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朝“人名”视域下的文化映像
——以石刻文字为中心
2018-01-23张国庆
张国庆
《说文》释“名”:“自命也,从口从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这就是说,名字是一个人的符号标记,以示区别于他者。古今中外,无论男女老少、贵贱高低,人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公元10至12世纪,由北方草原游牧民族契丹人建立的辽王朝,其境内的各族人等亦均有名。史实证明,人之名字,可以从某一侧面映现出一个时代、一个地区某一族群或某个国家的社会文化。钩沉出土辽代墓志石刻,检索《辽史》等传世文献,梳理、排列辽人之名字,笔者发现其确能客观真实地反映出辽朝文化的某些特征。
一、以“奴”为名:中原“贱名”习俗之沿承
辽朝男子,上自帝王官贵,下至平民百姓,既有契丹人,也包括汉人,大都喜欢以“奴”字为名。比如辽朝的中兴之主辽圣宗耶律隆绪,“小字文殊奴”①(元)脱脱等:《辽史》卷10《圣宗纪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07页。。又如辽景宗之子、圣宗之弟秦晋国王耶律隆庆,“番名菩萨奴”①(宋)叶隆礼撰,贾敬颜、林荣贵点校:《契丹国志》卷14《诸王传·孝文皇太弟》,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52页。。而《辽史·皇子表》却记“隆庆,字燕稳,小字普贤奴。”②(元)脱脱等:《辽史》卷64《皇子表》,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986页。但不管是“菩萨奴”还是“普贤奴”,总之耶律隆庆也是以“奴”字为名。此外,皇太弟耶律隆庆有子名“谢家奴”;有孙名“王家奴”“罗汉奴”③(元)脱脱等:《辽史》卷66《皇族表》,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022-1023页。。
出土辽代石刻文字中反映辽朝契丹人以“奴”字为名者更较普遍。比如圣宗朝东京中台省左平章事耶律元宁,“有子三人,孟曰天王奴……季曰宝奴”④统和二十六年(1008)《耶律元宁墓志》,见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4页。。辽朝东丹国左相耶律羽之有子亦名耶律元宁。此元宁曾在圣宗朝官至三镇口巡检使,有六子,其中四人以“奴”字为名:“长曰崇庆奴,次曰观音奴、慈氏奴、释加奴”⑤开泰四年(1015)《耶律元宁墓志》,见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8页。。道宗朝契丹初鲁得部族节度使萧孝恭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以“奴”字为名:“长曰消灾奴,次曰杨奴”。⑥大康七年(1081)《萧孝恭墓志》,见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70页。
有辽一代,不仅仅是契丹人好以“奴”字为名,不少汉族人亦有此俗。如圣宗朝殿中侍御史宋公(因志石残损,只知其姓,不详其名),有七子,“或得龙驹之号,或称凤雏之奇,各有令名,盖钟余庆”。其中最小的儿子即名“□庆奴”⑦开泰四年(1015)《宋公妻张氏墓志》,见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6页。。天祚朝东头供奉官王士方有三个侄子,其中一人名“兴寿奴”,一人名“享寿奴”。王士方有三个孙子,最小的一个名“丰寿奴”⑧乾统二年(1102)《王士方墓志》,见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44页。。天祚帝朝归化州(今河北宣化)平民张世古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亦以“奴”字为名:“仲曰通玄奴,季曰金光奴”。⑨天庆七年(1117)《张世古墓志》,见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94页。
