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体验与异域文明的诗歌冲击
——以晚清至19世纪20年代初留日诗人为考察对象
2018-01-23田源
田 源
(四川美术学院 公共课教学部, 重庆 401331)
19世纪20年代初期,留日的狂热浪潮在神州大地风靡,清末的学生对留学日本充满了强烈的兴趣,欣然神往并付诸行动。晚清留日学子抵达日本的壮观场面令青柳笃恒愕然,不禁感叹:“学子互相约集,一声‘向右转’,齐步辞别国内学堂,买舟东去,不远千里……总之分秒必争,务求早时抵达东京,时乃热衷留学之实情也。”[1]取道邻邦成为留日学生精神上的希冀,师法日本的迁徙轨迹携奋进图强的新风气,拉开了中日两国现代文学碰撞交融的大幕。
一、“支那”歧视与“仿行”政策
19世纪中叶,清朝留学生将欧美视为首要目标,然而自1896年始,晚清政府向日本高校输送中国留学生。1900年代以后,前往日本的中国留学生的数量剧增,规模也愈发宏大,第一批去往日本留学的中国学生只有13人,1906年后竟飙升至1万余人。留学目的地从欧美向日本转移,留学人数从零星向密集陡增,这背后既隐含着留学观念的更替,更揭示出中日关系的转变。
首先,明治维新革除了日本社会的旧体制,呈现出现代化的新气象。1868年,幕府专制走向没落与反动,一场酝酿已久的革命在日本爆发,天皇最终成为信仰符号,日本创立了君主立宪的资本主义政权,并渐渐挣脱沦为欧美殖民地的阴影,大步迈向独立快速的轨道。日本政府仿效西方发达国家,加强经济建设,以工业化的经济方针带动城市金融的发展,日本诗人川路柳虹在其白话诗《塵塚》中记录了经济增长带来的负面效应:“在邻家谷仓的后面,/有一堆发臭的垃圾。/垃圾堆里充满了/形形色色的腐烂渣滓。/臭气弥漫梅雨间晴的暮空,/天空也在热烘烘地溃糜。//垃圾堆里孽生着吃粮的蛀虫、蛾卵,/还有吃土的蚯蚓在摇头摆尾。/连酒瓶的破片和纸屑也腐烂发臭,/小小的蚊子呼号着纷纷飞去。”[2]一面是供人食用的粮食,一面却是令人反胃的垃圾,两者同时被都市容纳,阴暗角落不仅散发恶臭气体,更滋生“蛀虫”“蛾卵”,发霉的“纸屑”与飞舞的“蚊子”是点缀垃圾场景的丑恶意象,这幅日常生活的图画再现日本资本主义经济的面貌,贫富分化就好比殷实的粮仓与冷清的垃圾,它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痼疾。波德莱尔曾说:“表现得丑,就成了漫画;表现得美,就成为了古代的雕像。”[3]川路柳虹借助垃圾堆的诸多丑陋意象,描摹了日本社会的漫画,讥讽资本主义政府的险恶,同时,以逆向思维的方式诠释出明治维新以后日本的资本主义文明。
然而,自身资源的短缺与市场的窄小严重制约着日本经济的拓展,发动侵略战争能够快速解决这一问题。新政府着力组建军队,既确保国内平稳的发展局势,也为对外扩张蓄积军事能量,军国主义的政治策略让日本政府具备了“足以制服反对者和维持并加强自己的暴力”[4]。潜藏的国家“暴力”是日本政府军事独裁的先兆,侵略的野心肆意蔓延。日本著名政治家吉田松阴在其专著《幽囚录》中大胆设想吞噬亚洲乃至全球的方略:“北割满州之地,南收台湾、吕宋群岛,渐示进取之势。”日本海军凭借舰船征服中国在内的东南亚沿海地区,打开陆地进攻的缺口,分割蚕食中国领土,徐图称霸。1885年,日本军事学家福泽谕吉在一篇名为《脱亚论》的文章里,更新完善了吉田松阴的侵略方针,特意为侵华制造了一个理由:“我日本国土虽位居亚细亚的东边,但其国民的精神已脱去亚细亚的痼陋而移向西洋文明。