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发现与黄帝早期居邑研究
2018-01-23李桂民
□李桂民
对于黄帝和黄帝居邑,目前学术界有不同的看法。不过,肯定黄帝传说中的真实历史素材,并以此为基点对黄帝史实进行的相关探讨,不仅深化了对于中国古史传说时代的认识,而且推进了中国文明起源之研究。从目前历史学界的主流观点来看,倾向认为黄帝是部落联盟首领或部族具象化。考古学文化和古代族属的对应是比较复杂的问题,随着考古新发现的出现,许多学者尝试把史前遗址和黄帝联系起来,这种尝试有一定的历史根据,有的还产生了较大影响,也有一些为学谨慎的学者不赞同这种联系。由于在黄帝居邑问题上,没有统一的意见,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从考古和文献资料整合的角度,对黄帝早期居邑谈谈自己的看法,不当之处,敬请指正。
一
把考古发现和传说人物相联系,和中国考古事业的发展基本同步,这种联系无可厚非,因为一个遗址的发掘总是伴随着这样的疑问:这个遗址是什么人留下来的?这种联系不仅历史学者经常做,即便考古学者也是如此。这种探索对于中国文明起源研究是必要的。
早在20世纪40年代,范文澜在《中国通史简编》中就说:“仰韶遗址的人骨,既和现在北中国人同类,黄帝从西方来,又是历代相传的旧说;考古家证明中国仰韶系彩陶,与巴比伦的素沙、中亚细亚及屈里波夷等地出土的彩陶同一系统。东西交通时期,据专家推算,约在公元前四千年。经过一千多年的发展,可能在公元前二千七百年(?)前后,即传说中的黄帝族对占据中原的羌族、蛮族发生争夺战。所以不妨说仰韶文化就是黄帝族的文化。”(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9—10页)范文澜认为最早居住在中原地区的是羌族和蛮族,东部属夷族,西部属黄帝族,后来黄帝族进入中原,其文化遗存就是仰韶文化,这种联系就是建立在当时仰韶文化遗存比较丰富的基础之上的。
随着郑州西山仰韶文化古城的发掘,许顺湛提出郑州西山古城是黄帝城的观点。郑州西山遗址是在1984年发现的,遗址位于郑州市北郊古萦镇孙庄村西,1993—1996年进行了为期三年的发掘。西山古城面积不大。“城址平面近似圆形,直径约180米,推测城内面积原有25000余平方米。因枯河冲刷及山坡流水侵蚀,城址的南部已被破坏。现存面积只有原城址的五分之四,即19000余平方米。如果将城墙及城壕的范围也算进去,则面积可达34500多平方米。”“现存城墙残长约265米,墙宽3~5米,存高1.75~2.5米,全部埋在今地表以下”。城墙的建筑方法是先在拟建城墙的区段挖筑倒梯形基槽,在槽底平面上分段分层夯筑城墙,基槽外侧有城墙环壕”(国家文物局考古领队培训班:《郑州西山仰韶时代城址的发掘》,载《文物》1999年第7期)。
在黄帝居住地问题上,韩建业则把庙底沟文化和黄帝文化联系起来。他认为:“值得注意的是,在与晋西南隔河相望的河南灵宝铸鼎塬一带,发现了北阳平等面积近百万平方米的大型聚落, 与当时的黄河、长江流域一般聚落为几万平方米的情况形成鲜明对照,这为黄帝以晋西南 (及其附近)为中心的说法增添了强有力的证据。说明当时地区间发展水平已有明显的高下之别, 聚落间地位的差异也日益显著。然则庙底沟类型为黄帝族系的主要文化遗存,几乎可成定论。”(韩建业:《涿鹿之战探索》,载《中原文化研究》2002年第4期)
