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婪的研究发展与心理机制
2018-01-23舒跃育
舒跃育 付 瑾
(西北师范大学心理学院,兰州 730070)
1 引言
人类在需求满足方面与动物明显不同:动物需求的满足往往止于当前的需要,而人类则指向无尽的未来。的确,人索取的永远比他自己需要的多得多。自从有文字记载以来,人类为了争夺财富、资源和人口,不断发生血腥争斗,争斗的方式也各不相同。不过,不管哪种形式的争斗,贪婪都是原动力。作为人类的基本动机之一,心理学对贪婪现象的解析将有助于推进我们对人性的理解。
2 贪婪的概念
2.1 贪婪的含义探源
《康熙字典》中将“贪”描述为欲物。贪,探也,探入他分也。《辞海》中解释贪婪为贪得无厌,贪婪无餍、生性贪婪。《汉语大词典》中解释为贪得无厌、不知足。 “greed”源于古英语“græd”或“grædig”,还有各种其他的同源词如日耳曼语言gretig,荷兰和丹麦语言gradig,老斯堪的纳维亚语言graeigr,它们的意思都是贪婪或渴望。在线词源字典(Online Etymology Dictionary,2016)中定义 greed为“过度的欲望或饥饿”。韦氏词典 (The Merriam Webster Dictionary,2016)中定义geed为“自私和过度的渴望那些比自身需要还要更多的东西(如钱等)”。牛津高级学习者词典 (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2016)描述其为“超过一个人自身需要,渴望更多的财富、财产、权力等”。剑桥在线学习者词典(Online Cambridge Learner’s Dictionary,2016) 中也解释其为“比你需要的食物、金钱等想要更多”。综合多种工具书,贪婪的含义聚焦在对其他物质或非物质的事物的超过自身需要的过度渴望。总的来说,贪婪就是一种对物质或非物质事物超过自身需求的并且永不知足的欲望。
2.2 贪婪与邻近概念的区别
Zeelenberg等人(2014)发现贪婪和利己主义、物质主义、嫉妒以及最大化密切相关。在一些文献中,贪婪往往和利己(self-interest)交替使用。贪婪者想要给自己更多东西,而利己者只关心自己而对别人的结果漠不关心(Miller,1999)。在理性人经济模型中,人被认为是自私的和不断地寻求利益最大化。利己者只关心自己的成果,一点也不关心其他人的得失。
物质主义(materialism)是另一个经常与贪婪交替使用的概念。甚至有人提出贪婪是物质主义的核心元素之一(Belk,1984)。尽管物质主义者也可能表现出贪婪,但贪婪的对象比物质财富更广泛(Tickle,2004)。贪婪可能指向爱、权力或性,而这些和物质主义无关。物质主义者渴望得到某些东西是因为它们代表着成功(Richins,2004),而贪婪者想要得到某些东西往往是因为内在的渴求。物质主义和贪婪在获取的兴趣方面保持一致,但物质主义和尝试通过消费来定义一个人的身份有关,它和奢侈消费有很大联系。对贪婪而言,并不限于获取奢侈品或有象征价值的产品,还包括获取各种其他资源(Krekels&Pandelaere,2015)。
贪婪和嫉妒 (envy)都涉及对当前状态的不满意。然而,它们的关注点却有区别。嫉妒者的不满意源于社会比较,发现自己在某些方面不如他人;贪婪者的不满意源于自己和一个虚拟的自己作比较。嫉妒更多展现社会性的一面,它源于社会比较;而贪婪侧重于个人主义,想要超过现在的自己(Maijala Munnukka&Nikkonen,2000)。但是,贪婪和嫉妒在“不满意”和“希望得到更多”方面是一致的。研究发现,嫉妒与社会比较呈正相关(Zeelenberg&Pieter,2008),而这种相关在贪婪和社会比较之间是没有的。嫉妒与贪婪的区别在于,嫉妒是在与别人比较时人们不满意自己的当前状态而产生的可能导致对某些事物的渴望(Van de Ven,Zeelenberg,&Pieters,2009)。人们嫉妒是因为别人更好,他们想要和那个人有同样的东西,而人们贪婪是因为他们只是渴望更多。嫉妒是由外部因素引起的,而贪婪由内部因素引起的。
