一样激动,一个大头磕在地上,接着又是仨叩首,把枚烂枣磕得心花怒放,赶紧爬起来,扶起他,老弟,你这是干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叩天叩地叩父母,哪能要你行这大礼?赵三娃子说,兄弟父母早亡,现在是和一些浪儿同甘共苦,没有父母,叩谁都一样。烂枣复坐回原位,赵三娃子也站起来,挨着烂枣坐下,请问哥们儿咋称呼?烂枣自报家门,我姓张,他们都叫我烂枣。啊,张哥。赵三娃子冲张烂枣鞠了一躬。李二慢吞吞地也自我介绍,我,李二。赵三娃子干笑一下,李哥。张烂枣,李二都自我介绍了,我不能不说,向他抱抱拳,和颜悦色地也说,篍老幺,江西逃难来的。三娃子说了一句,啊,江西老表。说完,我有点后悔,为什么说得那样清楚呢?不如连自己犯的事干脆都抖出来算了。这当儿,管事的过来喊,开工啦!声音大得像打雷,震得耳鼓子嗡嗡的。我们几个立时弹起,快速地冲出门。

来平越驿站一个多月,都是这样过的。其实我们几个认识也才半个月。来得最早的是张烂枣,他是本地人,据他说是一个亲戚在平越驿站当仓库管理员,专门管驿站所有的仓库。他进来做工就是库管亲戚招来的。张烂枣来的时候,不是住这间屋,是一个仓库的阁楼,阁楼上很清静,阁楼外面是山,山林里的鸟一大早就吵,他就跟鸟们一起天蒙蒙亮就起床了,想睡个懒觉都不行,他觉得很心烦。驿站里的事情多,他一个人做不过来,于是,他的亲戚叫他再找个把人进来一起做,他就找了邻寨的李二一起。两个人阁楼住不下了,亲戚就腾下这间屋给他们住了。

去年的仲春,我在家乡杀了人。当然,我杀的是一个地痞流氓,为民除害,被官府通缉,无奈之下,不得不背井离乡,一路讨饭来到平越城。那时烂枣当伙夫,经常进城买菜,他见我可怜,就把我带回驿站,求他的亲戚给我安排了个扛粮包的活儿,并且安排我们同住一屋。出于感恩,我拜烂枣为哥。直到新添了新人赵三娃子,我们四个人就成了驿站无事不做的勤杂工。

烂枣的亲戚待人不薄,对包括烂枣在内的杂役一视同仁,不薄不厚,我们都服他。亲戚屁股上的一大串钥匙,就像狗铃铛一样,走路时咣啷咣啷地响,走到哪里就响到哪里,大老远的就知道是他来了。我们就齐刷刷地到门口迎他。

这个屁股吊一大串钥匙的人就是我们的顶头上司,仓库管理员庖丁。我们的工作全由庖丁一人安排。工钱也由他发,每月三吊钱。赵三娃子来的第二个月,张烂枣肚子痛,请假了三天,到了发薪水的时候,庖丁当众扣了他三百钱。张烂枣不服气,说我一样没耽搁活路,为何扣我的钱?庖丁说,烂枣啊,不是扣不扣的事,这是规矩。你没上班,请假就是请假,虽然没耽搁工作,这不是你做的,是其他伙计帮你干的,这份钱你就不该要,而是要奖励他们。晓得不?虽然我们俩沾亲带故,可不能坏了规矩,啊——烂枣心有不服,嘴唇翕张着,嗫嗫嚅嚅地不知说着什么,流露出最大的不安逸。通过这件事,我看到了庖丁的一腔正义。难怪这一大片的仓库,他靠自己的公心就管理得井井有条,驿丞很满意,而且他做这个职位已经三年多了,上上下下处得很好。

尽管这样,过后我还是把库管给我的那份多余的钱给了烂枣,因为毕竟他对我有恩。赵三娃子也学着我的样,双手捧着钱递到张烂枣的面前,笑吟吟地说,枣哥,谁能不生病啊,给你干活是应该的,你要养老养小的,不容易,这份钱我不该要。张烂枣接过去揣进口袋里,嘴里念念有词,算你们懂事。李二没有这样做,装着没看见,低着头玩捡石子的游戏,抓起来又放下去,循环往复,总之手里的石子就是他的玩具,玩得很专注。烂枣斜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意欲向他讨钱,总归是没有动作,也不问他,只是心里不舒服,拿话打他,不要以为做稳了哈,给老子装憨!李二只顾玩自己的,假装没听见。他们两个是寨邻,想必知道彼此的个性和情况,不太买账。

张烂枣踢了他一脚,李二站起来,一把封住他的领子,搞哪样?打架?走,咱们单挑!说着,扯着他的衣领往外走。我和三娃子急忙拉住他们,不想张烂枣一挥手,一拳打在李二鼻子上,顿时血流如注,汩汩而下,李二从地上捡起一颗炖锅的石头,朝张烂枣背上擂去,张烂枣一车身,迈过了这一击,倏地抬起腿跑了。李二又捡起石头追,一直追到大门外……

开始认识烂枣的时候,觉得他是一个厚道之人,也肯帮人,后来有一件事情使我对他转变了态度。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一件卡牙缝的事。赵三娃子是最晚一个来平越驿站的,也是张烂枣的亲戚带来的。第二个月发薪水的时候,张烂枣说,我张烂枣从来没做过好事,这回你们仨都是我做的好事。不是吗,要不是我在表哥面前替你们美言,说不定你们饿死在哪里了。即使不饿死,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安逸日子,是不是?大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面面相觑。张烂枣说的也是实情,我确实是他救的,当时我饿得倒在了竹王城的大街上,奄奄一息。那时我已经五天没有吃过一顿饭了。春天冷,饥寒交迫,我蜷缩在那烂菜堆里,寻找菜叶吃。张烂枣见了,递给我一个红薯,我三口就吃完了,后来又帮我找了个吃饭的地方。李二据说也是家里遭大火,一家人无处安身,张烂枣把他喊来扛麻袋,有了每月三吊钱的收入,好歹能吃上一点饭。三娃子当然也属此列。张烂枣见大家不答话,直接把话挑明了,以后每个月发薪水的时候,每人拿五百钱放在我这儿,充作担保金。这些话是他表哥走后说的,什么担保金,说白了,就是要我们每人给他点好处。我个人认为他好歹也算是我们的领班人,收点好处天经地义。于是说,枣哥说得是,我没意见。李二不说话,赵三娃子倒是开了口,说实话我是没钱给哪个的,我那些弟兄们靠这点钱糊口呢!我有些纳闷,赵三娃子不过十多岁的娃娃,哪来的弟兄们?分明是不愿意,扯谎。张烂枣瞪大了眼睛直盯着他看,你说什么,弟兄们,蒙谁啊?你的弟兄在哪里?哼哼。赵三娃子说,和我一起讨饭的兄弟。我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娃子有些不简单。李二乘机下药,烂枣,你别听他胡说,扯谎也扯不圆,像他这种人,真他妈的就不该让他进来。原先我们还能多拿几个钱,如今反倒少拿了。都是这小子分了我们的羹。说完,伸手往他的大袖筒里掏。赵三娃子紧紧地按住袖口,真的,我这些钱还得给他们生活呢!他一边拼命护着,一边拿眼睛向我求助。我相信他没有说谎,不用他求助,我也会替他说句公道话,就说,算了吧,一个还没长大的娃子,相信他说的是真话,饶了他吧。我替他好不?随即拿出五百钱递给烂枣。烂枣不要,说,你是你他是他,看他那可怜样,这回就饶了他。后来我了解过,三娃子养了几个没家的孩子,大的十来岁,小的才三岁。我问过他,你自己都没得法,还养几个娃,能行吗?三娃子说,别人养我,我就该养别人啊。三娃子三岁就流浪,讨饭长大,心是软的,天性善良。

