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背影也可观
2018-01-23程灵生
□程灵生
一、古代的劳动者之歌
1962年余在商县师院史国瑞老师处读到《庄子·天道》“轮扁论技”寓言,心灵大为震动。在齐桓公面前,车木匠轮扁竟敢冒杀头大罪说:“君之所读书,古人之糟粕已夫!”那么精华又何在呢?他以自己亲身经历论述了造车工艺中,榫卯结构的松紧分寸与手法的精准把握,十分困难;只有在长期实践中得于心而应于手,才能济事,这才是精华所在;这一切连我都无法告诉子孙,所以年已七十还在造车。书本又怎能担负这种工艺的传承呢?
后来在教学中,又遇到《庄子·养生主》中的寓言庖丁解牛,其中“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一语,又使我大为震动了。深觉教学参考教我们以“熟能生巧”概括其主题,实在有点肤浅,对不起古人。若按教参向学生宣传说,庄子是没落贵族,在新兴阶级推动历史前进大势下,他消极混世,只求在功名与犯罪之间有空可钻,避开矛盾,这就是他的养生大法了,只见此则寓言在《养生主》题目之下,我们当时就只好跟着这么说,以为“以无厚入有间”就是钻空子。
后来我终于觉悟到,这两篇实在算得上中国古代的“劳动者之歌”。我寻思着,若不是劳动者自唱,那便是赞美,是认识,是审美;若是劳动者自编自唱,那便是自豪,是造美,属“我自然”。
为什么这样说?
庄子生在战国时代,漆园小吏出身。当时社会生产力发展极快,新工艺不断涌现;而各个大国都处在统一与被统一的激烈竞争中,备战备荒,忙于内政和外交,各种改革层出不穷,各种酷刑也触目惊心,诸侯养士成风。各种学问,百家争鸣;策士奔走,朝秦暮楚,各携治国之策,纵横捭阖。时代已向思想家们提出了综合概括的使命。而庄子正是一个胸怀博大,眼界宽广,乐于在各种领域作逍遥之游,观察和思考的能士。而面对社会最常见、最平凡、最底层、最广大的“从事于道”的实践活动——生产劳动,他又不愿做站于其上或冷眼于外的视察家和理论家,而是像后来的嵇康打铁一样要做实干家,说不定他曾操刀操凿,亲手干过解牛和斫轮的活儿。
所以,以我愚见,在《庄子》一书中,虽包揽了后学者许多引申离谱的章节,但上述两则寓言,题材非他莫能看重,情节非他莫能安排,哲理非他莫能探究,高妙非他莫能独步。就是说,他意识到的历史内容,理性的和感性的,比他同时代其他文化人更丰富些,特别是对生产领域匠心照物之事,他很用心。从中看出了人类按美的规律创造的事实。他的概括实际上只能是劳动者自有其“得道之乐”。当时的庄子没有别的表达方式,只能采用理论与实践相比对的法子,贬此扬彼,以强调“技”之从事主体的特殊性,对象无可替代的直观性,操作过程转瞬即逝的时限性。这些可贵的品质,正是实践论的认识论所看重的。庄子得矣。
二、言天地之大美
在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上,艺术创造和审美心灵,作为先民的文化生产成果,是与物质生产力发展相伴而并行的。半坡遗址上的彩陶与黄帝命乐官确定五音的传说,相互辉映;“诗三百”与吴公子观鲁乐的史实,历历在目。更不用说马王堆出土的帛画,曾侯乙整套编钟的问世。在子孙们的心灵上,至今展映着祖先勾线施彩的妙手,猜想着他们那锦绣织机的构造,缭绕着他们金声玉振的旋律。而哲学家们也早已不想把“美”字仅仅定位在味觉上,他们将用来为最高精神价值作断语。你看差不多与老子同时代的公子季扎在观鲁乐时,每有审美冲动,便高喊“美哉”!
老子思想,就带有浓浓的价值哲学色彩。真(也就是信)善美的评价用语频频出现在他的著作中:“上善若水”;“美言不信,信言不美”。“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时间久了,儒家亚圣孟子,似乎感到了给它们下定义的必要,他说:“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孟子·尽心下》)。因为春秋以来,人们常用美人比喻君子;所以孟子心中的充实之美,就是人品高大充盈之意。这就提示人们,应注意区别这些评价用语内涵之不同。
到了庄子手里,就更加意识到美是心灵感应的精神性了;但“乐”也属精神价值判断呀,与美作何区别呢,见于乐与快常相结合来用,重在形容人类物质性、生物性需求得以满足时的心灵反应,所以只能用它充当美感的表象。例如在《庖丁解牛》一则寓言中,他写劳动动作“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可见其手舞足蹈,是一派快乐的形象,梁惠王赞美说“善哉”。但庄子没有到此为止,而是借庖丁之口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升华出经由“技艺”达于“好道之心”的价值高度,这才满足。我们今天可以肯定这种好道心理,就是庄子的美感内涵。
由此,我们似可看出,庄子以为,善的“可欲”特征,带有物质的可感性;真信“有诸己”(因我能感知而确信其真),也带有物质的可感性。对此,在庄子看来,都还是些“有涯”“有待”,有限且可测而知的东西,极易化为人们的简单共识。其离道也远矣。他急切想找到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与道相匹配的、纯精神且深含理性的用语,无涯无待无限又不可直观,来表示他对最高价值的肯定心理。
终于,他在《老子》中,得到启示:“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八十一章)“美言可以市”(六十二章),于是他觉得,美应该脱离实物参照,具有抽象性而无处不在,从而近于道。又从第七章得到进一步启示:“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这种不为自己而生存的天地该怎么评价呢?老子说:“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十章)天地的这种玄德,不正是包括人类在内的万物都在感激敬畏和效法的品性吗?为了不让她与那些低俗的事物为伍,在《庄子·知北游》中,他借黄帝与众位圣人讨论道的寓言,郑重提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接着说:“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他用了大美这个词,谨慎地端出了对天地玄德品性的评价,庄子在这里终于完成了美学建设上的关键环节,向人们展示了自然美的客观存在。从此,劳动创造美的命题,得到对象化观照;美无处不在的命题,也与自己的基础联系起来。
“大美不言”,正是她大道元德的地位使然,她“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庄严肃穆。至于明法与成理,都是大美的衍生物,是人道从事的规则,故不必论说。庄子从此看出了圣人们都乐于顺天地大美之召唤去建设万物。于是事情就变成这样,本来无心无言的天地自然,遇到庄子为她立了心,占有了大美,人们就都免不了想为她立言。从此,中华儿女无一例外都成了天地的追随者与敬奉者。
因为庄子的研究成果,使一个伟大的农业民族,在她的对象世界里,观照到自己所从事的劳动实践的伟大意义。这里天地已不简单只是物质性劳动对象,而是载寓这个民族集体意识的美好境界。她在这里劳苦挣扎喜庆丰收,在这里栉风沐雨战天斗地,育良种得美食,养桑蚕制美服,伐木制砖,造屋安居。春日秋月已不足喻其光明正大,如鱼得水也不足比其自由幸福,揭开大自然的机缄密运,也不足言其智慧之精妙。此等豪迈自信的激情,何所寄托方可长存而不衰呢?显然唯天地之大美而无他。看来,天地大美经庄子之手已变成了一个伟大民族心灵的对象化。以我看,中国人对天地的父母情结,正结缘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