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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被忽视的文明
——《游牧民的世界史》书评

2018-01-23吉东梁

华夏文化 2018年4期
关键词:欧亚大陆匈奴

□吉东梁

有关游牧民的研究,近年来虽已经取得丰富的成果,但研究的重点。或偏向于对某一个民族的研究,或集中于某一区域,而对游牧民缺乏一个整体的研究,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在既有的有关游牧民的研究中,其史观惟西欧文明论为是非,这在杉山正明《忽必烈的挑战》中说的很清楚,即伊曼纽尔·沃勒斯坦所说的世界体系论忽视了地理大发现之前的欧亚大陆一体化的历史,明显带有西欧中心论的色彩([日]杉山正明:《忽必烈的挑战:蒙古帝国与世界历史的大转向》,周俊宇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55-64页)。可喜的是,杉山正明的力作《游牧民的世界史》填补了这一空白,这是一部放眼欧亚大陆的著作,力图摆脱欧洲基督教文明和东方儒家文明史观,目的是为了将已被文献记载边缘化的游牧民,重新拉回到欧亚历史发展的舞台之中,揭示游牧民于欧亚大陆历史发展的重要性。

据作者自序中介绍,《游牧民的世界史》早在1997年就已定稿,并于同年10月交付日本经济新闻社付梓出版,2003年又完成增订改版,再度发行。该书出版后受到日本学界的欢迎,一时间诋毁之声有之,赞誉之声有之,争议颇大。遗憾的是,世纪之初中日两国学术界的交流还不够频繁,因此该书并未被介绍到中国。直到该书出版十余年后,才由黄美蓉翻译,中国工商联合出版社于2014年出版。原著的作者杉山正明先生是在国际上享有盛誉的蒙元史、中亚游牧民族史专家,掌握汉语、拉丁语、波斯语、阿拉伯语、梵文、蒙古语、藏语、满语等13种语言。凭借较高的语言天赋,使他能够充分利用汉文文献与欧美文献,对于其整合东西学术,打破断代与区域,整体研究游牧民的历史有着重要的作用。

《游牧民的世界史》全书共分为七章,依笔者来看,全书七章可分为三个部分:一、二章主要是作者对欧亚世界史基本概念的阐述,他对本书涉及到的一些经典名词,如“中央欧亚大陆”、“国界”、“民族”等作了必要的界定。并把欧亚大陆作为整体,从地理角度入手,分述其东部和西部,为后续欧亚游牧历史的展开做铺陈。三、四、五、六章可视作第二部分,作者在这部分对曾经活跃于欧亚大陆历史上的诸游牧民族做了陈述分析,从希罗多德记载的斯基泰民族到司马迁《史记》笔下的匈奴重构,再到活跃于哈萨克草原和蒙古高原的突厥族,以及崛起于13世纪,撼动了欧亚大陆的蒙古族,力图说明这一时期欧亚大陆上,至少是在哈萨克草原、蒙古高原、西伯利亚等地,都是游牧民在发挥主导作用;最后一章可视作本书的第三部分,作者将蒙古帝国的瓦解作为欧亚游牧民世界史的分水岭,集中探讨了14世纪“陆地骑射时代”为“海洋枪炮时代”所替代之后的游牧民历史,揭示出这一时期的游牧民虽然退居次要地位,但对近现代史的历史进程仍有其隐性影响。

笔者不揣浅陋,谈谈本书的优缺点,恳请方家赐教。笔者以为是书有几大亮点:一是观点方面的创见,二是史观的运用,三是书写的结构。

一、观点创见

1.游牧民印象。长期以来,囿于游牧民族分散居住、逐水草而居的特性,以及游牧民自身本无写史的传统。因此有关于他们的记载,或出于中原文明的记述,或是来自西方旅行家的记载。这些非出自本民族的历史记载,往往带有浓厚的主观色彩。这些记载留给后人的游牧民形象无不是野蛮、血腥与杀戮。这种程式化的印象,使游牧民的形象被误解了数千年。作者曾参与过日本NHK“大蒙古”系列纪录片的制作,以其自身的经历说明生活在草原地带的游牧民生活是如何热情。作者说自己很难想象如此淳朴好客的游牧民,怎会是血腥与杀戮的代表呢?这提示我们,游牧民的历史记载并非出自本民族,在使用时一定要多加小心,以免陷入编撰者的主观陷阱。