张烂枣要做的事,不成是绝不罢手的,当天晚饭后,向大家正式宣布,我说的担保金必须交,否则,就不要在这里干了,我说到做到。我一个外地人,强人斗不过地头蛇,只能就范。不要说他抽头,就是他全要,我恐怕也会给他。因为我的情况和他们不同,想想那一马刀劈下去的情景,至今还余悸在心。其实我也不想杀人,可是那个地痞实在令我忍无可忍了。大白天的跑到我家强奸我妹,他不该死谁该死?那马刀真锋利,是我爸当白莲教勇士时用的,后来被清廷逮捕砍头了,我妈收尸时连同这把刀一起收了。那时我才十六岁,懂点事了,就把它藏了起来,想有朝一日替父亲报仇。不料没报到仇,却用在了除恶上。

那一刀正好砍在流氓的脖子上,那脖子也太不经砍了,才一下子,脑壳就滚出去几米远。流氓身子还稳稳骑在我妹的身上。我又连砍几刀,直到把肮脏的身体劈成两半才放手,妹也吓得昏死了,喊了好半天才喊醒来。妈哭着撵我走,为了救赎自己,不得不走上逃亡之路。因而,烂枣要收担保金,随他吧,忍气吞声能保命就行。李二就不同了,对他说,烂枣——他从来不喊他枣哥——你也太狠了吧,你抽五百个钱的份子,我一家咋过?都是寨邻,你不怕吃进去吐不出来?什么担保金,你表哥都不要,你要,你算哪样啊?

张烂枣坚持着说,你们在这里干,说不定哪天悄悄溜走了,顺手牵羊拿走东西,谁负责?这样就会牵扯到我表哥,我表哥就会背黑锅,我表哥背黑锅了,这不害了他吗?他被害了,我不也跟着倒霉?他气咻咻地一拍墙壁,不行!从下个月起,照我说的做。不愿干的,请便。李二拗不过,赵三娃子说不上话,我又不想生事,这件事就这样不成文地定了下来。

就是这件事,我把他看白了。赵三娃子是个孩子,无论对我们怎样,也不该欺负这样一个孩子。从那回起,我就开始鄙视他了。

烂枣是我们这群人里年龄最大的,在周边寨子有一定的势力,据李二讲,他经常组织一伙人和官家斗,还成立了一个叫什么“天地会”的组织。当初招他进来,是因为驿站经常被盗,特别是粮食、布匹之类的物资,三天两头地丢失。本来有值守的官兵,这些官兵大部分负责知府的安全,驿站只有几个兵,带兵的头头又不大管事,成天喝酒打牌,不时地还要驿丞给这样给那样,驿丞不高兴,就告到知府大人那里,知府大人也觉得这些老爷兵留在驿站是个麻烦事,就把他们撤到了竹王城。兵撤走,安全就成问题,库管庖丁很头痛,就跟驿丞说请个人来负责巡夜,驿丞同意了。庖丁想到了他的远房表弟张烂枣,一来他可以干一些不重不轻的活儿,譬如买菜啊帮厨啊等等;二来张烂枣胆子大,心狠手辣,充作驿卒,晚上巡逻,库房安全就不成问题了。张烂枣来了几个月,驿站倒也平安无事。驿丞和库管很高兴,就正式申请编制,成立了平越驿站安全自卫队。后来就有了李二、赵三娃子和我。白天,我们根据分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晚上就轮流巡夜,张烂枣无形中就是我们管事了。张烂枣这个人城府极深,不爱说话,却一肚子花花肠子。就说夏天那一回驿站被窃吧,事情就很蹊跷。

那是一个月黑之夜,驿站伸手不见五指。几盏忽明忽暗的豆油灯光从驿站的窗棂里漏出来,在青草和树叶间摇曳。几只黑影跳过灯影,摸索到放稻谷的仓库下,见四面无人,用钢钎猛力拨动砌的方石,嵌在石缝里的石灰一块一块地剥落,方石渐渐松动,不大一会儿,仓库底部就露出了一个大洞。黑影钻进里面,将一袋袋稻谷移出外面,接应的人扛着稻谷消失在黑夜之中……

这一夜,张烂枣安排的巡夜是北门的军火仓库,东门的粮食仓库他给库管庖丁报告说人手不够,顾不过来,叫他带上三娃子临时值个夜。他表哥庖库管没想到会出事,嘴上答应但没有付诸行动,当夜就出了这天大的事。这些粮草是军用物资,被盗是要被砍头的。驿丞不敢上报,压了下来。最后粮官查验,暴露了实情,告到平越府,知府大人欲将驿丞、库管下大狱。

此时,吴三桂携手红颜陈圆圆从遵义府来到平越府杨老堡,设行辕于竹王城内。知府大人忙于接待这位头牌大将军,鞍前马后地伺候,暂时搁下这事。吴三桂拥陈圆圆在平越住了八天。其间,陈圆圆在吴三桂面前撒娇说,老爷,我们来平越府,不住杨老驿接官厅,反倒住竹王城,你不觉得寒碜吗?吴三桂捻须一笑,不置可否。陈圆圆见他不言不语,心有不快,故作娇态说,我想住驿馆那里嘛。随即扭动细腰,款款来到吴三桂身旁。河畔垂柳翠竹,浅吟低唱,杨老河水波澜不惊,鱼翔浅底,多好的风景啊!夫君,住官厅嘛,妾身也好陪夫君你悠然林下竹间。吴三桂把她抱在怀里,爱姬有所不知,官厅不安全啊。虽然那里景色迷人,可那里也会波诡云谲。爱姬要玩,我白天陪你去就是了。

