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森《西夏字典》述评
2018-01-23聂鸿音孙伯君
□聂鸿音 孙伯君
克劳森《西夏字典》述评
□聂鸿音 孙伯君
《杰拉德•克劳森〈框架西夏字典〉影写版》于2016年出版,书的主体是克劳森在20世纪30年代末期编写的一部西夏字典手稿。由于当时能见到的基础资料有限,所以字典本身不足以在现今的西夏研究中发挥作用,唯有字典的排列法表现了编者对西夏构字部件的独特理解,可以在西夏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框架西夏字典》;杰拉德•克劳森;字典
到2013年为止,现代西夏学家编写的以“字典”为题的著作一共出版了7种,编者分别是聂历山、西田龙雄、李范文、荒川慎太郎、克恰诺夫和贾常业。现在,传说中的“克劳森字典”终于作为第八种摆在我们面前了。
由爱尔兰艾弗泰普(Evertype)出版社在2016年推出的这部巨著全题“杰拉德•克劳森《框架西夏字典》影写版”(Gerard Clauson’s Skeleton Tangut [Hsi Hsia] Dictionary, A facsimile edition),全书正文936页,卷首另有高奕睿(Imre Galambos)写的导言和魏安(Andrew West)写的编校凡例,卷尾有魏安编的部首检字索引,全书最后由迈克尔•艾弗森(Michael Everson)统编付梓。该书的主体部分是892 页的字典手稿彩版,其间用黑墨水写的初稿以及后来用蓝墨水和铅笔补写的字迹都显示得非常清楚。
借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字典的编纂者克劳森(Gerard Leslie Makins Clauson,1891—1974,汉名柯乐逊)是个典型的“民间科学家”。他曾经是英国著名的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的优秀学生,懂得梵、藏、汉、突厥、波斯等多种亚洲语言,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曾经担任德语和土耳其语的译电员,据说还参加过加利波利战役。不知什么缘故,战后他没有凭借自己的语言知识在大学谋取教职,却在28岁那年进入政府衙门,当上了一名无聊的公务员,一直干到1951年从英国殖民部的职位上退休,接着就转身下海经商了。从事语言研究只是他毕生的业余爱好,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经过多年的学术积累,他整理出版的一部18 世纪波斯文察合台语词典(A Persian Guide to the Turkish Language, by Muhammad Mahdī Xān,London:Luzac,1960)成了那一领域研究者的必要参考,后来编写的《13世纪前的突厥语源词典》( 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nth-Century Turkish, Oxford: Clarendon Press,1972)更是为他带来了世界范围内的巨大声誉。在退休以后,他为伦敦大学的《亚非学院学报》(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写过关于《西夏史纲》、《西夏语文法》以及《西夏文字的分析》等几部西夏学名著的评介,还发表过一篇这一领域的专题论文——《西夏研究的未来》(The Future of Tangut [Hsi Hsia]Studies, Asia Major 11.1,1964),其中设想利用梵文咒语对音来研究西夏语,这个设想后来得到了王静如在《西夏语音系导言》(《民族语文》1982.2)里的赞许。
克劳森1938年参加了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召开的第20届东方学家国际会议,会上介绍其研究计划时说,他编写西夏字典的念头始于1935年前后。我们看到在目前发表的这份手稿里记有具体的日期,从中可以知道字典主体部分的写作始于1938年10月,终于1939年3月。毫无疑问,要在短短6个月的时间内凭一己之力编出一部字典,那绝对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魏安估计在那之前克劳森一定已经做好了一套卡片,他在这6个月里仅仅是整理补充了现成的卡片,并把全部内容抄录在了两册大型的笔记本上而已。字典初稿写成之后多年,克劳森虽然又有零星的校改和增补,但一直在是否交付印刷一事上犹豫不决。其间几经反复,他终于下决心放弃出版,于是,在1963年7月29日为这部字典手稿起了名字,并写下了两页简短的说明,然后把全部手稿连同编纂过程中与其他学者的往来信件一并捐赠给了伦敦大学的亚非学院,希望能提供给后来有志研究西夏文字的人参考。