在概念原型分析中,与贪婪相关度最紧密的是最大化(maximization),最大化假设有时被称为贪婪公理。理性经济人假定个体可以选择最好的行动方案,从而让收获最大化(Simon,1955)。现实中由于有限的认知能力和复杂的信息环境,最大化是难以实现的。因此,人们通常会以满意而不是以最大化作为标准。最大化者的终极目标是让最优的决定成为可能,而贪婪者只想获得更多。想要更多不一定涉及到成本和利益关系的考量,而最大化者只有在确定不亏损情况下才会追求最大化。因此,最大化追求最好的结果,而贪婪追求获得更多(Seuntjenset,2014)。
2.3 积极和消极视角下的贪婪
对贪婪理解上最大的分歧来自于积极和消极两个对立的视角。有些人认为贪婪是积极有用的动机,其中一些观点聚焦于贪婪对经济发展的积极促进作用 (Fehr&Gintis,2007;Williams,2000;Melleuish,2009;Greenfeld,2001)。这些观点都认为人们只有不满足于现状,不断追求个人经济发展才能使整个社会的经济处于不断发展进步的状态。另一些持积极态度的人认为,贪婪是一种内在的人性,无所谓好坏。在某种程度上所有人都是贪婪的,只是每个人贪婪的对象和程度有所不同。甚至有人认为贪婪对生存发展是必不可少的(Greenfeld,2001;Robertson,2001;Saad,2007;Cassill&Watkins,2005)。
与此相反,大多数人给贪婪以消极评价。很多文献也反映了对贪婪的负面评价,它们几乎都强调贪婪与不同形式的不道德行为有关。有人认为贪婪会引发战争(Collier&Hoeffler,2004)、偷盗(Caudill,1988)、贪污腐败 (Rose-Ackerman,1999),还有欺诈行为(Cohen,Gunia,Kim-Jun&Murnighan,2009)。 Zeelenberg(2014)等人用原型分析的方法得出了贪婪的几个特性,这些特性也都反映了人们普遍对待贪婪的态度,其中包括利己主义、物质主义、占有欲、吝啬和嫉妒等。虽然人们对待贪婪的态度还不统一,但大多数人都持有对贪婪的负面评价。
3 贪婪的基本元素
Wang(2011)等人集中分析了贪婪的三个最重要的社会和心理特征元素:道德、认知和情感元素,并系统阐述了这三个潜在力量是如何促进或抑制贪婪动机的。
3.1 贪婪的道德元素
一般普遍的观点都认为贪婪是不道德的,贪婪追求无止境的获取应该受到谴责。虽然道德是贪婪的重要维度,然而经典的经济学、政治科学与社会心理学往往不直接讨论其道德特征。来自心理学的大量资料表明,人们的自利行为并不普遍 (Markus&Nurius,1986;Miller,1999;Batson,2006)。 这说明虽然贪婪是一种普遍动机,却不会引发普遍的贪婪行为。因此,贪婪的道德元素和不道德行为间的关系显然是有争议的。更何况贪婪的经济价值(如经济增长、创业精神)和一些贪婪的行动可能在道德上是中立的。然而,将贪婪视为道德中立会误导人们接受贪婪,最终增加人们参与其他不道德行为的可能性。研究表明,贪婪的道德元素的存在源于自我和他人利益的冲突。作为道德哲学的一个核心主题,两者之间的矛盾难以调和:“如果所有人都是道德 (利他)的,那么会比所有人都是自利的更好。但是对个人来说,相比重视道德,为自己的利益做事会做得更好。”(Gauthier,1970)然而,一个人的贪婪行为几乎总是会让别人付出代价,这个逻辑有助于解释贪婪的道德声誉。
3.2 贪婪的认知元素
认知元素关注对贪婪的认知如何影响人们的观念和态度。尽管公众通常认为贪婪是应该受到谴责的,但它的积极效应又会使人们对其的态度保持一定的弹性(Wang&Murnighan,2010a)。人们总会结合自己的处境来理解贪婪,被“贪婪”侵害的人可能认为它是不道德的和不公正的,“贪婪”的受益者可能视其为合适的和可接受的。因此,环境会导致人们采用不同的认知态度对待贪婪。在诸多环境因素中,当前追求经济利益的社会环境成为最重要的因素之一。Frank等人研究显示,经济学教育会导致人们更多地采取有利自身利益的行动(Frank,1993)。一般的经理和领导者具有丰富的经济导向的学习训练,这可能会让他们认为无情地追求组织和个人利益是合情合理的(Ghoshal,2005)。因此,经济学教育可能在鼓励对贪婪持积极乐观的态度上有影响。
