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中共中央领导层的马克思主义认识研究
——以原典引用为核心的考察
2018-01-23
提起中共党史上的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农村根据地的建立和发展,这是就实践而言;就思想理论而言,则是“左”倾教条主义,而且正是它毁了农村革命根据地。无论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史研究,还是毛泽东思想研究,人们关注的重点都是理论成熟与辉煌的延安时期(这自然是可以理解的),而“左”倾或“左”倾教条主义时期的马克思主义认识问题则鲜有系统探究,即使涉及也多是作为“反面教材”。有鉴于此,本文力图对土地革命战争十年间,中共的马克思主义认识作出较为系统、客观的梳理,重在呈现其轮廓、脉络和复杂的思想图景。进一步言之,本文的研究视角,一是聚焦于中共中央领导层包括主要领导人和领导机关的认识,也就是说,与以往以毛泽东思想为核心、为出发点和落脚点的“结果倒推”式的研究不同,本研究依据历史实际,全方位关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先后进入中央领导层或者实际发挥领导作用的历史人物和以中央领导机关名义表达的认识。中央领导层表达的马克思主义可以说最能代表全党的认识水平,尤其从理论指导实践的角度看,其意义和作用绝非普通党员干部和党员知识分子所能比拟(正因为此,中共领导和影响下的左翼知识分子于1930年代开展的弥漫全国知识界的唯物辩证法研究与宣传,本文没有涉及。另外,学界从中国马克思主义传播史的角度对先是历史唯物主义然后是辩证唯物主义的传播历程已有清晰描绘和研究)。二是聚焦于中央领导层对马克思主义原理尤其是原典的引用和言说。换言之,不同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通常研究路径,中央领导层对于中国革命中广泛话题的具体理论阐释,虽然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运用和发展,却不是本文的着力点(学界在该方面的研究已经很丰富)。本文采取思想史的理路,尝试站在“什么是马克思主义、怎样对待马克思主义”的时代认识高度(当然不是拿当今的观念去剪裁历史,而是作为拓深思考的支点),从历史文献所提供的对马列原理和原著的直接引用和运用出发,客观梳理和分析中共的马克思主义认识历程、侧重、特点及其原因,并努力发掘其内含的历史启示。上述两点也可以说是本文的主要研究视角创新。
从上述考量出发,我们可以看到,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和应用主要表现为对列宁主义包括斯大林思想的认识和运用,尤其是列宁革命理论的运用。依据历史时序,关于中国革命性质与前途,关于土地革命与富农问题,关于武装暴动与革命形势,关于党内反倾向斗争,关于根据地建设,关于革命策略与统一战线等问题,先后(有的几乎是同时)成为马列主义原理原典的主要应用领域。从引用和运用频率看,列宁的《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后文简称“左”派幼稚病)、《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后文简称“两个策略”)高居榜首,其次是斯大林的《列宁主义概论》,然后是马克思的“不断革命”论。
需要说明的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尤其是阶级分析和阶级斗争理论已经内化到中共对中国革命问题的一切分析和阐释中。说到运用,这恐怕是最主要同时又构成思想深层结构的马克思主义立场、观点和方法的运用。这一点,人所共识,故本文不再专门考察。另外,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理论、列宁的帝国主义论,也主要表现为分析问题的基本立场和方法而不是直接引用,尤其是从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出发的分析。不仅如此,阶级斗争与经济动因的分析,还大有绝对化、泛化之嫌,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将之归结为阶级斗争,归结为经济利益(例如1929年的蒋桂战争也要从资本主义和封建势力的阶级战争去定性,连陈独秀都觉得太绝对化,因而批评中共中央这一判断是非马克思主义的),从这一点上说也是教条主义的另一种体现。
下面,我们展开考察。
一、中国革命“两步走”与“不断革命”
依据列宁的民族与殖民地革命理论,中共自“二大”开始形成中国革命分为民主革命与社会主义革命“两步走”的战略。“大革命”失败后,共产国际与中共中央很快认定,国民党南京政权是一个地主豪绅官僚买办资产阶级的政权。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性质没有变,中国革命依然属于“资产阶级民权革命”。问题是,资产阶级追随国民党加入“反革命营垒”,资产阶级革命却由无产阶级政党领导,这必然会给党员干部带来困惑。与此同时,原总书记陈独秀以及后来被称为“托陈取消派”的一批共产党员,认定中国社会已经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占据主导地位,乡村只是存在封建残余罢了;中国革命已经进入社会主义革命阶段。上述背景下,土地革命战争的最初几年,中共中央及其领导人高频率地运用马克思主义原理包括引用原典来说明中国革命的性质、特点和前途问题。
首先,要说明中国依然受帝国主义的控制与压迫,属于半殖民地。除了列举事实和数据外,理论依据主要源于列宁的帝国主义论。在这方面基本上不引用原典,因为列宁的帝国主义论对于中国共产党人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如果说,中国共产党人接受马克思主义后运用于革命具体实践中的最主要原理是阶级分析和阶级斗争,那么其次就应该是帝国主义论了。瞿秋白曾经谈到:“向来认为共产党专利的反帝国主义口号,在五卅运动以后很迅速的普遍到一般小资产阶级群众(工人更不用说),成了市侩、小贩的街谈巷议,编成上海滩上的小唱,成了一般学生、智识分子所谓青年的天经地义。”*《中国革命与共产党》(1928年4月),《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5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53页。其次,运用唯物史观主要是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社会性质的原理,通过数据和事实说明封建主义在中国尤其是广大农村的优势存在。这方面的原典引用亦很少,因为和帝国主义论一样,其原理已为中共领导人所熟谙。最后,通过引用马克思尤其是列宁的原典,说明无论是民族独立民族自决,还是实现民权包括实行耕者有其田,都是资产阶级革命的任务,而革命性质是由革命任务决定的。
以上的运用和应用对于中国革命而言意义重大,这无须赘言。但是,问题也出在这里。既然中国资产阶级已经“反革命”,那么无产阶级政党领导的民主革命必然有不同于一般的民主革命之处。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集中在革命前途或者民主革命与社会主义革命之间的关系上。在清算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的过程中,从批判其“二次革命”论出发,受共产国际驻中国代表的指导,中共得出了“一次革命”论,其依据是马克思的“无间断的革命”(后译“不断革命”)理论。
根据学界已有研究,马克思最早在1843年《论犹太人问题》中提出,只有“宣布革命是不停顿的”才能彻底摆脱金钱和私有制的统治,实现人类的解放。后来,在《一八四八年至一八五○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共产主义者同盟中央委员会告同盟书》中明确提出,无产阶级政党要不断革命,直至实现无产阶级专政、实现社会主义在世界主要国家的胜利。两篇文章直接谈论不断革命的文字仅300字左右。*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6、192页。然而,就是这数百字却为中共中央领导人思考中国革命问题带来巨大灵感,也带来混乱。
1927年11月,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的《中国现状与党的任务决议案》指出:“中国革命是马克思所称为‘无间断的革命’……在革命性质上,因为中国资产阶级没有能力实行推翻封建军阀的民权革命,所以中国革命进展的过程中决不能有民权革命自告一段落的局势(所谓二次革命的理论)。”换言之,“现在的革命斗争,已经必然要超越民权主义的范围而急遽的进展;中国革命的进程,必然要彻底解决民权主义任务而急转直下的进于社会主义的道路”。*《中国现状与党的任务决议案》(1927年11月),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622、623页。几乎在同一时间,临时中央负责人瞿秋白在《布尔塞维克》杂志上发表《中国革命是什么样的革命》一文,指出:“中国革命恰好是马克思主义所称为由民权主义生长而成社会主义的最明显的实行。”“要说中国革命已经是纯粹的社会主义的革命,固然不对,要说中国革命仅仅是民权主义的革命,仿佛革命之后,只开辟些‘民治气象’,得着纯粹资本主义的更是不对。”中国革命“不论是在速度上或是在性质上,都是无间断性的革命”。*《中国革命是什么样的革命》(1927年11月16日),《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5卷,第78-79页。