2.作者论述了匈奴国家的三个特征:一是十进制的连结方法贯通匈奴的政治、军事、经济之中;二是面朝南面,将帝国分为左、中、右三部,并进一步认为这是以君主为中心的左右两翼体制;三是认为匈奴是一个联盟、混合型的国家。作者进一步认为匈奴国家的左中右三部结构是当时及后来游牧世界的一般特征。作者在分析这一论点时,运用了匈奴、鲜卑檀石槐以及后来的蒙古帝国的例子进行说明。仅用这三个例子,能否代表整个游牧民族,是有待商榷的。实际上,活跃于5-7世纪的突厥,并未将疆域划分为左、中、右三部,实行可汗制。有关匈奴国家为什么实行三部制,田广金作了很好的解释,他认为:“匈奴的国家结构,又必须要适应其游牧经济的特点,故把匈奴控制下的广阔草原地带分为左中右三大条”(田广金、郭素新著:《北方文化与匈奴文明》,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4月,第471页)。笔者对此表示赞同,但似乎正是因为匈奴帝国内部多种族、混合型的民族构成特点,才使匈奴大单于考虑分区而治。这与突厥土门可汗令其弟室点密可汗经略西域有异曲同工之妙。

3.作者在书中对一些游牧部族的名称作了辨析,创见独到。如柔然另有蠕蠕、茹茹、芮芮等别称。蠕蠕是一种软而黏的虫子,这是北魏对柔然的轻蔑之称,《魏书》中记载十分清楚,自不待言。茹茹一词是指腐臭的青菜,污蔑程度较”蠕蠕”更甚,用此作为对柔然的称呼,最早出现于《北齐书》中,《隋书》亦采用这一用法,反映的是自北魏以来,北齐、隋、唐等对柔然的痛恨憎恶。相反的,“芮芮”一词,原指青草茂盛的样子,这样的记载出现在《宋书》及《南齐书》中,南北朝的对立状态,使南朝在对柔然政权充满好感的同时,也采用了更为中性的汉语词汇来指称其部族。这与当下时兴的历史书写颇为相似,可见作者研究的前瞻性。

4.作者对20世纪考古学家约翰·马歇尔提出的白匈奴“毁佛”事件提出质疑,认为这是人为捏造的结果。作者认为,5-6世纪出现的阿富汗地区犍陀罗艺术的衰落现象,是因为丝绸之路交易路线的改变,导致犍陀罗艺术失去发展的经济动因,因而衰落,笔者对此表示赞同。众所周知,嚈哒即白匈奴,以往的学者往往利用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所记嚈哒王灭佛来证明其存在灭佛的行径。余太山先生通过对当时嚈哒统治下的疏勒、犍陀罗等地的佛教生存情况进行分析,认为嚈哒人并不打击迫害佛教,甚至有嚈哒王为佛寺捐赠情况的出现( 余太山:《嚈哒史研究》,齐鲁书社,1986年9月,第148页)。这与作者对嚈哒毁佛的看法是一致的。除此之外,笔者以为佛教进入五、六世纪之后,佛法的传播已处于像法时代的末期,末法时代即将来临(有关像法与末法的时间之争,可参看日人野上俊静等著、郑钦仁译:《中国佛教通史》,牧童出版社,1978年5月,第70页),末法时代意味着佛教的开始衰落。可见,阿富汗地区的犍陀罗艺术开始衰落,与佛教自身的发展规律是有关系的。