第二天,吴三桂携爱妾陈圆圆步行来到杨老河。此时正值暮秋,杨老河两岸的田间,农人们正在收割水稻,打斗发出咚咚咚的声音,仿佛沙场的战鼓,叩击着吴三桂那一颗血性的心。是啊,这一次,他是打算和清廷彻底决裂了。回想走过的路,他似乎感到一股寒气袭击着自己的后背,无形中冷汗连连。那一年,他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抢陈圆圆,他打开山海关的城门,引清军入关,攻破大明,后又率清军进军西南,与南明桂王的明军在云贵转战多年。直到康熙元年,将桂王朱由榔从缅甸生擒押回昆明并将其绞死在金蝉寺中,宣告南明政权灭亡,他似乎成了一代天骄,清政权的顶梁支柱,应该受到万人敬仰。可是,好景不长,就在他春风得意之时,康熙为加强中央的集权统治,决定撤藩。康熙十二年,康熙收回了他的“大将军”印。

吴三桂虽是风光地携美赏景,却也是心事重重。关山冷月,沙场扬鞭,我的未来在哪里?吴三桂抬头远望,一片金黄跳进眼眸。金黄中,银镰闪出,稻穗横睡田间,就像一具具躺倒的尸体,更像一排排攻城略地时倒下的士兵。

陈圆圆扯了扯他的衣襟,夫君,你好像有心事啊!吴三桂微笑,有什么心事啊。将手揽着她的肩膀,缠绵有加,爱姬,无论如何,今生有你在我的身边,足矣!

陈圆圆脸一红,少女般撒娇道,夫君,妾身今生来到世上,就是陪你共度生死的。吴三桂听罢,激情如杨老河的流水,滚滚而来,不顾旁人的嫉妒,将一片唇贴在了陈圆圆粉嫩的脸颊上……

到达杨老河驿站接官厅,所有驿吏都来朝拜吴大将军,更主要的是想一睹美人的芳容。吴三桂一眼认出管事,招手道,那年路过,你还是官厅的接员,如今做到驿丞了,不错,不错啊!驿丞赶紧叩首,战战兢兢地回答,谢大将军,小人罪该万死啊!吴三桂一听,好奇地问,何以罪该万死?平越知府赶紧伏地叩道,禀报大将军,是这么一回事,前日驿站被窃,被盗稻米五十石,驿丞难辞其咎,理当斩首,值大将军至此,只能留待大将军启程后再斩了,以免晦气了大将军。

驿丞听他一说,只差尿湿了裤子。

吴三桂听罢却哈哈大笑,盗贼偷军粮,胆子也是太大。不过话说回来,没有吃的,你叫他去哪里找?不偷才怪。知府大人也不要拿人家驿丞的脑袋当南瓜,当作教训吧。有人问起,就说拨在我军中用了,我看有谁敢说你的不是!

知府大人叩头称谢。驿丞如蒙大赦,三魂七魄回归本体。

明眼人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件事本来就是张烂枣的责任,他却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报告驿丞说他提早给库管报告过的,弄得他表哥庖丁里外不是人,驿丞一气之下,撤了庖丁的职,打发到伙房去了。

赵三娃子跟我悄悄说,张烂枣的心太歹毒了,连他表哥都要害。我说你咋知道。他说,他头天跟那个强盗讲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的。我不相信,问他,你在哪儿听的啊,这可是掉脑袋的事。赵三娃子赌咒发誓地说,哪个说假话哪个不得好死。他就把在仓库背后偷听张烂枣说话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他说:当时他们离我解溲的厕所不远,他们也不晓得我会在厕所,因此,讲话一点都不忌讳。张烂枣说,我安排巡查军火仓库,粮食仓库没人防备,你们正好行事。那个黑影说,好,一切就按你的计划办。说完就消失在黑夜之中。深夜就发生了粮库被偷事件,你说不是张烂枣搞的鬼会是谁?其实我也相信赵三娃子说的话是真的。他说的和我看到的一模一样。其实偷粮的时候,张烂枣就在现场,还指挥那些人动作麻利点,越快越好。当时我也想到要去报告,但一想自己是个逃难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避免惹火烧身,就放弃了。这件事情尽管过去了,可我的心一直悬着,生怕哪一天会把我牵连进去。

果然不出所料,吴大将军走后不几天,张烂枣的表哥就被解职了,被贬到食堂当了火头军。屁股上的一大串钥匙挂在了另一个人的屁股上。据说,那次粮食被盗事件,他有直接的责任。庖丁库管被解职后来过一回我们住的地方,张烂枣不在,大概是趁他不在的当儿过来看一下我们。庖库管屁股上的钥匙没有了,不像过去,老远就能听到丁丁当当的钥匙碰撞声,我们早早地就到门口迎他。这一次来到门口,没有原先的那种条件反射了,甚至就是一种麻木。直到他推开门,憨憨地笑着说,哎,闲着没事,到你们这里坐坐。说话极为小心,生怕得罪了我们。我们赶紧招呼他坐下,实际上就是坐在地铺上。他说,不当管理员,关照不到你们了,以后说话办事得要小心些。他盘腿坐下,两腿柔软得跟孩子似的。烟杆不离手,随时都在填烟丝,抽烟时间长了,牙齿起了厚厚的黄斑。他很乐观,半句抱怨的话都没有,像原本就是一个伙夫,没有半点失落感。和我们坐在一块,一点也不生分。我和赵三娃子为他打抱不平,可又慑于张烂枣是他的表弟,不敢吭声。此时张烂枣升任驿站的巡检,直接统领安全自卫队,工钱由原来的三吊三百钱增加到了五吊钱,我们的保证金也由五百钱增加到了六百钱,李二也不敢说不给了。张巡检腰间挎着腰刀,威风八面,屁股后边跟个随从,巡逻也不再要我们参加,另外招了十五人,三班倒。张烂枣也不再和我们住一个屋,单独有了房间,有大半的时间喝茶聊天,再也不到我们的大通铺来了,他的睡位由李二承位。估计是他不想在我们面前看到庖丁的落魄模样,更不想叫我们问起他是如何当上威风的巡检的。

庖丁才下厨房一个月的工夫,就成了一个地道的老伙夫,浑身汗臭味和柴火烟熏的味道老远都能闻得到。但他从没一点尴尬,反倒笑声朗朗。见着我的时候,拍着我的肩膀,夸我沉稳、干练、办事牢靠。还说,人一辈子是三节草,不知哪节好。我就是一个穷苦人,干哪样都是凭穷苦人的良心办事。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良心。庖丁的年纪据他说有五十多岁了,却一点不像五十多岁的人,手脚利索,没有半点笨拙不说,还一副古道热肠。他来经常是一个盘腿就坐下了,那一种轻松,连赵三娃子也做不到,我猜想他一定是练家子,就跟他开玩笑说,庖大哥身手利索,怕是练过武吧。他装上一锅烟,用大拇指在烟锅里按了按,不紧不慢地说,这年头乱,学点防身的本事。他把烟锅递给赵三娃子,说,你来几口?赵三娃子好长时间不在屋里抽烟了,习惯上接受不了,推着说,叔,我不抽,你抽吧!庖丁也不客气,吧嗒吧嗒地吞云吐雾,也没有人嫌弃他,尽管我有时被烟呛得直咳嗽,也不好扫了他的雅趣。