然而不幸的是近邻有两个国家,一个叫支那,一个叫朝鲜。”[5]日本人用“支那”一词表示出对中国的民族歧视,这个借口宣扬了所谓大和民族的高贵品质精神,中国和朝鲜被视作低劣的国度,福泽谕吉的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他通过对比“表达了其国际取向,也就是说,在由西欧和美国经济或政治及殖民取向所主导的新的国际秩序中,其承诺要达到独立自主的、可能是主要的地位”[6]。日本的社会发展以西方先进资本主义国家为标杆,它们纷纷建立殖民地,这也促使日本的侵略野心不断增强,逐步改变着中日关系的固有模式。
其次,甲午海战成了中日邦交不平等的重要历史事件,日本在取得胜利的同时拥有了向清政府攫取钱财与土地的话语权。日本政府深知海上军事势力的重要性,倾尽举国之财力,购置英国生产的军舰,旨在打造一支王牌海军部队,以英国的海军为模板,为自身的军队建设注入先进的技术,企图成为东方的日不落帝国。日本将海上攻击目标锁定为中国,频繁地进行军事情报搜集与海上演练,最终导致了1894年的甲午海战,苦心经营的海军与精心部署的战略,换来战争的胜利,清朝政府在海战失利后无奈地接受了日本提出的割地赔款的要求,双方签订了《马关条约》。但是悲壮的战场只是日本侵华的一个剪影,设计政治阴谋的日本政客才是幕后的真凶。抗战诗人郁森在“九一八”事变之后,回顾并反思战争爆发的起因,在《书愤》一诗中写道:“三千万象曾知否?陆奥当年已种根!”日本外务大臣陆奥宗光在1894年制造针对朝鲜和中国的侵略战争,伙同伊藤博文迫使清政府签订《马关条约》。从吉田松阴、福泽谕吉等军事家的理论构想,到陆奥宗光等人的政治手腕,日本政坛传承了侵华的理念,新一代政客借此制定更多实际翔实的侵略方案,在甲午海战结束后的30年里,日本政坛变幻莫测的阴谋部署实际上预示着侵华策略的不断进化和成熟,在侵华的主线索上进行一些分支修补与完善。甲午海战的爆发是蓄谋已久的策略,这侵华链条的第一环,勾连起之后许多侵华的方案与阴谋。
最后,就中国留学生赴日的安排,中日政府达成了一致意见,加速了双方的关系往来。清政府被日本的炮火震醒,天朝大国的美梦瞬间被毁灭的危机代替,“举国上下,咸受莫大的刺激,以为守旧不变,终非长计,乃积极追求所以维新之道,皇帝提倡于上,识者鼓吹于下,振兴之象,遍于全国”[7]。一些晚清大臣在推进实业救国的洋务运动过程中,另辟蹊径地探寻着人才培养的模式,他们将目光投射在东邻日本,聚焦于留日的诸多利益。张之洞在《劝学篇》中说:“一、路近省费,可多遣;二、去华近,易考察;三、东文近中文,易通晓;四、西书甚繁,凡西学不切要者,东人已删节而酌改之。中东情势凡俗相近,易仿行。事半功倍。不过于此。”[8]以日本作为留学大本营能够大大节省财政成本,缩减长途奔波的路程,基于类似的语言文化体系,从不同层面寻觅共鸣之处,清王朝从长期统治的立场对此给予肯定,并将之作为一项国策。
清廷派遣留学生赴日学习的诉求与日本的文化渗透不谋而合,日本政府对此持开放的态度。日本驻华公使矢野雄文在1989年呈递回日本政府的公函中写道:“本国政府拟与中国政府倍敦友谊,借悉中国需才孔亟,倘选派学生出洋习业,本国自应支其经费……中国如派肄业学生陆续前往日本学堂学校,人数约以二百人为限。”[9]清政府的留学政策获得日本政府批准,针对官方派遣和自筹学费的两类留日学生,日本政府在规模等方面做出相关限定。尽管矢野雄文在公文信函中肯定了清廷的留学理念,表面上是和善地缔结中日两国的“友谊”,实则暗藏韬略,仅能扩张日本在亚洲地区的影响力,树立国际声誉,对中国留学生进行日式教育,是一种无形的思想入侵方式。矢野雄文在给外务大臣西德二郎的信件中说:“如果将在日本受感化的中国新人才散布于古老帝国,是为日后树立日本势力于东亚大陆的最佳策略;其习武备者,日后不仅将仿效日本兵制,军用器材等亦必依赖日本,清国之军事,将成为日本化。”[10]