5.杉山正明是享誉国际的蒙元史专家,在本书的第六章,作者精到地分析了蒙古为何能够扩张以及忽必烈的国家架构到底是什么的问题。以往学者谈及蒙古的扩张,往往归结为蒙古军队的战斗力强,机动性高,作者并不否认这些观点的合理性;但作者认为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蒙古人形成了一种“共同体”意识,这种精神层面的认同,促使蒙古人开始了以本土蒙古为中心的“同心圆”式的扩张。这样的观点,令人耳目一新。作者关于忽必烈国家架构的观点也是十分具有创见的,他从政治与经济两方面进行阐述,认为从政治层面来讲是元+四大汗国的联邦性质,从经济层面来讲是穆斯林商业集团+中华农耕经济力量,并进一步提出蒙古帝国内部有孕育资本主义的土壤。

二、史观运用

本书所运用的史观也是全书的一大亮点,作者既没有从以西欧为中心的所谓“文明史观”出发,也没有从东方儒家文明的角度入手。作者认为,这两个文明史观,都不是站在游牧民的立场来看待其历史发展进程,不免带有偏颇。作者进一步对所谓的文明史观作了批判,认为有别于自身之外的所谓“文明史观”,是不可能套用于全部历史的发展进程中去的。因此,作者在行文过程中,虽然使用汉文以及波斯、梵文、英、法等各国文献,但尽量在去除编撰者意图的情况下,来探究游牧民的真实历史。

三、书写模式

本书的书写模式也值得一提。作者尽量使用通俗的语言,避免繁琐的考证。同时采用正文+专栏的形式,二者互为补充。当正文分析不能完全说明问题时,就采用专栏的形式加以补充,并用专栏将自己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展现给读者。如对匈奴左右谁为尊、大流士的政体论、拓跋王族元氏与日本天皇赐姓源氏等,都是通过专栏的形式阐述的,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

本书虽然创见颇丰,但笔者认为有些问题还有商榷的余地,在此就某些问题谈谈自己的想法。

一是讨论斯基泰的分类问题有无必要。作者在此处说匈奴帝国具有联盟、混合型的特征,并认为这一特征来源于斯基泰王国的传统。此前作者曾提到所谓的联盟斯基泰人有四种:即希腊系斯基泰、游牧斯基泰、农耕斯基泰、农民斯基泰。这种分类方法显然是进一步发展了日本学者江上波夫的斯基泰分类方法([日]江上波夫:《骑马民族国家》,张承志译,光明日报出版社,1988年版,第17页)。在这四种斯基泰人类型中,作者认为游牧斯基泰人居于统治地位,这与亚诺什·豪尔毛陶所指出的“斯基泰人不完全是游牧民族,只有贵族、武士阶层和牧人才遵循游牧的生活方式”(参见[德]赫尔曼、许理和主编《人类文明史》第3卷《公元前7世纪至公元7世纪》,译林出版社,2015年3月,第170页)论述一致。但有关农民斯基泰与农耕斯基泰的区别,作者提及,农耕斯基泰在于将生产的农作物用于贩售,而农民斯基泰则是单纯地生产粮食供自己食用。作者认为农民斯基泰更为原始与落后,并提到“或许是由于知识浅薄所导致的垄断”([日]杉山正明著:《游牧民的世界史》,中国工商联合出版社,2014年版第58页)。但是也有一些学者认为,农民与农耕斯基泰人实际上都是一类人,如马健先生就认为,自第聂伯河以东到南俄罗斯草原之间,自西向东依次划分为农民斯基泰、游牧斯基泰、王领斯基泰三大部(马健:《草原霸主:欧亚草原早期游牧民族的兴衰史》,商务印书馆,2014年1月,第103页)。