当伙夫不像以前那样责任重大,做完饭菜以后,闲着无聊,庖丁没事叼着烟杆,反背着手,就像他当库管一样,迈着方步走到我们的房间。当然,也是遇到我们休息或是晚间的时候。一来二往,我们这间小小的屋子,就像他的一张板凳一样,不时地过来坐坐。甚而有些天不见他,就觉得这屋子冷清清的,没有生气。他肚子里有好多关于平越的故事,一摆就是一晚上。不管何时,他就是我们的忘忧果,一来就热闹了,一个笑话一个笑话地逗得我们笑痛了肚皮。笑声弥漫在夜色里,弥漫在摇曳的灯光中。渐渐地,他走得非常勤,有时,把米淘好放进锅里,也会和我们吹会儿牛。我们的工作和他有密切的关系,赵三娃子负责挑水和劈柴,经常和他在一起,连抽烟的姿势都有点像库管了。我和李二当搬运,忙的时候自然忙,不忙的时间比忙的时间多,很多时间都是闲着,有事无事就跑到食堂里去看他切菜配菜炒菜,他就会不厌其烦跟我们介绍做菜的功夫。

一天晚上,他又来我们的屋子里聊天,摆竹王城的故事,熟悉了。赵三娃子一本正经地说,叔,你的心这么好,被人害过不得?我怕他说出那个秘密,打断他说,听叔摆龙门阵,别插话。庖丁说,菩萨会保佑的。那些害人的人不会有好下场。害人的人也是很痛苦的,你不要看他一时得逞风光,可他一辈子都会欠着别人的债,受良心的折磨,佛家讲因果……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说完,庖丁一拍大腿,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哎!大家摆得这样投机,何不搞口酒来喝?赵三娃子说,你晓得的,我们这里哪来的酒啊。庖丁往自家脑壳上抹了一把,你看我这记性,上个赶场天,我在竹王城里买得一坛好酒,叫什么“玉泉液”。难得高兴,我去切盘凉菜,炸盘花生米,搞他几口。说完,不等我们同意,兀自起身去了。三娃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吞咽着口水,连声说庖叔真够意思。我坐在一角,没有三娃子那样高兴,但也觉得庖丁真够意思,待人实诚,不由得生起一股崇敬之情。

我们俩刚说得一会儿话,庖丁就拎着一坛酒,用毛边纸包了两大包干菜,笑吟吟地推门进来。赵三娃子急忙找来三个土巴碗,黑得跟墨差不多,用衣袖在碗里擦了一遍,打开那坛“玉泉液”,就往碗里倾酒。坛口大,不好倒,洒了一些在地上,庖丁说,慢些慢些,不要都倒洒了,可惜了。顺便摊开那团毛边纸,里面是花生米和卤猪头肉,香得我口水直淌。庖丁端起酒碗,来,兄弟,适逢难遇金满斗,酒杯一碰是故友。干一口。说毕,咕嘟地咂了一大口,嗯,这酒不错,不怪是我们福泉的好酒,张三丰搬来的福泉水就是好,蒸馏出来的酒味道就是不一样。我也喝了一大口,感觉这酒味道就是不一样。庖丁一边喝酒一边和我们摆龙门阵。他说,当年明桂王朱由榔到福泉,从我们的古城门进城,第一口水就是喝的福泉山的水。据说他喝了几口之后,顿觉浑身力量大增,疲乏一扫而空,就对他的军需官说,这福泉山的井水甘洌清甜,提神补气,你去找几匹骡子来驮水,随军前行,作为皇室的饮用水。军需官得令后,从军中专门挑了几匹大骡子,请当地木匠打了几口大杉木水桶,装了满满的福泉水,随军前行。后来到了安龙,水用尽了,孙可望拥兵逼宫,杀了朱由榔的几位谋士,明军大衰,从此军政不和,一蹶不振,最终失败。

他的故事就像催眠曲,我们一边喝酒一边逐渐醉眼蒙眬,庖丁的龙门阵还没有摆得一半,李二说尿胀了,屙泡尿再来喝。李二出去半天工夫不见回来,我以为他是躲酒,嗤笑他,平时不是说酒量大得很吗,咋出去屙尿就不回来了?分明是赖酒的货。赵三娃子说他也要出去解个溲,实际是屙泡尿,他说成是解溲。我就和庖丁库管对着喝。我敬他酒时说,庖库管,你对我们很是关心,借你的酒敬你了。庖丁很爽快地笑,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们是我的兄弟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自古如此,何况我呢?我很感激,又敬了他一口。舌头有些大了,说话有些结巴,庖库管,你,你,你这辈子的恩情,我记下了。以后你,你,你就是我的哥,亲,亲,亲哥!庖丁一碰我的酒碗,是,是,是兄弟就干了。说完一饮而尽,我也一饮而尽。这时,李二回来了,庖丁问他去哪儿了,半天才来,躲酒也不是这种躲法啊!似有埋怨。李二赶紧赔着笑脸,卑琐地说,哪会呢。庖哥在,我哪会躲酒啊。何况是庖哥……余下的话没说出来,庖丁就打岔了,天黑了,看得到路不?

李二回答,天黑,但看得到路的,庖哥放心。

菜不会凉吧?

不会,热乎着哩。

水不会涨吧?

你好糊涂,干了都半个月了,哪来涨的水?

啊!你耽搁的酒补起来,还要罚一碗。

哥说的,认了!