留日学生成了日本教化中国的媒介,彰显出日本帝国的霸权,精微的文化入侵同浩大的武力袭击统筹,国家利益是衡量它们的唯一标准。日本政府看似答应了清政府的留日请求,实则包藏着深谋远虑的政治企图。尽管留日诉求与接受学生的动机大相径庭,可是最终在行动层面却不谋而合,留学体制的建立保障了留学生的权益,对留日浪潮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二、“扶桑”文明镜像与“睡狮”政治觉醒
日本的国家实力在明治维新之后突飞猛进,战争成为彰显霸权和国力的捷径,成千上万的中国留学生得益于留日的政策,蜂拥奔赴日本接受现代文明的洗礼,前往日本留学演绎为一种时尚的思想观念,根植于广大中国莘莘学子的脑际,并转化为新潮热门的前卫风暴。留日学生通过异域的学习,逐步发现日本作为效法对象的同时,也是中国需要小心防范的强劲对手,他们对贫弱的国家处境深感忧患,异域求学经历让他们深化了对日本的认知,不断反思自我困境。
走上邻邦领土,留日学生跳出一叶障目的有限空间,全新的文明景象令昔日的狭窄视野变得宽阔,进而生成区别于自我的日本体验。黄遵宪可谓中国近代较早关注和描摹日本的诗人,作为“诗界革命”的倡导者,他于1877年同第一任驻日大使何如璋出访日本,将亲眼看见与亲耳所闻的异域印象化作文字,黄遵宪在诗集《日本杂事诗》的序言写道:“既居东二年,稍与其士大夫游,读其书,习其事,拟草《日本国志》一书,网罗旧闻,参考新政,辄取其杂事,衍为小注,串之以诗,即今所行《杂事诗》是也。”[11]黄遵宪通过与日本官员交游和阅读日本书籍,慢慢了解日本的社会形态,《日本杂事诗》正是一册关于日本文明的诗歌大百科,蕴含着日本传统的历史积淀和民风民俗。例如诗集开篇便临摹出日本的大体模样:
立国扶桑近日边,外称帝国内称天。
纵横八十三州地,上下二千五百年。
整首诗歌介绍日本的由来,诗中“扶桑”是中国近代以来给予日本的称谓,黄遵宪率先从地理学角度指明日本特有的岛国形态,大海簇拥的“日本国是一个北起北海道、南至冲绳岛,由大小不一数千个岛屿组成的岛国。全国土地面积为370000平方公里,100平方公里以上的岛屿仅有20多个,包括大到本州、小至山口县的屋代岛”[12]。众星拱月的岛国不仅孕育了日本的海洋生态,也因大陆板块的交错形成诸多自然灾害,黄遵宪生动刻画出日本常见的地震灾情:
一震雷惊众籁号,沉沉地底涌波涛。
累人日夜忧天坠,颇怨灵鳌戴未牢。
全诗逼真再现了地震前夕的场景,震耳欲聋的雷声响彻天际,海底的暗流翻滚涌动,蓄积着强大的摧毁力,民房的崩陷声混合嘈杂的海啸,受到波及的人们感到天旋地转的晕眩,未遭罹难的人们对地震百般担忧,怨声载道,心理焦虑的程度愈发强烈。
黄遵宪紧接着追溯日本的历史进程,日本国从神武纪元年到明治十二年,绵延发展了2500余年,明治维新后向世界宣称为“大日本帝国”,在国内将天皇塑造为权力的象征,作为“日本现代国家神道的核心,如果我们向天皇的神圣性进行挑战并予以摧毁,那么,敌国日本的整个结构就会坍塌”[13]。新兴政府保留天皇既有对传统神道教的尊崇,还借助民众在历史血脉中积蓄起来的宗教信仰控制他们的思想,以温和的精神奴役令国民服从政府的统治,让新生政权有一个安稳的发展环境。黄遵宪在自然景色描摹的基础上,深度分析新兴的日本社会的框架:
议员初撰欣登席,元老相从偶跻闾。
岂是诸公甘仗马?朝廷无阙谏无书。
日本的政治体制主要由议员和元老构成,都道府县于明治十一年选举议员,商讨一些区域性事务;中央则设置元老院,共商国是。日本模仿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上、下两院,民主共和的法制精神落实到政体构架。黄遵宪在诗歌的末两句肯定日本在保存皇位的同时,依然能磋商国家大事,赞赏日本多元融合的文明观念,隐含同晚清的对比,含沙射影地讥讽清臣进谏与皇权专制的没落制度。
许多同黄遵宪一样的晚清留学生在认识和关注日本之后,对自我的存在价值甚为忧虑,清政府积贫积弱的国力让他们黯然神伤,可是日本的留学经历打开了他们的另一扇窗户,演变为一种炽热的革命意识。留日学生在日学习期间创办过多种杂志,这些刊物是播撒前卫思想火种的土壤与宣扬革命抱负的场域。从1903年起,一批留日学生发行的刊物进入大众视野,比如《醒狮》《浙江潮》《游学编译》《江苏》《湖北学生界》等。大多数杂志都辟有文学专栏,里面刊登的诗歌都饱含爱国热情和革命理念。譬如章太炎的《狱中赠邹容》:“邹容吾小弟,/被发下瀛洲。/快剪刀除辫,/乾牛肉作餱。/英雄一入狱,/天地亦悲秋。/临命须掺手,/乾坤抵两头。”[14]革命烈士邹容荡气回肠的英雄豪情令章太炎深感佩服,诗中的“瀛洲”是日本的别称,邹容作为自费留学生,在异域的求学过程中探寻西方资本主义思想,毅然剪去象征封建的辫子,以叛逆的姿态投身革命,归国后写下专著《革命军》,弘扬自由民主的革命思想,尖锐的文笔与战斗的激情使得朝廷暴怒,邹容被逮捕打入地牢,章太炎用诗歌缅怀邹容,更要继承邹容的民主革命信念,立誓坚持革命斗争。
留日学生在宣扬革命的政治目标的同时,抒发了对祖国诚挚的热爱。1906年的《醒狮》杂志刊登了一首期待国富民强的诗歌:“美哉黄帝子孙之祖国兮可爱兮/北尽黑龙西跨天山东南至海兮/皆我历代先民之所经营拓开兮/如狮子兮奋迅震猛雄视宇内兮/诛暴君兮除盗臣兮彼为狮子害兮/自由兮独立兮博爱兮书于旆兮/惟此地球的广漠兮尚有所屈兮/我黄帝子孙之祖国其大无界兮。”[15]中国幅员辽阔、物产丰饶,好比一头威猛的雄狮,然而晚清朝廷柔弱不堪、民不聊生,清政府将自我幻想为天朝上国,接受万国朝奉,酣睡的狮子做着千秋万代的美梦。“睡狮”即“近代中国的象征”[16]。《醒狮》杂志的名称来意,正是要呼唤中国这头猛狮从睡梦中苏醒,拯救国家于水火之中。东渡日本的学生在民族危机的边缘生成了一种浴火重生的革命意念,他们渴望将所学知识传回国内,疗救浑浑噩噩的中国民众,进而扭转腐朽滞后的社会面貌。孙中山曾极力褒奖留日学生:“赴东求学之士,类多头脑新洁,志气不凡,对于革命理想,感受极速,转瞬成为风气……留东学生提倡于先,内地学生附和于后,各省风潮从此渐作。”[17]日本留学促成留学生脑海中固有观念的更新,清新纯洁的民主革命观念也如留学的狂潮般被传播扩散,敢为人先的留日学生带动起中国本土的学生运动,革命洪流与留日潮流合并,为之后的中国革命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三、日本光影消退与现代意识凸显
现代留日诗人历经“五四”新文化的精神洗礼,沿袭前辈留日诗人的求学模式,笔下的日本形象在诗歌中亦发生着新的变异。晚清留日诗人的日本抒写是后继者诗歌创作的源头,大部分有关日本的意象被现代留日诗人翻新描摹,丰富了对日本的认知。黄遵宪《日本杂事诗》中有对日本富士山的生动刻画:
