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王食长子伯邑考事考
——兼考瞽瞍欲杀舜事

2018-01-23刘洪涛

殷都学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武王文王长子

刘洪涛

(江苏师范大学 语言科学与艺术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一、文王曾食长子伯邑考

正史记载周文王有嫡子10人,其长子为伯邑考。例如《史记·管蔡世家》:

武王同母兄弟十人。母曰太姒,文王正妃也。其长子曰伯邑考,次曰武王发,次曰管叔鲜,次曰周公旦,次曰蔡叔度,次曰曹叔振铎,次曰成叔武,次曰霍叔处,次曰康叔封,次曰冉季载。冉季载最少。同母昆弟十人,唯发、旦贤,左右辅文王,故文王舍伯邑考而以发为太子。及文王崩而发立,是为武王。伯邑考既已前卒矣。……伯邑考,其后不知所封。[1]

根据这段记载,可以简要总结出伯邑考的生平:第一,伯邑考是周文王长子,但因其不贤,未被立为太子;第二,伯邑考在武王即位之前就已经去世;第三,司马迁未见伯邑考之后获封的记载,可能是因为伯邑考早卒而无后。至于伯邑考早卒的原因,《史记》并没有记载。

西晋皇甫谧所撰《帝王世纪》是一部专述帝王世系、年代以及事迹的史书,上起三皇,下迄汉魏。其书关于伯邑考之死有如下记载:

纣既囚文王。文王之长子曰伯邑考质于殷,为纣御。纣烹以为羹,赐文王,曰:“圣人当不食其子羹。”文王得而食之。纣曰:“谁谓西伯圣者?食其子羹尚不知也。”[2]

《帝王世纪》一书今佚,此为《艺文类聚》卷十二所引,《太平御览》卷八四及卷八六一、《史记·殷本纪》张守节《正义》所引略有不同,不具引。《帝王世纪》虽然是西晋时期的作品,但其时去古未远,还保存有先秦时期流传下来的史料和传说,皇甫谧据以采入其书。司马迁应该也见过这一类史料,可能他认为其辞不雅训,故没有采入《史记》而已。

类似的记载也见于《太公金匮》:

文王问太公曰:“天下失道,忠谏者死。予子伯邑考为王仆御,无故烹之。囚予于羑里,以其羹歠予。”*[清]洪頤煊辑:《太公金匮》,收入[清]王谟《汉魏遗书钞》,见钟肇鹏编《古籍丛残汇编》第六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1年,第640页。

《太公金匮》今已佚,此为《太平御览》卷六四二所引。是书虽然最早著录于《隋书·经籍志》,但很可能跟《汉书·艺文志》所载道家《太公》237篇有关,那么其书至迟成书于汉代,而其所保存资料的时代应当更早。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判断此条资料年代的还有“羹”、“歠”二字。先秦时期的羹是带汁的肉,肉多汁少,以至于神魔小说《封神演义》等把它变作肉饼,跟后代的羹汁多肉少不同。此条资料用“歠”,义为饮,显然是汁多肉少的羹,说明它的时代可能早不到先秦。不过文字不早,也并不代表所记史事的来源不早。

战国时期大诗人屈原的《天问》,广采神话、历史和传说而成。其中有下引两句诗:

受赐兹醢,西伯上告。何亲就上帝罚,殷之命以不救?[3]

赵歧注以“纣醢梅伯,以赐诸侯”事当之,然据《战国策》卷二十《赵策三》“鬼侯有子而好,故入之于纣,纣以为恶,醢鬼侯。鄂侯争之急,辨之疾,故脯鄂侯。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于牖里之库百日,而欲令之死”,[4]并无赐醢文王之事。闻一多《天问疏证》在引用上揭《太公金匮》和《帝王世纪》之文之后说:

此“兹”字疑当读为“子”。受赐,文王受纣之赐也。盖相传纣以醢赐文王,文王受而食之,后乃知其为伯邑考也。痛而告祭于天,愿以身就罚,不意天不降罚于文王而降罚于纣,遂以国亡身死也。[5]