“奴”是古时人的一种身份,为奴者地位低下卑贱。按说,“奴”字不应是人们取名的选择对象。但恰恰相反,就在辽之前的魏晋南北朝及隋唐时期,不论民族,不分地域,上自帝王,下至平民,曾一度风行过以“奴”字为名的取“贱名”(或曰“恶名”)习俗。如《晋书·石苞传》记载,西晋石苞之子石崇,“生于青州,故小名齐奴”。⑩(唐)房玄龄等:《晋书》卷33《石苞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004页。《宋书·武帝纪》记载,南朝宋武帝刘裕“小名寄奴”。⑪(梁)沈约:《宋书》卷1《武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页。《陈书·后主纪》记载,南朝陈后主陈叔宝“小字黄奴”。⑫(唐)姚思廉:《陈书》卷6《后主纪》,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105页。金蓬勃先生通过检索诸史文献,发现这一时期以“奴”字为小名的名人还有很多。如冉闵,小字“棘奴”;周谟,小字“阿奴”;陶侃之子陶范,小字“胡奴”;王导之子王劭,小名“大奴”;谢安之弟谢石,小字“石奴”;潘岳,小字“檀奴”;杨忠,小名“奴奴”;任忠,小字“蛮奴”;卢思道,小字“释奴”;李林甫,小字“哥奴”;李白之子小字“明月奴”;白居易之弟小字“金刚奴”,等等。①金蓬勃:《通鉴胡注勘误一则——兼论以“奴”为名》,《新西部》2015年第6期。
辽朝一些制度承唐仿宋。譬如《辽史·百官志》在记述辽朝南面汉官官制时即言“如唐制也”。②(元)脱脱等:《辽史》卷47《百官志》,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72页。其实,辽朝的习俗文化等也有颇多沿承自中原汉地,以“奴”字为“贱名”即是其中之一例。古往今来,人们之所以乐意给自己的孩子取“贱名”,是承载着父母对子女最为朴实和美好愿望的。在自然界,物之“贱”者,生命力可能更强,存世或许更长久。也就是说,为人父母者,特别是在医疗条件颇差的时代,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名“贱”而身“强”,能健康、安顺地长大成人。辽朝人亦不例外。检索传世文献及出土石刻文字,辽人除了用“奴”字为孩子取“贱名”外,还有更为粗野鄙俗者,如“驴粪”“狗”“猪”等,其义当与“奴”字类同。譬如辽圣宗有一子,即名“狗儿”③(元)脱脱等:《辽史》卷64《皇子表》,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990页。。圣宗之弟耶律隆庆有一子,取名“驴粪”,爵封辽西郡王。④(元)脱脱等:《辽史》卷66《皇族表》,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023页。另据天祚帝乾统九年(1109)的《李从善幢记》记载,“大辽国燕京良乡县刘李村”李从善有二子,“长男驴粪,次男廿一猪”⑤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63页。。
二、以地名及封号为名:取名中的“纪念”意义
检索出土石刻文字,发现有的辽朝官员喜欢用自己为官之地的军州地名给子女取名。如道宗朝知大理正孟有孚,“男三人,长曰观风,次曰韶阳,幼曰辽兴”⑥寿昌二年(1096)《孟有孚墓志》,见向南《辽代石刻文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471页。。孟有孚三个儿子中,有两人的名字与父亲为官所在地地名有关。我们先回顾一下孟有孚的仕宦经历。“公(孟有孚)幼敏晤,力学不倦,荦荦自立,绝异于常人。年二十七登科。其在公敢行,有不可夺之气。曾知泰州乐康县,甚有佳政,朝廷亦闻之。及受代,为辰渌盐院使。会车驾路出于金山,问其政于民,乃超赴行在所。行未及至,授同知泰州军州事,从彼人之欲也。未几,特旨改韶阳军节度副使。上方急用之,当涂无有力者推挽,改知卢龙县,锦州节度副使,至磨勘、监临、解由,凡五任。上(辽道宗)复记其能,用为大理正。”⑦寿昌二年(1096)《孟有孚墓志》,见向南《辽代石刻文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470-471页。从孟有孚的仕宦履历可知,他曾做过“韶阳军节度副使”。“韶阳军”,是辽朝上京道长春州的军州名。《辽史·地理志》:“长春州,韶阳军,下,节度。本鸭子河春猎之地。兴宗重熙八年置。隶延庆宫,兵事隶东北统军司。统县一:长春县。”⑧(元)脱脱等:《辽史》卷37《地理志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445页。长春州鸭子河一带是辽朝后期契丹皇帝春捺钵行在之所,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辽道宗“特旨”诏命孟有孚出任长春州韶阳军节度副使,应是知他具备较强行政及管理能力。长春州韶阳军的节度使副,概负责契丹皇帝春捺钵活动时的一些事务性工作,因而职责十分重要。推测孟有孚的次子应该出生在他被诏命“韶阳军节度副使”之时,所以,他为儿子取名“韶阳”,以示不忘契丹皇帝对自己的重视和信任,纪念意义十分明显。