克劳森给字典起的名字上有“框架”(Skeleton)一词,这暗示他认为自己这部手稿并不像预想的那样完备,也就是说,手稿里只是列出了字条和简单的字义对译,并没有足够的例证来为读者展示更加具体的信息。事实上尽管在那之前已经有大量西夏文献在黑水城遗址和宁夏灵武出土,可是身为政府公务员的克劳森没有条件接触这批珍贵的原始资料,于是,他不得不把字典的取材范围限制在20世纪初的少数几种出版物里面,幸好这些书在亚非学院图书馆都可以借到。据魏安归纳,这些出版物包括:
《西夏国书字典音同》,1935年旅顺刊本。
《番汉合时掌中珠》,1935年贻安堂经籍铺刊本。
《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第4卷第3号(西夏文专号),1930年。
罗福苌《西夏国书略说》,1914年东山学社刊本。
聂历山《西藏文字对照西夏文字抄览》,Research Review of the Osaka Asiatic Society No.4,1926。
王静如《西夏研究》三辑,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32—1933 年。
很明显,区区这点资料远不足以支持一部大型字典的编纂,所以说,克劳森最终因原始文献不凑手而放弃了继续完善这部手稿的计划,也实在是可以理解的。
这部字典在西夏字典《同音》的基础上展开,全书收西夏字凡5724个,每个字条下尽量注出当时可知的大致读音、该字在《同音》里的位置、在其他文献里可以组合成的词语以及意义相近的字词。手稿对字词的选取和理解均不出20世纪30年代以前的知识范围,遇到当时读不懂的字词,克劳森则把《同音》的小注原样抄在那里而不加任何解释。另外,由于字典的预期读者是不懂得汉语的研究人员,所以里面的词义注释一律采用英文,个别地方会参照梵文和藏文,而使用的汉字很少。就此看来,这部字典对当前中国学者而言可能利用价值不大。在此前出版的几种字典里,李范文的《夏汉字典》(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和荒川慎太郎的《西夏语通韵字典》(《言语学研究》16,1997)里面有系统的文字标音,聂历山的字典(Тангутская филология,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восточн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1960)和李范文的《夏汉字典》里面有最丰富的例句,克恰诺夫的《夏俄英汉对照西夏语词典》(Словарь тангутского [Си Ся] языка: тангутско-русско-англо-китайский словарь, Tokyo University, 2006)里面收集了最多的词语,贾常业的《新编西夏文字典》(甘肃文化出版社,2013)里面提供了最标准的西夏字形。与这些字典相比,克劳森在80 年前的这部著作显然落后于时代了。
值得提出的是,克劳森字典采用的检索法反映了他对西夏文字结构的理解水平,对此,他在1963 年的卷首说明里做了以下叙述:
字典的列字基于这样的设想,即每个字都可以分析为“部件”(component)或者“部件”和“子部件”(sub-component)的组合,其中“部件”指固定的笔画模型,“部件和子部件的组合”指把一笔或几笔置于一个部件上方以构成一个整体或者指两个以上部件的组合,每个部件既可以附有子部件也可以不附。分析始于左上角,然后往下或者往右。
通过拿这段晦涩的叙述对照字典正文,高奕睿在书的导言里列出了一个字符表,使人从中感觉到克劳森所说的“部件”大致相当于现今人们所说的“部首”,不过少量部首是取自字的右方(如“衚”)而不是他说的“左方”,他所说的“子部件”包括一些简单的笔画(如“懈”)和笔画组合(如“袽”),但是,也包括被当代字典视为部首的构字成分(如“巡”)。从总体上看,他对西夏字形结构的认识似乎是“从分而不从合”,例如他把“竲”字按左上角归入“楔”部(第455页),而不认为那是与左下角“褤”的组合,可是与此相对,他又把“虚”里笔画相连的“┬”和“懈”(如“癗”,第17页)拆分为两个子部件,同时却不再拆分“芯”里笔画不相连的两横(如“艾”,第17页)。毋庸讳言,克劳森尝试提出了分析字形的原则,但在具体的工作实践中则未免有些“自乱其例”,至少是不如魏安在卷尾编的索引显得简单明确。当然,我们不必就此来苛求一位对学术充满热情的民间科学家。
尽管克劳森的手稿已经不能为当今的西夏词义考证和词典编纂提供太多的帮助,但现在这本出版物在早期西夏研究史上的价值是不该被忽略的。结合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图书馆以及英国国家图书馆所藏的档案,高奕睿在书的导言里为我们介绍了西夏资料在英国保存和研究的简史,其中披露了中国学者此前不清楚的一些有趣的掌故。