由马克思的“无间断的革命”导出中国革命既不是纯粹的民主革命也不是社会主义革命,必然会带来理论尤其是政策的混乱。这一问题在广州暴动打出苏维埃旗帜后变得更为紧迫。此外,临时中央也接到了共产国际关于中国革命依然是民主革命的指示。于是,进入1928年后,关于中国革命“两步走”关系的说明有了重大改变。1928年1月,瞿秋白发表《中国的苏维埃政权与社会主义》一文,指出中国革命在广州暴动之后,进到了更高阶段,即工农群众的苏维埃革命阶段。但是,“中国革命当前的任务,是肃清一切种种资本主义前期的封建式的社会关系、生产关系”,即民权主义革命,因而,工农暴动后建立的苏维埃是“最广泛的民权主义的政权”,还不能说是“无产阶级独裁制的政权形式,因为所谓无产阶级独裁,不能不是社会主义的独裁”。接着,他引用了列宁在“两个策略”中的话,说明只有到了民主革命完全胜利时,我们才能以“无产阶级之社会主义独裁”的口号,以“完全的社会主义革命”来代替“民权主义独裁”的口号。在此前提下,瞿秋白依然坚持“中国革命,可以说是马克思所称为‘无间断的革命’之模范。亦就是所谓‘由民权主义革命生长而成社会主义革命’的模范”。因为“工农兵代表苏维埃,是一种革命的政权形式,即是保证工农民权独裁制直接进于无产阶级社会主义独裁制的政权形式;这种形式之下,最容易完成从民权革命生长而成社会主义革命的转变”。*《中国的苏维埃政权与社会主义》(1928年1月10日),《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5卷,第229-230、232、233-234页。与瞿秋白在不断革命问题上有所保留的态度不同,1928年2月25日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通过的《共产国际关于中国问题的决议案》明确指出:“中国革命现时的阶段是资产阶级民权革命的阶段。”“认为中国革命现时的阶段已经生长成了社会主义的革命之主张,是不对的。同样,认为中国革命是‘无间革命’(共产国际执委驻中国的代表之主张)也是不对的……其错误与托洛茨基1905年时的错误相类似。”“这种错误大为有害。”*《中央通告第四十四号》(1928年4月30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5册,第156页。同年4月,中共中央发出第44号通告,传达了共产国际执委会通过的决议案,并明确过去所讲“中国革命是无间断的革命,只是要指出:中国之反对帝国主义、豪绅、资产阶级统治的‘资产阶级民权革命’是有确定的生长而成社会主义革命的趋势与前途”。*《中央通告第四十四号》(1928年4月30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5册,第155页。
到中共六大,中央最终放弃了“无间断的革命”提法,并对马克思、列宁的不断革命论与革命阶段论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周恩来在大会讨论政治报告时发言谈到:马克思的“不断革命论”是在1848年法国大革命时讲的,“当时是小资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争领导的革命,较之中国的阶级关系是不同的——资本主义开始发展的资产阶级革命与帝国主义时期的殖民地民主革命当然不同”。1905年托洛茨基也拿这个“不断革命论”来分析当时的俄国革命性质,犯了超越阶段和忽视农民作用的错误。“在另一方面,所谓不断革命论,是一个革命转变的理论,这个理论,列宁把他应用到具体的方法上(工农专政转变到无产阶级专政)去了,这样一来,不断论也就成了一个不必要的革命术语。”*周恩来:《在中共六大讨论政治报告时的发言》,《党的文献》1988年第1期。但是,后来的事实表明,该问题并未画上句号,问题恰恰出在如何理解“革命转变”上。瞿秋白在中共六大《政治报告讨论后之结论》中谈到:“我们可以一般的说,现在革命还是反帝国主义的资产阶级民权革命,社会的主要内容是土地革命,这革命的完成及其完成过程之中,就要有转变为社会主义革命的可能,或者说客观上确定的转变而成社会主义革命的趋势,这是第一点。第二点,现在还不是社会主义的革命。”*《政治报告讨论后之结论》(1928年6月28日),《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5卷,第599页。瞿的结论源于共产国际领导人布哈林关于中国革命性质及其转变的分析,在布氏看来,一是工人阶级的领导权,“二是革命要引起帝国主义方面强有力的抗拒和压迫”,于是在“解决资产阶级性的民权革命任务之际无疑义的就会有转变到社会主义革命的步骤”。比如因反帝国主义斗争的剧烈,而不得不没收大企业,“即此便使革命开始转变到社会主义革命”。*《政治报告讨论后之结论》(1928年6月28日),《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5卷,第598-599页。由上述结论不难窥见,中国革命是资产阶级民权革命已无异议,问题是还有一个由民权革命到社会主义革命的转变,所谓“革命完成过程中”进于转变,所谓“反帝国主义争斗的剧烈”进于转变,如何理解和判断呢?这实际上取决于对中国革命形势的估计。此后,“左”倾冒险主义的主张便是明证。
1930年伊始,王明就从革命转变的理论原则出发,认为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的成分是“错杂着的”,“现在阶段的中国革命,在新高潮到来之时,有很快的转变到社会主义革命的前途”。他提出谁不认识到这一点谁就会犯“二次革命论”的错误。*《反对两个严重错误的倾向》(1930年1月8日),《王明言论选辑》,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1页。到“立三路线”时期,在革命转变问题上的认识更加“左”倾。1930年5月,李立三发表文章《新的革命高潮前面的诸问题》提出:“现时全国革命斗争无疑的是日益接近直接革命的形势,因此准备一省与几省首先胜利建立革命政权的问题,已经提到党的任务的前面。紧随着这一问题,要同时而且必然同时提出的就是革命转变——从民主革命转变到社会主义革命的问题。”因为“革命已经在一省与几省首先胜利建立全国革命政权的时候,帝国主义豪绅资产阶级必然要用尽一切力量来反对革命,经济怠工,组织反革命的暴动与武装进攻等。……这时革命政府为着力争全国革命的胜利,不只是要没收土地,没收帝国主义的银行企业工厂,使民主革命干到彻底而且要没收中国资产阶级的工厂企业银行以消除资产阶级反革命的武器;并且为着对付严重的经济封锁必然要实行组织生产,管理生产。同时在政治上,为着对付这样顽强的反革命的进攻,必然需要更集中独裁的政权,这就必然需要从工农专政进到无产阶级的专政。政治上是无产阶级专政,经济上没收资本家的工厂企业和银行,由革命政府来组织生产管理生产,这就是社会主义的性质了。所以革命胜利的开始,革命政权建立的开始就是革命转变的开始,中间决不会有丝毫的间隔。如果以为革命一定要在全国胜利以后,才能开始革命的转变,这是严重的错误。”*李立三:《新的革命高潮前面的诸问题》(1930年5月15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7册,第198-199页。1930年6月11日中央政治局会议通过的决议《新的高潮与一省或几省首先胜利》,在革命转变问题上重申了李立三的观点。
在纠正“立三路线”的过程中,周恩来曾指出,“关于革命的转变,这是带着一些理论的问题”。他总结道,一方面中国民主革命因国内国际有利条件“在其胜利的道路上,开辟了社会主义(非资本主义)发展的前途”,即民主革命必然转变为社会主义革命;另一方面,转变需要社会、经济、政治条件,需要“过渡的阶段,要经过许多准备的阶段”。“右派将两个革命阶段划分得清清楚楚是不对的,但决不能说转变已是目前主要的任务。另一种更危险的,是以为取得了工业城市,即转为社会主义革命,这是对于彻底实现民主革命到全国的范围有极大妨害的。”*周恩来:《关于传达国际决议的报告》(1930年9月24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7册,第426、428页。实际上,这里明确了即使是革命在一省或几省取得了胜利,占领了几个工业城市,也不能马上开始社会主义革命。以批判“立三路线”为鹄的的王明的“名著”《为中共更加布尔塞维克化而斗争》,在革命转变问题上亦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且讲得更具体,他认为革命转变“必须经过相当的一定的必经阶段,这一转变阶段的时间的长短,要由国际的和国内的斗争环境和力量来决定;大体说来,要比俄国1917年十月革命时的转变经过更多的阶段,同时,比俄国1905年革命中的转变速度要快得多”。*陈绍禹:《为中共更加布尔塞维克化而斗争》(1931年2月),《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8册,第119页。
总的来看,基于马克思的“不断革命”论,中共中央领导层先是提出“民权革命”与社会主义革命同时进行的主张,其依据是“不断革命”既可以理解为速度或阶段,也可以理解为性质。实际上,马克思的“不断革命”论并没有后者的含义。从1927年末开始,混淆民主革命与社会主义革命界限的不断革命论被纠正,以中共六大为标志,“无间断的革命”提法被放弃。党内高层统一认识,即马克思的“不断革命”论仅指革命阶段的相连,也就是列宁的革命转变论。为避免再引起认识混乱,此后涉及民主革命与社会主义革命关系均应用列宁的革命转变论而不再提马克思的“不断革命”论。然而,正是在革命转变问题上,“立三路线”犯了急性病。在纠正“立三路线”的过程中,党内在该问题上的认识进一步深入和统一,即革命转变需要条件、需要许多准备和过渡阶段。不过,此时强调的“准备”和“过渡”似乎主要是指民主革命在全国即将胜利之际或前夜或前后一个很短的时期,而一旦取得全国性胜利,那么社会主义革命就要紧接着展开。换言之,两个革命之间是没有停顿的。后来,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理论框架内,又进一步明确民主革命胜利后,中国将首先进入一个新民主主义社会,然后再进行社会主义革命进入社会主义社会(当然,从1952年下半年开始,毛泽东的相关思想有了调整,即认为新民主主义社会本身就是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的过渡时期,马克思的“不断革命”论也再次被提起,这是后话了),此其一。其二,纵观20年代末30年代前半期中共中央领导层在中国革命两个阶段及其转变问题上的认识,很明显的是要学习甚至效仿俄国革命尤其是十月革命。1917年俄国革命从推翻沙皇专制的民主革命到推翻克伦斯基政府的社会主义革命,是在很短时期内完成的,即使从1905年革命算起,也就花了十余年的时间。以俄国革命为榜样,是中国共产党在革命转变问题上出现急性病的一个重要原因。其三,无论是在革命转变问题上发生怎样的认识和校正,有一点是始终坚持的,那就是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中,必须同时反对资产阶级,原因是资产阶级背叛了民权革命。这一判断来源于共产国际。当然,为了防止和社会主义革命混淆起来,提出了现阶段反资产阶级主要是政治上的而不是经济上的,即不没收资本家的工厂企业。实际上,如果落在实践层面上,这两者的关系是很难处理的。好在1935年后,中共中央放弃了反资产阶级的立场。
二、土地革命与富农问题
八七会议确立了土地革命和武装反抗国民党的总方针。为此,临时中央负责人瞿秋白,除了依据共产国际指示和中国现实进行说明外,亦努力从马列主义原典中寻找理论依据。
关于民主革命的核心是解决农民的土地问题,其引征主要源自列宁的民族与殖民地理论。这种征引有的时候是原文,有的时候是概括,例如,“马克思列宁主义说:殖民地和民族问题,大部分就是土地问题农民问题”;“列宁曾经说过,以为对农民没有明确的态度,无产阶级政党就能在殖民地真正贯彻共产主义政策和策略,那是地地道道的乌托邦。列宁教导说,在殖民地和落后的资本主义国家,农民是最基本的群众,正因为如此,我们在那里搞的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马克思主义还是民生主义》(1927年12月9日-1928年1月5日),《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5卷,第210页;《关于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国家的革命运动的补充》(1928年8月15日),《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6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0页。值得注意的是,在瞿那里,这种非原典的概括比起原典引用更能说清问题。