后因“当涂无有力者推挽”,孟有孚改任卢龙知县。卢龙为辽朝南京道平州之附郭县。《辽史·地理志》:“平州,辽兴军,上,节度。商为孤竹国,春秋山戎国。秦为辽西、右北平二郡地,汉因之。汉末,公孙度据有,传子康、孙渊,入魏。隋开皇中改平州,大业初复为郡。唐武德初改州,天宝元年仍北平郡。后唐复为平州。太祖天赞二年取之,以定州俘户错置其地。统州二、县三:卢龙县。”①(元)脱脱等:《辽史》卷40《地理志四》,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500页。有辽一代,平州与长春州、兴中府等相类,是地位仅次于五京各府的大州之一。孟有孚虽不是州官,但任职平州附郭卢龙县,亦认为是道宗皇帝对自己的看重,因而,便以平州军名“辽兴”为自己的三子取名,目的也是为了纪念自己的这段仕宦生涯。
辽朝也有些人的名字是取自他们父祖的“封号”,其纪念意义亦不言自明。如道宗朝重臣、知枢密院事梁援的两个孙子,其名字即与梁援的“封号”有关。据天祚帝乾统七年(1107)的《梁援妻张氏墓志》记载:“长男庆先生二子,三女……其二子,大曰韩国,小曰赵国,生时皆依祖父所带国公以训小字。”②向南:《辽代石刻文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567页。有关梁援的“封号”,天祚帝乾统元年(1101)的《梁援墓志》有载:道宗寿昌“六年夏,召至阙,拜枢密副使,加号同德功臣、修国史、韩国公、签中书省事。冬十月一日,正授兼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监修国史、知枢密院事,加开府仪同三司,进封赵国公,食邑一万户。”③向南:《辽代石刻文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522页。“梁志”还记“孙男曰韩国奴”。此“韩国奴”应即《梁援妻张氏墓志》记载的梁庆先长子“韩国”(“张志”概漏刻一“奴”字)。依此推断,梁庆先的幼子小名应为“赵国奴”。《梁援墓志》之所以没有刻记“赵国奴”,或为梁援去世时(寿昌七年,即乾统元年,1101),梁庆先的次子“赵国奴”还没有出生。
三、以佛教名词为名:佛教文化影响之扩大
辽朝人好以各种佛教名词为子女取名,这种现象在契丹人和汉人中均有发生。
如契丹人以佛教名词为名者。辽圣宗的“仁德皇后萧氏,小字菩萨哥”④(元)脱脱等:《辽史》卷71《后妃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202页。。辽道宗“宣懿皇后萧氏,小字观音”⑤(元)脱脱等:《辽史》卷71《后妃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205页。。辽兴宗重熙十四年(1045)的《秦国太妃墓志》记载,太妃耶律氏有“孙女十三人”,其中最小的两个分别取名“观音女”和“普贤女”⑥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92页。。辽道宗大安十年(1094)的《耶律智先墓志》记载,果州防御使(遥领衔)耶律智先有一子,名“佛顶”;有一妹(或姊)丈,名“定光奴”⑦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23页。。天祚帝乾统八年(1108)的《耶律弘益妻萧氏墓志》记载,太和宫副使耶律弘益妻萧氏,“名弥勒女”⑧向南:《辽代石刻文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590页。。天祚帝天庆四年(1114)的《耶律习涅墓志》记载,兴复军节度副使耶律习涅的曾祖父“小字观音”⑨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82页。,等等。
汉人中亦有以佛教名词为人名者。如道宗朝人李文贞,“有孙十二人……其八曰法花奴……其九曰花严奴……(其十一)曰普贤奴”⑩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63页。。辽道宗寿昌五年(1099)的《尚暐墓志》记载,知大定府少尹尚暐的孙辈、重孙辈中有多人以佛教名词为名。“公有孙五人,长曰龙树,次曰马鸣”;“孙女一人,文殊。重孙一人,演论。”①向南:《辽代石刻文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499页。“龙树”“马鸣”“文殊”及“演论”等均为佛教名词。