拔地摩天独立高,莲峰涌出海东涛。
二千五百年前雪,一白茫茫积未消。
诗中的“莲峰”是富士山的另一称谓,富士山(ふじさん)是日本的最高峰,日本民众颇为自豪地将它奉作“圣岳”,黄遵宪目睹富士山的一刹那,内心便为其壮阔宏伟的气势征服,积雪终年不化更成了富士山一抹闪耀的光辉。伫立在雪峰奇景面前,现代留日诗人郭沫若发出同黄遵宪类似的心绪,视线所到之处无不饶有趣味,幻想“富士山为滑冰处”(郭沫若《灯台守》)。白雪皑皑的富士山顶让诗人有一种滑雪的冲动,足见富士山雪景的魅力。在古代的日本,富士山便作为和歌的题材被广泛引用,正如山部赤人的短歌所写:“真白にぞ ふじの高岭に 雪は降りける。”白雪降落在高耸的富士山顶,让人产生纤细哀伤的情愫。在诗人黄遵宪和郭沫若眼中的富士山雪景就如同山部赤人的这首短歌,好似“水晶工艺品那样清新华丽,玲珑透彻”[18]。富士山的日本形象将前后两辈留日诗人联系起来,融入共同的异域情感体验中。由此可见,晚清留日诗人开启了后世留日诗人的异域视野,尤其是“诗人对出现于日本的近现代事物的吟咏,开启了所谓‘新题诗’创作的先河”[19]。
通过日本形象的参照比对,现代留日诗人加剧了自我剖析,衍生出与晚清留日学生同质的爱国精神。首先,中华民族贫弱不堪的国势令异域求学的诗人遭遇冷眼讥讽,抑郁的心情在他们内心堆积,陌生的求学环境让他们无比思念温暖的故土。冯乃超的精神世界受到思乡症的折磨,惆怅万千地写道:“望着沉默的天空/它告诉我的乃无言的忧衷/也是流浪异乡的哀愁/也是怀恋情人的轻盈之梦//凝视水光的夜色/它给我的乃无言的沉寂/今宵没有情爱的人/涌自心来但有泪零零的追忆//……//我爱石砌的环拱的桥头/与桥底的缓慢的浊流/橙黄的月亮照着黄色的小船/我念木版画里的苏州。”(冯乃超《乡愁》)诗人无依无靠地在异域飘荡,夜晚低垂黯淡的天际触发了无法排遣的寂寞感,迷人的故乡夜色仿佛重新被拉回诗人的视线,熟悉的江南水乡夜景被凝固于版画,遁入许多像冯乃超这样的现代留日诗人的灵魂。
其次,落寞忧伤的情感并未使现代留日诗人的心志变得消沉,相反,在日本形象的铜镜中,他们树立起一种极强的比较意识,作为参照系的日本形象进一步强化了对自我的认同。诗人蒋光慈曾于1929年东游日本,在异国待了不到半年的时光,便写下了《我应当归去》一诗:“来的时候是炎热的夏天,/转瞬间不觉已是初冬了。/在此邦匆匆地住了三月,/我饱尝了岛国的情调……//岛国的景物随着季候而变更了。/说起来东京的风光实在比上海好。/但是我,不知为什么,/一颗心儿总是系在那祖国的天郊。”[20]诗人虽然对日本首都的景致颇有好感,还承认东京的景观比上海优美,但他心灵的落脚点却在自己的祖国。蒋光慈的对比代表了大多数现代留日诗人的心声,正如日本学者所言:“作家往往把自己的祖国作对照,因而作家成为祖国的批判者,或相反成为‘国粹’者的情况,屡见不鲜。”[21]留日诗人看似称赞他者,实则是在他者形象的对照中转移了思乡的苦闷,升华为对祖国的热爱。
