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譯佛經原典中的舍利弗身世考
2018-01-22王倩
王 倩
舍利弗,梵語為“Sāriputra”,巴利語為“sāriputta”。在漢譯佛教經典中,對於舍利弗的稱呼衆多,如舍利弗羅、舍利弗多、憂波提舍、優婆低沙、優波替、奢利弗呾囉、舍利子、鶖鷺子、身子、珠子等等。這是由於受中國漢文化取名的影響,現有漢譯的佛典中,舍利佛的名、字、號出現很大程度上的混亂和分歧。
目前筆者檢索到的最早的關於舍利弗名稱的記載,是東漢時期曇果和康孟詳共同翻譯的《中本起經》卷一《舍利弗大目揵連來學品》:“佛謂憂波替:‘高世之號,花而不實,復汝本字,為舍利弗。’”[注](後漢)曇果、康孟詳譯:《中本起經》卷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4册,第196部,第154頁。根據文義,世尊將舍利弗今世的“憂波替”一名改為往世原有名字“舍利弗”,可知此處的“號”與“字”本意皆為名字,而非刻意區分古人在成年前後由長輩取的名、字,以及除名、字以外的自取或他人取的號,當是國外僧人曇果、康孟詳在漢譯時為使譯句典雅又不重複而為之。三國時期支謙翻譯的《撰集百緣經》卷十《長瓜梵志緣》載:“於是其姊,日月滿足,産一男兒,因母立名字,曰舍利弗。端正殊特,聰明黠慧,博達諸論,難可酬對。”[注](吴)支謙譯:《撰集百緣經》卷十,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4册,第200部,第255頁。此譯本中,譯者並未按照漢文化的習慣,强分名、字、號之類,而是籠統地稱其“名字曰舍利弗”。顯然,這種翻譯是尊重了印度人取名習俗的,也是較為準確的意譯。大約同一時期的佚名所譯的《七字父母經》卷一記載:“今我作釋迦文尼佛,第一弟子字舍利弗羅,第二弟子字摩目乾連。”[注]佚名譯:《七佛父母姓字經》卷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1册,第4部,第160頁。此譯本也統一稱佛的智慧第一的大弟子為字“舍利弗羅”,而没有刻意區分出漢化的“名”和“字”。而“舍利弗羅”的譯法雖然比“舍利弗”多出一字,顯然衹是因為梵語原文的發音理解的差異所致,本質上是高度統一的。
西晋時期出現的竺法護譯《普曜經》卷八《化舍利弗目連品》云:“時舍利弗,本字優波替,而遥見之,心中欣然。”[注](西晋)竺法護譯:《普曜經》卷八,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3册,第18部,第533頁。此譯本纔開始以“優波替”為“舍利弗”的“本字”,也即是説“優波替”是舍利弗成年後的“字”。這顯然是適應漢文化讀者的習慣而做的翻譯。又東晋時期僧伽提婆譯的《增一阿含經》卷三十三《等法品》中,舍利弗回富樓那稱:“我名憂波提舍,母名舍利,諸比丘號吾為舍利弗。”[注](東晋)僧伽提婆譯:《增一阿含經》卷三十三,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2册,第125部,第733頁。此譯本進一步根據漢文化的習慣,把“憂波提舍”譯為舍利弗的“名”,把“舍利弗”譯為他的“號”。而且,從“母名舍利,諸比丘號吾為舍利弗”的話,更能看出漢譯者自己的意譯成分。可見,對“舍利弗”所謂的“名”“字”“號”的區分,實際上始於兩晋時期的譯本,其本質上是漢譯者根據漢語讀者的習慣而對梵文的一種意譯。
此後,北凉時期的曇無讖譯的《大般涅槃經》卷二十三《光明遍照高貴德王菩薩品》云:“善男子,世間名字或有因緣,或無因緣。有因緣者,如舍利弗,母名舍利,因母立字,故名舍利弗。”[注](北凉)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卷二十三,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12册,第374部,第503頁。此譯本顯然回歸到了印度梵文的意譯上來,並没有刻意按照漢文化的習慣分出名、字、號來,衹是指出了“舍利弗”這個稱呼是“因母立字”的原因,這是因為北凉政權是少數民族政權的緣故。
此後,到了隋代闍那崛多譯的《佛本行集經》卷四十八《舍利弗目連因緣品》那裏,譯者又重新開始給“舍利弗”區分出一個“號”來:“爾時長老優波低沙,母名舍利(隋言鸜鵒),以是因緣,世間號曰舍利弗多(弗多者,隋言子)。”[注](隋)闍那崛多譯:《佛本行集經》卷四十八,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3册,第190部,第878頁。此譯本的“優波低沙”和此前東晋僧伽提婆譯的“憂波提舍”本質一致,而“世間號曰舍利弗多”和僧伽提婆譯的“諸比丘號吾為舍利弗”本質上也没有兩樣。這就完全顯示出隋代闍那崛多的譯本對東晋僧伽提婆譯本的回歸,這顯然是為了適應漢文化習慣的需要。
