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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

2018-01-22华之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8年11期
关键词:胶鞋玉米粒雨滴

华之

雨还在下,像说书人嘴里的故事,不急不乱,有板有眼。

院子里已经积起一潭一潭的小水洼,雨滴跳宕,层层涟漪交叠,亮亮地泛着水光。院子中央一条青砖铺成的路,像句说不出口的话,忧伤地缄默着。院墙边一棵不大不小的洋槐树,枝叶繁密,树皮黝黑淌着水泽,椭圆叶片频频被雨滴叩问,绿得阴郁而懊恼。

午后,院子里安静极了,窸窸窣窣的雨声,像万千春蚕在此起彼伏,咀嚼桑叶,又像无数时间之脚从窗棂沙沙走过。几只鸡正缩着头躲在石板下,茫然呆立,爱饶舌的它们这会儿一声不吭,它们眼里,这广袤无边的雨是否也是静谧而哀愁的,淋湿了以往所有日子里虚浮的快乐?小黑狗把身子盘成圆盘,缩在大门后的角落里睡得正香,唉!半岁的它,还是少年不知愁的年龄吧。

我和弟弟搬了小凳子,并排坐在屋檐下看雨,雨线淋漓不断从屋檐上落下,像一串串流动的水晶珠帘,垂到青砖的地上,溅起一排排涡形水花,落下,又溅起,又落下,溅起。这是雨在时间里开出的花吗?旋生旋灭,无休无止,它们不以色香取胜,每一朵都美得随性,无可复制,真不知道单调的雨丝怎么会开出这般惊艳的花,也许,经过天地长长的旅途,它们实在太寂寞了,才有意制造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来。那些大大小小、此起彼落的水泡,就是雨之花结出的果实吧,那般玲珑和脆弱,像寂然流逝的时间序列,又像无端生灭的千千心事。弟弟蹲下身子,用手指去戳那些水泡,放到嘴里尝,津津有味的样子。我刚想问弟弟味道怎样,蓦然看到弟弟脚上穿的天蓝色新胶鞋,想起下午上学,自己还要穿父亲拙笨的黑色长筒大胶鞋,心绪立刻索然,莫名烦躁起来。

我起身走进堂屋,小凳子在身后应声倒地,我也懒得去扶,弟弟也像跟屁虫一样跟了进来。堂屋地上摊开一张塑料纸,上面堆着一堆玉米粒,旁边竹篮里还有半篮没有剥完的玉米棒子和一只木头柄的铁锥子,阴冷潮湿的屋子里盘桓着玉米淡淡生香的气息。弟弟一进屋就俯身把两只手轮番插进玉米粒里搅动,像九阴白骨爪一样,我抓住他背上的衣服一把把他提溜起来扔到一边,厌烦地说:“你就不会安生点。”

昨晚,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剥玉米,说等天晴了去粜玉米,到时候就能给我和弟弟买小人书看了。我和弟弟雀跃着,争先恐后挤在母亲身边帮忙。母亲用锥子把几行玉米粒从玉米棒上剜下去,凿出几条沟,然后交给我和弟弟剥。我和弟弟手小,尚不能借另一根玉米芯的力量搓掉玉米,只好一粒一粒剥,指甲抠得生疼,结果没剥几穗就歪在小椅子上睡着了,也不知道母亲一个人忙活到几点。

母亲正在里屋午睡,身子蜷曲在床边,轻微的鼾声里带着细细的哨音,我踢踢踏踏跑进去,推了推母亲,母亲呓语似的哼了一声,身子动了动又睡着了。我又使劲推了推母亲,看母亲眼睛睁开了,连忙大声说:“妈,我不想要小人书,我想要一双新胶鞋。”母亲含混地答应着:“哦,等你爸回来再说吧。”弟弟不识时务地跑进来,使劲跺着脚说:“姐,看我的新胶鞋。”我气恼地一下把弟弟推了一个仰八叉,然后从他身边愤然走出去。

弟弟穿的新胶鞋本应属于我,是舅舅从城里带回来的,精巧的半高腰设计,完美合脚的流水形曲线,鞋面是纯澈的水晶蓝色,像镶嵌了冰川湖的湖水,亮得能照见人影。鞋底是黑色橡胶底,带有凹凸不平的花纹,迷宫一样令人神往。不像父亲的大黑胶鞋,又阔又沉,脚在里面不着边际,走路全靠双腿带动,哐哐啷啷像拖着两个沉沉的大盒子。舅舅本来说这双胶鞋送给我的,弟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冲上前抢了胶鞋,转身兔子一样跑回里屋,把胶鞋塞在他的被窝里,再也不肯拿出来。连晚上睡觉也不肯,吃饭的时候也揽在怀里,母亲只好答应这双胶鞋归弟弟穿,许诺以后也给我买一双一模一样的。我一听到“以后”这个词,彻底绝望了,母亲说以后给我买白裙子,买小花头饰,买自动铅笔盒,一次也没有实现,母亲每次去集市上卖鸡蛋,都用来换盐、布头,或是一堆种子、菜苗什么的,最奢侈的惊喜不过是几块透明糖纸包着的方形水果糖,弟弟还要抢去多半。至于粜粮食换来的钱,多用来办家里重要的大事,哪能轮到我的这些小心愿呢。

唉,母亲的“以后”,堆积了我多少大大小小的心事,现在翘首看过去,它们依然还在,只是有的鲜亮,有的黯淡,有的已经模糊不清了,我知道它们都将一个个枯萎死去,在我苍白贫乏的人生路上,就像雨开出的虚妄的花,只能在时间里湮灭,或者结出幻象一般的果。

傍晚时分,雨小了些,像用箩细细筛过,变成毛茸茸的雨线,雾雾淅淅笼罩着四方的院子和深灰的夜色。厨房里有昏黄的灯光透射出来,映照出一小片纷乱的雨幕,饭菜的香味也在光里薄薄地氤氲开来。我和弟弟坐在屋檐下的小桌前,一边写作业,一边等着母亲开饭。父亲突然回来了,披一件雨衣,湿淋淋的,推门进来,一边叫我和弟弟,一边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反复刮脚上的泥。母亲听见声音赶忙从厨房里出来,帮父亲脱下雨衣。父亲在外地教书,不到周末轻易不回来,我心里一阵狂喜,莫非母亲托人给父亲捎了信,让他回来粜玉米呢。

吃过晚饭,我和弟弟写完作业,早早上床睡觉了。父亲和母亲在灯下说话,似乎说了好久。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偷偷来的,泊在一片繁密的雨声里,有屋檐滴滴答答的脆响。父亲好像是顶着一头风雨从外面回来了,一边用手抹脸上的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双崭新的水晶蓝胶鞋,轻轻放在我的床前,母亲为我掖了掖被角,眼里贮满愧疚。我趁父母不注意,偷偷穿了胶鞋溜到门外,伸出脚在屋檐下接雨,感受每一颗雨滴打在鞋面上轻微的颤动和令人心悸的快樂。一个透明的水泡在檐下的小溪里来回洄游,终于在我的脚边停住,轻轻在梦里靠了岸。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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