关于红山文化,在辽宁阜新胡头沟、凌源三官甸子、喀左东山嘴等地陆续发现红山文化的重要遗存,后来,牛河梁“女神庙”和积石冢群的发现,更是红山文化考古的重大突破。“‘女神庙’的泥塑群像,反映了上古宗教的一定发展阶段。泥塑雕像塑得极为逼真,有很高的艺术性。已发现的泥像残块约分属五六个个体,她们形体有大小之分,年龄有老少之别;或张臂伸手,或曲肘握拳,组成了多采多姿、栩栩如生的女神群像。这些形象有的可能象征当时社会上的权势者,有的或许是受到崇拜的祖先。根据群像之间大小和形态差别判断,似已形成有中心、有层次的‘神统’。这是人世间等级差别的反映,积石冢大、小墓的主从关系也印证了这一点。”(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辽宁牛河梁红山文化“女神庙”与积石冢群发掘报告》,载《文物》1986年第8期)正是由于红山文化所呈现的较高文明成就,苏秉琦认为:“红山文化的突出文明特征是龙纹图案。《史记·五帝本纪》中所记黄帝时代的活动中心,只有红山文化时空框架可以与之呼应。”(苏秉琦:《华人·龙的传人·中国人——考古寻根记》,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30页)郭大顺在徐旭生“三集团”说基础上,提出“新三集团”说,分别是:以仰韶文化为代表、以中原粟作农业区为主要活动范围的神农氏华族集团;以大汶口文化和良渚文化为代表、以东南沿海稻作农业区为主要活动范围的虞(夷)夏集团;以红山文化为代表、以燕山南北为主要活动范围、以渔猎为主要经济活动的黄帝集团。他认为黄帝族本是燕山地区土生土长的一个部族(郭大顺:《追寻五帝:揭幕中国历史纪元的开篇》,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17、122页)。
在黄帝居邑的讨论中,还有一种影响较大的说法,认为石峁城址是黄帝居邑。石峁古城是在陕西省榆林市神木县高家堡镇石峁村发现的,此地地处陕西北部、山西中北部、内蒙古南部的交界地带,也就是我们所谓的广义的河套地区。
石峁的石头城结构复杂,随着2012年石峁遗址考古发掘工作的启动,已经否定了石峁古城是战国长城的看法,证实石峁石砌城墙是龙山时代的遗物。石峁遗址之所以影响巨大,不仅仅在于城址规模之大,而且还发现了大量的玉器以及其他重要遗存。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等单位对石峁外城北部的东门进行了重点发掘,该门址由内外瓮城、夯土墩台和门塾组成。石峁聚落呈三重结构,皇城台是聚落的中心区域,内城环绕皇城台,外城则是弧形的半封闭结构。考古发掘表明,外城的东门是全城的制高点,可以俯视整个聚落。聚落的三道城垣的建筑时间有先后之别,整个聚落面积达到400多万平方米,超过长江流域的良渚和晋南的陶寺遗址,成为目前发现的史前规模最大的城址。被誉为“华夏第一城”,石峁遗址以“中国文明的前夜”成为2012年全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吸引了海内外的关注。
石峁遗址的构成已经基本清楚,这是一个由皇城台、内城和外城构成的史前规模最大的城址。对于石峁城址的归属,沈长云提出的石峁古城是黄帝城的观点影响较大。他认为:“黄帝在历史上活动的时间不算太早,他与其他几位古帝实际上都应是同时代的人物,就是说都大致生活在夏代稍前的时候。过去史书把他置于其他几位古帝之前,实是出于后人的安排。因为黄帝的后裔周人建立了强大的周王朝,以后的华夏族又是以周族为主融合其他各族形成的,为华夏族编排的祖先的历史自应把黄帝放在首位。史载黄帝与蚩尤曾发生过战争,它书记载蚩尤在少昊之后,少昊又大致与颛顼同时,是黄帝所在的时间不一定早得过颛顼。如此来看待考古学者所发现的石峁古城,就可以看出它的年代与黄帝活动的时间大体相当了。由是我们判断石峁古城为黄帝部族所居,也有了充分的依据。”(沈长云:《石峁古城是黄帝部族居邑》,载《光明日报》2013年3月25日第15版)
二
关于黄帝早期居邑的说法很多,并不仅仅局限于上面所撮述的几种。不过,尽管在黄帝族源上有不同看法,但都不否认黄帝部族和中原的关系。即便主张黄帝地望在边地的学者,也大都主张黄帝部族日后由边地进入中原,黄帝时代要比颛顼、帝喾、尧舜等传说人物要早。
有学者认为黄帝最早见于西周的记载,由于《逸周书》既非经书,也不是正史,其书地位不高,其价值也被低估。虽然《尚书》中记载的最早人物是尧,但是在经书《周易》中已经提到了黄帝,经书《周礼》中又有三皇五帝之说,所以自春秋尤其战国以来,就出现了百家言黄帝的局面。