就有关斯基泰人的诸种记载来看,都源出于希罗多德的《历史》,著者在编撰此书时,许多事情都是转述而来,在转述的过程中,究竟有无失真,失真多少,这是值得考虑的。事实上,研究希罗多德的人都会有这样一个疑问,为什么希罗多德在编写史书的时候能将某一人物或事件的记载精确到其对话呢?美国历史学家伊恩·莫里斯曾说“如果说借人物编织虚构对话是说明问题的一种方式,希罗多德的《历史》正符合这种情况”([美]伊恩·莫里斯、巴里·鲍威尔著:《希腊人:历史、文化和社会》,陈恒、屈伯文、贾斐等译,格致出版社,2014年5月,第228页)。由此来看,区别同为种植农作物的斯基泰人究竟是农民斯基泰,还是农耕斯基泰是毫无必要的。

二是以白登山之围作为中央欧亚时代的开始是否合适?从本书所涉及的地域来看,作者将着眼点放在欧亚大陆上,并未延伸至欧亚大陆以外的地区,之所以这样做,在作者看来是因为欧亚大陆自古以来就是人类史发展的主要舞台,而欧亚之外的大陆,直到15世纪新航路开辟之后,才渐为世人所熟知([日]杉山正明:《游牧民的世界史》,第3页)。从本书论及的时间主体来看,大约是从公元前3世纪到公元14世纪后半期。作者认为中央欧亚时代的开始,应当以公元前202年发生的白登之围为标志,因为这场战役是游牧民国家匈奴与农耕文明国家汉的全力对抗,并取得全面胜利的战役,这场战役也意味着拥有适当的领导者且被有效的组织化、管理化的骑兵武装远胜于步兵。笔者认为在秦时,蒙恬北筑长城,收复河套平原,就已经开启了农耕与游牧之间的对抗,至于骑兵的组织化、管理化应当在更早的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时代。笔者的想法是,匈奴若是无组织、无管理的骑兵,那么赵武灵王就没有向匈奴学习的必要。况且,即使白登山之围能代表东部蒙古高原的情况,那么作者所说的中央欧亚大陆的西部,即哈萨克大草原同一时期是否也存在着农耕与游牧的全面对抗呢,至少作者在此处并未说明。

三是作者的核心观点,即游牧民在历史上到底发挥着什么样的作用?是贡献大于破坏,还是破坏大于贡献?依照作者的观点,游牧民生存于欧亚大陆的中间地带,他们生活在草原、沙漠、戈壁等自然环境相对恶劣的地方,处在东方儒家文明和西方基督教文明的十字路口,发挥着沟通二者的作用。值得注意的是,有关游牧民留存下来的资料少之又少,虽然近年来有不少考古发现,但正如阿尔泰学专家丹尼斯·塞诺指出的那样:“由于中央欧亚文明的特性,其考古发现的数量与旧世界的几乎每个地方相比都显得不重要。一个只建立了几个城市的文明的遗存是很容易毁坏的”(《丹尼斯·塞诺内亚研究文选》,中华书局,2006年10月,第389页)。如此脆弱的文明形态,对历史的推动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况且,虽说汉文、波斯文等文献材料并不能客观的反映游牧民族的历史,但其中反映的某些内容也应是真实存在过的。譬如,13世纪蒙古的三次西征给西方旅行者留下了深刻的影响,曾在1245年受教皇委派出使蒙古的柏郎嘉宾在其游记中载到“他们又去征讨斡罗思人地区,并且在该民族地区大肆杀戮,摧毁了无数城市和乡村,屠杀生灵”([意]柏郎嘉宾著:《柏郎嘉宾蒙古行纪》,耿昇译,中华书局1985年1月,第57页)。可见,蒙古族在西征的过程中杀戮百姓、烧毁城镇,的确对文明造成了破坏。因此,对游牧文明的重要性也不能做过高的评价。

此外,书中也存在几处错误:1.书中第81页说白登山位于今山西省定襄县,实际上是错误的。白登山应该位于今山西省大同市,约在现在大同市区西北5公里处。2.第182页“潭渊之盟”应为“澶渊之盟”,第235页“曲川”应是“四川”之误。

瑕不掩瑜,杉山正明先生的这部著作,为我们重新审视游牧民对世界历史的贡献,以及游牧文明在历史中的定位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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