最后,在对自我的肯定中,现代留日诗人的回归使他者形象被彻底边缘化,沦为自我的陪衬。真实的他者形象在慢慢地褪色,化作一种幻象,更加凸显出自我的心理征兆。诗人成仿吾在给郭沫若的诗中写道:“沫若!/我想我们归航的时候,/海水只是茫茫,/归心空自如箭,/可是我们的心窝里,/充满了无穷的欢悦,/因为海水的一波一波,/不住地在把我们推进祖国。”[22]异国的海水成了回国的动力,诗人渴望早日抵达祖国,思绪如同翻动的海潮,早已远离了异域的束缚,异国形象也因而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又如左翼诗人雷石榆,他于20世纪30年代前往日本求学,与日本反战友人小熊秀雄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然而他最终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回国:“你,旅人哟,/因为不是民族主义者,/也不是国家主义者,/就不怀念祖国么?……直到向海岸告别一声‘再见!’/踏上航船一刹那的最后一蹴!/然而,你将会怀念着异国的兄弟,/如同怀念着祖国的大众。”[23]诗人雷石榆站在左翼的立场,表达了对祖国的眷恋,也转述了所有游子的满腔爱国热情,简单的一句“再见”,诗人便完成了与友人小熊秀雄的告别,足见其坚定的归国之心。现代留日诗人在回国的行为中,将日本形象抛弃,此时的异国形象“标示出一个社会的界限,反映了这个社会的真实情况:它将什么拒之门外,从而也就说明了它本质上是什么”[24]。留日诗人笔下的日本形象是自我爱国情怀的陪衬,实质上彰显出自我的心理诉求。
然而,现代留日诗人在前辈异域文学创作的血脉滋润下,衍生出新的时代特征,即对现代精神的追逐,它囊括三个层面。其一,现代留日诗人带有强烈的学习意识。郭沫若留日期间,曾阅读了大量西方名著,了解了许多新思潮:“思想底花/可要几时才要开放呀?/云衣灿烂的夕阳/照过街坊上的屋顶来笑向着我,/好像是在说:‘沫若哟!你要往哪儿去哟?’/我悄声地对她说道:/‘我要往图书馆里去挖煤去哟!’”(郭沫若《无烟煤》)正是源于一种孜孜不倦的学习态度,郭沫若才能真正理解西方文化,美国诗人惠特曼、泛神论者斯宾诺莎等人的思想对他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而影响的媒介正是日本,诗中的“图书馆”是承载知识的文化实体,象征现代文明。诸如郭沫若一样的现代留日学子常常前往日本的图书馆阅读,它成了留日诗人鸟瞰世界的窗口。
在对理论的阅读储备的基础之上,现代留日诗人还加强了与日本人的对话。胡风在日本东京庆应大学留学的4年期间,结识了许多日本左翼作家,他在《安魂曲》中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小林多喜二的情景:“在一个要我谈话的/小小的集会上/我遇见了你/你,人民衷心敬爱的/赫赫的无产者作家/平易地坐在我的斜对过/你脸上没有一点生疏/你身上没有一点虚饰/像是一个天天见面的同志。”(胡风《安魂曲》)胡风感受到了真挚的阶级友谊,“这种友善的情感是建立在平等对话的基础之上的”[25]。既然处于一个同等的平台,他者形象也即是自我的形象,胡风在与小林多喜二的交往中,学到了许多左翼文学的理论,为左翼文艺思想体系的形成奠定了基石。纵观郭沫若、胡风等留日诗人,他们无论借助日本了解西方,还是直接师法日本,都是将他者作为学习媒介,“它代表着一种先进的、现代的文化,对日本的学习意味着对现代性的追寻”[26]。