在黄帝时代,尚属于史前时代,文字的产生和史官制度的产生并不同步,私人著述的风气产生更晚。虽然没有当时的文字记载,后世关于黄帝的记载并不缺乏,能否因为这些记载晚出,而彻底否定传说的价值?对于历史上的疑古学派,当今史家倾向于肯定其反封建性质,这也是顾颉刚所坚持的底线。顾颉刚清醒地看到了考古学的局限性,所以一生对自己的观点并没有根本性的更正。尽管疑古学派今天不复存在,可是其观点却影响了部分国内学者甚至海外汉学家,使得在黄帝认识问题上长期存有争议。
利用考古资料对传说时代进行探讨,这种做法无可厚非,而且考古资料丰富了我们对于传说时代的研究,使得古史传说中的历史逐渐浮现。古史传说是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传承的,后来会记载下来,其并非个人的主观编造,疑古思想虽然不乏重要发现,由于受时代的局限,其根本性结论是错误的。由于传说的复杂而又粗略,我们不能把黄帝仅仅视为一个具体的个人,这也是很多学者倾向于把黄帝看作是部族首领和部族象征的缘由。
熟悉古史传说的学者都知道,古史传说中的几位首领大多高龄,对于黄帝,在春秋时代,社会上就流传黄帝三百年的说法。《大戴礼记·五帝德》:“宰我问于孔子曰:‘昔者予闻诸荣伊令,黄帝三百年。请问黄帝者人邪?抑非人邪?何以至于三百年乎?’”孔子回答说:“劳心力耳目,节用水火财物,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孔子的解释肯定了黄帝的历史功绩,较为合理地解释了黄帝三百年这一违背常理的疑问。就一个人的生命来说,三百年肯定不可能,如果把黄帝作为部族的象征也就不难理解了。不过,按照古史传说,传说中的黄帝大约生活在距今五千年左右,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的说法就是从传说中的黄帝开始的。
在《大戴礼记》中有两篇关于传说时代的重要文献,分别是《五帝德》和《帝系》。对于黄帝谱系,疑古学者指出其不可信之处,有其道理所在,这种合理性局限在仅仅是从血缘的角度来分析问题,而没有从种族认同的角度来看问题,黄帝谱系的形成有其合理的社会背景,是种族和文化认同的体现,仅仅局限于狭隘的血缘关系,这种认识是有局限的。在文明进程上,夏人是较早迈进国家门槛的,考古发现揭示了黄河流域以外的文明,使我们认识到在远古时代,长江流域和东北辽河流域同样存在着较为先进的文明,因此,苏秉琦才有“满天星斗”之说。有见于黄河流域文明的中心地位,严文明认为整个中国文化就像一个重瓣花朵:中原是花心,周围的各文化中心好比是里圈花瓣,再外围的一些文化中心则是外圈的花瓣。(严文明:《长江流域在中国文明起源中的地位和作用》,收入严文明《农业发生与文明起源》,北京: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90—98页;严文明:《中国史前文化的统一性和多样性》载《文物》1987年第3期)在早期社会认识上,不能忽视夏人与黄帝的关系,周人尊夏的原因亦值得进一步研讨。对于黄帝时代的最重要的一条记载,就是《古本竹书纪年》“黄帝至禹,为世三十”,按照30世计算,黄帝时代也是在公元前三千年左右。对于这一条记载的真实性,曾有多位学者提出怀疑,影响较大的还是王国维的说法。朱右曾《汲冢纪年存真》曾辑录了《路史·发挥》中所引《竹书纪年》的记载,王国维在《古本竹书纪年辑校》在“黄帝至禹,为世三十”条后加按语说:“此亦罗长源隐括本书之语,非原文。”王国维说是宋人罗泌概括《竹书纪年》的话而非原文。沈长云信从这种说法,他指出:“不幸的是,这条记载的可信性却很值得怀疑。一则,据陈梦家、方诗铭诸家的研究,《纪年》的编年纪事实起自夏,今《路史·发挥》所引《竹书纪年》提及黄帝之事,并非《纪年》原文。