1914 年,斯坦因率领的第三次中亚探险队继科兹洛夫之后来到了黑水城,在那附近掘获了一批古代文献和文物。这批古物除去少量给了印度政府之外,绝大多数都被运回英国,入藏英国国家博物馆,自1973 年以后归属英国国家图书馆。斯坦因所获西夏文献在其后的半个世纪内无人问津,只有他本人在著作里发表过几张照片,后来,他虽曾邀请劳费尔(Berthold Laufer,1874—1934)从美国来英国著录这些文献,但劳费尔最终还是碍于解读困难而放弃了计划。1935 年,克劳森曾经在陶慕士(Frederick William Thomas, 1867—1956)的建议下试图接触这些资料,目的是验证敦煌所出“南语残卷”里面用藏文记写的那种未知的语言是象雄语还是西夏语,但是遭到了当时对西夏文毫无兴趣的敦煌藏品负责人翟林奈(Lionel Giles,1875—1958)的拒绝。
从1957 年起,格林斯蒂德(Eric Grinstead,1921—2008)接替翟林奈主管博物馆的中国藏品,他也由此而成了英藏西夏文献的第一位研究者,聂历山的《唐古特语文学》(Тангутская филология)也成了他从事研究的第一部参考书。格林斯蒂德在任职几年之后发表了两篇论文,特别是出色地辨认出了诸葛亮《将苑》的西夏译本(The General’s Garden: A 12th century military work, The British Museum Quarterly 26:1—2,1963),这很快就引起了日本和俄国学者对英藏西夏文献的兴趣。1963年,西田龙雄(1928—2012)闻讯来到英国国家博物馆研究西夏文献,他看到出土时的装箱原封未动,于是帮助工作人员对一些残片进行了重新编号,并且给他们讲解了归类排列残片的方法。随后,日本的早期西夏文研究者石滨纯太郎(1888—1968)和桥本万太郎(1932—1987)也曾给博物馆去信了解有关情况,俄罗斯藏学家库兹涅佐夫(Бронислав Иванович Кузнецов,1931—1985)更是直接致信印度事务部图书馆(India Office Library),询问他们那里是否藏有斯坦因携去的西夏文书籍,可惜得到的回答却是“全都在大英博物馆呢”。
到目前为止,英国国家图书馆收藏的西夏文文献大多数已经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刊布,假如当年克劳森有条件见到这些照片,或许他的字典编纂工作还能继续下去。不过,无论如何,克劳森对学术的执着精神令人起敬,同时,我们也要衷心感谢高奕睿、魏安和艾弗森三位学者,他们以自己辛勤而高质量的资料收集和校理工作为西夏学的早期研究史补上了饶有兴味的一页。
(责任编辑 魏淑霞)
The Review on Tangut Dictionary Edited by Gerard Clausen
Nie Hongyin, Sun Bojun
The photogravure of Framing Tangut Dictionary edited by Gerard Clausen had been published in 2016. The main part of this book is Gerard Clausen’s manuscript written in the 1930’s.Nowadays, this dictionary itself has been hardly useful on Xixia research because of the lack of basic material. However, its arrangement reflected the editor’s special understanding to the Tangut characters.In this case, it could still have a place in the history of the Xixia study.
Framing Tangut Dictionary; Gerard Clausen; dictionary
聂鸿音(1954—),男,北京市人,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少数民族语文和文献。孙伯君(1966—),女,河北省秦皇岛市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研究员,北方民族大学西夏研究所兼职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少数民族语文和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