辽朝佛教盛行。佛教教义中的普世伦理精神对家庭、对个人的影响潜移默化,多种多样。信佛者念佛诵经,斋食善行,佛教内容深入人心,烙印十分深刻。他们以佛教名词为子女取名,“人名”出现的宗教色彩,就是佛教文化影响所致。譬如,辽道宗宣懿皇后之所以取名“观音”,就是因为其父母和家人认为她的身形相貌及言谈举止极像佛教传说中的“观音”。辽人王鼎《焚椒录》即云:宣懿皇后“姿容端丽,为萧氏称首,皆以观音目之,因之小字观音”。再如,辽朝中后期的不少佛教信徒,为彰显自己对佛教的笃信,为使佛教经典长传而不灭,便合家出资,积极参与辽朝政府组织的南京道涿州范阳县白带山云居寺镌刻石经活动。她们认为,出资参与镌刻石经,便是为弘扬佛法而践行的尽孝积善、灭罪祛灾之活动。检索云居寺石经“造经题记”,笔者发现有资助镌刻石经的佛教信徒,为自己的子女即取名“积善”和“积行”。如辽兴宗重熙九年(1040)的《造经题记》即云:“燕京北军都坊住人、故秦晋国王府前行、摄涿州录事参军王寿等,合家施材,镌此经字。同施李肃,妻贺氏。为报三宝国恩,及为亡过父母,冤家债主,法界有情,同生兜率内院,远证无上菩提。长男菊,新妇王氏。妻崔氏,长男积善,次男积行。重熙九年四月十一日记。”②向南:《辽代石刻文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723页。
四、以儒学名词为名:汉儒文化影响之深远
至辽代中后期,辽人以与“儒学”内容相关字词为名者已较普遍,他们中既有汉人,亦有契丹人。如辽道宗咸雍九年(1073)的《萧德恭墓志》记载,遥领寿州忠正军节度留后、契丹人萧德恭兄弟五人,分别以“温”“良”“恭”“俭”“让”为名。“长兄静江军节度使讳德温……次兄兴宗朝驸马都尉、知大国舅、龙虎军上将军讳德良……长弟彰愍宫使讳德俭……次弟睿孝皇帝驸马都尉、兴圣宫使、左金吾卫上将军讳德让”③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53页。。辽道宗大康三年(1077)的《李文贞墓志》记载,李文贞有子侄十五人,其中多人以与“儒学”内容相关的字词为名,如“崇孝”“崇舜”“崇仁”“崇政”“崇俭”“崇慈”“崇让”“崇禧”“崇佑”等。④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63页。辽道宗大安十年(1094)的《耶律智先墓志》记载,遥领果州防御使、契丹人耶律智先兄弟五人,分别以“仁”“义”“礼”“智”“信”为名。“公讳智先,字栾水,姓耶律氏……别胥生男五人:曰仁先、曰义先、曰礼先、曰信先”⑤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22页。。辽道宗寿昌元年(1095)的《永清公主墓志》记载,永清公主耶律氏“有弟五人”,亦分别以“仁”“义”“礼”“智”“信”为名。“长曰弘仁,清宁四禩间,承皇上眷祐,特授左威卫上将军;弟弘义,自幼除太宁军节度使;弟弘礼,气度渊沉,回旋谦雅,举措骨气……自条年授邓州观察使;弟弘智,贵州观察使;弟弘信,左监门卫□将军”⑥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弟227页。。
辽人之取名,无论是缘于《论语·学而》的“温”“良”“恭”“俭”“让”,还是直用儒家“五常”的“仁”“义”“礼”“智”“信”,以及其他与“儒学”内容相关的字词,均表明原本盛行于中原地区的汉儒文化,至辽朝中后期,已经在北方契丹辽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儒家文化迅速传播,影响颇大。不仅仅是辽地汉人,在契丹人中,特别是一些社会上层的契丹贵族,他们接受儒家文化颇具代表性。如上文提到的契丹人耶律智先,其次兄、兴宗朝殿前都点检耶律义先对儒家文化中的“孝”“义”等内涵的理解就非常现实。《辽史·耶律义先传》即云:“义先常戒其族人曰:‘国中三父房,皆帝之昆弟,不孝不义尤为不可。’其接下无贵贱贤否,皆与均礼。其妻晋国长公主之女,每遇中表亲,非礼服不见,故内外多化之。”①(元)脱脱等:《辽史》卷90《耶律义先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356页。当然,契丹辽地的汉人,特别是一些汉人世家大族,他们世代生活在很早就盛传儒家文化的幽云地区,儒学学养深厚,因而,他们对名字中的儒化内涵理解更为深刻。如天祚朝的汉官杜悆。天庆十年(1120)的《杜悆墓志》作者郑□□,对杜悆所取与儒学内容相关的“名”“字”之内涵,给予了一番合理之诠释:“公姓杜氏,讳悆,字忠恕。盖悆者,悦心也。悦以先民之忘其劳,悦以犯难民忘其死,莅官从政,莫若悦乎?忠者,□□□□□□□谓之中,反经合道莫若中乎?恕者,如心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忖己度物,莫若如乎?公之名字,义联三心,俱为盛□□□□□□□古之君子无以加焉。”②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04页。由此可见一斑!