在认知元素中,自我印象管理也构成影响因素之一。自我印象管理理论认为,个体会以社会认同的方式行动以创建和保持一个积极正面的身份认同,激活这种心态会限制一个人的贪婪和自私的行为(Murnighan,2001)。然而,在类似的情况下,如果巧妙地激活一个自私自利的或者善于算计的心态,也可能使人们对自己的贪婪行为感到积极,虽然这是社会不同意的(Wang,Zhong,&Murnighan,2010)。因此,屈服或抵制贪婪可能取决于他们做决定时的认知——更加关注自我可能会鼓励贪婪行为,更加关注社会环境可能会限制贪婪行为。谈判心理学里有种评估偏差叫 “固定馅饼偏差”(fixed-pie bias),就是说人们会习惯性地将竞争情景描述为成败情景,即你赢我输或你输我赢 (Neale&Bazerman,1991)。这种评估倾向于刺激自力更生和自利的看法从而导致过度竞争的谈判策略 (Hrebec&Thompson,1996),并可能蔓延成为彻底的贪婪。社会心理研究显示,启动效应会显著影响人们后来在道德和伦理领域的行为(Gino&Pierce,2009)。例如,给人们提供一个潜在的损失环境会导致他们从事不道德行为。总体来看,认知可以对贪婪有很重要和明显不同的影响,而且会体现在贪婪的行为上。抵制贪婪可能需要引导个体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并且引发同情等情绪体验。因此,当人们意识到他们的贪婪行为可能有广泛的负面的社会影响时,就可以预测他们将不太可能参与贪婪的行动。达尔文称这些心态为社会本能,是人们通过社会学习获得的。这种社会本能能够抑制贪婪心态和自利本能,这样道德动机和被社会认可的行为才可以更加普遍(Richard,1986)。
3.3 贪婪的情绪元素
除了认知,情绪也是影响贪婪的重要方面。尽管人们能感受到自己的情绪反应,但难以意识到这些情绪对随后的认知或行为的影响 (Barsade,Ramarajan&Westen,2009)。 Wang等人(2011)认为,贪婪的情感元素主要是内部的,它们可以增加个体的贪婪认知或者与贪婪认知做斗争。贪婪不仅会唤起强烈的情绪(Loewenstein,2000;Elster,1998),而且还会诱发身体的生理冲动,情绪区分了什么是个体觉得他应该做的和他真正想要做的(Loewenstein,1996)。Loewenstein定义了两个本能反应的特点——这可以用来描述贪婪:其一,直接的享乐;其二,对不同物质和活动的不同程度的渴望。这些特点印证了亚里士多德的观点:贪婪催生一种非理性的欲望并追求身体的快感,导致人们忽视他们的真实需求的本质(Balot,2001)。尽管哲学家常常将贪婪视为不道德的,然而贪婪立即满足的特性却能带来短期幸福感(Wang&Murnighan,2010b)。Metcalfe和Mischel(1999)所说的“热”系统就是强烈的需要满足(甚至可能是非理性)的欲望,它是一种令人兴奋的感觉,导致人们陷入冲动行为以及短期的鲁莽和情感上不堪重负。Wang和Murnighan(2011)认为,这些强烈的冲动情绪会阻碍理性的认知并主宰主体的决策过程。但这种与贪婪有关的强烈的快乐往往也很快消退(Bazerman,1998)。同时,贪婪行为之后的自我反省会导致负罪感和遗憾感,这种感觉会抑制短期的满足感或贪婪的兴奋,并破坏之前的“热”系统(Balot,2001)。因此,贪婪会产生暂时的矛盾感情:在短期的兴奋之后是长期的内疚。虽然贪婪的动机和行动会产生一个突发的短期的快乐感,但是相反地也会产生内疚、后悔和同情心。这些情绪通常是肯定道德规则的信号(Detert,Trevino&Sweitzer,2008),对削弱贪婪非常有用(Zeelenberg,1999)。当人们预先了解事后可能产生的感受如内疚,贪婪行为就可能减少。
4 贪婪的测量
测量是当前研究贪婪的重要手段。有两个最新开发的贪婪倾向量表值得一提。其中Krekels和Pandelaere 等人(2015)的贪婪倾向量表(The Dispositional Greed Scale)主要根据哲学、经济、政治、社会心理学、文学对贪婪的研究来探索对于贪婪世俗的观念,它用于评价不同个体的贪婪差异。此量表包含了六个测量项目(例如:无论我拥有多少东西我都想要更多)。参与者可以通过每个项目的七点标准对自己评分 (从我非常不同意会得到一分到我非常同意得七分)由此来评定个体的贪婪程度。此外Seuntjens和Zeelenberg等人(2015)在此基础上开发了一个包含七个项目的贪婪倾向量表(Dispositional Greed Scale,DGS)(例如,我总是想要得更多,事实上,我有一点贪心),参与者可以对这七个项目进行五点评分(从完全反对得一分到完全同意得五分)来测量自己的贪婪程度。