其二,就“黄帝至禹,为世三十”这句话而言,亦是罗泌隐括其所用材料之语,非《纪年》原文,而罗泌著《路史》在《今本纪年》之后,并有摘抄《今本》之行为,安知此语不是罗泌据《今本》中其他材料得出的结论?我想,即令这句话出自真的《纪年》,也没有必要信以为实,因为《纪年》写作在战国末年,其时已有将黄帝等传说中人物编在一个谱系上的书籍出现,此与黄帝等人本来的部族首领的形象已发生了很大改变,《纪年》照此而称说黄帝如何如何,也是很自然的事,岂可信以为真?这里,我倒想问,除了这类战国晚近的文献,还有哪些先秦时期的古籍能够提供黄帝距今5000年的证据呢?”为了更清楚地说明问题,我们不妨把罗泌《路史》中的文字引述如下:“按春秋纬黄帝传十世,虽未足信,然《竹书纪年》黄帝至禹为世三十,以今考纪亦一十有二世。”(《路史·发挥三》,罗泌:《路史》,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从罗泌的《路史》来看,说《竹书纪年》黄帝至禹为世三十,这三十世已经不可详考,现在可考的只有十二世,很显然,这句话并不是罗泌概括《竹书纪年》的话。
《竹书纪年》有古、今本之别,学者多信古本,而视今本为伪书,这种说法值得进一步探讨。在疑古思想支配下,曾经对古籍造成很多冤假错案,随着出土文献的出现,大量伪书被解放,今本《竹书纪年》不同于古本,却不是学者的故意作伪。杨朝明就曾认为:汲冢书的整理是比较复杂的,《竹书纪年》也是如此。《晋书·束皙传》曰:“《纪年》十三篇,记夏以来至周幽王为犬戎所灭,以事接之,三家分,仍述魏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亦云:“《纪年》篇起自夏、殷、周。”但《史记·魏世家》集解引荀勖曰:“和峤云‘《纪年》起自黄帝,终于魏之今王。’”荀勖、和峤、束皙、杜预等都参加了汲冢竹简的整理与研究,所以《纪年》到底起自黄帝还是始于夏代,尚难遽定。然从《纪年》留存下来的材料看,其中有夏代以前的内容是没有疑问的。今本如此,古本也是这样,传统上整理古本《纪年》的次序一般自黄帝开始。“《今本竹书纪年》到底是怎样成书的还是个谜,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它的史料价值是极高的,这些材料即使不是直接采自汲冢原简,也会取自散佚之前的古本《纪年》。”(杨朝明:《〈今本竹书纪年〉并非伪书说》,《齐鲁学刊》1997年第6期)因此,在考证中,不能过分强调古今本《竹书纪年》之别,对于作为重要证据的文献材料的可靠性的否定,是疑古学者常用的一种方法,真正走出疑古,依然有很长的路要走。
在远古传说中,黄帝在颛顼、帝喾、尧舜之前,其积年和《竹书纪年》的说法相吻合,而否定《竹书纪年》黄帝至禹为世三十记载,认为黄帝与颛顼、帝喾等同时,恰恰仅仅是根据逻辑判断,而缺乏文献依据。
三
只有在明确了黄帝时代的时间段以后,才有可能进一步对黄帝部族居邑进行讨论。在这一问题上,我们坚持中国五千多年的文明史是从黄帝时代开始,由于黄帝族有着长期的发展,因此,需要结合黄帝传说尝试把黄帝居邑和考古学文化相联系。
曾经有学者把庙底沟文化和黄帝文化联系起来,庙底沟文化是仰韶文化中期文化类型,这个时间未免把黄帝时代提得过早。笔者曾经提出过一种观点,认为黄帝文化相当于考古学上的庙底沟二期文化(李桂民:《黄帝史实与崇拜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01—104页)。庙底沟二期文化是仰韶文化向龙山文化过渡类型,或者称之为早期龙山文化,也就是主张传说中的五帝时代和考古学上的龙山文化大致对应。