五、汉语名与契丹语名的互用:民族文化之交融
建立辽朝的契丹人属于北方草原游牧民族。有辽一代,契丹辽地的契丹人既接受来自中原的汉文化,同时也固守着本民族的草原游牧文化,表现在取名方面,就是契丹贵族人士大都既有自己的汉语名和字,也有契丹语名(或小名)和字(或小字)。如辽道宗咸雍七年(1071)的《萧闛墓志》记载,“公讳闛,字蒲打里,姓萧氏”。萧闛在道宗朝官至监察御史。“闛”字为其汉语名,“蒲打里”为其契丹语字(重熙十五年的《秦晋国大长公主墓志》记为“蒲打”)。萧闛“有弟二人:长曰闡,次曰誾”③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35-136页。。可见,萧闛弟兄三人汉语名均为“門”字旁,与汉人取名方式完全相同。检索《辽史》“本纪”“列传”及诸“表”,契丹人类似萧闛兄弟的取名方式俯拾皆是。如“太宗孝武惠文皇帝,讳德光,字德谨,小字尧骨”④(元)脱脱等:《辽史》卷3《太宗记上》,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7页。。其中“德光”“德谨”分别为辽太宗的汉名、汉字,“尧骨”则为其契丹语小字。再如“兴宗神圣孝章皇帝,讳宗真,字夷不堇,小字只骨”⑤(元)脱脱等:《辽史》卷18《兴宗纪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11页。。“宗真”是辽兴宗的汉名,“夷不堇”“只骨”分别是他的契丹语字和小字。兴宗朝北院枢密使“萧孝忠,字撒板,小字图古斯”⑥(元)脱脱等:《辽史》卷81《萧孝忠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285页。。“孝忠”是他的汉名,“撒板”“图古斯”分别为其契丹语字和小字。
同样,长期濡染契丹草原游牧文化的辽地汉人,他们中有些人的名字便开始契丹化。特别是契丹化程度较深的玉田韩氏家族(韩知古—韩匡嗣家族),自圣宗朝韩德让被赐契丹国姓“耶律”之后,韩氏家族的子孙,既有汉名,也有契丹语字或小字。以辽道宗咸雍八年(1072)的《耶律宗福墓志》为例。韩氏族人到了辽代后期的道宗朝,不仅仅在世者早已改姓“耶律”,大都有了契丹语名字,而且还为其先祖“追命”契丹语名。如“高祖讳延你,仆射令公,夫人曰麽散”。高祖指辽朝韩氏家族第一代韩知古。此时的韩知古被“追命”契丹语名“延你”,韩知古的夫人被“追命”契丹语名“麽散”。“曾祖讳天你,秦王,夫人曰拏思”。曾祖指韩匡嗣,此时被“追命”契丹语名“天你”,匡嗣夫人被“追命”契丹语名“拏思”。“列祖讳普你,招讨侍中,夫人曰拈母浑”。列祖指韩德威,契丹语名“普你”,其夫人契丹语名“拈母浑”。“烈考何你,惕隐相公,皇妣夫人曰北也”。烈考指耶律(韩)遂正,契丹语名“何你”,其夫人契丹语名“北也”。墓主人耶律(韩)宗福,“宗福”为其汉语名,《辽史·德威传》及同书《涤鲁传》记载宗福的契丹语名为“涤鲁”。耶律(韩)宗福子孙中,大都亦有契丹语名。如次子即名“乌斡”。其他如“斡里钵”“铺素里”“也鲁靺里”“都椀”“特末”“卢保古”“乌鲁姑”“浑不鲁”“挞北”“乌特懒”“阿思里”“特旦波”等,均为耶律宗福的孙子(女)或重孙子(女)的契丹语名。①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41-143页。当然,除了玉田韩氏,辽代后期也有其他一些汉人为子女取契丹语名者,如辽道宗大安三年(1087)的《茹雄文墓志》即载,茹雄文有三个儿子,最小的儿子即名“挞不也”②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84页。,显然也是契丹语名字。