在土地革命中,阶级路线至关重要。在该问题上,列宁关于无产阶级同“全体农民结盟”和农村阶级分化的理论被高度重视和不断引用,其动因与核心是如何看待富农。中共中央在六大之前,虽然已经确认土地革命是中国革命的核心,也论及土地革命中的阶级路线,但是,列宁的有关理论并未得到后来那样的关注。六大决议中曾提醒全党不要故意加紧对富农的斗争。然而,中共六大后苏共党内爆发了斯大林与布哈林的争论,之后开展了反对对富农实行让步政策的“右倾机会主义”斗争。这一斗争直接影响到中共转变对富农的政策。而这种转变在理论和实践的自圆其说上显得非常困难。富农属于农村资产阶级,是马列主义尤其是列宁反复讲到的观点,正因为此,列宁提出在反封建的民主革命中无产阶级及其政党要与“全体农民结盟”。苏联后来在反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革命中反对富农符合理论逻辑(暂不论实际上导致的经济困境)。问题是中国正在进行的是民主革命(而且为此与所谓“托陈取消派”大开舌战),那么在农村反对富农如何解释,就成了一个大问题。为此,中共中央及其领导人绞尽脑汁,其中瞿秋白论说最多。列宁的一段话不断被直接间接引用(因直接译自俄文版的《列宁文集》,故不同的人在不同场合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时候译文不尽相同,这也意味着党内很多人对此并不了解),其主题是说,在封建秩序统治下,“农民的全体都是这种‘秩序’的仇敌。对于农奴制度,对于农奴主和地主,对于为地主等服务的国家——农民仍旧继续着是一个阶级,不是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而是农奴制度社会的阶级,就是‘等级性质’的阶级”。“我们乡村之中农奴制度的社会,受‘现代式的’(资产阶级式的)社会的排挤有多少,农民亦就有多少不成其为一个阶级,而分裂成农村无产阶级和农村资产阶级。”*《关于农民问题的意见》(1928年2-6月),《中国革命和农民运动的策略》(1929年9月8日),《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6卷,第355、576页。在瞿秋白看来,中国亦是这样,“既然有军阀统治和豪绅地主的统治存在,全体的农民都是这种统治的仇敌。同时,中国资本主义关系有多少发展,农民也就有多少分化成为农村无产阶级和农村资产阶级”。*《关于农民问题的意见》(1928年2-6月),《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6卷,第355页。实际上,列宁的思想很清楚,相对于封建势力而言,农民整体上是一个与之对立的传统等级意义上的阶级,具有反封建的革命要求;但另一方面,农村资本主义关系的发展,又使农民分化为富农等农村资产阶级与雇农无产阶级;民主革命过程中无产阶级应与全体农民结盟,社会主义革命过程中则要发动农村无产阶级反对富农等农村资产阶级。列宁的战略策略是,“起先同着‘全体’农民反对君主制度,反对地主,反对中世纪(而革命亦就仍旧是资产阶级的,资产阶级民权主义革命)。随后,同着贫农,同着半无产阶级,同着一切被剥削者反对资本主义”。富农“这一阶层是仇视农奴制度和地主官僚的,他能够成为民权主义者;可是,同样无疑义的:这一阶层对于农村无产阶级亦是仇视的……我们的任务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离开阶级的观点,要组织城市和农村无产阶级的密切的联盟”。*《中国革命和农民运动的策略》(1929年9月8日),《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6卷,第577页。问题很清楚,列宁在俄国民主革命中关于同“全体农民结盟”的思想是可以理解为在一定时期内包括富农的,虽然富农作为剥削者,作为农村无产阶级的对立面,在布尔什维克的阶级路线图中是明晰的。由此出发,中国土地革命过程中,富农从理论上讲不管农村阶级如何分化,都不是革命的对象,相反应是联合至少是中立的对象。但是,这样的结论不能得出。为什么?瞿秋白的回答是,虽然俄罗斯富农主要是资本主义关系的代表,能够成为民权主义者,但也决不能把联合全体农民的口号解释成包括联合富农的意思,因为“列宁从来没有提过同富农联合。同富农联合,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不能允许的。根本不能从列宁的提法中得出这样的结论”。具体到中国,列宁“同全体农民结盟”的思想,“仍旧是战术路线的总方针”,但前提是正确认识列宁的思想。更重要的是,“中国的富农在多数情况下是小地主,他们采取更为奴役性的、更为残酷的形式来剥削中国的基本农民群众”。即使是存在于江浙、广东的自己经营农场、雇工而不是出租土地的“这种极少的资本主义富农,在一般封建关系占着统治地位的环境之下,他们的发展前途,多份是向着半地主化的方向进行……”*《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就农民问题给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信》(1929年6月7日),《中国革命和农民运动的策略》(1929年9月8日),《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6卷,第367、579页。另参见《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与中国共产党书》(1929年6月),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27-1931)》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521页。另外,并非不重要的是,中国富农从政治上讲“不但不能为土地革命而斗争,并且不能成为民权主义者,而一般的公律,只是‘青天白日主义’的信徒”。因此,瞿秋白批评道:“有些中国同志想凭借列宁关于无产阶级与全体农民联盟问题的提法而加以机会主义的解释,却不考虑中国富农的特点,因而犯了严重错误……采取了不正确的路线。”*《中国革命和农民运动的策略》(1929年9月8日),《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就农民问题给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信》(1929年6月7日),《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6卷,第580、368页。既然如此,那么是否可以将富农与地主同样看待呢?也不是。中共中央一再强调,农村的主要矛盾是地主和农民的矛盾,肃清一切封建势力是中国革命的主要任务。可是按照中国富农是小地主、半地主的判断,而且他们的剥削方式更具奴役性,那么将之视同封建地主并无不可。然而,不是。谈到富农的时候,又肯定其与封建势力矛盾甚至斗争的一面,并因此提醒无产阶级及其政党要警惕与之争夺反封建群众的问题;另外,就是支持农村无产阶级——雇农与富农的斗争。通观相关文件,可以看到在该问题上的理论解释咬文嚼字、自相矛盾、捉襟见肘。落到实践上,极容易导致摇摆不定和总体上“左”倾。根据地比较通行的“地主不分田,富农分坏田”的政策就是很好的实践诠释。
三、武装暴动与“直接革命形势”
大革命失败后,中国共产党走上武装反抗国民党统治的道路。列宁关于用暴力手段打碎现存的国家机器的理论,关于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的论断,关于革命的前提——统治阶级再也不能够照旧统治下去了,而被统治阶级再也不能够照旧被统治下去了——的分析,时常出现在中共中央文件和领导人的报告、讲话中。不仅是这些基本结论,一些具体论说、判断也经常被引用,有些引用还不是简单的教条主义问题,而是力图矫正党内相关问题上的模糊认识或者回答某些疑问。
举行武装暴动,是国共分裂后中共首要的任务。一方面因为缺乏经验,另一方面是复仇心态,导致暴动频仍甚至“玩弄暴动”。在此背景下,瞿秋白于1927年12月在《布尔塞维克》杂志连续发文,论述武装暴动问题,主旨是:(1)当暴动初起、革命武力尚弱小之际,要重视运用游击战。其中征引了列宁关于游击战就是适用于几个人、十几个人的转移迅速的小队伍的一段话。(2)强调列宁关于武装暴动的三个条件:不是靠密谋,不只依靠党,而且要依靠先进的阶级;民众的革命高潮;“革命达到历史上的转变关头,就是革命敌人的动摇一天天的增加,而薄弱的骑墙的不坚决的革命友军也一天天的更加动摇”。这三个条件的引用也出现在中央文件如1928年1月《中央通告第二十八号》以及后来其他领导人如王明、博古等人的文章里。(3)“革命暴动之中零星的部分的失败是常事”,列宁曾经论证说:“难道没有预先许多次不成功的不重大的对于旧政权的打击,而在广泛复杂错综的民众总运动之中,会有突然的对于旧政权严重的打击之可能么……没有许多次零碎的规模不甚大的暴动,而会有突然的暴动么?”*《武装暴动问题》(1927年12月10日),《广州工农兵暴动的信号》(1927年12月14日),《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5卷,第157、162、170、178页。
然而,认识到暴动是群众性的事业,暴动需要一系列条件,并不能保证实践的成功。而正是在如何认识暴动的时机问题上,党内不断发生冒险主义的错误,其症结就在于夸大了革命力量和革命形势,夸大或误判了统治阶级的危机。例如,李立三为了推行其冒险主义路线,也时常有选择地引用列宁的相关论断。他指出,列宁在1917年十月革命之前,坚决反对季罗维也夫(今译季诺维也夫)及加米列夫(今译加米涅夫)关于武装暴动的动摇。季罗维也夫与加米列夫在当时坚决的反对暴动,以为布尔塞维克取得政权,不能得着其他政党的帮助,一定没有广大群众的拥护。列宁坚决反对这种意见。列宁说,无疑问的,只要布尔塞维克取得了政权,一定可以得着广大群众之热烈的拥护。特别是在变帝国主义战争为革命战争的口号之下,无产阶级首先可以夺取广大农民士兵的同情。在李立三看来,当年中国军阀之间爆发的中原大战,正是列宁变帝国主义战争为革命战争之号召和实践应用于中国的良机。无产阶级政党若能坚决地起来号召反对军阀战争,领导变军阀战争为革命战争,则我们无疑问的必然得着广大中国工农兵士劳苦群众的拥护,建立与巩固中国的苏维埃政府。*李立三:《目前政治形势与党在准备武装暴动中的任务》(1930年8月6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7册,第347、349、354-355页。他建议怀疑中国革命高潮已经到来的人,“去拿列宁著的《无产阶级革命与叛徒考茨基》第七章甚么是国际主义中论到当时欧洲革命形势的一段细读二遍,便了然于这样的真理……”*李立三:《新的革命高潮前面的诸问题》(1930年5月15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7册,第190页。但是,他的这种进攻路线却给中国革命带来了巨大损失,因而后来被认为恰恰是“非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或“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