第一,从时间上看,黄帝居邑应在庙底沟二期文化遗址中去寻找。庙底沟二期文化是在庙底沟文化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传说中的黄帝反映的应该是龙山时代早期的社会状况。庙底沟二期文化的分布范围较广,分布在古中原的核心区,即豫陕晋三省交界及相邻地区,仅在山西境内的文化遗存据调查就达百余处,在山西已经发掘的较大遗址主要有垣曲东关、龙王崖和丰村遗址,面积达到30万平方米。庙底沟二期文化的起止时间,学界分歧不大,主要有前3000~前2500年、前2900~前2300年、前2800~前2300年、前2900~前2400年、前3000~前2400年等说法(严文明:《略论仰韶文化的起源和发展阶段》,载《仰韶文化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版,第79页;卜工:《庙底沟二期文化的几个问题》,载《文物》1990年第2期;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编:《山西考古四十年》,太原:山西人民出版杜,1994年版,第96页;罗新、田建文:《庙底沟二期文化研究》,载《文物季刊》1994年第2期;中国历史博物馆考古部等:《垣曲古城东关》,北京: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09页)。这几种说法,对庙底沟二期文化持续的时间认识基本一致,都认为庙底沟二期文化持续了五六百年的时间,庙底沟二期文化的早期和传说中的黄帝时代在时间上是基本吻合的。
第二,从地域上看,黄帝居邑应该分布在黄河中游的古中原核心区。在黄帝居邑讨论上,有观点认为黄帝原来居住在边邑,后来由边地入主中原。这种观点尽管具有一定道理,关键的问题是这类假说得不到考古学的支持。目前考古学取得的成果告诉我们,中原地区早期的考古文化是承前启后、连续发展的,尤其是在考古文化相对单纯的豫晋陕相邻地区,尽管受到东方和南方等地文化因素的影响,但并不存在一种文化被另一种外来文化取代的现象。因此,对黄帝居邑的考察应该关注黄河中游的古中原地区。
学术界一度存在黄帝是男性还是女性的争论(李衡眉:《古史传说中帝王的性别问题》,载《历史研究》1994年第4期),现在这种争论不复存在了。从黄帝传说看,黄帝时期已经进入了父系氏族公社时代,黄帝是部落联盟的首领,或称之为族邦首领。中原地区的考古学文化序列比较清楚,在黄河中游的古中原地区,仰韶文化之后是作为过渡形态的庙底沟二期文化。1965年,对河南陕县庙底沟遗址的发掘,使得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之间过渡形态的庙底沟二期文化被发现。20世纪80年代以来,考古学成果迅速发展,尤其是随着“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启动,考古学进展迅速,都邑性遗址得到大面积发掘。1959年《庙底沟与三里桥》一书的出版,首次证实了中国新石器文化连续发展的史实,“清晰地展示了仰韶文化发展为庙底沟二期文化、庙底沟二期文化发展为河南龙山文化和陕西龙山文化。由此黄河中游地区的新石器文化连续发展的线索开始厘清并得到公认。”(朱乃诚:《中国古代文化连续发展的杠杆之作:重读〈庙底沟与三里桥〉有感》,载《南方文物》2015年第3期)针对中原地区考古学文化谱系,高江涛也认为:“豫中:庙底沟文化→ 秦王寨类型→ 王湾三期文化(龙山文化)。豫西、晋南:庙底沟文化→西王村类型→庙底沟二期文化(龙山文化)。”(高江涛:《中原地区文明化进程的考古学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58页)就庙底沟二期文化而言,是分布在豫西、晋南和陕西关中地区的考古学文化,其中心区域是豫西晋南,目前按地区划分为四个类型,即豫西晋南的东关类型,晋中的白燕类型,关中东部的横阵类型,关中西部的浒西庄类型。庙底沟二期文化的地域分布和传说中的黄帝较为符合,豫晋陕相邻区域应为黄帝族的居住范围。