李二爽快地喝了两碗酒。

他们说什么,我一头雾水。

赵三娃子推门进来,慌里慌张地说,外面真他妈黑啊!怕死了。庖丁说,都是大男人了,还怕摸黑找茅厕?三娃子说,叔,不是我怕,我好像听到有鬼在闹,还看到了鬼哩。我听他这一说,心里立时就觉得凉飕飕,好像真的有鬼了一样。庖丁若无其事的样子,你才是鬼呢,一个躲酒的鬼。李二罚两碗,你得罚一碗。赵三娃子赶紧摆手,我,我,我……庖丁从鼻子里“哼”的一声,好,来,来,不关娃子的事,我们喝我们的酒,别听三娃子胡说。他从毛边纸里捡一颗花生丢进嘴里,咯嘣一声嚼碎了,外边有张烂枣巡逻,要说有鬼,就是他们这一帮鬼,他冷不丁地说了这一句,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三娃子坐回原来的地方,庖丁瞪着他,你,你比我们少了两碗,补上,补——上。三娃子年纪不大,酒量还可以,端起来一口干了,自己又倒上,捡块肉拿在牙齿间细嚼细嚼的,像是要嚼出个什么花样来。我突发奇想,念了一句,月黑风高,怕是要出事。其实我真的有这样的预感。三娃子喝了那一大碗,昏昏然地,大,大事?什么大……他倒下了,睡在酒碗边。庖丁也好像不行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们慢慢喝哈,我出去屙泡尿。他颤颤巍巍地出去了,只听得嘭的一声,门搭得很响。

他一走,我也觉得头重脚轻起来,不大一会儿,我浑身软绵绵的,歪倒在墙脚,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驿站又一次被盗,这件事惊动了平西王吴三桂,急令贵州巡抚派兵调查,巡抚快马封印送至平原,命知府十日内严查严办盗匪,追回物资军备。此案不破,盗匪不灭,提头来见。知府大人急得如热锅蚂蚁,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搜捕天地会余党。折腾了半个月,仍然一无所获,怒火中烧。

我是被水淋醒的。醒来的第一眼,看到三娃子和李二被五花大绑。我问,我们犯了什么事?捕头冰冷地说,你犯的事你还不知道?绳子勒得很痛,我哎呀一声,捕头不高兴,故意又勒紧一点,老子叫你叫!

这时我才知道,昨晚上我们酒酣的时候,驿站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桩盗窃案。窃走粮食五百多石, 大刀三百多把,长矛一千二百多支,火药弹七百多枚,还有棉衣等物。据说夜里一个值守的人都没有,匪徒任意逍遥,把整个军火仓库和物资仓库洗劫一空,不留一物。驿丞当时和自己的小妾在热被窝,不在驿站,得到报告时已是第二天太阳烤人的时候了,他张皇失措,左想不是右想不是,无计可施。一个驿卒给他出了个主意,说报告知府也是死罪,不如趁知府大人不知情,一走了之。驿丞想想驿卒的话有道理,匆匆收拾细软,逃之夭夭了。待得知府得报,平越驿站除了我们几个昨夜喝酒的还在酣然大睡外,早已空无一人,连张烂枣的自卫队都无影无踪了。知府大人急得直跺脚,抓住了我们几个,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立时命人将我们重枷伺候,打入死牢。

死牢只有一个小窗可以透气,以前是关狼狗用的。三面是两寸厚的木枋子做成的板壁,一面是用铁条铆就的铁门,铁门下方有一个能够让狼狗伸出头的活板窗口。狼狗因为咬过一回喂它的驯狗师,被视为不纯种的叛狗,驯狗师请当地铐狗的给铐了,煮成一锅下了酒。我们几个虽没有定罪,实际上就是罪人。整个驿站就只有我们几个人,其余晓得风声的全部跑掉了。也怪伙夫那晚叫我们几个聚在一块儿喝酒,喝得高兴了,烂醉无力,倒在大通铺,一睡就睡到第二天天大亮都没醒,直到捕快把我们集中关在仓库里,锁上大铁门,才知道昨晚驿站发生了大事。要是早晓得,或者早醒来,我也会一逃了之。唉!我叹了一口气,都是命啊,逃过了一劫总逃不过下一劫的,要是洗脱不了自己,看来这脑袋只怕是保不住了。我惶恐地靠壁而坐,等待着命运的审判。赵三娃子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坐在我的身边,咻咻地吸鼻涕,不知是冷还是害怕。此时是深秋,可能是受寒的缘故,三娃子的鼻涕一个劲地钻出钻进,本来他的鼻涕就像一条河流,一年四季淌个没完,天冷了,淌得更欢。赵三娃子拼命地咻,鼻涕照样流出来,凝结在他的鼻孔下方,不注意,那条龙就伸出头来。偶有漏网的,牵着丝掉下来,他就用袖子去揩。因为今天心情紧张,三娃子的鼻涕龙跑出来了好几回,一截衣袖全揩湿了。只有李二沉得住气,一点怕惧都没有,流露出事不关己的表情。我真的佩服他,死到临头,还这样处变不惊,优哉游哉。

伙房离关我们的地方不远,整个情况通过窄仄的窗口看得一清二楚。没有看到庖丁,往常的这个时候,他是最忙的,整个这一片地方,动的就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庖丁的围腰挂在厨房门口的钉子上,是一块白色的布做成的,风吹来,飘荡在大门口,就像一面白色的旗。厨房冷冷清清的,几只水桶和那只装剩饭剩菜的泔桶,摆在进门的地方,好像多余的物什。几只鸡在地上有意无意地捡着食,不时地朝厨房里望望,等待着一种施舍。往常这个时候,是庖丁撒苞谷籽儿的时候,鸡们得惯了嘴,早早地就在这里候着。可是等了好久,就是等不到,只得失望地朝伙房的背后走了。

我们几个关进狗圈,一直没人过问,过了好多天,才听得哐当一声,铁条门打开了,捕快一手按在刀柄上,一手指着我们仨,谁叫李二?李二答说是我。捕快一脸冷峻,出来。李二拖着脚镣哗哗啦啦地跟在他的后面,一直朝驿丞的办公室走去。我问三娃子,我们关在这里好久了?三娃子摇摇头,不晓得。我知道是在问一个木头,就静下心仔细回忆被关的日子。

这当儿,李二回来了,脸上喜滋滋的,脚镣也打开了,手枷换了一副轻的,得了奖赏的样子。当着我们的面絮絮叨叨地鬼念,朱由榔的余孽也真是胆大,朱由榔都被吴三桂在昆明砍头了,还整什么反清复明的鬼事,这一折腾,吃饭钱化渺了。我问他我们是哪天被关的,他说,九月初七,那天是我的母难。我一算,关里头二十天了,难怪我的脚有些肿。我又问,那些人问你什么?李二一副得意的样子,说,老子心中无冷病,哪怕吃西瓜?东西遭偷,关我啥事啊?李二一身火气,说话冲兮兮的,老子行得正,坐得端,还怕他个啥啊!

第二个叫去的是赵三娃子,没多久,赵三娃子烂着一张脸回来了。我问他怎么啦,赵三娃子说,那个大人讲了,我们若不从实招来,就把我们的头砍了。我不知道招什么,那个大人又说,说出你们谁是乱党,你就没事了。我说我不知道什么是乱党。那个大人扇了我一嘴巴,说,你装,老子叫你装。说完狠狠地踢了我几脚,侧边的大人拉住他,才罢手。赵三娃子问李二,你是乱党吗?没挨嘴巴吧?李二斜瞪他一眼,你傻啊,这件事分明就是有人陷害我们,你还在为他打埋伏,不是自讨苦吃?