據上,關於“舍利弗”的名稱和字、號的問題,本質上是譯者根據所處的時代和政權的主導文化習慣而靈活意譯的。早期三國時代,譯者還是尊重印度名字的習慣,不附會出漢文化中的“名”“字”“號”來,衹是簡單地翻譯成“舍利弗”或“舍利弗羅”。兩晋時期,譯者纔開始根據漢文化的習慣,意譯分出“本字優波替”“名憂波提舍”“號舍利弗”來。北凉時期的曇無讖在翻譯時,就不再遵循漢文化的習慣,仍然籠統稱為“名舍利弗”。而南北朝統一後的隋代,譯者又開始有了區分“名”“號”的現象。正因如此,與北凉曇無讖翻譯時期相近的後秦鳩摩羅什譯的《大智度論》卷十一《序品》云:
其父思惟:“我名提舍,逐我名字,字為憂波提舍(憂波,秦言逐;提舍,星名)。”是為父母作字。衆人以其舍利所生,皆共名之為舍利弗(弗,秦言子)。復次,舍利弗世世本願於釋迦文尼佛所,作智慧第一弟子,字舍利弗。是為本願因緣名字,以是故名舍利弗[注]龍樹菩薩著,(後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十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25册,第1509部,第137頁。。
此譯本中,“名”等於“字”,也即等於“稱呼”,和中原漢文化中的“名”“字”“號”没有多大關係。
同時,上引關於舍利弗名字的後秦時期譯出的《大智度論》内容,也是筆者查閲到的最早集中説明舍利弗多個名稱由來的記載。根據《大智度論》内容可知,舍利弗有兩個名稱,一個是“憂波提舍”,另一個是“舍利弗”。“憂波提舍”一名是“逐父名字”而來,“舍利弗”一名有兩個來源,一是由舍利弗母親名字“舍利”而來,二是由舍利弗“本願因緣名字”而來。其實,在《大智度論》之前的上文所引佛經原文記載中的舍利弗名稱也不超出此兩種稱呼,個别字上的差異顯然衹是不同漢譯者在記録讀音時出現了偏差。以後,隋代智顗著的《妙法蓮華經文句》卷一《序品》云:
舍利弗,具存應言舍利弗羅,此翻身子,又翻舍利為珠。其母于女人中聰明,聰明相在眼珠,珠之所生故是珠子。又翻身,此女好形身,身之所生故言身子。時人以子顯母,為此作號也。父為作名,名優波提舍,或優波替,此翻論義。論義得妻,因論名子,標父德也。釋《論》云:“我名提舍,逐我作字,字優波提舍。”優波,此言逐;提舍者,星名也。又舍標父利標母,雙顯父母,故言舍利弗[注](隋)智顗:《妙法蓮華經文句》卷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34册,第1718部,第11頁。。
據此,則知“舍利弗”這個名字的梵文全稱為“舍利弗羅”,有“身子”“珠子”的意思,是以根據梵文意譯出舍利弗“身子”“珠子”的稱呼,此二名也是由於舍利弗母親的緣故而得。智顗還認為舍利弗“優波提舍”這個稱呼不僅如《大智度論》中所説的是“逐星”,即逐父之意,還有論議的意思,而此論議指嚮的是舍利弗的父親。不同於《大智度論》中“舍利弗”名字來自母親名字和舍利弗本願的説法,智顗開始將“舍利弗”名字進行拆分,認為“舍利弗”同為彰顯父母而來,其中“舍標父”“利標母”。隨後,同為隋代的吉藏在他撰寫的《法華義疏》卷一《序品》中稱:
舍利弗者,具足應云舍利弗羅,舍利言身,弗羅言子。略於羅字,但言弗也。名舍利弗有二因緣:一從過去誓願立名。釋迦過去作瓦師,值釋迦佛發願,願未來作佛名釋迦,弟子名舍利弗。故從本願立名也。二者從母立名。以母眼似舍利鳥眼,故名母為舍利。其母於衆女人中聰明第一,以世人貴重其母,故呼為舍利子。此世人為作名也。古經名鶖鷺子,鶖鷺子猶取鳥名也,或言舍利鳥似於鶖鷺也。父名提舍,逐父為名,故名優婆提舍。優婆者,逐也;提舍者,星名也。又《經》云,佛初見二人來,令改提舍之名,可復本字為舍利弗。以過去本願名舍利弗,故令改今世之名也[注](隋)吉藏:《法華義疏》卷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34册,第1721部,第459頁。。
由此可知,“舍利弗”的稱呼當是對梵文名字“舍利弗羅”的略稱,它不僅被意譯為“身子”“舍利子”,在古經中還被譯作“鶖鷺子”,這三種稱呼都是出於舍利弗母親的緣故。不同於智顗認為的“舍利弗”名字“雙顯父母”,吉藏認為“舍利弗”名字有兩個來源,一個是“從本願立名”,一個是“從母立名”,這種看法又和《大智度論》的觀點相一致。唐代初期,僧人圓測撰寫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贊》云:
梵音奢利富多羅或云舍利弗多羅,此翻舍利名鸜鵒,弗多羅此云子。母眼青精似鸜鵒眼,故立母名號為鸜鵒。《明度經》曰鷲鷺子。或云,優婆提舍者,從父立號。舊翻身子者,謬也[注](唐)圓測:《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贊》卷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33册,第1711部,第544頁。。
此處的“舍利弗”一名梵語音為“奢利富多羅”或“舍利弗多羅”,圓測認為此名還可以意譯為“鸜鵒子”“鷲鷺子”,此“鷲鷺子”當是吉藏所説的“鶖鷺子”,而“鸜鵒子”與吉藏所説的“舍利子”“鶖鷺子”中的“鸜鵒”“舍利”“鶖鷺”都是指鳥,這三個名字也都屬於“以母立名”之類,因此實質上没有區别。在圓測看來,前人將舍利弗稱呼為“身子”是一種錯誤的翻譯。稍後,慈恩大師窺基在《妙法蓮華經玄贊》卷一《序品》中解釋“舍利弗”時云:
梵云奢利弗呾羅,言舍利弗者,訛也。舍利云鶖,即百舌鳥,亦曰春鸚。弗呾羅言子,以母才辨喻如鶖鳥,此是彼子,以母顯之,故云鶖子。又云,過去身為瓦師,值釋迦佛發願,願作釋迦弟子,不但今者,亦符往願。復名優波提舍,以能論議故,兼得彼名[注](唐)窺基:《妙法蓮華經玄贊》卷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34册,第1723部,第670頁。。
此處的“奢利弗呾羅”顯然和前面的“舍利弗羅”“奢利富多羅”“舍利弗多羅”衹是在記録梵語讀音時出現了細微差别,當同是記録的“舍利弗”名字的梵文全稱。但是,窺基認為“舍利弗”這種略稱是一種錯誤,這種觀點同見於他撰寫的《阿彌陀經通贊疏》:“梵云奢利弗呾羅,訛略故云舍利弗。”[注](唐)窺基:《阿彌陀經通贊疏》卷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37册,第1758部,第334頁。另外,“優波提舍”作為對舍利弗的另外一種稱呼,不同於前人所説的“逐父為名”或“標父德”,而將“優波提舍”意譯的“能論議”轉而歸因於彰顯舍利弗的此項才能。之後,同時代的石鼓寺沙門智雲在他撰寫的《妙經文句私志記》中,根據前人的譯經和著述作品,對舍利弗稱呼的詳細内容進行了總結:
可知古來有云,一從師本願為名,謂釋迦佛過去作瓦師,值先釋迦弟子名舍利弗,供養發願未來作佛,名舍利弗;二從母以為名,母眼似舍利鳥,故名舍利弗,以母於女衆中聰明第一,在人貴重其母,故呼為舍利子。若從父為名,為與今文同。又云,《經》説佛初見之,令改提舍之名,以復本字為舍利弗,順本願故。故經論中皆言舍利弗不言彼也。近代更釋云,正云舍利弗旦羅,舍利云鶖,即百舌鳥,亦曰春鶯,弗旦羅言子,以母辯才喻如鶖鳥,此是彼子,以母顯之,故云鶖子;復名優波提舍,以能論議兼得彼名。今謂如此釋者,並非身、珠之義;又是從其自能論,非因父以為名。今文且從舊釋上釋其名義[注](唐)智雲:《妙經文句私志記》卷五,見於[日]河村孝照主編:《續藏經》第29册,第596部,第261—262頁。。
據此,智雲肯定古人“舍利弗”“舍利子”的稱呼,並認為“舍利弗”這一名字有“從師本願為名”“從母以為名”以及從舍利弗本願而世尊改回的因緣,他進一步指出古人正因此三點緣由在譯經、論著中“皆言舍利弗”。另外,近人更正舍利弗的名字為“舍利弗旦羅”“鶖子”,否定“身子”“珠子”,又將“優波提舍”這一名字歸因於舍利弗“自能論”而“非父以為名”。智雲面對古今觀點的這些變化,更加贊同古人的解釋。因為他認為“古釋皆爾,那云顯父母或互得。今正顯其智能。能顯父母,謂之大順,故云‘立身揚名,以顯父母’。故今正是次更”[注](唐)智雲:《妙經文句私志記》卷五,見於[日]河村孝照主編:《續藏經》第29册,第596部,第261—262頁。,顯然是將古人講孝順的思想觀念作為評判標準。而縱觀譯經和論著關於舍利弗名稱相關内容的發展變化,筆者認為,譯經者最早按照梵文讀音將舍利弗名字譯作“舍利弗”(或“舍利弗羅”等)、“憂波替”(或“憂波提舍”等);隨着佛經的大量引入和翻譯工作的推廣發展,翻譯者和論疏佛經者開始對舍利弗梵文名進行意譯,便由“舍利弗”逐漸延伸出“舍利子”“鶖鷺子”“鸜鵒子”“身子”“珠子”等稱呼;隨着翻譯的進一步發展,後人開始否定“身子”與“珠子”的翻譯。由於早在東漢時期就有多部佛經譯本將舍利弗名字譯作“舍利弗”,其中曇果和康孟詳共同翻譯的《中本起經》將“舍利弗”譯作世尊所説的舍利弗往世原本名字,再加上後秦鳩摩羅什譯的較早論著《大智度論》給出“舍利弗”這一名字的從本願立名和從母立名兩個緣由,使得“舍利弗”成為更加廣泛和長久運用的舍利弗的名字。而“優波替”或“優波提舍”等這一“逐父”而來的名字,最初也當是直接音譯而來,其後論著者將此名從指星名意譯為論議,又出現將能論議指示的物件從舍利弗父親轉嚮舍利弗本身的現象,這更能見出舍利弗名稱由音譯到意譯的變化。
此外,佛典中關於舍利弗身世背景的相關記載,還涉及舍利弗姓氏、種族、本生處以及包括舍利弗外祖父、父親、母親、舅舅在内的親人的重要問題。為進一步深入瞭解舍利弗的身世背景,筆者將分為如下幾個小問題進行探討。
其一,舍利弗姓氏問題。據劉宋時期求那跋陀羅譯的《過去現在因果經》卷四云:“一姓拘栗,名優波室沙,母名舍利故,舉世唤為舍利弗。二姓目揵連,名目揵羅夜那。”[注](劉宋)求那跋陀羅譯:《過去現在因果經》卷四,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3册,第189部,第652頁。可知,舍利弗姓“拘栗”。之後,隋朝的智顗在其撰寫的《觀無量壽佛經疏》卷一中云:“舍利弗名,翻言珠子,亦云身子,姓拘栗陀。”[注](隋)智顗:《觀無量壽佛經疏》卷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37册,第1750部,第189頁。此處智顗提出舍利弗姓“拘栗陀”,此“拘栗陀”與求那跋陀羅譯的“拘栗”應當没有本質區别。此後,唐代僧人智雲著的《妙經文句私志記》進一步對舍利弗“拘栗陀”的姓氏作出了解釋:“此應樹名,即尼拘律陀樹。古釋為縱廣樹,以此樹最高大故。應其先世因此樹以得姓。”[注](唐)智雲:《妙經文句私志記》卷五,見於[日]河村孝照主編:《續藏經》第29册,第596部,第262頁。智雲認為拘栗陀姓氏源於最高大的尼拘律陀樹,但也衹是一種大概的推測。因此,舍利弗應當姓“拘栗”或云“拘栗陀”。