在清算“立三路线”的过程中,中共中央一些领导人比李立三更高频率更长篇幅地引用列宁和斯大林的原典,其中王明最为典型,他在《为中共更加布尔塞维克化而斗争》中引用斯大林《列宁主义概论》和列宁《第二国际的破产》中有关如何判断革命形势的话语,强调“马克思主义要求我们对于阶级的相互关系和每个历史时机的具体特点,有最正确的估计,……这要求无疑地是必须遵守的”。他指出,“立三路线”的一个重大错误是把“革命运动高潮”与“直接革命形势”混成一谈、当成同一范畴。他引经据典地论述道,革命运动高潮是什么呢?是表示“革命运动的继长增高”,即表示统治阶级的力量日趋削弱和崩溃,被统治阶级力量日益增长和强大;革命运动高潮时期的党的策略应当怎样呢?“党的策略是进攻的,……政治罢工、政治示威、总罢工、武装起义以及革命斗争等等”。但是,只有在高潮发展成为直接革命形势的时候,武装起义才是直接行动的指令。直接革命形势的标志是什么呢?他征引列宁的原典道:“(一)统治阶级再要形式不变地保持自己的统治成为不可能了……(二)被压迫阶级的贫困与痛苦的剧烈大非寻常可比;(三)由于上述的原因,大大地增高了群众的积极性,这些群众在‘和平的’时代,让人家安静地掠夺,而在风雹的时代,整个革命的环境以及‘上层’自己将他们吸引到独立的历史的事变中去。”没有这些不依各政党各阶级主观意志而转移的客观条件,“按照一般通例,革命是不可能的”。王明还引用了列宁关于武装暴动的三条件(文字与前诉瞿秋白、中央文件所引有出入)的论述,以说明正确地了解革命运动高潮与直接革命形势的相互联系和区别,是正确地准备和举行武装起义的先决条件。*陈绍禹:《为中共更加布尔塞维克化而斗争》(1931年2月),《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8册,第121、125-126页。
“立三路线”的另一个理论罪状是否定列宁关于资本主义发展不平衡的规律。概括言之,李立三认为“中国是帝国主义一切根本矛盾最集中的地方,而且是最尖锐最严重的地方。这就是说帝国主义束缚世界的锁链中,中国是最薄弱的一环,就是革命最易爆发的地方。所以世界革命有首先在中国爆发的可能,而且这一爆发以后,必要引起这个世界革命的兴起”;另一方面,“没有世界革命的胜利,也决不能保障中国革命的持续”,中国革命的胜负决定着世界革命的胜负。*李立三:《新的革命高潮前面的诸问题》(1930年5月15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7册,第184、185页。这一观点,显然是马克思、列宁关于无产阶级革命的国际性、革命首先爆发于资本主义最薄弱的链条以及民族与殖民地革命理论在中国的“灵活”应用,尤其是受共产国际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资本主义处于一方面经济迅速发展、另一方面内部矛盾愈演愈烈的“第三时期”理论影响的结果(当然,共产国际于1929年10月29日给中共中央的信更难辞其咎,该信认为中国已经到了“深刻的全国性危机时期”,并提出“变军阀战争为阶级的国内战争”的“紧急口号”)。中共六届三中全会后不久,中央就发文件指出,列宁说世界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平衡,是无条件的公律,而立三同志却认为中国革命能够引发世界革命,“中国革命胜利的主要条件,是全世界无产阶级‘对于中国革命的及时的一致的行动’。这就根本推翻世界资本主义发展不平衡的事实,根本反对列宁主义的分析”。*《中共中央告同志书》(1930年12月1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7册,第732页。当然,对这一问题谈得最多的还是王明,在《为中共更加布尔塞维克化而斗争》中,在给李立三扣上一系列反对和歪曲列宁理论的帽子后,他强调“经济的和政治的发展不平衡,是资本主义的绝对的规律”,“目前的世界危机发展得不平衡,虽然总的方面都有危机,但是各国的危机是不平衡的”。*陈绍禹:《为中共更加布尔塞维克化而斗争》(1931年2月),《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8册,第109-110页。他引用了斯大林在共产国际执委第七次扩大会议(1926年12月)上讲的一段话,以说明帝国主义发展不平衡规律的实质或主要内涵——世界已被旧有帝国主义各个集团瓜分完毕;新起的资本主义国家要占据新的市场与原料产地就必须从别的国家手中去抢夺;于是“就发生了用帝国主义战争的方法来定期的重分世界”,以造成新旧势力之间的“均势”。*陈绍禹:《为中共更加布尔塞维克化而斗争》(1931年2月),《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8册,第179-180页。如此,李立三关于中国革命与世界革命关系的看法,关于世界无产阶级对于中国革命“及时的一致的”支持的期待,显然违背了马列主义的有关原则。
自批判“立三路线”开始,对马列主义原典的引用,冗长、繁琐之风愈演愈烈,甚至在很多时候似乎在较量谁更熟悉马列主义,“言必称希腊”,先有马列语录,然后才是实践,实践服从理论、理论裁制实践的文风开始大行其道。正是在批判和肃清“立三路线”的过程中,王明脱颖而出,他的《为中共更加布尔塞维克化而斗争》就是以“立三路线”为鹄的展开的。这本小册子的一大特点是大段且连续地征引列宁、斯大林的语录,而且动辄数百言甚至上千言。然而,王明对马列主义理论的熟悉和征引并未带来他对中国革命比李立三更符合实际的判断和指导,历史表明,在许多问题上他比“立三路线”更“左”。问题不是出在理论上谁的理解更符合马列原典,而是出在对实际的了解上。从这个意义上讲,毛泽东说过的一切从实际出发、理论联系实际就是马克思主义的论断,内涵着中国革命的沉重教训。
四、关于党内反倾向斗争
中国共产党内反对“左”右倾错误的斗争,构成党史的重要内容,甚至一度引起党内外注目。*中国共产党在领导革命和建设的历程中,不断进行反对“左”右倾的斗争,直至改革开放。其中有实践需要和历史正当性。但是,“文革”时期把党的历史写成党内两条路线斗争史,固然是对历史的扭曲,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和党史上人为地夸大左右倾两条路线斗争的作用有关,而这又和中国革命中主要运用列宁主义有关。阅读列宁有关俄国1905年革命和1917年革命的著作,容易给人留下这样的强烈印象,即布尔什维克的历史就是不断开展党内斗争的历史,十月革命胜利的先决条件是不断克服党内“左”右倾错误。无论俄国革命的实际是否如此,也无论列宁是否有这一思想。但是,它对中共的影响是显著存在的。根据已有研究,中共党内的反“左”右倾的实践始于与国民党的合作。1924年5月召开的中国共产党扩大的中央执行委员会会议,明确提出在与国民党的合作中要警惕偏于左倾和右倾的危险。此后,针对国共合作后党的工作任务、对待资产阶级特别是国民党的态度问题,明确了党内“左”右倾错误的表现。但总体而言,此时中共对于“左”右倾话语的应用还处于起步阶段。大革命失败后,党内关于“左”右倾的论说逐渐凸显并涉及方方面面的问题。一个由多重“子话语”交织而成的复杂话语谱系逐渐建立起来。*参见赵淑梅:《以真理的名义:中共党内“左”右倾话语分析(1927-1949)》,中共党史出版社2014年版,第36-39页。在如此重要的问题上,遵循马克思主义原理并征引原典是必须的。综观相关文献,可以发见,征引主要涉及对左右倾错误实质、根源,反对左右倾错误的原则和意义的认识。原典主要来自列宁和斯大林。
还在“立三路线”形成初期,张闻天就征引列宁《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中的相关论述,强调共产党就是在同两种倾向的斗争中、在不断的征服两种倾向的斗争中发展与巩固起来的。在肯定党内斗争主要是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的前提下,张闻天特别指出,当我们说要反对党内的右倾与“左”倾危险时,不要以为右倾与“左”倾根本上是两种不相同的东西,不要以为不顾一切主张暴动的“左”倾盲动主义要比反对一切暴动的机会主义“总要革命些”。依照马克思主义与列宁主义看来,“左”倾在本质上是同右倾没有什么区别的。它同右倾一样,反映资产阶级对于无产阶级的影响,它同右倾一样,是党内小资产阶级意识的表现,同时,它也同右倾一样,若继续发展下去,也必然会走到取消主义的反革命的路上去。*《论两条战线的斗争》(1930年5月19日),中央党史研究室张闻天选集传记组编:《张闻天文集》第1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12年版,第91-92页。他通过征引列宁、斯大林嘲讽和批评俄国共产党内“左”右倾错误的具体表现,说明照列宁和斯大林看来,“左”右倾都是机会主义,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而已。*《论两条战线的斗争》(1930年5月19日),《张闻天文集》第1卷,第92-93页。“所以共产党内两条战线的斗争是反对右与‘左’的机会主义,为了布尔塞维克的唯一正确的路线的斗争。”进一步言之,一方面要同群众运动的右的尾巴主义斗争,要站在群众的前面领导群众,另一方面,也要同跳过群众的“左”的冲锋主义斗争。斯大林同志说得好:“领导的艺术,这是一件严重的事。不能落在运动的后面,因为落后,就是脱离群众,但也不能跑到群众的前面,因为跑前,就是同群众脱离联系。谁要领导运动,而同时又要同千百万群众保持联系,那他就应该做两条战线的斗争,反对落后的,与反对跑前的。”张闻天特别指出,在我们党内不但要同公开的机会主义倾向做斗争,而且也要同那些比马克思主义“更左”,比列宁主义“更左”的人,那些用左的响亮的空话来遮盖其右的机会主义本质的人做斗争。*《论两条战线的斗争》(1930年5月19日),《张闻天文集》第1卷,第95、96-97页。张闻天的上述思索,反映了他对李立三“左”倾狂热的保留态度。红军长征前夕,张闻天还提出了反对“极左主义”的命题,要求每一个布尔什维克都应像列宁说的那样,不但要有勇气反对右倾机会主义,而且要有勇气反对“小资产阶级的极左主义”。他还征引斯大林的话说:“要是超左派来干革命,仅是等待着革命在明天就能胜利,那末,很明显的,假使革命一下搁浅,停滞起来,而不能在明天就得到胜利,则这一些超左派自然就应该陷于绝望之境,对革命也会灰心绝望起来。”因此,超左情绪与公开的机会主义情绪完全一致,必须使每一个同志了解这一真理。*《反对小资产阶级的极左主义》(1934年6月24日),《张闻天文集》第1卷,第350页。