我一惊,有人?你怎么知道?问李二,你可不能乱说啊,这是要杀头的?李二说,耗子咬索,各咬各脱。我们不洗清自己,那时掉脑袋的就是我们了。他说得理直气壮,反正他们也抓不到贼。

赵三娃子鄙夷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抓不到呢?就算抓不到,昧良心的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哼!李二鼻子一哼,你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做的!

什么人?我一怔,不会是……

李二眼睛骨碌碌地转,思索着该不该把他晓得的事说出来。赵三娃子毕竟是孩子,憋不住气,直催他,哎呀!你倒是说个明白,我们也清楚不是。李二歪斜着脑袋,我说了,你们可不许说我是叛徒哈。

我说,咋会哩。

李二势必不相信赵三娃子,挪了挪屁股,凑近我的耳朵,轻声说,张烂枣是反清复明别动队的,这回的事肯定是他们一伙干的。

什么?我大大地吃了一惊,呆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衙役凶神恶煞地喊我的名字,篍老幺,出来!知府大人有请。说得多客气。

我弯腰跨出笼子,随他走出来,立时感到一种自由的惬意,仿佛狗圈外的世界就是天堂。草香是甜的,树木是甜的,空气是甜的。田野收割之后,已是一片荒芜,稻草堆宛如一座座坟冢,有序地排列在田坎上。衙役带着我径直朝驿丞的公事房走,想必,知府大人已经把驿丞的公事房当做衙门的审讯大堂了。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从我的头顶飞过,拉了一泡屎在我胸口的衣服上,有些灰白,就像一条陈旧的白色石灰浆印。我打了一个冷噤,莫非我大难临头了?过去在老家时,听人说,鹊鸟拉屎在身上,不死也要脱几层皮,是最大的不吉利。难道,我的命真该如此?我这样想的时候,捕快将水火棍杵了一下我的背心,走快点!我加快了脚步,沉重的脚镣拖得我的脚踝好痛。大门两侧,一边一个捕快把着,那本没笑容的脸,此时像冰,寒得瘆人。

衙役推了一把,我趔趄了一下,只听得一声,押进来!衙役再推一把,进去吧!我就进去了。因为我认为自己没事,也就老老实实,瑟缩着走进大堂。知府大人坐在一张威严的高桌后面。两旁站立几个威风凛凛的衙役。一切陈设跟原来的一样,只是换了主。我再次抬起头,当时我不知道他就是这一方的最高父母官,以为不过是来审讯的普通官员,就很随便地看了他一眼。知府大人见我看了他,沉着脸说,这厮见官不低头,对本官无礼,先拉出去打四十大板。衙役又推着我,推到大门的一边,安了张鸭子板凳,把手枷套在板凳头上,叫我卧在板凳上。打!一声令下,站在两旁的衙役立时挥起大板,啪啪啪……打得我屁股血肉横飞。四十下,就像挨过了四十个春秋那样的漫长。最后几板,我竟然不知自己是在哪个地方,只觉得晃晃悠悠地来到了一座桥头,路口设有一个哨卡,正站着一个老太婆。

老太婆长相奇丑,古怪无比,见我走去,大喝一声,你是哪里人?我答,贵州福泉人。又问:籍贯?答:河北清河人。老太婆不高兴,武松早死了,重新回答。说谎再打五十大板。我怕板子,只好从实招来。答道,江西赣州。老太婆又问,你知道从我这里过要喝投胎转世汤吗?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老太婆哧一声,既然不知道,你来做什么?说完,不再理我。后面的人一个劲地推着我,满脸怒气,你不想走,就不要挡着别人的路啊!让开!让开,让开!一声比一声高,一句比一句恶毒。我想,既然他们这样想走,就让他们先走吧!

我让开道,一群人争着从老太婆手里抢过碗,咕嘟一声喝下,又一个咕嘟一声喝下……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群争先恐后的家伙,心里不觉生出一股同情,想劝他们不要朝前了,那里是悬崖,可就是说不出话来,喉头像卡了鱼刺,发出的声音奇怪得连自己都不相信。你们——啊!那——是——黄泉——后面的那个“路”字没说出,那些人以为我是骗他们的,齐齐地指着我,你,你正儿八经就是个骗子 ,我们不信!人潮就像发大水,一股脑地汹涌而去,挡都挡不住。原来黄泉路上的人这么多。我暗自叹息这阴阳之间必定发生了什么,要不然,黄泉路上不会有这么多人。思想间,黄泉路上又来了一批,人挤人人拥人,就像去赶场一样,壮观无比。我看得都有些战栗了,不敢再往前去讨那一碗孟婆汤。两腿发软,不能迈动一步,我挣扎着用手支持,终于走了一步,第一步走动了,第二步就顺当了,倏忽便回到了阳间。

又听得一声大喊——浇盆冷水,只听得哗地响了一下,我便悠悠醒转,浑身湿淋淋的,背上的水还往地上流,滴滴答答,像刚下了一场大雨。此时,我说不出地高兴,虽然阳间受点苦,总比那阴间强得多,至少没有那么恐怖的事情发生。又听得知府大人扯着嗓子喊,还不赶快招来?我已经看不清他的嘴脸了,听声音还是熟悉的。我又想翻身坐起,身子骨好像不是我的了,动弹一下,就像有几万只的小刀在割,衣服打湿了,扯着更痛,于是赖在鸭子板凳上卧着。但只是眨眼的事,衙役们上来一人拽着我的一只手,我只觉得浑身所有的地方剧烈地痛了那么一瞬,居然活着站在知府大人的面前。

我,我,招什么啊?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招什么,库房被盗的事,我的确不知道。

那我问你,你们喝酒的时候,你为什么说今晚将有大事发生?

大人,那是我喝酒时信口雌黄编故事逗他们的,我哪知道啊!

知府大人一拍惊堂木,你的同伙都说了,你还抵赖。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上老虎凳!

阳间的事,真的无法预料了。心想这回决计是活不成了,唉,死就死吧,反正早晚也是个死。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就特别的镇定。心里说一句随你便,便闭目等死神来临。

一个衙役急急忙忙跑来,报告大人,赵三娃子说有重要事情报告。知府大人传令,速速带来。又一个问,这个咋办?知府大人一挥手,关回去!