其二,舍利弗種族問題。早在東晋時期迦留陀伽譯出的《佛説十二游經》卷一云:“五年去,未至舍衛時,舍利弗作婆羅門,有百二十五弟子,坐一樹下。”[注](東晋)迦留陀伽譯:《佛説十二游經》卷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4册,第195部,第147頁。可知,在世尊悟道成佛未到舍衛國前,尚未出家的舍利弗“作婆羅門”。隨後,在元魏時期慧覺等譯的《賢愚經》卷十《須達起精舍品》中,須達長老嚮世尊請求派出一名佛弟子共同回國,以幫助長老起立精舍,當時世尊回答説:“餘人往者,必不能辦。惟舍利弗,是婆羅門種,少小聰明,神足兼備,去必有益。”[注](北魏)慧覺等譯:《賢愚經》卷十,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4册,第202部,第419頁。此處,明確提出舍利弗“是婆羅門種”。接着,劉宋時期在求那跋陀羅譯的《過去現在因果經》卷四中如是介紹舍利弗和目揵連:“於時王舍城中,有二婆羅門,聰明利根,有大智慧。於諸書論,無不通達,辯才論議,莫能摧伏。”[注](唐)智雲:《妙經文句私志記》卷五,見於[日]河村孝照主編:《續藏經》第29册,第596部,第262頁。此經同樣指出舍利弗屬於婆羅門。以後包括《妙法蓮華經文句》《觀彌勒上生兜率天經贊》《妙經文句私志記》《法華經玄贊要集》等論著也無出其右。是以,舍利弗為古印度四種姓首位的婆羅門種人是毫無争議的。
其三,舍利弗本生處問題。本生處,即所謂的出生地。早在東晋時期法顯與佛陀跋陀羅共同譯出的《摩訶僧祇律》卷八云:“長老舍利弗作是念:‘我今當為饒益親里故,往詣那羅聚落安居。’”[注](東晋)法顯、佛陀跋陀羅譯:《摩訶僧祇律》卷八,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22册,第1425部,第294頁。説明舍利弗“親里”在“那羅聚落”,而舍利弗極有可能生於此處。同時,法顯在其著的《高僧法顯傳》卷一中云:“從此西南行一由,延到那羅聚落,是舍利弗本生村。舍利弗還於此中般泥洹。”[注](東晋)法顯:《高僧法顯傳》卷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51册,第2085部,第862頁。一由,即一由旬,指里程。此處進一步指出,距泥梨城一心孤石山一由旬處是那羅聚落,而此“那羅聚落”就是舍利弗的本生處,也是舍利弗涅槃之處。與法顯同時代的東晋僧伽婆提譯的《增一阿含經》卷十八《四意斷品》云:“爾時,尊者舍利弗游於摩瘦本生之處,身遇疾病,極為苦痛。”[注](東晋)僧伽婆提譯:《增一阿含經》卷十八,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2册,第125部,第640頁。不同於法顯等所謂的“那羅聚落”,僧伽婆提認為舍利弗的本生處名“摩瘦”。緊接着,與法顯時代相近的後秦鳩摩羅什譯的《大智度論》卷十一《舍利弗因緣》記載了這樣一個事情:來自南天竺的大論議師提舍,來到王舍城,敲響了論議鼓,想要和摩伽陀國人比賽論議。國王頻婆娑羅派出當時的論議師摩陀羅與之論議,在一番論辯後,年輕的提舍戰勝了摩伽陀的摩陀羅論議師。國王為留下遠來的提舍,將原本屬於摩陀羅的封邑賜給了提舍,摩陀羅論師也因賞識提舍的智慧才能而將自己的女兒舍利嫁給了他。不久之後,舍利和提舍的孩子即舍利弗出生。這裏原屬於摩陀羅後歸於提舍的這塊封邑,既是舍利弗出生的地方,也是舍利弗的母親與舅舅出生長大的居所,但是《大智度論》此卷並没有提到這塊封邑具體叫什麽,衹知“去城不遠”[注]龍樹菩薩著,(後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十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25册,第1509部,第136—137頁。,即離王舍城不遠。而據筆者考證,《大智度論》卷一《緣起義釋論》云:舍利弗舅舅“以論議力,摧伏諸論師已,還至摩伽陀國王王舍城那羅聚落,至本生處,問人言:‘我姊生子,今在何處?’”[注]龍樹菩薩著,(後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25册,第1509部,第61頁。據此可知,舍利弗舅舅的本生處為“摩伽陀國王舍城那羅聚落”,因此,舍利弗的本生處也當是與其舅舅本生處相同的“摩伽陀國王舍城那羅聚落”。顯然,此譯本與法顯認為“那羅聚落是舍利弗本生村”的觀點相同,而“那羅聚落”當是離王舍城不遠又屬於王舍城管轄的小聚落。其後,唐代義净譯出的《根本説一切有部毗奈耶出家事》卷一同樣詳細記載了《大智度論》卷十一中舍利弗父親論議戰勝其外祖父並奪其外祖父封邑的事情,此中稱這塊封邑為摩揭陀國的“那羅村”。顯然“摩揭陀國”與“摩伽陀國”相同,“那羅村”與“那羅聚落”一致,説明鳩摩羅什譯本與義净譯本都將“摩伽陀國王舍城那羅聚落”視為舍利弗的本生處。