目前对贪婪的相关研究都要使用这些量表作为前期研究,大多数研究会在测量了个体贪婪的差异后进一步分析在这个差异下不同的行为决策和情绪反应等。所以这两个量表的开发使用对贪婪的未来研究是非常重要的。
5 贪婪对行为的影响
在对贪婪如何影响主体行为的研究中,人格特质成为解释因素之一。贪婪的人有较强的竞争意识,但不会关心别人是否会因此付出代价(Krekels,2015)。Zeelenberg等人通过独裁者游戏研究表明,一个人越贪婪越会给自己留更多的钱。同样,最后通牒游戏也证明了类似的观点 (Güth,Schmittberger,&Schwarze,1982)。与独裁者游戏一样,最后通牒游戏也将贪婪视为一个给别人提供更低分配背后的动机因素之一(Hoffman,McCabe,&Smith,1996)。这两种游戏的区别在于:在独裁者游戏中,接受者不能对分配结果产生影响;而在最后通牒游戏中,接受方可以选择接受或拒绝分配者的分配方案。如果分配方案被拒绝,那么两人什么都得不到。如果分配方案被接受,则双方将按既定方案分配钱财。在此条件下,分配者平均提供给对方的钱数通常在总钱数的30%到40%左右,其中对半分也是最常出现的模式。即便如此,高贪婪者还会给自己留更多。由此可见,贪婪虽然是一种普遍存在的行为倾向,但它的表现却受权力和制度所左右。在极权制度下,权力拥有者更倾向于肆无忌惮;而在权力制衡的条件下,当权者贪婪程度会大幅度降低,但依然会寻找贪婪的机会。
此外,教育等背景对贪婪行为也有重要影响。Wang等人发现,经济学课程的学习会增加个体的贪婪行为,甚至接受经济学教育与对贪婪行为持更积极的态度相关。另有研究表明,贪婪更多发生在男人和从事金融或管理职位的人身上(Krekels,2015)。这就暗示,改变某些教育方式特别是增进思想方面的引领对限制过度贪婪具有积极意义。
从进化心理学角度来看,人们在贪婪程度上的不同可能是源于对资源不安全感的期望和认知不同(Krekels,2015)。对待资源的不同态度可能源于孩童时期的经验(Simpson,Griskevicius,Kuo,Sung,&Collins,2012)。如此看来,贪婪是主体适应环境的结果,它反映的是一个人对于环境的不安而提高确定性的过程。结合前面的研究,可以认为,贪婪的关键在于环境的作用。积极的环境可以让它成为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力,而消极的环境则可能使它成为社会不安定的因素。不同于人们常见的贪财贪欲,贪婪也存在不同的行为模式,有人贪于了解更多的宇宙奥秘,有人贪于积累更多的人生阅历,更有人贪于用更多的知识成就自己。
6 研究展望
贪婪透视了人性中永不知足的一面,但人们对人性中的这一面历来毁誉参半,因此当前对贪婪的态度缺乏共识。在积极方面,人们重视贪婪的生产促进作用、经济促进作用以及对生活的积极引领和向往;在消极方面,宗教和道德哲学往往关注它的不利方面,把它视为一种社会不良动机。为了更客观地认识贪婪,有研究试图通过对贪婪的概念操作化让我们能重新认识这个概念(Wang&Murnighan,2011)。可是,作为一个本身容易受文化和习俗影响的概念,普遍的操作化是否可能?如果不行,如何建构本土化的贪婪的概念?可否在我国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对贪婪进行原型分析 (比如词汇学分析或者经典著作分析等),从而解析出中国文化下贪婪的内涵,这可能是进一步研究的当务之急。
另外,道德是研究贪婪的重要维度。未来研究应该全方位认识这个有着双重属性的特殊动机。不仅要看到贪婪现象的消极影响,更应该看到它的正面效果。这种看似无法满足、需要获得更多的行为倾向与人们更高的奋斗目标、工作持久性和增强表现有没有关系?它是否能预测一个人的好奇心与创造性?如果贪婪总是提示某些人离自己的目标还有一定的距离,那么是否可以预测他们会比那些容易满足的人更加努力工作 (Heath,Larrick,&Wu,1999)?这里也能看出,贪婪与时间效率等方面的问题有紧密的联系,这就暗示贪婪的人可能更高效地安排时间。未来的研究可以关注贪婪怎么影响行为效率,怎么去享受闲适的时间或是否影响他们对效率增长的评估。如果贪婪服务于通过获得资源从而增强安全感,这可能不仅仅限于物质,更可能扩展到对非物质的需要,比如对友谊质量的追求、交往动机的增强,这些贪婪的积极作用都有待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