多年前,笔者曾撰文指出,辽文化是一种融会契丹文化、汉文化及其他契丹辽地诸民族文化于一体的“中和”文化。③张国庆:《略论辽代契丹和汉文化的“中和”及其原因》,《北方民族》1989年第2期。因为,有辽一代二百余年间,契丹辽地的民族关系,既有契丹民族统治阶层与其他民族之间的征服与被征服、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也有契丹、汉及其他民族之间的相互学习、相互交流的友好和睦关系。随着这两种关系的不断发展和演进,民族间的文化交流与融合,也在不断地扩展与深入。上述契丹人既有契丹语名也有汉语名,汉人既有汉语名也有契丹语名,就是这种民族文化相互交融的实证之一。《辽史》记载辽太宗耶律德光契丹语小字“尧骨”,在《旧五代史》卷137《外国列传一·契丹》中被记为“耀库济”,二者应为契丹语同名的不同音译。“德光本名耀库济,后慕中华文字,遂改焉”。实际上,耶律德光受汉文化影响,取汉语名“德光”后,并将原来的契丹语名“尧骨”(耀库济)变为小字保留着。同理,汉人韩氏家族男女均取契丹语名,亦是契丹辽地汉人与契丹人密切接触,对契丹文化耳濡目染,受其深刻影响所致。④张国庆:《契丹族文化对汉族影响刍论》,《北方文物》1998年第3期。
六、皇帝赐名及与皇子联名:政治文化之映现
辽是以契丹贵族为核心,联合汉、奚、渤海等民族上层建立的封建政权,契丹皇帝为巩固自己的集权统治,便大力笼络、恩惠其他民族上层官员为己所用,其手段之一,便是向他们赐国姓(耶律),以及赐名、与皇子联名等。
辽朝契丹皇帝向汉臣赐姓现象比较常见。如汉族四大家族之一的玉田韩氏,从圣宗朝权臣韩德让开始,便被赐国姓“耶律”,此后子孙世代相承。再如道宗朝的张孝杰、李仲禧、王观、杨兴工等,都曾被赐国姓“耶律”。
契丹皇帝向臣下赐名,除了部分赐予契丹人,如圣宗朝的萧孝友,“太平元年,以大册,加左武卫大将军、检校太保,赐名孝友”①(元)脱脱等:《辽史》卷87《萧孝友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334页。;道宗朝的耶律挞鲁,寿昌三年(1097)“三月辛酉,燕国王延禧生子。癸亥,赐名挞鲁”②(元)脱脱等:《辽史》卷26《道宗纪六》,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09页。,大多数还是赐给了汉族大臣。如圣宗朝权臣韩德让,除了被赐姓“耶律”外,还先后被赐名“德昌”和“隆运”,与圣宗皇帝耶律隆绪“联名”③近年出土的辽道宗寿昌二年(1096)《耶律弘礼墓志》称:“隆运,联景宗御讳”,应不正确。。“耶律隆运,本姓韩,名德让,西南面招讨使匡嗣之子也。统和十九年,赐名德昌;二十二年,赐姓耶律;二十八年,复赐名隆运。”④(元)脱脱等:《辽史》卷82《耶律隆运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289页。还有道宗朝的张孝杰,“大康元年,赐国姓……乙辛荐孝杰忠于社稷,帝谓孝杰可比狄仁杰,赐名人杰,乃许放海东青鹘”⑤(元)脱脱等:《辽史》卷110《奸臣传上》,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486-1487页。。另据辽道宗咸雍八年(1072)的《耶律宗福墓志》记载,耶律宗福是被赐国姓的玉田韩氏子孙,道宗朝曾官至南宰相,封韩王。他的名字“宗福”亦为圣宗皇帝所赐,且与当朝皇子联名,以示宠幸。“墓志”云:“时统和中,特蒙圣宗皇帝升于子息之曹,令与兴宗皇帝参于昆弟之列。贵处宸禁,荣连御名,宠也;特诏主掌叔父思母相公之籍产,恩也”⑥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41页。。圣宗皇帝诸皇子、皇侄之汉语名,前一个字均为“宗”,如“宗真”(辽兴宗)、“宗元”(石刻文字均记为“宗元”,《辽史》写作“重元”应不正确)“宗简”“宗愿”“宗伟”“宗范”“宗政”(有墓志出土)“宗亮”,等等,契丹化汉人耶律(韩)宗福与他们联名。
结 语
辽朝立国二百余年,受各种因素的影响,“人名”所反映的文化现象,繁复而多元。笔者以上所举,仅是辽朝人名文化研究之冰山一角。拙文立论若有错谬,还望同道专家批评指正。因于传世辽朝文献史料奇缺,出土石刻文字资料又大多零散杂乱,因此,要想深入研究辽朝人名,厘清人名与文化之间的各种复杂关系,仍需于此有兴趣的同道朋友共同努力,不断发掘新的史料,再出新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