如果此说可从,则是目前所见关于伯邑考之死的最早记载。

由上可以看出,史料关于伯邑考之死的记载是比较一致的,即伯邑考是被商纣王杀害,并做成肉羹赐给其父亲周文王吃的。

二、上古社会普遍存在杀首子习俗

典籍中的周文王是至仁的圣者形象,而商纣王则是十恶不赦的暴君。研究历史的人都知道,这是周人为宣扬伐纣战争正义、周人袭夺政权合法所作的政治宣传,是他们对史事和典籍进行粉饰和窜改的结果。实际的情况是纣王并不那么恶,文王也并不那么仁。这一点古人早有认识。如孔子的弟子子贡就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见《论语》卷十九《子张》,[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2532页。那么,文王被纣王逼迫食长子伯邑考之肉事,会不会也是“天下之恶皆归焉”之一例呢?通过对古代普遍流行的杀首子习俗和先周社会情况的考察,我们认为这是极有可能的事。

成书于春秋时期的《墨子》,记载在越之东和楚之南等极荒远的海外地区流行的一种习俗:

昔者越之东有輆沐之国者,其长子生则解而食之,谓之宜弟。*见《墨子》卷六《节葬下》,[清]孙诒让《墨子间诂》,中华书局,1980年,第187页。

楚之南有啖人之国者桥,其国之长子生则鲜〈解〉而食之,谓之宜弟。美,则以遗其君,君喜则赏其父。*见《墨子》卷十三《鲁问》,[清]孙诒让《墨子间诂》,第470页。

这就是杀首子习俗,即生下的第一个儿子,不但要杀死,还要吃掉。如果味道鲜美,还要进献给国君,国君高兴还会有所赏赐。这种习俗在已经文明的中原人眼里是极其残酷野蛮的,有违人伦道德,所以才特别记录下来。

其实杀首子习俗不仅只在极荒远的海外流行,在接近中原地区的夷狄部族中也曾普遍流行。如《管子》、《韩非子》、《淮南子》等书记载易牙蒸其首子献给齐桓公之事:

易牙以调和事公,公曰惟烝(蒸)婴儿之未尝,于是烝(蒸)其首子而献之公。*见《管子》卷十一《小称》,黎翔凤《管子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第608页。

易牙为君主味,君之所未尝食唯人肉耳,易牙蒸其首子而进之。*《韩非子》卷四《十过》,又卷十五《难一》、卷二《二柄》所记略同,张觉《韩非子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00-201、940、116页。

杨树达指出“易”通“狄”,易牙即狄牙,是狄人名牙者。狄与齐本相近,故狄牙以狄人而事齐。“易牙本夷戎之类,非中国人民,本其国俗以事齐桓,故进首子而不以为异。管仲非之者,盖以中国礼义之教为衡量,自当以为怪异耳。”[6]其说甚是。

杀首子习俗一直到汉代仍在流行。《汉书》卷九十八《元后传》:“羌胡尚杀首子,以荡肠正世。”[7]《后汉书》卷八十六《南蛮传》:“交趾其西有噉人国,生首子辄解而食之,谓之宜弟。味旨,则以遗其君,君喜而赏其父。”[8]羌胡、交趾仍是夷狄之族。

其实不但未开化的野蛮民族流行过杀首子习俗,文明的中原人也曾经普遍流行过杀首子习俗。成书于战国时期的《庄子》中有如下一条资料:

尧不慈,舜不孝……尧杀长子,舜流母弟。*见《庄子》卷八《盗跖》,[清]王先谦《庄子集解》,中华书局,1987年,第263、265页。

陆德明《经典释文》引崔注:“尧杀长子考监明。”此为尧杀首子。尧、舜本来都是远古神话传说中的神人,一个有四张面,一个重瞳子(也有说舜是人子的)。他们都被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派神话历史化,重新塑造成型仁讲义的古圣王,相关的不仁不义的记载也一并都被抹掉。只有站在儒家对立面的道家,还保有一定的历史真象。不过他们也不了解尧只是在遵循杀首子之习俗,无关乎道德。儒家的维护没有维护到点上,道家的反驳也没有反驳到点上。