在党内斗争问题上,王明也详细征引了列宁尤其是斯大林在联共第十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中的话语,强调两条路线斗争的重要性:“列宁在我们党内经常进行两条战线上的斗争,反对‘左’的和明显的孟塞维克的倾向。我们的党在和两种倾向——右的和‘左’的斗争中生长和巩固的。”所以“两条战线上的斗争应该是党的一切活动和领导的基础”。*陈绍禹:《为中共更加布尔塞维克化而斗争》(1931年2月),《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8册,第238页。那么,共产党内为什么会出现路线斗争?王明通过长篇征引(总字数在2000以上,最长的段落接近1500字)斯大林在1926年12月共产国际执委第七次扩大会议上的讲话,说明党内斗争的性质、原因和意义。首先,党内斗争属于原则分歧,不是具体政策和工作问题。原则分歧,任何协调、任何“折中”路线,均于事无补的,“矛盾只有用斗争办法才能克服”。其次,党内矛盾与分歧的来源有二:一是资产阶级及其思想的压迫和侵入;二是工人阶级内部有各种不同的阶层。第一阶层,无产阶级的基本群众,“纯粹的”无产阶级群众。这一阶层是马克思主义的最可靠的支柱。第二阶层,不久才从非无产阶级——农民、市侩、知识分子等出身的人,他们把原有的习惯、习气、动摇、犹豫等带到工人阶级中来。他们是无政府主义、半无政府主义和“极左”派别的最好基础。第三阶层,工人贵族,这些人带有与资产阶级妥协的希望,带有“出头做人”的情绪,是改良主义者与机会主义者的最好基础。“很自然地,在阶级斗争发展的每一个紧急关头,在每一次斗争剧烈化和困难增加的时候,无产阶级的各种阶层的观点、习气和情绪的不同,便不可免地要在党内的某些分歧形式上表现出来,而资产阶级及其思想的压迫不可免地要加剧这些分歧,使这些分歧在无产阶级政党内部斗争的形式上寻找出路。”*陈绍禹:《为中共更加布尔塞维克化而斗争》(1931年2月),《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8册,第244-246页。最后,对一切离开列宁主义路线的倾向作无情的斗争,是党的经常任务。斯大林指出:“如果不同时与我们党内倾向斗争,不克服这些倾向,能不能和阶级敌人进行胜利的斗争呢?不,不能够。所以不能够,是因为在后方,在我们党内有敌人意识的反映,在后方留有不相信我们事业和用尽一切方法阻碍我们的运动向前进步的人们……”“恩格斯还远在一八八二年便说过:‘大国家的一切工人政党,只有在内部斗争中才能发展,这是与辩证的发展律完全符合的。’因此,斯大林同志说:‘用斗争办法来克服党内矛盾是我们党发展的规律’,不仅是联共发展的规律,而且是其它无产阶级政党发展的规律。”*陈绍禹:《为中共更加布尔塞维克化而斗争》(1931年2月),《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8册,第247-248页。
客观地看,大革命失败后,中国共产党内在革命战略与策略、方针与政策等方面确实存在分歧,通过争论统一思想认识势在必然。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1930年代上半期中共中央总体上执行的是“左”的路线和方针政策,而且是在不断开展反倾向或两条路线斗争的过程中越来越“左”。这其中有两个因素起着决定性作用:其一,中国革命受共产国际的指导和指挥,中共党内的反倾向斗争根源于共产国际的有关决策。当然,在执行过程中共中央还是有一定自由裁量权的,这主要表现在程度而非方向上。其二,俄国社会民主党在领导俄国革命过程中,党内分歧与争论始终存在且很激烈。俄国革命的胜利伴随着布尔什维克与孟什维克的分裂,伴随着布尔什维克内部的争论以及托洛斯基、布哈林等人的先后被批判。在列宁与斯大林的著作中,不乏对党内反倾向斗争的论述,有时令人感觉党内斗争比对敌斗争还重要(从只有取得一致认识才可能进行有效的对敌斗争意义上说也确实如此),党的历史很大程度上就是同党内各种机会主义斗争的历史。既缺乏革命经验又时刻以布尔什维克为榜样的年轻的中国共产党,不可能不深受影响,难免夸大党内反倾向斗争的意义,难免在党内斗争中实行“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虽然“左”的领导人也引用列宁、斯大林有关党内斗争中要说服教育、“刷新”(即改造)而不是侮辱犯错误者的话。
受列宁主义关于党内斗争理论的影响,中国共产党在长期的反倾向斗争中逐步树立起以下认识:其一,“左”右倾机会主义对于革命的错误与危害在实质上是一样的,其差异只在形式上,而且“左”倾机会主义是形左而实右。其二,党内“左”右倾源于资产阶级思想影响,源于小资产阶级,源于工人贵族。这些认识后来并未因“左”倾教条主义在党内统治地位的结束而终止,相反一直延续到1970年代末。
五、关于苏维埃根据地建设
随着红军的壮大和革命根据地的开辟、发展,中国共产党开始了局部执政的历程,尤其是1931年中华苏维埃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决定成立苏维埃共和国后,根据地的政权、经济和文化建设被迅速提上议事日程。这一时期,博古、张闻天、瞿秋白等中央领导人努力从列宁和斯大林的有关思想中汲取营养、获取政策原则和理论支持。
(一)关于苏维埃政权建设
综观中央文件及其领导人的论述,在该问题上对列宁著作的征引主要围绕为什么要建立苏维埃政权,苏维埃政权的性质和功能何在,如何建设和巩固苏维埃政权展开。
关于第一个问题,主要讲苏维埃是革命民众的创造,是革命武装力量的组织机构,是“为民意而选出,因民意而撤换”的属于人民而非官僚的机构,是教育、训练广大被压迫阶级革命的最好的组织形式,“兼有议会主义及直接民权二者之长:人民选举代表,同时有立法及行政之权”。*参见《苏维埃政权的组织问题决议案》(1928年7月10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5册,第462页;《中国的苏维埃政权与社会主义》(1928年1月10日),《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5卷,第231页;《二次苏大会的改选运动与苏维埃的德谟克拉西》(1933年8月1日),《张闻天文集》第1卷,第270-272页。
关于第二个问题,主要讲苏维埃政权是工农民主专政的具体形式,它靠革命暴力建立,同时无情镇压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反抗,进行土地革命,施行彻底的民主主义,改良工人的地位和生活等;在铲除封建残余的过程中,工农民主专政开创了自己的将来——到社会主义的道路,换言之,工农民主专政是民主革命生长与转变到社会主义革命与无产阶级专政的过渡或曰“枢纽”、“轴心”。这些论断主要源自列宁的“两个策略”。
关于第三个问题,原典征引最多,且包括斯大林的许多论述,大致上分为两个层次:首先,苏维埃政权的巩固与发展取决于民众的发动和接受教育训练的程度;其次,为此必须坚决反对党和政权机关存在的官僚主义。对此,张闻天、博古等论述和征引原典最多。
1933年,张闻天在中共苏区中央局机关报《斗争》上发表文章,论述根据地政权建设问题,高频率征引了列宁的有关论述,这些论述(一)强调依靠民众是“新政权与旧政权一切固有机关之根本的区别”;旧政权一贯的不信任群众,惧怕光明,靠欺骗过活;新政权是大多数人的专政,依靠而且完全依靠大多数群众的信任。张闻天还结合具体工作实际强调应该在一切苏维埃政府的机关内以及经济组织内吸收中农参加,他指出,列宁曾说“对于中农,我们的政策是永远同他们联合。他们不是苏维埃的敌人,不是无产阶级的敌人,不是社会主义的敌人。当然他们还要摇摆……”(二)苏维埃“这组织能够领导最广大的民众,吸收他们到独立的政治生活,依据他们自己的经验,政治上教育他们,这样来开始真正使全体民众去学习管理,并且科学的管理”。*《苏维埃政权下的阶级斗争》(1933年5月26日),《二次苏大会的改选运动与苏维埃的德谟克拉西》(1933年8月1日),《张闻天文集》第1卷,第253、270、271页。在此,张闻天强调,教育、改造与训练小资产阶级群众首先是广大农民,是苏维埃重要且长期的任务,他征引列宁的话说:“在无产阶级专政底下,必须改造几百万农民和小业主,几万佣<雇>员官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使他们都服从无产阶级的国家和无产阶级的领导,必须制胜他们中间资产阶级的习惯和传统。”同样也必须“改造无产者自己。无产者自己所有小资产阶级的成见,并非一下即能去除的。……要去除这个,必须靠长久的和艰苦的群众斗争”。*《二次苏大会的改选运动与苏维埃的德谟克拉西》(1933年8月1日),《张闻天文集》第1卷,第276页。
而要真正做到组织和训练群众参加政权、参与管理,就必须反对业已存在的官僚主义。在这个问题上,主要征引的是斯大林的观点,涉及以下主旨:(一)党员干部在教育群众的同时还要向群众学习。要时刻注意群众的呼声、要求和情绪,细心考察党的政策是否健全等问题,切不可独断专行。(二)切记列宁的教导,在群众之中,共产党不过如汪洋大海中的一滴,除非我们正确地代表群众的意愿,我们就不能管理。(三)革命的胜利决不能只靠党提出的正确口号,“必须要群众根据自己的经验,去相信这些口号之正确,只有那时候,党的口号才能成为群众的口号,只有到那时,革命才成为真正的民众的革命”。(四)“党的权威,是依靠工人阶级的信仰来维持的。工人阶级的信仰,是不能以武力获得的”;“党不应命令群众,而要说服群众,帮助群众用他们自己的经验,能够体验出党的政策是正确的”。(五)要善于从实际出发等待群众觉悟。“我们现在假设因为工人阶级对于政治的盲昧,党的政策虽然大体正确,却不能引起大多数人的信仰与拥护。让我们再假设,因为时机没有成熟,党还不能够使工人阶级认识出党的政策的健全。在这种情形之下,党是否能固执他的行动,勉强群众去行动呢?决定不是的!在这种情形之下,假若党要领导得很好,一定要知道怎样去等候,等候群众相信了党的政策的健全,并且一定要帮助群众用自己的体验去认识。”列宁曾经提出和实施的新经济政策就是尊重农民意愿和觉悟程度的典型例证。*《学习领导群众的艺术》(1933年7月、9月),《张闻天文集》第1卷,第259、260页;《为着实现武装民众的民族革命战争,中国共产党做了什么和将做些什么?》(1934年7月8日),无锡市史志办公室编:《秦邦宪(博古)文集》,中共党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270页。
上述对列宁、斯大林原典的引用撇开其具体方式不论,方向和主旨是正确的。
(二)关于根据地经济建设
经济建设是支撑革命战争的重要一环。然而,在苏维埃根据地经济建设中却始终存在“左”的倾向。其原因,一方面与战争环境和缺乏经验有关,另一方面也与思想认识有关。马克思主义对剥削和私有制的否定,对资本之“肮脏”本质的揭露,对公有制的理想预期,加上中国自古以来对平等平均的朴素追求以及重农抑商等传统,构成中国共产党人对待一系列问题的思想基础,当然也会在经济政策中体现,例如对商业资本与剥削关系的警觉,对个体经济与资本主义关系的敏感,对农业合作事业的青睐,对私人资本主义的反感等等。就有限的文献来看(有关根据地经济政策的文献很丰富,但是来自中央领导层的引经据典式的理论性阐述则不多见),中央领导层对马列主义原典的引用和运用,在不同时期不同问题上呈现复杂的面向,有时体现“左”倾教条主义的特征,有时则在努力纠正某些“左”或过左的想法和做法,尤其是在对待资本主义工商业方面。例如,1933《斗争》杂志上连载的博古的长文《论目前阶段上苏维埃政权的经济政策》,在怎样对待资本家和资本主义经济问题上表达了明显的“左”倾观点。文章一方面指出在土地革命过程中消灭资产阶级的政策是不适当和不能采用的;另一方面则强调与资产阶级妥协的政策是不允许的。文章通过频繁引用列宁在诸多文章与报告以及斯大林在《论反对派》中提出的观点,说明苏区应该像俄国一样,在消灭和驱逐反抗苏维埃的资本家的同时,“强迫”另外的资本家在“新的国家的组织范围内工作”,即不仅仅依靠暴力与行政手段,更要通过经济手段、国家监理与他们斗争,以利用其经济方面的有用经验和知识;在尚未没收为国有的工业企业中,发动工人阶级的经济斗争、改善生活,并通过这一斗争教育、组织群众,把他们“变成政治战斗员的军队”,以为将来的社会主义革命做准备。*《论目前阶段上苏维埃政权的经济政策》(1930年4月15日),《秦邦宪(博古)文集》,第193-195页。