我被带回了原来的地方,此时只有李二一人。他见我进来,嘻嘻嘻地笑,算到你要挨揍的。我没理他,自个儿找一个空的地方卧下了。头枕着双手倒是舒服些了,屁股火辣辣地痛,就像有一笼火在上面燃烧,腾腾升起烈焰。

大约过半个时辰,赵三娃子筒着手走了回来,神情不像以往了,更为卑琐。棉衣开了几个眼,棉花裸露出来,在冷风中瑟缩着。

他低着头,走进狗圈的时候,踩翻了放在墙角的一只狗食碗,听得哗啦一声,那只狗食碗被他一脚撂到了壁头上又弹了回来,正好落在李二的脚边,骂道,什么鸡巴东西啊,差点套倒老子。

李二迎上去,怎么样,他们信不?

赵三娃子古怪地看他,就像不认识似的,你说呢?

我怎么晓得啊?李二说,你不会出卖我吧?精神有些紧张,似乎赵三娃子决定着我们几个人的命运。

浑身撕裂地痛,这一阵痛打,不知好久才恢复。赵三娃子踅过来,挨着我坐下,好像要告诉我什么。李二跟着过来,假意关心地说,还疼吗?你看这里没什么药,要完全好怕是要一两个月啊。不痛不痒的关怀,倒也使我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安慰。李二又问赵三娃子,你去跟知府大人讲了什么?赵三娃子不吭声,李二以为是他不买自己的账,补充一句,你信不信老子整死你?以前大家在一起,虽然爱拿赵三娃子说事,开他的玩笑,但完全是为了活跃气氛,赵三娃子也乐意这种玩笑,其乐融融的。如今驿站出了事,我们这几个人仿佛一夜之间互相不认识了,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朋友间的那一份友情变得冷漠起来,说话都是扎心的刀。赵三娃子虽然小,也是很会看事的一个人。他掌握着一群乞丐,刚进来做事时他就说过他家大口宽,说的就是在外面讨饭的兄弟,说明他心慈人善。现在就我们仨,知府大人脱不了甲,我们必定会被指为内应而砍脑袋,好给上峰交代。赵三娃子挨过来,轻声对我说,幺哥,你说怪不?我问他什么怪不,他斜着身子,嘴唇差点就吻到我的耳朵了。出事那晚上,真的怪,庖丁喝的酒是白开水。我被他这句话一下子浇醒了,你咋知道的?赵三娃子又用嘴对着我耳朵,我趁他不注意用筷子蘸点尝了一下,当时我都觉得稀奇。正要揭发时,李二喊干,他就一口干了啊!我很纳闷,不都是倒的一样的酒吗?怎么会是水呢?赵三娃子说我也不知道。我尝过的,真的没酒味。要说平时喝酒搞点假也倒没什么稀奇的,喝酒作假是经常的事,只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呢?莫非……

不过,赵三娃子这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平西王吴三桂携娇妾来驿站的时候,庖丁那时还是库管,没有被解职。那夜的月光就像搅混了的奶汁,白乎乎的一片。人站在月光下,就好似一个魅影,似有似无。庖丁和一个人站在被挖了墙洞的仓库屋檐下,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我好奇,其实我也不知道是库管,就蹑手蹑脚地沿着墙壁摸过去,这回我看到的不是两个人了,而是一群,好像是在布置什么任务,库管在下达命令。隐约听到库管说,这一票一定要干好,干完就全都撤到山里去,过冬的物资就没问题了。那个领头的答应一声,保证完成任务!咦,咋有点像张烂枣?我怕认错,擦了擦眼睛,反复地看了几遍,身形一点不错,只是他背对着我的视线,不敢下结论。恰在这时,庖库管喊了他一声,烂枣,事儿就交给你了。张烂枣回过头来,放心吧。这里算我的,其他的算你的。库管说,好!散了吧!他们说话的声音非常轻,不仔细一点也听不出来,因为我隔得近,听得也仔细。一伙人散去。庖库管和张烂枣各走各的,就像两个陌路人。我猜想他们一定在商量一件见不得人的勾当,出于我一个外乡人的谨慎和庖库管对我们的好,我没有当场揭穿他们。但当我准备踅身走开的时候,庖库管发现了我,吼一声,谁!那声音严厉得怕人。我赶紧回说,我,篍老幺。庖丁警惕地问,黑更半夜的,你在这做什么?我赶紧一把扯开裤子,拿出鸡鸡对着墙壁屙起来,尿液打在墙壁上,发出簌簌的声音。尿胀了,屙泡尿。庖丁不相信,不是有茅厕吗?怎么乱屙?幸好茅厕离这儿有点远,我说来不及了,胀死个人。庖丁走近,半信半疑,打马虎眼说,哎,这强盗也太猖狂了,官家的仓库也敢来偷,真是不要脑袋了。我说,是啊,胆子真的大。庖丁冷不丁地冒一句,不过清狗子的物资,不偷白不偷。他朝我笑了一下,是吗?我也朝他笑一下,点点头,其实我也不希望满人统治我们汉人。他走的时候,翻过脸来对我说,看到听到了什么,烂在肚子里了,否则,对你没什么好处。这句话好像是威胁,同时也是警告。我赶紧说,没听见也没看见,放心,庖库管。之后没多久,就发生了这惊天大案。

一联想起来,我觉得三娃子和我都被装进了一只黑麻袋。他这一说,使我警觉起来,仿佛在一个棋局里,我们几个都是棋子,别人怎样下,我们都配合得天衣无缝。我在大脑里过滤一遍那晚上的情景,真的就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庖丁借故请我们喝酒本就不正常,而且劝酒就更不正常,我们仨都醉了,他一点没事,就是更更不正常了。想到这里,我浑身冒出冷汗。突然从铁门的风口蹿进来一阵风,我打了一个冷战。问赵三娃子,三娃子,你刚才给知府大人报告了什么?三娃子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我觉得李二有问题。他的话吓了我一跳,我乜斜了李二一眼,发现他心事重重地蜷缩在墙角,那只狗食碗在他的脚边,像一只卧着的癞疙宝。天色已晚,昏暗中,那对眼睛一直亮着,好像在窥视着我和三娃子。

你咋知道的?我又问。

庖丁那晚上使眼色叫他,他出去了一会儿,三娃子说,回来后就一个劲地劝我们喝酒,他自己的酒晃洒在地上。我暗暗佩服三娃子了,观察事情如此细致,大抵是人在江湖的缘故,小小年纪,江湖经验竟然如此丰富。我自愧不如。

其实,在我进来的时候,我就发现李二、张烂枣以及库管之间的不同寻常,他们装作相互掐的姿态,但都是些假动作,只是我为了生存,寄人篱下,不得不忍气吞声。我又问三娃子,刚才他说信不信是什么意思?

他叫我指证你。

指证我什么?

私通乱党盗库。

你咋说?