綜上,除東晋僧伽婆提譯的《增一阿含經》稱舍利弗本生處為“摩瘦”外,其餘佛經和重要論著都將“摩伽陀國王舍城那羅聚落”視為舍利弗的本生處。而據筆者考證,東晋僧伽婆提譯的《增一阿含經》卷十九《四意斷品》記載:舍利弗好友目連在舍利弗滅度後,嚮世尊辭别,請求滅度,世尊默然不言,目連便“還詣精舍,收攝衣缽,出羅閲城,自往本生處。爾時,有衆多比丘,從尊者目連後。是時,衆多比丘共目連到摩瘦村,在彼游化,身抱重患”[注](東晋)僧伽婆提譯:《增一阿含經》卷十九,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2册,第125部,第641頁。。可知,在此譯本中,目連的本生處同舍利弗一樣為“摩瘦村”。經文接着記載目連於摩瘦村滅度,諸天、衆比丘都來供養尊者目連。其云:“爾時,尊者大目揵連已取滅度。是時,那羅陀村中一由旬内,諸天側滿其中。爾時,復有衆多比丘持種種香華,散尊者目揵連屍上。”[注]同上,第642頁。目揵連,即目連。可見,目連本生和滅度的“摩瘦村”又叫“那羅陀村”,此“那羅陀村”顯然就是“那羅村”。因此,東晋僧伽婆提在其譯的《增一阿含經》卷十八《四意斷品》中所謂的“摩瘦本生之處”,也就是舍利弗本生處“那羅村”,與其餘佛經、論著中的“摩伽陀國王舍城那羅聚落”一致。所以,舍利弗的本生處當為摩伽陀國王舍城的那羅聚落。
其四,舍利弗外祖父其人。據三國時期支謙譯的《撰集百緣經》卷十《長瓜梵志緣》云:“佛在王舍城迦蘭陀竹林。時彼城中,有一梵志,名曰蛭駛。有二子,男名長瓜,女字舍利。”[注](吴)支謙譯:《撰集百緣經》卷十,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4册,第200部,第255頁。據此譯經後文“長爪梵志比丘”的稱呼,經中“梵志”應當並非一般而言的外道之意。據筆者考證,唐代普光著的《俱舍論記》卷十二《分别世品》云:“婆羅門,此名梵志。”[注](唐)普光:《俱舍論記》卷十二,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41册,第1821部,第196頁。又有宋代法雲編寫的《翻譯名義集》卷二云:
婆羅門。《普門疏》云:“此云净行,劫初種族。山野自閑,故人以净行稱之。”肇曰:“奏言外意,其種别有經書,世世相承,以道為業。或在家,或出家。多恃己道術,我慢人也。”應法師云:“此訛略也,具云婆羅賀磨拏,義云承習梵天法者。其人種類,自云從梵天口生。四姓中勝,獨取梵名。惟五天竺有,餘國即無。諸經中梵志即同此名,正翻净裔,稱是梵天苗裔也。”[注](宋)法雲編:《翻譯名義集》卷二,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54册,第2131部,第1084頁。
可知,“梵志”也指稱古印度四姓之首的婆羅門種姓,是根據婆羅門梵語全稱“婆羅賀磨拏”意譯而來的。由此可知,舍利弗外祖父是王舍城中的婆羅門種人,名蛭駛,有一兒一女。又據後秦鳩摩羅什譯的《大智度論》卷十一《舍利弗因緣》云:
於閻浮提中第一安樂,有摩伽陀國,是中有大城名王舍,王名頻婆娑羅,有婆羅門論議師,名摩陀羅,王以其人善能論故,賜封一邑,去城不遠。是摩陀羅遂有居家。婦生一女,眼似舍利鳥眼,即名此女為舍利。次生一男,膝骨粗大,名拘郗羅[注]龍樹菩薩著,(後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十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25册,第1509部,第136頁。。
可知,舍利弗外祖父亦名“摩陀羅”,屬於摩伽陀國王舍城的婆羅門種人,是頻婆娑羅王時期的論議師,曾因“善能論”而獲得一處離王舍城不遠的封邑,後於此育有一女一兒。此後,唐代義净譯的《根本説一切有部毗奈耶出家事》卷一詳細記載了《大智度論》中所謂的“王以其人善能論故,賜封一邑”的事情:南天竺有一名名為地師的大婆羅門,帶領他的弟子與諸國論師論議,戰無不勝。此行人於後來到王舍城,嚮國王請求與該國論師論議,國王在臣子的推薦下,叫來摩吒羅與之論議。在論議場上,地師先誦五百頌,之後,“摩吒羅復誦其頌,出多過失,即便告言,其誦言義,甚不相當,不合道理”,逼得地師“便即默然,無所言説”[注](唐)義净譯:《根本説一切有部毗奈耶出家事》卷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23册,第1444部,第1022頁。故事見於1020—1031頁。。在這場論戰中勝出後,國王將摩吒羅居住的那羅村作為封邑賞給了摩吒羅。摩吒羅在論場上將一路戰無不勝的南天竺地師擊得啞口無言,其智慧與論才可見一斑。又據唐代義净譯的《根本説一切有部毗奈耶出家事》卷一云:“有那羅村中婆羅門,解四明論,智慧如火。彼自造論,題名摩吒羅。”[注](唐)義净譯:《根本説一切有部毗奈耶出家事》卷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23册,第1444部,第1022頁。可知,舍利弗外祖父住在王舍城的那羅村中,其人“解四明論,智慧如火”,還擁有一套自命為“摩吒羅”的自造理論。此譯本後文以“摩吒羅”稱呼舍利弗外祖父,應當是“摩吒羅”這個自造理論過於出名而成為“摩吒羅”這個造論人的代名詞,於是舍利弗的外祖父也被稱作“摩吒羅”。而此譯本中的“摩吒羅”當與鳩摩羅什譯的“摩陀羅”實屬一致。綜上,舍利弗外祖父本名當為“蛭駛”,後由自命為“摩吒羅”的自造論而得名“摩吒羅”,或云“摩陀羅”;他是頻婆娑羅王時期摩伽陀國有名的婆羅門論議師,不僅生於婆羅門的高貴種姓,還“解四明論,智慧如火”,自造“摩吒羅”論;擁有出色的論議才能,曾論勝從南天竺來的傑出論師,由此獲得國王賞賜的“那羅村”封邑。