与博古相反,在瞿秋白和张闻天那里,引经据典的主旨在纠“左”。在大约写于1931年的专门介绍苏联新经济政策的文章中,瞿秋白间接地表达了根据地经济政策不应过于激进而应借鉴列宁的新经济政策的思想。*参见《苏联发展的总路线和新经济政策“重新估量”》(1931年),《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20-323页。与瞿秋白的含蓄相比,张闻天就直接多了。他在有关文章中,一方面通过引用列宁、斯大林的原典,承认苏区工商业的发展同时即是资本主义的部分的发展;在苏区占优势的农民的“小的商品生产仍然有使资本主义与资产阶级自然地不断地重新恢复和产生的可能”,“它可以每日每时不断地自然地大量胎生资本主义与资产阶级的种子”;在苏维埃经济内部,有着两种倾向在斗争着,一种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倾向,一种是非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的发展倾向。另一方面,张闻天强调,苏维埃政权在目前并不反对资本主义的发展,并且还容许资本主义的发展,因为它有利于苏区生产力的提高和打破经济封锁;固然“农民经济是站在走向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的十字路口上”,但正如斯大林所言,在资本主义国家它可以向资本主义发展,在苏联、在无产阶级领导之下,它又可以向社会主义发展。*《论苏维埃经济发展的前途》(1933年4月22日),《张闻天文集》第1卷,第240页。张闻天同样引用了列宁关于强迫或利用资本家为苏维埃政权服务的论述,但是与博古不同,其意在批评和纠正“左”倾错误。他指出,苏区有很丰富的原料,尤其像钨砂那种稀有的矿产。苏维埃政府也曾经颁布了工商业投资的暂行条例,然而却没有一个资本家来投资,这固然由于资本家反对苏维埃政权,不愿投资,但在另外一方面也由于我们在经济斗争中过“左”的错误,由于我们不知道利用资本家为苏维埃政权工作。通过引用列宁批评“左”倾幼稚病的言论,张闻天强调,尽管我们决不放弃利用武力与一切强制的手段,去对付一切进行反革命活动的资本家,但对于遵守苏维埃秩序的资本家,只要对于苏维埃政权和工人阶级有益,我们还须采取各种“和平的”“妥协的”方法,而不要像列宁批评的那样将一切妥协统统视为机会主义。*《论苏维埃经济发展的前途》(1933年4月22日),《苏维埃政权下的阶级斗争》(1933年5月26日),《张闻天文集》第1卷,第240、249页。
(三)关于根据地文化建设
在文化教育方面引经据典式地运用马列主义原理的文献很少,主要是在张闻天那里。1933年9月,在《论苏维埃政权的文化教育政策》一文中,他先是征引了列宁的相关论述,以说明教育是有阶级性的,是为统治阶级利益服务的。苏维埃的文化教育毫无疑问是为无产阶级服务的,而发展苏维埃的文化教育有一个利用旧知识分子的问题,为此,张闻天接着引用了列宁关于强迫“资本家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及职员等等一部分上层分子”“作新的国家的工作”的原文,批评我们的同志中以“左”的空谈拒绝利用旧知识分子,同列宁没有丝毫相同的地方。一方面保持警惕,一方面利用,这才是全面的列宁主义政策。*《论苏维埃政权的文化教育政策》(1933年9月9日),《张闻天文集》第1卷,第277-278、281-282页。有意思的是,瞿秋白在1934年发表于苏区《斗争》第62期的文章《阶级战争中的教育——论教育系统的检举运动》,配合苏区备战第五次反“围剿”的整体政治要求,强调教育领域内要彻底贯彻阶级路线,反对在此问题上的右倾机会主义。其中涉及到如何对待知识分子,瞿秋白引用的恰恰是列宁的下述论说:没有给“智识分子,专门家的一种劝告和领导性的指示,是不行的”,没有“民众的实际组织者的领导作用”和经常的监督和检查“无论如何也不行的”。瞿文还特别提到“洛甫同志的文章”(《论苏维埃政权的文化教育政策》),反对“吃智识分子”的左倾机会主义是绝对正确的,但是目前的主要危险是脱离阶级路线的右倾机会主义。*《阶级战争中的教育》(1934年5月20日),《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7卷,第670页。其实,张、瞿两文的各取所需,未尝不体现对马列主义的灵活运用,问题的关键在于实践效果。
此外,张闻天在1933年12月写就的《关于我们的报纸》一文,还通过引用列宁的相关论述,强调新闻报道要力戒空谈空喊、大而化之,应有实在、具体的内容。在列举大量实例批评苏区报纸内容空泛的同时,文章引用列宁的话强调,“我们还很少从生活各方面利用活的,具体的例子与模范来教育群众……我们对于工厂内,农村中,军队内生活的日常的方面还很少注意,而正是在那里特别需要注意公开的社会的批评,打击混蛋分子,号召学习好的”。*《关于我们的报纸》(1933年12月1日),《张闻天文集》第1卷,291页。文章通过征引列宁另一段长达500余字的要求报纸批评国有工厂纷乱、怠工、偷盗等现象的原文,以说明“工农民主专政的报纸是阶级斗争的有力的武器,我们对于一切损害革命利益,损害苏维埃政权的官僚主义者,贪污腐化分子,浪费者,破坏国家生产的怠工工人等,必须给以最无情的揭发与打击”。当然,除了揭露与批评外,通过模范教育、激励群众也是报纸的一大功能,但是,它同样需要具体、真实,正如列宁所言:“少些政治的清谈。少些知识分子的议论。更同生活接近些。更注意些怎样工农群众在实际上在他们的日常的工作中建设了某些新的东西。”*《关于我们的报纸》(1933年12月1日),《张闻天文集》第1卷,第292、293页。
总的说来,自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成立后,根据地建设成为此期中共中央领导人重视的一大问题,而列宁主义的相关论述恰恰为他们从政治、经济和文化建设方面思考局部执政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资源,而且对于这种资源的摄取,主要取向是正确的。
六、关于革命策略与统一战线
党的策略关系党的生命,特别是在革命力量弱小、革命形势千变万化的境况下,灵活机动的战略策略尤为必要和重要。列宁在领导俄国革命的过程中提出了丰富的策略思想并付诸实践,这对于中国共产党而言是一笔宝贵财富。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中共中央领导层开始认真领会和应用这些思想,并最终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问题上结出丰硕成果。
理论源于应用的需要。大体上说来,中央领导人对列宁策略思想的重视始于第五次反“围剿”时期,大背景是1933年后日本不断扩大的侵华战争客观上要求中共重新思考中国社会各阶级各政治力量之间的关系,直接导因是福建事变。列宁在《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一文中提出的下述论断,不断出现在博古、张闻天等领导人的论说中:
要战胜更强大的敌人,只有尽最大的力量,同时必须极仔细、极留心、极谨慎,极巧妙地一方面利用敌人之间的一切“裂痕”,哪怕是最小的“裂痕”,利用各国资产阶级之间以及各个国家内资产阶级各集团或各派别之间的一切利益对立,另一方面要利用一切机会,哪怕是极小的机会,来获得大量的同盟者,尽管这些同盟者是暂时的、动摇的,不稳定的、靠不住的、有条件的。谁不懂得这一点,谁就是丝毫不懂得马克思主义,丝毫不懂得一般的现代科学社会主义。谁要是没有在实践上,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和在相当复杂的各种政治情况中,证明他确实会运用这个真理,谁就还没有学会帮助革命阶级去进行斗争,使全体劳动人类摆脱剥削者的压榨而获得解放。*《关于苏维埃政府的〈宣言〉与反机会主义的斗争》(1933年11月21日),《张闻天文集》第1卷,第286页。这段文字与今天《列宁选集》里的译文有出入。当年不同的人例如博古等对同一段文字的引用也有出入。
张闻天在1933年11月所写的《关于苏维埃政府的〈宣言〉与反机会主义的斗争》里原文引用了这段话,目的在于说明苏维埃共和国为什么要与十九路军订立反日反蒋协定。其后,在推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成和巩固过程中,张闻天、毛泽东等又不止一次地直接或间接论及列宁这段名言。长征前夕,张闻天在一篇文章中再次讲到,忠实于列宁主义的我们党承认保卫苏区、粉碎五次“围剿”的一切斗争方式,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我们的斗争方式。列宁曾说,“一支军队不准备掌握敌人已经拥有或可能拥有的一切武器、一切斗争手段和方法”是愚蠢的。“这一点对于政治比对于军事更为重要。在政治上更难预先知道,将来在这种或那种条件下,究竟哪一种斗争手段对于我们是最适用和有利的。倘若我们不掌握一切斗争手段,当其他阶级的状况发生了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变化,把我们特别没有把握的一种活动形式提到日程上来的时候,我们就会遭到极大的失败,有时甚至会遭到决定性的失败。”因此,我们需要在战斗中学习,学习马克思、列宁、斯大林那样艺术的辩证的去运用与驾驭各种斗争方式。*《一切为了保卫苏维埃》(1934年9月26日),《张闻天文集》第1卷,第358页。
在第五次反“围剿”过程中,总书记博古也对如何把握马列主义的战略策略问题作过详细阐释。一方面,他指出党的一个战略原则是“孤立妥协的改良的政党”。然后引用了斯大林关于“妥协的政党”最危险因而必须对准枪锋孤立之的论断,并说明“在三年来的斗争中”党一直是这样做的。另一方面,他在解释与福建人民革命政府订立反日反蒋协定时,不止一次地引用了前述列宁关于要战胜强大的敌人,必须尽最大努力,极巧妙地利用敌人之间的一切“裂痕”的话。不仅如此,他还引用了斯大林在《列宁主义概论》中所讲的“在直接的革命后备军之外,还有一种间接后备军”的论点,即本国无产阶级之外其他阶级相互间的矛盾和冲突;资产阶级国家互相间的矛盾冲突和战争。无产阶级可以利用这些“间接后备军”来削弱敌人的势力,向敌人进攻或对敌人防御。*《为着实现武装民众的民族革命战争,中国共产党做了什么和将做些什么?》(1934年7月8日),《秦邦宪(博古)文集》,第271、281页。当然,博古谈论这些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认定福建人民革命政府“只不过是一部分以前国民党的领袖以及政客们的一种欺骗民众的把戏”。*《目前形势与党的任务决议》(1934年1月18日),《秦邦宪(博古)文集》,第239页。似乎中共只是出于不得已、出于揭露骗局的需要才去谈判协定。这就能够解释在福建事变问题上,当年中共中央实际上执行的是不切实际的过“左”政策。如果说张闻天在引用和运用列宁策略思想上,虽然难以摆脱总体上的“左”倾,但在具体问题上还是倾向于更实际更灵活,而博古的引用则与之明显有别。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领导层认识的不统一,也能够理解张闻天日后与毛泽东的合作渊源。