我没说。我只把我知道的说了。

啊……

我拉过赵三娃子的手,三娃子,你真是好样的。

天黑尽了,知府大人也早就回去了,只有巡逻兵还在扛着枪巡逻。狗圈,是他们巡逻的重点。三娃子肚子咕噜咕噜地响,艰难地吞咽口水。一天没吃东西了,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肯定饿得慌。一听他肚子有响动,我的肚子也跟着叫起来,越叫越起劲,好像一股大水冲走了所有的东西,肚子喊命般低吼。我尽量不去想饿的事情,把精力转移到透过小窗口看天空的星星。今夜的星星在暗色中隐藏,一会儿出来亮亮相,一会儿躲进云层,好像在跟我捉迷藏。但给我的感觉是,星星失去了往日的色彩,原本像灯一样亮的光明显地黯淡了。突然,一个星星坠落下来,画出一道亮痕,随即落在驿站对面的山脚……

李二像没事一样,闭目养神。三娃子居然睡着了,打着轻微的鼾。五更的时候,有脚步声了,由远而近,脚底嚓嚓地摩擦地面,发出低沉的声响。不大会儿,便到了狗圈边。来人从递狗食的窗户里递进来三碗饭菜,说,赶紧吃吧,这是最后一餐了。说完撤转身子走了。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什么,这是断头饭?

不远处的伙房冒起了炊烟,松明子的光散射过来,照在狗圈的周围,穿进来的光亮照在饭菜堆得冒尖的碗上,我看清楚了,每碗有两三片肉,肉香氤氲,馋得我心慌意乱。我踹了三娃子一脚,三娃子,起来吃断头饭了。三娃子哇一声哭了出来,一头扑进我的怀里,篍老幺,我们就这样死了?李二无动于衷,就像与他无关一样。饭菜的香味实在诱人,我拍拍三娃子的肩膀,三娃子,死也得做个饱死鬼,来,吃!三娃子停止抽泣,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肉含在嘴里,篍老幺说得对,要死也得做个饱死鬼!毕竟是孩子,在死神的面前,一样的幼稚滑稽。

明晃晃的月亮伸进来,李二的那碗饭始终没有动过一筷。我劝他,李二,快吃吧,等会儿冷了。李二突然咆哮起来,老子才不吃这断头饭呢。我不劝了,靠着壁板,等着明天。三娃子吃饱了,挨着我,不一会儿,呼噜声就响起来了。

第二天天气尚好。我站在小窗口边,眺望远处,远处一片静谧,连鸟声都听不到了。福泉山顶古而怪之地顶了一团白云,那白云白得像刚出浴的处子,形状也像,披散着头发,浴巾搭在背上,胸前的丰乳伸着长长的嘴,樱桃似的奶头圆润光滑,一只手抓着其中的一个,揉搓着,玩味着。修长的腿一只朝前,一只在后,弯曲的部分凸显肌肉。她的身子侧对着我,始终想象不出她长得怎么样。但体态丰盈,绝对是个尤物。想想马上就要把自己无辜的身子葬在异乡,一股酸楚油然而生。不要说是一朵云的造型,即便是一个真正的美女,也只能是望梅止渴。

那云在变幻,这时已经变成了一个骑手,骑着黑马,手执利剑,一路疯狂奔跑,好像是去接受一项特殊的任务。我呆呆地看着云,有些麻木。那朵云多美丽啊,给人美好的向往,而她又多变,变得让人不相信。难道这就是江湖?

李二一如既往地闭目沉思,那碗断头饭始终没有碰一下。这几个月的接触,我只知道他的脾气有些轴,人也还算实诚。最后的晚餐他都不吃,难道真要去当饿死鬼不成?三娃子醒过来了,揉揉眼睛说,吓死人啦!吓死人啦!我问他,怎么吓死人啦?他摸摸脖子,说,还在还在,我还以为不在了哩!他说他梦见被砍脑壳了,吓醒了。我只好安慰他没事的没事的,再睡会儿。

说话的当儿,一对官兵朝狗圈走过来,领头的命令,打开。一个兵上来几下打开铁锁,出来!我第一个走出狗圈,实在不想在这里待了,要死也死他个干脆。接着是三娃子,再就是李二。他们打开我们的脚镣和手枷,重新用细麻绳捆了个结实,在我们的背上插上一块令箭般的木条,木条上画了个圆圈,圆圈中写一个“斩”字。我知道死神逐渐逼近,一切均为多余。李二马上就瘫软了,跪在地上求,官爷,兵爷,我真的是清白的啊!当官的一脚踢过去,李二倒在地上,号啕大哭,怒骂庖丁不是人,出卖朋友。他又双腿跪着扑向那个当官的,申辩着说,我们都不是乱党,乱党是庖丁,还有张烂枣!他不管如何申辩,还是被押解着,两个兵一人一只胳膊,架着他跟着走。三娃子很硬棒,不像李二那么怕死。想想也是,冤是无处申的了,喊天天也不会应的,做个屈死鬼吧。

十一

刑场设在驿站背后的山洼里。这里原来是一片苞谷林,收割后,农民已经将苞谷秆砍掉了,剩下一片没有开犁的空地。三面是石岩,唯有一条路。行刑官选择这里也是独具匠心。听说是斩首乱党,附近的村民都来看热闹,本来这片地就不大,村民们一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有的还爬上半坡,坐在岩石上。总之,这不像是砍人的脑壳,倒像是演一场精彩的戏,等待高潮到来。监斩官坐在监斩席上,不时地抬头看太阳,随时准备发出开始的号令。太阳懒洋洋地走,好像脚上绑了铅块,监斩官难耐,我们也难熬。李二已经是一块稀泥了,扶都扶不起。三娃子虽是硬棒,也不免浑身战栗,我虽杀过人,也是用的大砍刀劈死对方的,劈下去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害怕,反倒觉得砍得不够。人死了,补了几刀,将那个流氓劈成了两半还不解恨。杀过人,轮到自己被别人砍,不免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害怕。甚至想,刽子手一刀将脑壳砍下了,脑壳肯定像西瓜一样滚出去老远,血就像西瓜瓤,滚出一溜的血痕。据说,人还在稳稳地站着,过些时间才会倒下去。我想我还可以,三娃子可能也还行,李二绝对不行,因为还没有砍掉脑袋,他就软蛋了。平时嘴叫叫的一个人,遇到个死,就软了,还不如三娃子。

午时已到,准备行刑!监斩官拖着嗓子喊了一声。行刑官命令,刽子手准备,手举得高高的,就像举着口令枪一样威武。监斩官那个“砍”字没有喊出来,只听得嗖嗖嗖三声箭响,随即又扑通几声,刽子手应声倒地,监斩官一个狗抢食,趴在地上,巡逻队的人在张烂枣和庖丁的率领下,冲进洼地,缴了官兵们的枪械。庖丁一把雪亮的大刀横在监斩官的脖子上,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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