其五,舍利弗父親其人。據後秦時期鳩摩羅什譯的《大智度論》卷十一《舍利弗因緣》云:“是時,南天竺有一婆羅門大論議師,字提舍,於十八種大經,皆悉通利。”[注]龍樹菩薩著,(後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十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25册,第1509部,第137頁。可知,舍利弗父親名“提舍”,原是南天竺人,同為古印度頗有地位的婆羅門種大論議師,通利十八種大經。同據《大智度論》卷十一《舍利弗因緣》記載:提舍“是人入王舍城,頭上戴火,以銅鍱腹”[注]同上。。時人出於好奇詢問其異常裝束的緣由,提舍答道:“我所學經書甚多,恐腹破裂,是故鍱之”“今雖有日明,而愚痴猶黑”,是以戴火”[注]同上。。意思是害怕腹中經書過多撑破肚子,要以頭上火飾照亮愚痴。可見,提舍不僅滿腹經綸,聰明智慧,還對自己的才識智慧非常自信。之後,唐代的慈恩大師窺基撰寫的《阿彌陀經通贊疏》卷一云:“其父豪才博識,深鑒精微,凡是經籍,無不究習”[注](唐)窺基:《阿彌陀經通贊疏》卷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37册,第1758部,第334頁。,印證了舍利弗父親的滿腹經綸與博學多聞。又據唐代時期義净譯的《根本説一切有部毗奈耶出家事》卷一云:“於後有南天竺國,有婆羅門童子,名曰底沙,善明無後世論。”[注]龍樹菩薩著,(後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十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25册,第1509部,第137頁。可知,舍利弗父親亦名“底沙”,而“底沙”當與《大智度論》中的“提舍”為同一梵語音譯的不同記録,實屬一致。此處進一步指出,在諸多經論中,舍利弗父親對“無後世論”有甚深認識。在上文談論舍利弗本生處問題時已知,《大智度論》卷十一《舍利弗因緣》有記載,從南天竺而來的提舍敲響王舍城論議鼓,戰勝以論議才能著稱的舍利弗外祖父摩陀羅,獲得國王原封給摩陀羅的封邑,娶得摩陀羅的女兒舍利。到了唐代,名僧義净譯的《根本説一切有部毗奈耶出家事》同樣記載了此事經過,具體内容卻有所不同:首先,底沙並非要挑戰摩伽陀國的論議師而敲響王舍城的論議鼓,而是為求法學知識而來,甚至來到舍利弗外祖父摩吒羅處拜師學藝。其次,在殿前以出色的智慧和論議才能論勝舍利弗外祖父摩陀羅後,摩陀羅並非因為賞識舍利弗父親提舍的聰明才智而將女兒托付,其云:“摩吒羅即命妻曰:‘賢首,我久承事國王,不獲於我。今底沙極大恩造,與我半邑。我以此女,與彼為妻。’”[注](唐)義净譯:《根本説一切有部毗奈耶出家事》卷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23册,第1444部,第1023頁。可知,底沙曾將論勝摩吒羅獲得的封邑分出一半給摩吒羅,摩吒羅出於感恩纔將女兒嫁於底沙。由此,不同於《大智度論》中表現出的自信滿滿、鋒芒畢露,《根本説一切有部毗奈耶出家事》中的舍利弗父親底沙,在擁有智慧才能的同時,還具有謙遜和善良的品性。綜上,舍利弗的父親名“提舍”,或云“底沙”,是南天竺婆羅門論議師,滿腹經綸,聰明智慧,辯才了得;後從南天竺來到摩伽陀國王舍城,在論場上戰勝摩伽陀國大論師摩陀羅,獲得原屬於舍利弗外祖父摩陀羅的封邑,並於此地娶妻生子;在佛典中,提舍其人既有自信滿滿、鋒芒畢露的一面,又有謙虚、善良的一面。
其六,舍利弗母親其人。根據上文“舍利弗”名字“從母立名”的來源已知,舍利弗母親名舍利,而“舍利”也被後人譯作“鸜鵒”“鶖鷺”等;並且在追溯舍利弗名字由來之時,隋代的吉藏認為“其母於衆女人中聰明第一,以世人貴重其母,故呼為舍利子”[注](隋)吉藏:《法華義疏》卷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34册,第1721部,第459頁。,唐代的窺基則提出“以母才辨喻如鶖鳥,此是彼子,以母顯之,故云鶖子”[注](唐)窺基:《妙法蓮華經玄贊》卷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34册,第1723部,第670頁。。可知,舍利弗母親是一個聰明智慧又有辯才的人。據較早的三國時期支謙譯的《撰集百緣經》卷十一《長瓜梵志緣》記載:舍利是婆羅門蛭駛的長女,其弟“常共其姊舍利,凡所論説,每常勝姊。