第三,庙底沟二期文化的墓葬符合黄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财”的记载。庙底沟时代,社会分化业已开始,农业快速发展,穿孔石钺的出现表明战争在社会中的作用不断增强,到庙底沟文化的晚期,河南灵宝西坡、陕西白水下河和陕西华县泉护等遗址,已经出现了面积达二三百平方米的大型宫殿式房屋,已经站到了文明的门槛。韩建业认为:“庙底沟时代是在东庄-庙底沟类型的强力扩张影响下形成,该时代的到来标志着‘早期中国文化圈’或文化上‘早期中国’的形成。”(韩建业:《庙底沟时代与“早期中国”》,载《考古》2012年第3期)尽管社会的初步分化在庙底沟文化时期就已经出现,河南灵宝西坡遗址就曾发现大型公共房址和大型墓葬,遗址面积达40万平方米,只不过这一时期的墓葬与其同时的周边地区大为不同,大型墓没有奢侈品随葬。
这种有别于周边部族的质朴的风格一直保持到庙底沟二期文化阶段,很多墓葬规格仅仅体现在大而不是奢侈品随葬上,直到晚期才开始改变。庙底沟二期文化陶器多为灰陶,也有褐陶和黑陶,罕见红陶,主要纹饰有绳纹、篮纹和附加堆纹等,代表器物有筒形深腹罐、斝、釜灶、鼎、小口高领瓮、盆、擂钵等。庙底沟二期文化的大型墓发现极少,发现的玉璧、环、琮、璜等礼器,大型墓和人殉现象,主要属于庙底沟二期文化的晚期。在晋中太谷白燕遗址等发现非正常死亡的灰坑葬现象,身份是战俘或祭祀的牺牲。山西芮城清凉寺墓地,位于芮城县东北一条南北向台塬上,在2004年底清理的262座墓葬中,三分之一的墓葬有随葬品,只不过大型墓随葬品多被盗扰,只有少数墓残存精致玉器。清凉寺墓地属于庙底沟二期文化晚期墓地,距今约4500~4300年,“第一阶段小型墓的墓主人应是同一部族的成员。第二阶段的大型墓不仅规模大,而且有陪葬者或殉人,拥有精致的随葬品。墓中随葬的玉石器的种类虽然较少,但是琮、璧、钺、带孔石刀齐全,数量从1~12件不等。墓葬的规模、殉人和随葬器物的差别, 反映出此时已经存在明显的阶层分化和阶级对立。”(山西省考古研究所、运城市文物局、芮城县文物局:《山西芮城清凉寺新石器时代墓地》,载《文物》2006年第3期)庙底沟二期文化时期的大型墓发现较少,有学者把陶寺文化早期归入庙底沟二期文化,鉴于陶寺文化的多元和复杂性,本文暂不列入,总体上看庙底沟二期文化在葬俗上有别于相同时期的大汶口和屈家岭等周边文化。
第四,从体质人类学方面看,庙底沟二期文化和传说中的华夏集团有关。据韩康信和潘其风研究,“庙底沟组的体质特征与现代的远东人种较为接近。它和仰韶文化和大汶口文化各组人骨之间,在体质上显然存在更为密切的关系。但在接近南亚的程度上,似又不及仰韶各组。这个事实,一方面反映了庙底沟二期文化和仰韶文化人类在体质上的连续性,同时也反映了我国黄河中、下游新石器时代祖先在人种起源上的密切关系。”(韩康信、潘其风:《陕县庙底沟二期文化墓葬人骨的研究》,载《考古学报》1979年第2期)在另一篇文章中又说:“生活在黄河中游的具有中颅型,中颅,中等面宽和面高,中等偏低的眼眶,较宽的鼻型,比较扁平的面和上齿槽突颌,中等身高等特征占优势的新石器时代居民可能与传说中的先夏集团有关。黄河下游今山东、苏北的大汶口文化居民比仰韶文化居民一般在颅高和面高上更高一些,面宽稍宽,鼻型稍窄,身高可能稍高,并有颅枕部变形,人工拔牙和口颊含球的特殊风俗,他们大概和传说中的东夷集团有关。时代稍晚的庙底沟二期文化在体质上与这两个族群关系比较接近。”(韩康信、潘其风:《古代中国人种成分研究》,载《考古学报》1984年第2期)
第五,庙底沟二期文化时期也符合关于黄帝时期“以玉为兵”的表述。所谓“以玉为兵”,玉显然不能成为杀伤人的真正兵器,意思是说出现用玉制作的兵权象征物。这种兵权象征物在庙底沟文化晚期就已经出现,河南灵宝西坡遗址为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的重要聚落,自2000年第一次发掘以来, 西坡遗址因大型房址、壕沟、大型墓葬和成批玉器的发现日渐受到学术界的重视。在已发现的20多座墓葬中,6座墓随葬有玉器,出土玉器共计10件,器类有钺和环两类, 其中钺9件,环1件(马萧林等:《灵宝西坡仰韶文化墓地出土玉器初步研究》,载《中原文物》2006年第2期)。中原地区的琢玉业水平一般认为不如良渚和红山文化,庙底沟二期文化也仅仅是到了晚期,出现了崇玉葬玉的高潮。