上引史料说“舜不孝”、“舜流母弟”,做为舜不是圣人的例证。儒家改变不了这一史实,但却给出了不一样的解释。“舜不孝”、“舜流母弟”,不是因为舜的品德有问题,而是他的父母兄弟有问题。《尚书》说“舜父顽,母嚚,弟傲”,*见《尚书》卷二《尧典》,[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23页。不是愚妄蠢笨,就是骄傲自大,没有一个好东西。《孟子》更是说舜之父母兄弟是如何费尽心机地要致舜于死地的:

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廩,捐阶,瞽瞍焚廩。使浚井,出,从而掩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廩,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唯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万章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见《孟子》卷九上《万章上》,[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734-2735页。

舜服厥弟,终然为害。何肆犬体,而厥身不危败?*见《楚辞》卷三《天问》,[宋]洪兴祖《楚辞补注》,第104页。

《孟子》的《万章》一篇,几乎都是万章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询问尧、舜、伊尹、孔子、百里奚等圣贤的行为是否失德。孟子以其雄辩或者说诡辩,一一为这些行为做出符合儒家道德的解释。上引史料即其中一例。从万章所引述象与舜之话文字比较古朴来看,这段史料的来源一定是很古、很有根据的。*例如清人阎若璩认为是《舜典》之文:“‘父母使舜完廩’一段文辞古崛,不类《孟子》本文。《史记·舜本纪》亦载其事,而多所增窜,不及原文远甚。亦信文辞格制各有时代,不可强同。《孟子》此一段其为《舜典》之文无疑,然要可为心知其意者道耳。”参看《尚书古文疏证》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54页。我们认为,舜之父母兄弟之所以疾力杀舜,既不是因为道家所说的“舜不孝”,也不是因为儒家所渲染的“舜父顽,母嚚,弟傲”。根据上海博物馆藏战国竹简《子羔》,舜父瞽瞍是有虞氏之乐正。[9]瞽瞍是盲人,他做乐正是很合适的。能够做乐正,可见也不是一个愚顽之人。这是儒家为抬高舜的品德,而故意抹黑他的父母兄弟。瞽瞍之所以疾力要杀死舜,大概只是遵循杀首子之习俗,只可惜一直未能成功。之所以一直没能成功,大概跟传说舜是神人、天之子有关,从焚廩、掩井而舜皆神奇地逃出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所以《天问》才会发出“何肆犬体,而厥身不危败”的疑问。《史记》说舜之母为后母,弟象为后母之子,[10]《列女传》说舜在尧之二女的帮助下才幸免于难,*见《列女传》卷一《母仪传·有虞二妃》,梁端《列女传校注》,中华书局,1936年,第1-2页。都是不了解相关记载是由古老习俗与神话传说交织而成的,所以才曲为之说。下文将要说到的周先祖后稷弃,一开始也是遵循杀首子习俗被遗弃,只是因为三弃皆不死,以为神异,才被收养的。不同的是,弃终被家人接受,没有再杀害之心;而舜一直不被家人接受,始终不忘加害而已。在古人观念中,长子只有被杀死,以后生的弟弟们才能顺利成长,不早夭。可能舜父瞽瞍及其弟象顾虑这一点,始终不能释怀,所以才念念不忘,誓要杀死舜。从这一点来看,瞽瞍确实有点“顽”。

继尧、舜之后的又一圣王禹,似乎也有杀首子的嫌疑。《史记》记载禹如下的一段话:

予辛壬娶涂山,癸甲生启,予不子,以故能成水土功。[11]

这条史料过去是作为禹勤治水、不暇照顾儿子来看待的。不过从辛、壬日娶妻到癸、甲日生子不过4天,很是奇怪,所以刘盼遂认为这是一条杀首子的资料:“古者夫妻制度未确定时,其妻生首子时则夫往往疑其挟他种而来,媢疾实甚,故有杀首子之风。《史记·夏本纪》禹曰:‘予辛壬娶涂山,癸甲生启,予不子。’此不以启为己子也。《汉书·元后传》王章上封事云:‘羌胡尚杀首子,以荡肠正世。’颜师古注:‘言妇初来,所生之子或它姓。’”[12]此说或是。

跟杀首子习俗相近的是弃首子习俗。周部落的始祖后稷名弃,是姜嫄之长子。他之所以名弃,是因为出生时曾被姜嫄抛弃。《诗经》和《天问》都有相关记载: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见《毛诗》卷十七之一《大雅·生民》,[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528-530页。“坼”原作“拆”,据阮元校勘记改,《十三经注疏》第532页。