1935年华北事变以后,中日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建立全民族的抗日统一战线空前重要地提上中国共产党的议事日程。由于长期“左”的思想影响,在统一战线问题上首先要克服关门主义倾向。为此,张闻天在一系列讲话和文章中通过引用列宁的有关论述引导党员干部理解党的策略变化与建立统一战线的必要。他指出,“左”倾关门主义不懂得怎样把各种各样觉悟程度极不相同的群众集团与阶层,引导到共产党所要求的新立场上来。列宁在《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中指出,仅靠无产阶级的先锋队不能获得胜利。“如果整个阶级,如果广大群众,并不站在直接援助先锋队的立场,这个时候仅把先锋队派去决战,这不仅是愚蠢,而且是罪恶。可是想要真正整个阶级,想要真正广大的被资本所压迫的劳动群众都站上这种立场,仅靠宣传,仅靠煽动是不够的。还要有群众自己的政治经验,这乃是一切大革命的基本规律……”共产党的任务就是“要善于率领广大群众(而现在广大群众往往还是酣睡,消沉,守旧,暮气沉沉,而没有醒悟)走上这种新立场”。列宁在同一篇文章中还指出:“第一,革命阶级,为完成自己的任务起见,必须善于使用一切(丝毫不能除外)社会活动的形式或方面;第二,革命阶级须时时准备以极迅速地,突然地用一种形式去代替别一种形式。”因此,必须“肃清左倾学理主义”,“克服和摆脱左倾学理主义的错误”;只有“把极端忠实于共产主义的热忱同必要的纵横捭阖的手段曲直进退之才能融合起来”,我们才能率领群众进入新阵地,并选择最有利的时机,向敌人坚决进攻,以取得决战的最后胜利。*《拥护苏维埃政府与工农红军的抗日救国宣言》(1935年12月1日),《白区党目前的中心任务》(1937年6月6日),《张闻天文集》第2卷,第20、22、189、196、200页。
为了让党员干部认识到,统一战线的建立仅靠党的政治路线的转变是不够的,还需要全党付出巨大努力,做艰苦细致的组织工作,他征引斯大林的话来说明问题:“有些人认为:只要规定党的正确路线,当众宣布,用一般的提纲和决议发表出来,并一致通过,就可以使胜利自行到来……这是很大的错误。”实际上它们“还只是事情的开端”,“为要取得实际的成功,就要加强组织的工作,就要组织实行路线的斗争,就要正确挑选人材,就要很好审查执行领导机关决议的程度。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党的正确路线和正确决议,就会有受到严重损失的危险”,甚至归于失败。*《白区党目前的中心任务》(1937年6月6日),《张闻天文集》第2卷,第196页。
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问题上,毛泽东虽然没有像张闻天那样引经据典,但是却以他特有的简洁朴实明了的语言风格,体现着他对待马克思主义重在领会其精神实质的特点。在《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的报告中,他指出:“统一战线的道理和关门主义的道理究竟哪一个是对的呢?马克思列宁主义到底赞成哪一个呢?我坚决地回答:赞成统一战线,反对关门主义……马克思列宁主义反对革命队伍中的幼稚病。”“只有统一战线的策略才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策略。关门主义的策略则是孤家寡人的策略……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向之掌嘴,而日本帝国主义则向之嘉奖的东西。”*《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1935年12月27日),《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55页。
正是在推动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过程中,中共高层对待马克思主义的态度发生了渐进的却有意义的变化,这就是开始重视领会马克思主义精神实质、重视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意义、重视理论与实际的统一。如果说毛泽东的《反对本本主义》是最早的一篇反教条主义檄文,它以实践经验为出发点,以朴素的语言和道理表达了理论与实际相结合的思想,那么,在1935年之后,就不仅仅是毛泽东,包括张闻天在内的中央领导人也认识到理论与实际结合的重要性。这不仅仅是一个话语表达的问题,如果仅从话语表达上讲,李大钊早就说过把马克思主义应用于中国具体环境的话,后来瞿秋白等人也有类似说法。这种表达自然也有思想史的意义,但对于中共领导革命而言还不能说是一种强烈的自觉意识,否则便无法解释日后教条主义的盛行。自觉认识需要问题意识做前提,这个问题意识产于实践的重大而迫切的需要,并且需有较长期的经验教训积累。如此看,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问题恰恰提供了这样一个历史契机。1936年10月,张闻天在《关于白区工作中的一些问题》的小册子中,专门谈到“培养能够统一理论与实际的干部”问题,这是一段比较早地明确批评理论教条主义的文字。在论述了马克思主义对于中国共产党人“正如空气之对人一样”的重要性后,张闻天强调“我们的理论,不是教条与公式,而是行动的指南”;我们的理论教育“全不在于使我们的干部多记一些教条与公式,多读几本新书,而是使他们学会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生动的革命精神,而是使我们的干部学会能够使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方法,去分析具体的环境,并从这种分析中得出一定的行动方针”。张闻天还有针对性地指出:“必须使我们的干部懂得:任何一国革命的经验,都不能机械的搬运到别一国来。某一种经验,在某些具体条件下是正确的,但是在别外一种条件下就会变成不正确。”“我们的干部,应该是统一理论与实际的人。”*《要培养能够统一理论与实际的干部》(1936年10月18日),《张闻天文集》第2卷,第128-129页。全面抗战爆发前夕,张闻天再次提出:“加强党内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教育,学会用马克思列宁的方法来分析时局”;“少些马克思列宁斯大林的耀眼词句,多些马克思列宁斯大林的真正内容吧”;以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方法去分析与解释各种问题,“完全不用马克思列宁的一句话,然而这种分析与解释仍然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白区党目前的中心任务》(1937年6月6日),《张闻天文集》第2卷,第190、201页。
博古在解释中共放弃“苏维埃共和国”口号而改提“民主共和国”口号以推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建立的问题时,针对人们提出的疑问——“你们共产主义者,不是用尽力量证明并反复地证明苏维埃共和国较之普通的民主共和国是为更高的民主主义的形式么?为什么今天又提出民主共和国的口号呢?”博古分析道:“是的,列宁曾经说过并且屡次说过:‘苏维埃共和国较之有立宪会议的平常的资产阶级共和国是为更高的民主主义的形式’……但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哲学说:‘没有抽象的真理,真理是具体的’。谁要无意味的背诵烂熟的公式,而不去研究新鲜的灵动的今天的实际状态,那就会使活的马克思主义成为死的字句的牺牲。把革命的理论变成教条而不是行动的领导。”*《论民主共和国的口号》(1936年9月),《秦邦宪(博古)文集》,第346页。在这里,博古从一个具体问题出发触及到理论与实际关系的深层问题,批评了对待马克思主义的教条主义态度。
正是由于上述理论与实践的互动,开启了中国共产党对待马克思主义的新路向,毛泽东在抗战初期发表的《实践论》《矛盾论》便是重视领会马克思主义方法论和精神实质的典型体现和标志性成果。接续这一路向,延安整风在全党牢固确立了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国实际结合起来的思想。
七、结语
综观土地革命战争十年间中共中央领导层对马列主义原理原典的运用和引用,确实可以看到明显的教条主义特征。列宁、斯大林和俄国布尔什维克怎样说如何做,成为中国革命的最重要遵循。这一情形的出现,自然是因为中共缺乏独立领导革命的经验,且直接受共产国际和苏联的指导指挥。但是,严格说来,这种情况在中共成立初期和大革命时期也同样存在,为什么那时没有出现这种教条主义呢?人所共知,中共成立后,即将马克思主义原理尤其是阶级分析和阶级斗争理论应用于中国革命实践,取得了一系列理论成果,特别是在中国社会性质与革命性质、中国社会阶级尤其资产阶级构成、政治力量对比等方面。但是,党内高层,无论是陈独秀还是毛泽东,除非是纯理论介绍,涉及中国革命实际的理论分析,很少引用马列原典。那么,什么时候开始注重引用原典,以至发展到后来的“言必称希腊”呢?根据已有文献主要是在1928年以后,1930年开始愈演愈烈直至成了教条主义的文风标志。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有两个因素不可忽视:首先是国共分裂后,中共独立领导一场新的以武装斗争和土地革命为中心内容的革命。由于缺乏准备和经验,党内领导层在一系列重大问题上出现了争论。在争论中,马列主义尤其是能直接用于革命实践的列宁主义成为立论的重要依据。其次,曾经在莫斯科任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和留学苏联的中国共产党人陆续回国并在领导机关中发挥愈来愈大的作用。这批人熟谙马克思主义尤其是列宁主义和俄国革命的历史,他们动辄引用列宁与斯大林的话、动辄以俄国革命进程为榜样为坐标审视中国革命。王明在《十三年来的中国共产党》一文中曾经总结说:“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能够达到布尔塞维克化,首先就是因为他学习了联共(布尔塞维克)底经验,经常不断地为列宁主义总路线而斗争,它用列宁主义底精神争取党内思想上的一致和组织上的统一,它用斗争的方法去克服党内的总分歧。”*郭德宏编:《王明年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278页。仅就事实而言,王明的总结符合历史实际。