姊既妊娠,共弟論議,弟又不如”[注](三國)支謙譯:《撰集百緣經》卷十,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4册,第200部,第255頁。。可見,舍利弗母親舍利常常和弟弟論議,時常輸給弟弟,但在懷上舍利弗之後,論議又時常勝過弟弟。到了後秦時期,鳩摩羅什譯的《大智度論》卷十一《舍利弗因緣》云:“舍利懷妊,以其子故,母亦聰明,大能論議。其弟拘郗羅,與姊談論,每屈不如。”[注]龍樹菩薩著,(後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十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25册,第1509部,第137頁。此處明確指出由於懷上舍利弗,使得舍利更加聰明,“大能論議”,每每勝過弟弟。稍後,據唐代義净譯的《根本説一切有部毗奈耶出家事》卷一云:
後於異時,復誕一女。其女眼目,如鸜鵒鳥。諸親會集,建立名字,號為鸜鵒。其女養育,漸長成已,父教文字論義之法。後於異時,共兄論義,互相擊難,妹得勝時,父告子言:“汝是男子,被女論勝,我若無後,所有受用,必輸失他。”[注](唐)義净譯:《根本説一切毗奈耶出家事》卷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23册,第1444部,第1022頁。
可知,舍利弗的母親從小接受身為婆羅門論議師的父親摩吒羅教習的“文字論義之法”,論議非常厲害,在未懷上舍利弗之時,與兄長論議便能時而得勝。根據《撰集百緣經》《大智度論》《根本説一切有部毗奈耶出家事》中對舍利弗舅舅“長爪梵志”的共同稱呼及其相同的因不勝懷孕的舍利而遠游南天竺的經歷可知,《根本説一切有部毗奈耶出家事》中的舍利兄長即是《撰集百緣經》《大智度論》中的舍利弟弟,由此,佛典中關於舍利弗的母親與母舅誰長誰幼的問題略有分歧。因三國時期譯出的《撰集百緣經》與後秦時期譯出的《大智度論》翻譯時間遠遠早於唐代譯出的《根本説一切有部毗奈耶出家事》,同時,據蕭梁時期寶唱等集撰的《經律異相》卷十四云,“懷妊以後,母大聰明,甚能論議。弟拘郗羅與姊言談,每事屈滯。知所懷子必大智慧,舍家學問,不暇剪爪,時人呼為長爪梵志”[注](南朝梁)寶唱等集撰:《經律異相》卷十四,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53册,第2121部,第69頁。;其後,據隋代高僧智顗的《妙法蓮華經文句》與吉藏的《無量壽經義疏》等記載,同樣稱舍利為姊長爪梵志為弟,所以,筆者認為,舍利弗母親應當長於舍利弗舅舅。綜上,舍利弗的母親名“舍利”,或云“鸜鵒”“鶖鷺”等,從小接受身為婆羅門論議師的父親“文字論義之法”的專門訓練,其人聰明智慧,擁有辯才,長於論議,常與其弟論議,時有輸贏,但自從懷上舍利弗以後,更能論議,每每勝過弟弟。
其七,舍利弗舅舅其人。早在三國時期支謙譯的《撰集百緣經》卷十一《長瓜梵志緣》中便有關於舍利弗舅舅較為詳細的記載,他是婆羅門蛭駛的次子,名“長瓜”。但據筆者考證,此經前文稱其為“長瓜”,後文又稱“長爪”,當是音同或形同而出現的略異,而據以後漢譯佛典的相關記載,皆稱其為“長爪”,又有較早的後秦時期鳩摩羅什譯的《大智度論》卷十一《舍利弗因緣》云:“即舍家學問,至南天竺,不剪指爪,讀十八種經書,皆令通利,是故時人號為長爪梵志。”[注]龍樹菩薩著,(後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十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25册,第1509部,第137頁。因此,此“長瓜”當作“長爪”。《撰集百緣經》云:“其男長瓜,聰明博達,善能論議。”[注](吴)支謙譯:《撰集百緣經》卷十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4册,第200部,第255頁。可見,舍利弗舅舅同其外祖父、母親一樣聰明智慧,擅長論議。長爪後因為論議時常輸給懷孕的姐姐舍利,决意出家求學。於是,他前往南天竺,學習諸論。當學成歸來之時,長爪得知外甥舍利弗出家為僧,氣憤地找佛論議。在論議中,長爪不答佛的話,虚空中出現金剛杵要打長爪的頭,長爪由此内心恐怖,心懷敬伏,嚮佛請求出家。佛即應允,長爪鬚髮自落為沙門。他出家後,因精勤修道而證得羅漢果。據此,舍利弗舅舅長爪曾因忌憚外甥智慧才能,前往南天竺學習,後皈依佛法,奉事釋迦牟尼佛,終證得阿羅漢。之後,後秦時期鳩摩羅什譯的《大智度論》卷一《序品》同樣記載此事,但略有不同。《大智度論》中稱舍利弗舅舅為“俱絺羅”,講俱絺羅在家論議輸給懷孕的姐姐舍利,便决定到南天竺學習經書,在求學路上又遭人輕視,“為是二是故,自作誓言:‘我不剪爪,要讀十八種經書盡。’人見爪長,因號為‘長爪梵志’”[注]龍樹菩薩著,(後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25册,第1509部,第61頁。。此處進一步明確指出舍利弗舅舅“長爪梵志”稱號的由來。