稷维元子,帝何竺之?投之于冰上,鸟何燠之?[13]

旧说后稷被弃是因为无父而生,显然是以后世之观念来衡量前代之事。姜嫄之时还处在母系氏族社会,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是很正常的,不能成为姜嫄抛弃长子的原因。上引刘盼遂认为这也是一条杀首子的资料,其说甚是。姜嫄之所以弃首子而未杀而食之,大概是因为社会稍稍进化,个别人产生怜爱亲生子的情怀,故不忍自己动手杀而食之,只好将之抛弃,任其自生自灭。在文献中,我们经常看到由于种种原因而生子不举,但所生之子经几日不死,又怜而收养之的现象。如《汉书》卷九十七下《外戚传下》:“孝成赵皇后,本长安宫人。初生时,父母不举。三日不死,乃收养之。”[14]姜嫄之心理与行为大概亦属其类,其最终收养后稷除因后稷本有神异外,父母爱子的心理也应起到一定的作用。

由以上论述可知,杀首子和弃首子习俗是上古社会普遍存在的现象,不但夷狄地区流行过,中原地区同样流行过。据研究,西方社会也曾流行过此习俗。[15]只是中原地区开化较早,至少在西周时期就已不流行此风俗;而夷狄地区开化较晚,一直到汉代还在流行此习俗。这是文化发展不平衡的一种表现。

三、商末周部族在文化上仍处于野蛮状态

既然杀首子和弃首子是上古社会普遍存在的一种习俗,而史料又明确记载周部族的始祖后稷作为首子曾被弃,则在周部族中也必定流行过杀首子和弃首子的习俗。现在的问题是,周部族的杀首子和弃首子习俗止于何时?这得结合先周社会的经济、文化发展水平来考察。

《诗经》的《豳风》、《大雅》、《周颂》中有许多描述周人历史和传说的诗篇,是研究先周社会情况的可信史料。其中《大雅·绵》说:

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爰始爰谋,爰契我龟。曰止曰时,筑室于兹。*见《毛诗》卷十六之二《大雅·绵》,[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509-510页。

这几句诗描述的是周之太王古公亶父迁居周地的情形。在定居周地之前,周人尚“陶复陶穴,未有家室”,也不从事农业生产,说明生产力还是比较落后的。很多历史学家都认为此时的周部族尚处于原始社会阶段,[16]是很有道理的。文化习俗的发展往往要落后于经济的发展,因此说这时候周部族的文化习俗还比较原始,应该是没有太大问题的。古公亶父迁居周地之后,逐渐掌握了先进发达的农业生产,其势力才得到大发展,经过王季、文王,直到武王伐纣,最终取代殷商成为天下共主。在这短短的六七十年间,周部族的政治、经济、文化等都有了质的飞跃。徐中舒先生曾把先周的社会发展同先金、先清的社会发展作类比,是很有启发性的。[17]周人大概就是在这飞速发展的过程中逐渐废除杀首子的恶习,从而转变成为比较文明开化的部族的。我们认为,文王就是处于这种转变之中的承前启后的人物,他大概是最后一位仍在遵循杀首子习俗的周部族首领。