大革命失败后,中共很快转入农村革命,这是经典马克思主义没有遇到和料到的。同时,党内存在一种对于中国革命胜利的急性病和较为普遍的向反动势力复仇的心态。中国革命的领导者大多是年轻的知识分子,年轻和知识分子的双重叠加既带来了思想敏锐、朝气蓬勃,也带来了急于求成甚至狂热、空想。对此,共产国际和中共自己都有认识。事实上,大革命失败后先后居于或实际上居于领导地位的瞿秋白、李立三等,只有30岁左右,而王明、博古、张闻天等则是更年轻的知识分子革命家,他们实践经验不足、资历浅,但是,对于理论、对于十月革命、对于苏联则知之颇多,这是他们的经历带来的优势,正是这一优势,共产国际将他们推到负责的岗位上。既然缺乏领导革命的经验,既然要听共产国际的指挥,既然对马列主义理论对苏联革命熟悉,那么在一系列问题上恪守马列主义、遵循苏联革命经验便成为不二选择。此外,在中国革命的诸多重大问题上,例如以农村为中心还是城市为中心、革命形势与革命策略的判断等,中央高层的认识并不一致。大革命时期,陈独秀所具有的威望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争论,此后的领导人并不具有这种历史形成的威望。于是,在党内论争中要证明自己关于中国革命战略策略的正确性,除了共产国际的支持外,最有力的就是从马列主义理论中寻找依据。这样一来,便容易产生教条主义。当然,不能由此得出当年寻找理论依据的行为都是教条主义的结论。实际上,情形很复杂,有的引用和恪守理所当然至少情有可原(在党内已经形成一种言说方式),这就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例如,蔡和森于1928年11月写就的《中国革命的性质与前途》一文,虽然也大量引用了列宁的原典,个别观点亦有瑕疵,但总体来说仍是一部运用马列主义理论正确解答中国革命问题的文献。*参见《蔡和森文集》,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783-803页。
一方面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坚定不移,另一方面缺乏经验,这就容易导致从马列主义尤其是领导了十月革命的列宁那里找现成答案。实际上,俄国1905年至1917年的革命以及列宁在此期间的论说,成了中国革命的经验与理论宝库、最重要参照系。例如,瞿秋白在论证大革命失败后,中国革命依旧是资产阶级民权革命时,引用了列宁关于俄国1905年革命失败后政权依旧保留在专制制度和地主手里并因此批评孟什维克观点的论说,以证明中国现在的情形和当年俄国是一样的。在分析中国资产阶级对于专制政权的怯懦态度时,也引用列宁当年对俄国资产阶级的讥讽以说明问题。*《中国的取消主义和机会主义》(1929年11月6日),《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6卷,第695-700页。在民主革命与社会主义革命关系的认识上,俄国革命以及在革命过程中列宁有关革命转变的论述更成为瞿秋白、周恩来、李立三、王明、博古等人阐述相关问题的核心依据。在中国社会尤其是农村阶级关系和党的阶级路线问题上,也是如此。渐渐地,动辄引用马克思列宁著作原文且不厌冗长成为一种文风。实际上,在中共中央与陈独秀的论争中,因涉及一些理论问题,已经出现了较多引用马列主义原典的现象,但尚处“初级阶段”。此后尤其是1930年后,高频率大段大段地引用马恩列斯著作原文来解释中国革命、来为自己的主张寻找依据迅速成为一种言说和写作风格。
早在中共六大上,瞿秋白在分析由于武装暴动不断失败,党的组织力量受到削弱的情况时,就引用列宁的几段话来说明“并非游击战争使党恶化,乃是游击战争的无组织性”;“一切新的斗争形式都带有新的危险和新的牺牲”,“决不能因此而说不应当作战,只应当说要学会作战”。*《政治报告讨论后之结论》(1928年6月28日),《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5卷,第631、632、637-638页。然而,瞿的引用方式很成问题,不管原文具体语境和生僻词汇,整段搬用,其中涉及俄国革命中特定的组织名称、人物、术语。读后令人感觉支离、琐碎甚至茫然。如果说当时瞿是即时讲话,随手拈来,那么,日后在文章中延续这种言说方式且大有欲罢不能之势,便说明不是一时兴之所至的问题了。例如,他在为土地革命政策做论证时,大段连续征引列宁关于民主革命需要发动和组织全体农民参加、无产阶级要积极引导土地革命的原文,其中充斥着复杂的概念、俄国专有名词,且许多论说是列宁在同孟什维克的争论中提出的,脱离原语境原文搬用,令人十分费解。*《中国的取消主义和机会主义》(1929年11月6日),《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6卷,第695-700页。1932年7月,瞿秋白发表于《布尔什维克》杂志上的批评华岗所著《中国大革命史》的文章,连续用5个自然段,直接引用列宁关于俄国1861年改良、1905年革命、1917年革命的论述,将近1200字,以教导华岗用列宁主义方法研究大革命史。然而,这1200字的内容涉及复杂的历史事件、政治派别,如果没有专门研究是不明所以的。此外,瞿还不断大段征引斯大林关于中国大革命的论说,总数3000余字,最长一段1300字。*《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7卷,第446-467页。瞿文总共13000字,引文大约占了1/5的篇幅。实际上,这种征引不但起不到帮助人们理解列宁主义精神的作用,反而会引起困惑和反感。这种文风也明显体现在王明、博古、张闻天等人1930年代的讲话与文章中,其中,王明的《为中共更加布尔塞维克化而斗争》可以作为典型,其原典引用之频繁、文字之冗长令人望而生畏。
如前所述,这种文风的大行其道和陈独秀与中共中央的争论有密切关系。撇开具体内容不论,争论双方的论说特点是经常用符合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给对方扣帽子,并尽可能引用原典原文。例如,陈独秀在1929年8月5日致中共中央的信,批评盲动主义错误时就多次引用列宁关于“两个革命高潮之间的过渡期”主要任务是积蓄力量,并不放弃合法斗争,而不是马上暴动的论点。此外,还连续引用列宁关于在重大问题上允许党内公开争论的论述,为自己的行为和主张寻求理论支持。*《关于中国革命问题致中共中央信》(1929年8月5日),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4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9、387、390页。此后在致中共中央的公开信中和一度成为托洛斯基主义者后,亦时常引用列宁的观点做论证,尤其是列宁关于重视合法斗争、辩证看待纪律与自由、世界革命等观点。吊诡的是,正是在同中共中央的争论中,陈独秀表达了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和运用应全面、应重视其方法论意义的思想,他说:“我们要懂得和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复杂的错综的全部理论与政策”;“我们若只拿几个原则甚至几个名词,以为这就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这未免把马克思是列宁主义布尔塞维克主义看的太浅薄了”;“我们要知道马克思主义永远不是教条,无论如何正确的理论,倘不能正确的用当其时其地,都会变成不完全正确,甚至于完全不正确”。*《复中共中央的信》(1929年8月11日),《被压迫国的无产阶级应不应领导爱国运动》(1931年11月28日),《陈独秀著作选编》第4卷,第394、395、535页。陈独秀还不止一次地强调马克思主义的辩证观点对于观察和思考中国革命政策和策略的重要性。于是,一幅复杂的图景呈现出来,一方面在对大革命失败后的形势判断方面和重视日常合法斗争而不是盲目暴动问题上,陈独秀显然比中共中央清醒。然而,另一方面,在中国社会性质、革命性质特别是“世界革命”与“不断革命”问题上,他又是教条主义地对待马列主义。可见马列主义与中国革命具体实际的科学结合之难,也证明这种结合不可能一步到位,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不断试错纠错。
客观地说,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中央领导层对马列原典的引用,拓展了中国共产党人对马列主义原理尤其是列宁主义的认知范围,增强了运用马列主义原理的自觉性。这一点需要给予历史的肯定。相对于毛泽东等长期从事实际工作的领导人而言,曾留学苏联的领导人当时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了解和把握确实高出一筹(毛泽东到延安后发奋读书即有弥补理论不足的考量)。由于当年马列原典的中文翻译有限,他们经常是直接从俄文译出(所以同一篇著作同一段落的话,在不同领导人那里经常有文字表达上的出入)。他们努力于理论指导实践,不管效果如何,对于中国共产党在整体上增进对马列主义理论的熟悉和把握程度构成不可缺少的历史链条。况且,许多引用和运用的主观动机和客观效果都是正向的。当然,另一方面,教条主义和照搬照抄亦明显存在。言必称马列,而且经常是大段原文征引,即使是在十分具体十分中国的政策问题上也力求有马列主义的直接依据。令人深思的是,在诸多给中国革命带来伤害的战略策略政策方面,所引用的马列主义原典及其阐释并无错误,问题在于理论和实际脱节。由此,也就不难理解毛泽东日后为何那么强调理论联系实际、那么反感教条主义。这种“言必称希腊”的理论应用方式对于从事残酷革命斗争、首先需要从实践中汲取智慧的共产党人来讲,确实不胜其烦、难以忍受,只要时机到来必然会加以批评和改变。
在运用马列主义指导革命的过程中,还有一个现象是过去不曾有的,那就是把马列主义作为一顶理论帽子在党内斗争中越来越频繁地使用。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及其前后,在肃清“立三路线”、反对“调和主义”的声浪中,马克思主义或反马克思主义作为党内斗争用语迅速频繁起来。1930年12月11日《中共中央告同志书——为反对和肃清立三同志路线的问题》充斥着这样的指责:立三路线“是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半托洛茨基主义的路线”,“站在反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方针之上”,“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估量”,“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路线”,“完全没有列宁主义布尔塞维克主义的了解”,“反马克思列宁主义及共产国际路线”,“反对列宁主义论调”,等等。同年12月《中共中央关于反对立三路线的讨论大纲》,以及王明的《为中共更加布尔塞维克化而斗争》等也是这样。这一情况恐怕和苏联共产党内在重大问题的争论中习惯扣政治和理论帽子有关。1930年代上半期,在中共中央文件和领导人讲话中,不仅重大问题就是具体问题,也动辄用马列主义或反马列主义来定性。值得深思的是,在“左”的路线被纠正后,这一论争传统却延续下去,甚至在“文革”时期达到极端。就宏观和方向而言,中国共产党作为马克思主义政党其路线和方针政策需要有一个是否符合马克思主义的自觉意识。但是,如果将之变成定性讨论问题的理论帽子,则弊多利少,往往助长教条主义和故步自封倾向,这一历史教训应当记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