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巧娘
2018-01-22陈亦武
陈亦武
十字街口有一户专门做笠斗的,户主是一位五十开外的女人,原名巧娘,别人称呼她时,叫女巧娘。
女巧娘丈夫死得早,撂下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外加一个与自己大儿子年岁不相上下的小叔子。小叔子自幼丧父丧母丧兄,又长期跟随嫂子,与一群侄子侄女一起厮混长大,便视大嫂如亲娘,一切唯大嫂之命是从。及到上学年龄,女巧娘去了几轮顶街口的小学堂,回到家里,当即用一块花布巾,裹起几本书,拎住小叔的手,把他领到学校里,托付给一位穿着蓝布长衫的先生。
此后,大儿子及其以下的几位弟弟妹妹们,因迫于生计,女巧娘便立定主意,让他们统统都留在自己身边,帮忙做笠斗,一个也不再送他们去学堂了。
于是一家子人(除了小叔),便成天围坐在一起,做笠斗,卖笠斗。门店前有顧客整日出入来去,络绎不绝,生意看似做得像模像样,红红火火,但利润却薄。一只笠斗卖出去,除了本钱,盈余才不到二分。春夏之交,新粮未出,市场上大米一斤卖四五角,想让一家人吃饱,就得多做笠斗,日夜连轴转,提高产品量。除了抓高产,保数量,另一方面女巧娘能够做的,就只是尽量节省笠斗生产成本,缩减开支。
竹篾是做笠斗必须要用到的材料。竹篾没有现成的,要靠自己买竹来加工。但采购毛竹,里面却有诀窍。到市场上买,和自己亲临到山间竹林采购,中间存在的价差很大。加上女巧娘是一个女人,付钱时若再软缠硬磨一阵,卖主尽管不乐意,可仔细想想,觉得竹子反正产在自家山地,漫山遍野生长,多砍一根两根无所谓,便又会再收低了一点点。每次用完竹篾,女巧娘总会趁着中午散集无人的这个空当,去临近乡村买竹。她一边选竹,一边砍价。买来竹,锯成段,再逐一进行开竹破篾。
别看女巧娘是一介女流,开起竹来,一点都不逊于男人。她手持篾刀,斜放毛竹,在毛竹尾端上下各划一道痕,左手持刀把刀口对准划痕,右手使劲往刀背一拍,刀口就直直地吃进竹里,再一使劲,毛竹就平整地张开了口子。随后,一手提竹,一手握紧刀柄,用力向下一磕,“啪”,一根滚圆的毛竹,应声均匀地裂成两半。开了两半的竹,再按笠斗上篾的宽窄要求,等分成若干小竹片就简单和容易多了。女巧娘捡来其中一根竹片,用拇指顶住篾刀,竹片迎着篾刀听话地丝丝丝游动起来,竹片一层又一层地破开,不停地变薄,再变薄,最后地上就堆成了一堆如纸一般厚的篾片与篾丝。
有了这些篾片与篾丝,就可以预制好大量的笠斗坯。每只笠斗都是由上下两只笠斗坯叠加起来,再在中间铺设一层粽叶防水。笠斗坯制作,活儿粗,却费工夫,适合那一班没去学堂读书的小孩们做。套坯、箍边功夫细,技术含金量也高,必须得女巧娘自己来。
轮到女巧娘出手做活时,每道工序经过她灵巧的手指头,所有竹篾和材料就好像一群听话的孩子,任由着她随意编排:她先是把下面的一个笠斗坯套于笠斗桶上,铺好粽叶,再拿上面的坯合上去,竹签别牢,用一块黑油油、光溜溜的鹅卵石敲一敲,使上下笠斗坯吻合,最后拿一条韧性强的竹青篾沿边箍紧,一只笠斗就做成了。
日子就这样在一根根毛竹,一条条竹篾,一张张粽叶,一只只笠斗坯,到无数笠斗成品制作完成之中,悄无声息地滑过去。
小叔子这时已在镇里学堂把小学的书念完了,在县里学堂把初中高中的书念完了,也到省城考过大学,未被录取,回来时怕街坊邻居看见丢人,就脱去布鞋,夹于腋下,从后门蹚水回了家。在家期间,他看到一家人整日起早贪黑,忙忙碌碌,还难以吃上一顿整锅不掺番薯丝的白米饭,便无法安心守住本分,整日出去与那班曾经的同学厮混。女巧娘看在眼里,却没有说一句话,继续做着自己手里的笠斗。
过了一年,小叔子收住心,回到家里,重新整理温习了一番功课,准备再考。
出门那天早晨,小叔子提着行李包袱,对坐在门口给一只笠斗箍边的女巧娘说:“嫂子,我这一走,不知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现在给我烧一碗粉干吃,行不?”
女巧娘知道小叔子特别喜欢吃粉干,但却冷着脸:“家里连饭都吃不上了,哪还有粉干啊!”
小叔子忍着饥饿,来到省城,如期参加了考试,这次他的运气好,顺利考上了。在校期间,他通过半工半读,完成了大学的学业。毕业后,在一位同学亲戚的引荐下,他去西北某地当了一个不小的官。
几年后,小叔子第一次衣锦还乡。女巧娘高兴异常,烧了一桌丰盛的农家菜。饭桌上,小叔子回忆起当年离家时的情景,不无讥讽地说,“那时我们家真正是穷啊,连一碗粉干汤都烧不出来,更别说想吃桌上这样的大菜了。”女巧娘听后,站起身,微笑着冲小叔子点点头,说:“小叔好记性,愚嫂不识字,但听过古人说了这么一句话:人不气不发啊!”
小叔子已经不是一个寻常之人,他见多识广,脑子转动得快,听完这句话,不觉瞪大眼睛,举头望着大嫂:“莫非,嫂子当年是故意给我使了激将法?”
女巧娘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法,我只觉得当初你那样子,若不忍心气气你,你就下不了狠劲,没曾想小叔真出息了。”
小叔子听完女巧娘的话,一时大悟,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大嫂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头抵住地面:“大嫂,小弟愚钝,想我父兄、娘亲早殁,蒙您不弃,一手拉扯直至我长大成人。您不辞千辛万苦,无暇顾及侄儿侄女,家虽贫,终能节留余资,供我入学、衣食、用度。我愚顽不思上进之时,您虽心内着急,却不曾语重一声,明责我一句。这些年我误会于您,负气离家,您默默隐忍。没有您,哪来我今天的出头之日?”
女巧娘见状,赶紧扶起小叔,见小叔已经泪流满脸,她连忙扯下腰间的围裙,帮小叔擦拭泪滴,一边擦,一边禁不住自己也眼泪涟涟。此时,桌上其余的那几位兄弟姐妹纷纷放下筷子,都随着哗啦哗啦流泪。大家哭在一起,抱成一团。
小叔子在家住了几日,又回到了西北的任上。据说他每月薪金有三百块银元之巨,他按月留下自己生活的部分,其余全部寄回老家由大嫂处置。
这以后,小叔子为侄子侄女们一个一个安排了读书、工作,剩下女巧娘一个人,因不愿意离开家,仍旧留在十字街口,破篾,做笠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