晋中南地区发现玉器最多的是陶寺文化,陶寺是晋南地区出土玉器最多的遗址,在第一轮发掘中 ,共出土玉石器1000余件,在陶寺遗址进行了第二轮发掘,又发现了一定数量的玉器(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山西队等:《陶寺城址发现陶寺文化中期墓葬》,《考古》2003年第9期;王晓毅、严志斌:《陶寺中期墓地被盗墓葬抢救性发掘纪要》,载《中原文物》2006年第5期;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山西队等:《2004—2005年山西襄汾陶寺遗址发掘新进展》,载《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明研究中心通讯》2005年第10期)临汾下靳墓地虽遭严重破坏, 仍清理发掘墓葬500多座,在以玉石器为主的随葬品中, 出土玉石器达200多件。当地文物部门和公安部门在清凉寺一带先后收缴过两批玉器,在被收缴的两批文物中,玉石器有80件之多,估计流散的玉器应有不少。在收缴的玉器中, 璧的数量最多,达70件之多,此外,还有玉环5件,玉钺5件,特别引人瞩目的是还有玉琮2件。现已探知,清凉寺墓地面积近5000平方米,目前已发掘墓葬300多座, 墓葬存在着明显的等级差别, 较大的墓葬往往有殉人现象。从发掘看,墓葬随葬以玉石器为主,已出土200件以上, 陶器及其他随葬器物都很少。玉钺等玉制兵权象征物的出现,说明黄河中游的中原地区业已进入“以玉为兵”的时代。
另外在陕北地区也发现了大量玉器,如石峁、芦山峁和新华遗址等,芦山峁遗址在延安市北郊,20世纪60年代以来,这里陆续发现早期玉器,器形主要有钺、刀、璧、琮等(姬乃军《延安市发现的古代玉器》,载《文物》1984年第2期;姬乃军《延安市芦山峁出土玉器有关问题探讨》,载《考古与文物》1995年第1期)。新华遗址亦在神木县,位于石峁遗址的西面,两地相距约20公里。1987 年发现该遗址以来,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等单位先后进行过数次调查和发掘,出土和采集玉器39件,器型有钺、铲、刀、斧、环和璋等(孙周勇:《神木新华遗址出土玉器的几个问题》,载《中原文物》2002年第4期)。新华遗址出土玉器与石峁遗址的同类器基本一致,应属于同一时代和同一文化的遗存。石峁遗址的龙山晚期文化和进入夏纪年的文化属于同一种文化的延续,其和大汶口二期、新华、杏花村四期和朱开沟一、二期皆属于同一种文化,是我国北方地区独立的考古学文化,和中原地区相比,文化面貌上异大于同,不属于同一种考古学文化。
在史前时代,关于历史的记忆主要依靠口耳相传,古史传说是中华民族的早期记忆和精神财富,正确评估古史传说的历史价值至关重要。极端疑古学者观点的错误尽管已经被学界认识,疑古学派也不复存在,但对中国上古史带来的破坏影响深远,认同或盲从其观点的依然大有人在,由于考古学的局限,重建中国上古史的任务依然艰巨。欣喜的是,在远古传说问题上,学界共识越来越广泛,大汶口文化、贾湖遗址和陶寺遗址都发现了被广泛认为是文字的刻写,也许有一天,被认为无从证明的东西,因为文字的发现而彻底改写,中国上古文明长期以来所存在的被严重低估的局面将彻底改变。早在公元前四千年左右,华夏集团就已经占据了黄河中游比较优越的地理位置,并在公元前三千年左右文明进程速度加快,此后先后迈入了文明门槛,古中原由于优越的地理环境和区位,被认为是“天下之中”,对于早期中国的认同意识逐渐产生,在考古学上,需要进一步加大寻找庙底沟二期文化早中期大型中心聚落的力度,将有利于黄帝居邑问题的早日解决。我们有理由相信,在黄河中游地区,也就是豫陕晋的相邻地区就是传说中黄帝族的生活地域,中国五千多年的文明史可以溯源到传说中的炎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