其二,现代留日诗人肩负着沉重的时代使命。“五四”新文化令民主科学的现代之风盛行,也使中国的有识之士看到了社会转型的契机,留日诗人正是呼唤建立新兴社会的弄潮儿,在诗歌创作领域反映出一种无法遏制的热情。前期创造社的一批诗人吹响了现代变革的号角,诗人郭沫若彻底鄙弃了旧社会的陈腐气息,与之分道扬镳:“别了,低回的情趣!/别要再来缠绕我白热的心曦!……/别了,虚无的幻美!/别要再来私扣我铁石的心屏!……别了,否定的精神!/别了,机巧的花针!/我要左手拿着可兰经,/右手拿着剑刀一柄!”[27]诗人大刀阔斧地破除旧中国,与之诀别,高亢洋溢地表达出摧毁旧社会和建立新中国的理想:“吹,吹,秋风!/挥,挥,我的笔锋!/我知道神会到了,/我要努力创造!……你那火一样的,血一样的,/生花的彩笔哟,/请借与我草此‘创造者’的赞歌,/我要高赞这最初的婴儿,/我要高赞这开辟洪荒的大我。”[28]诗人以秋风席卷落叶的气魄,高扬了“创造”的壮伟,他期待以笔为枪,在血与火的激情喷发中去造就新生的中国。现代留日诗人之所以具有强烈的革新愿望,是因为黑暗的旧中国与先进的现代文明格格不入,成仿吾评论当时的时代特征,指出了诗人相应的责任:“我们的时代是一个弱肉强食,有强权无公理的时代,一个良心枯萎,廉耻丧尽的时代,一个竞与物利,冷酷残忍的时代。……我们要在冰冷而麻痹了的良心,吹起烘烘的炎火,招起摇摇的激震。”[29]基于社会的黑暗与麻木的民众,现代留日诗人承担着艰巨的时代使命,他们既要传播现代思想理念,更要唤起国民的良知,涤荡污秽的社会风气。
其三,现代留日诗人强化对现实的关注。如果说前期创造社诗人的满腔热血是针对旧中国发出的一声呐喊,那么,1928年大革命失败后,留日诗人陷入沉思,自觉寻找拯救社会的思想武器,运用左翼视野关注现实生活则传承着现代精神。“九一八”事变使东北沦为日本殖民地,穆木天痛心故土沦丧,但他呼吁社会底层最广大的农民群众,团结起来反抗日本侵略者:“朋友,朋友,我的劳苦终年而不得报酬的/农民,/你们啊,要向压迫者竖起你们的叛旂,/你们啊,要向日本帝国主义者决斗,/你们啊/要向压迫我们的牡狗屯军阀进攻。”[30]诗歌中的日本形象成了与自我对立的敌人,自我的形象也不仅仅局限在诗人身上,而是指向了作为大众群体的农民,正如穆木天所言:“真实的文学,须是现实之真实的反映;自然,真实的诗歌,也须是现实之真实的反映了。”[31]左翼文学观也让“五四”以后沉浸在自我情绪中的诗人转向现实的世界,在洞察现实的民族矛盾后,现代留日诗人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大众的抗战对象。
现代留日诗人反映现实的策略是将求学的生活实景同肩负的革新使命糅合,旨在建构现代化的精神支柱。正如王一川所言:“中国现代性的发生,是与人民(无论是精英人物还是普通民众)的现实生存体验密切相关的。”[32]留日诗人笔下的日本形象既是对他者空间的再现,更是对自我存在的深思,滋生出特有的现代精神。
总而言之,晚清以来的留日诗人是一个独特的诗歌群体,日本留学的轨迹既有对作为他者形象的日本的深刻认知和描摹,更架构起新诗的崭新格局,郭沫若说:“中国文坛大半是日本留学生建筑成的。创造社的主要作家是日本留学生,语丝派也是一样。”[33]尽管中国近代以来的诗歌风格大相径庭,可是对异域文明的审视与模仿,却携带着一些类似的情感体验与内心感受。“五四”以后,诸如郭沫若、穆木天、雷石榆等留日诗人在他们的诗歌创作中或隐或显地揭示出邻邦日本的现代文明,针对不同时期的中日社会文化关系,晚清以来的“留日学生所起到的作用以及他们的特点,是很一贯的”[34]。从留日诗人的诗中回溯中日关系的嬗变历程,他者社会体制的根本性蜕变与自我缺乏活力的故步自封形成鲜明对比,处于两者张力间的留日诗人用诗歌抒写着异域的现代文明冲击,孕育和滋养着宏大深邃的文化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