根据杀首子的习俗,首子是刚出生时就被杀掉的。所以如果文王真有杀首子之行为,那么其时间应为伯邑考出生之时。《毛诗》卷八之一《豳风·七月》孔颖达正义引《大戴礼记·文王世子》:“文王十三生伯邑考,十五生武王。”[18]可以据此推算伯邑考出生的时间。南宋罗泌《路史·发挥》卷四、金履祥《通鉴前编》卷六引《竹书纪年》:“武王年五十四。”[19]据夏商周断代工程,[20]武王伐纣是在公元前1046年,在位4年去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金縢》一号“武王既克殷三年,王不豫,有遲”,可证武王在位四年。看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中西书局,2010年,第75、158页。即公元前1043年,则武王出生于公元前1096年。伯邑考比武王大两岁,则出生于公元前1098年。武王即位11年伐纣,则武王元年为公元前1056年,其父文王应在前一年去世,即公元前1057年。《尚书》说“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国50年”,*见《尚书》卷十六《无逸》,[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22页。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保训》一号有“唯王五十年,不豫”,[21]王指文王,可见文王在位50年,他应于公元前1106年即位。其父王季应在前一年即公元前1107年被文丁杀害,夏商周断代工程定公元前1107年为文丁六年。不过据古本《竹书纪年》,文丁十一年还有王季伐翳徒之戎之事,[22]则王季被害应在此年献捷之后。也就是说,公元前1107年应为文丁十一年。可能夏商周断代工程把帝辛的在位时间少算了5年,才有此误。*商夏周断代工程根据帝辛祀谱得到帝辛元年的可能时间为公元前1085年、公元前1080年、公元前1075年和公元前1060年等,并最终选择公元前1075年。根据上文所说,我们认为应选择公元前1080年。参夏商周断代工程专家组:《夏商周断代工程1996-2000年阶段成果报告:简本》,第58页。古本《竹书纪年》又载“武乙三十四年,周王季历来朝,武乙赐地三十里,玉十瑴,马八疋”,[23]则至少在此年(公元前1119年)古公亶父已去世,王季已即位为君。《史记》记古公亶父曾亲见其孙文王,并有“我世当有兴者,其在昌乎”的感慨,[24]则古公亶父卒时文王必定不会十分幼小。就算只有5岁,他生伯邑考也会在公元前1112年左右。这两种推算有15年的时间差。我们认为后者的推算可靠性更大一些。公元前1112年即文丁六年,其时距古公亶父去世大概只有8年,经济文化还比较原始落后,保留杀首子的习俗是非常有可能的。

四、文王食长子伯邑考史事真相还原

根据以上的考证和《墨子》的相关记载,我们把周文王食长子伯邑考事的真相还原如下:周文王遵循杀首子的习俗把刚出生的长子伯邑考杀死,并做肉羹吃掉(其长子生则解而食之)。文王发现肉羹味道鲜美,于是就进献给商王(美则以遗其君)。至于商王吃了是否很高兴,是否对周文王有所赏赐,就不得而知了。

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学派,一是不了解这一习俗,二是受到文王为圣贤宣传的影响,以为这种行为不可能是周文王这种圣贤能做出的事,肯定是相关记载搞错了。周文王是至贤的圣王,怎么可能杀死自己的儿子,而且还吃掉,还献给国君,这太荒谬了。他们看到这段记载中有商王,很可能就是商纣王。商纣王的名声很坏,坏事做尽,杀死文王之子这种丧尽天良之事肯定也是他干的。他是个暴君,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在这种思想的驱动下,就对相关史事做了几点改造,主要表现在:

一、 把杀害伯邑考并做成肉羹的人变作商纣王;

二、 因此,送肉羹的人也要变成商纣王,这样周文王只能成为接受肉羹的人;

三、 得为这种行为找到一个理由,有了,这是在试探周文王是否为圣贤。

经过这三点改造,周文王从凶手变为受害人,纣王的凶虐、文王的仁圣一下子就都突显出来了。这种改造非常符合统治者的利益和当时人们的思想认识,因此能够一直流传至今。

伯邑考的名字也透露出一些信息。“伯”是老大,即长子;“考”的意思是寿终,生曰老,死曰考;“邑”大概读为“冤”;*“邑”有读如“苑”的音,故可读为“冤”。参看李家浩:《战国文字中的“”字》,《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六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45-276页。所谓“伯邑考”,意思就是冤死的老大。这大概不会是伯邑考活着的时候给取的名字,很可能是后人根据他的故事所起的称号。也就是说,伯邑考因为刚出生就被其父文王杀死了,没有来得及也根本用不着给取名字。为谈论方便,时人给取了“伯邑考”的称号。尧之长子名“考监明”,也有一个“考”字,大概是同类的现象。

有了以上的认识,我们回过头来检讨一下《史记》的相关记载。由于伯邑考刚一出生就被其父杀死,所以这个人相当于在历史上就没有存在过,所以也就不存在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之事。想借助此点来说明武王之贤、伯邑考之不肖,是不能成立的。此其一。其二,说伯邑考在武王即位之前即已去世,这是对的。伯邑考刚生下来就被杀死,不但在武王即位之前,而且应在武王出生之前。不过司马迁之所以如此说,显然不是因为知道伯邑考刚生下来就被杀死的事实,而是因为不大肯定伯邑考是否真的不肖,而为他不能即位为君寻找另一种可能的原因。其三,《史记》说“伯邑考其后不知所封”,话说得比较含混,因此引起后世学者的争论。梁玉绳《史记志疑》卷十九:“徐氏(孚远)《测议》曰:‘伯邑考为纣所杀,未必文王有意废立。武王为次弟,其序亦及也。’方氏(苞)《史注补正》曰:‘纣烹伯邑考虽不见经、传,但其后无封,必早死无后。《檀弓》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乃子服伯子附会之言,不足据也。’余谓史公于下文云‘伯邑考其后不知所封’,盖微弱久灭失传耳,不得臆断其无后不封。而殷道太子死立弟,文王当殷时行殷礼,故伯邑考死,其子虽在,舍之而立武王。《檀弓》言‘舍伯邑考’者,省文也。《左传》‘潘尪之党’、‘申鲜虞之傅挚’,亦省去‘子’字。《史》谓文王有意废立,似误会《檀弓》之文。方氏以为子服附会,亦非。”[25]现在知道伯邑考刚出生即被杀死,尚未长大成人,不可能有后,则方氏之说可从,梁氏之说无据。

最后强调一点,通过本文的研究再次表明,进行历史研究,有时候需要从古代社会文化习俗的实际出发,透过被后世窜改和粉饰的记载才能窥探还原相关史事的本来面貌。

[参考文献]

[1]司马迁.史记·卷三十五·管蔡世家[M].中华书局标点本,北京:中华书局,1963.1563、1570.

[2][西晋]皇甫谧撰、[清]徐宗元辑.帝王世纪辑佚[M].北京:中华书局,1964.83.

[3]楚辞·卷三·天问[A].[宋]洪兴祖.楚辞补注[C].北京:中华书局,1983.114.

[4]诸祖耿编撰.战国策集注汇考(增补本)[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1039.

[5]闻一多.天问疏证[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107.

[6]杨树达.易牙非齐人考[J].清华大学学报,1941,(1):17-19;杨树达.积微居小学述林[M].北京:中华书局,1983.245-247.

[7][东汉]班固撰.汉书[M].中华书局标点本,北京:中华书局,1962.4020.

[8][南朝宋]范晔撰.后汉书[M].中华书局标点本,北京:中华书局,1965.2834.

[9]马承源.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33、184-185.

[10][西汉]司马迁撰.史记·卷一·五帝本纪[M].32.

[11][西汉]司马迁撰.史记·卷二·夏本纪[M].80.

[12]刘盼遂.天问校笺[J].国学论丛,1929,(1):281.

[13]楚辞·卷三·天问[A].[宋]洪兴祖.楚辞补注[C].112-113.

[14][东汉]班固撰.汉书[M].3988.

[15]裘锡圭.杀首子解[J].中国文化,1994,(1):49;裘锡圭学术文集(第五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377-378.

[16]张广志.西周史与西周文明·先周社会性质[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7.36-37.

[17]徐中舒.先秦史论述(上)[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9,(3):91-92.

[18][唐]孔颖达.毛诗正义[A].[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C],387-388.

[19]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修订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44.

[20]夏商周断代工程专家组.夏商周断代工程1996-2000年阶段成果报告:简本[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0.88.

[21]李学勤.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M].55、143.

[22]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修订本)[M].37.

[23]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修订本)[M].34.

[24][西汉]司马迁撰.史记·卷四·周本纪[M].115.

[25][清]梁玉绳.史记志疑[M].北京:中华书局,1981.904-905.

猜你喜欢

武王文王长子
为文王发愁
问鼎
问鼎
“武王攻击纣尸”的原由探析
读典
建设鞍钢文化再创“长子”辉煌
双语话中国历史名人:姜子牙
海磁悬浮列车:贴地飞行的火车
中国现代文学中长子形象分析
基于变步长子空间追踪的DCT域非均匀采样图像重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