在發大願力讀書後,“是人以種種經書智慧力,種種譏刺‘是法是非法’‘是實是不實’‘是有是無’,破他論議。譬如大力狂象,搪揬蹴踏,無能制者”[注]同上。。此處進一步指出,在經過刻苦研究學習後,俱絺羅獲得種種經書智慧,其論議之能更是無人能敵。在舍利弗受戒半月後,長爪梵志往詣佛所,與佛論議,後自知論議不如,於是對佛智起恭敬心,出家作沙門,得大力阿羅漢果[注]同上,第61—62頁。。可見,拘絺羅出家的原因略異於《撰集百緣經》,不再是因對空中金剛杵産生恐懼,而是因為對世尊生敬畏之心而出家。但其從南天竺學成歸來後,於佛處出家為沙門,最終得證阿羅漢的基本人生經歷是不變的。另外,漢譯佛經對出家為僧後的拘絺羅比丘也有相關記載。據東晋時期僧伽婆提譯的《增一阿含經》卷三《弟子品》云:“得四辯才,觸難答對,所謂摩訶拘絺羅比丘。”[注](東晋)僧伽婆提譯:《增一阿含經》卷三,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2册,第125部,第557頁。又《增一阿含經》卷二十一《苦樂品》云:“拘絺羅有此四辯,能與四部之衆廣分别説。如我今日觀諸衆中,得四辯才,無有出拘絺羅。”[注](東晋)僧伽婆提譯:《增一阿含經》卷二十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2册,第125部,第657頁。可知,舍利弗舅舅確是辯才了得,在出家為比丘後,因辯才在佛界頗有名氣。稍後,北凉時期曇無讖譯的《大般涅槃經》卷十七《梵行品》云:“舍利弗智慧第一,大目揵連神通第一,摩訶拘絺羅四無礙第一。”[注](北凉)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卷十七,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12册,第374部,第464頁。此“四無礙”為“四無礙辯”簡稱,與上《增一阿含經》中的“四辯才”相應。而劉宋時期求那跋陀羅譯的《雜阿含經》卷三十一云:“毗樓匐叉天王亦持傘蓋覆燈,隨摩訶拘絺羅後行。”[注](劉宋)求那跋陀羅譯:《雜阿含經》卷三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2册,第99部,第220頁。有天王隨侍其後,可見舍利弗舅舅確是果位較高、頗有成就的沙門弟子。此外,據唐代義净譯的《根本説一切有部毗奈耶出家事》卷一云:
時摩吒羅便於自類娶妻,共住歡娱。不久乃生一子,廣為設會。其子體長,便與立字,名為長體。以種種供給養育,漸漸長大,教其藝業,所謂算計手印、婆羅門行、洗净取灰取土、贊嘆四薜陀書、祭祀讀誦、施受六種,悉得成就[注](唐)義净譯:《根本説一切有部毗奈耶出家事》卷一,見於[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藏經》第23册,第1444部,第1022頁。。
可知,舍利弗舅舅亦名“長體”,即大高個。其於幼年時,接受過身為婆羅門論議師的父親精心安排的系統技藝訓練。可見,舍利弗舅舅不僅通利經書,善於論議,還多才多藝,擁有所謂的“算計手印”“婆羅門行”“洗净取灰取土”等技藝。綜上,舍利弗舅舅名“長爪”“長體”,也稱“長爪梵志”,亦名“拘絺羅”或“俱絺羅”。其人聰明智慧,長於論議。幼年時接受父親為其打造的一套系統技藝訓練,多才多藝,後因論議常常輸給懷孕的舍利而離家,到南天竺學習十八種經書。學成歸來後找佛論議,卻於佛處出家為沙門,聆聽佛法,得證阿羅漢,成為佛弟子中四辯才第一者,有毗樓匐叉天王隨侍其後。
綜上可知,舍利弗的“名”“字”“號”在佛典中存在混亂現象,是由於在翻譯過程中譯者受到中國漢文化取名習慣和譯者所處時代主導政權文化習慣的影響,或强加上漢文化意義的“名”“字”“號”以區分不同稱呼,或以其中之一籠統稱之。而實質上,漢譯佛經、論疏中的舍利弗的“名”、“字”、“號”衹是起到記録舍利弗不同稱呼的作用。在早期的譯本中,譯者多採取直接音譯的方法翻譯舍利弗的名字,主要是“舍利弗”(或“舍利弗羅”等)和“憂波替”(或“優波提舍”等)兩種。隨着佛教在中國的發展興盛,譯者開始對記録讀音的稱呼進行意譯,由此逐漸引申出“舍利子”“鶖鷺子”“鸜鵒子”“身子”“珠子”等稱呼。隨着翻譯事業在中國的進一步發展,又開始否定以前“身子”“珠子”的譯名。由於“舍利弗”是對原舍利弗梵文名讀音的略稱,早在東漢時期就被《普法義經》《修行本起經》《中本起經》等近二十部佛經譯作“舍利弗”,其中曇果和康孟詳共同翻譯的《中本起經》將“舍利弗”譯作世尊所説的舍利弗往世原本的名字,再加上後秦鳩摩羅什譯的較早論著《大智度論》給出“舍利弗”是“從本願立名”和“從母立名”兩個緣由,都使得“舍利弗”成為舍利弗名稱中運用最廣泛和為更多人知曉的名字。此外,舍利弗應當姓“拘栗”或云“拘栗陀”,屬於古印度四姓首位的婆羅門種人,出生於父親的封邑摩伽陀國王舍城那羅聚落。舍利弗外祖父本名“蛭駛”,後因自命名為“摩吒羅”的自造理論而被稱作“摩吒羅”,又因音譯差異稱作“摩陀羅”,是頻婆娑羅王時期摩伽陀國有名的婆羅門論議師,擁有出色的論議才能,“解四明論,智慧如火”。舍利弗父親名“提舍”,或云“底沙”,是南天竺婆羅門論議師,滿腹經綸,聰明智慧,辯才了得,因出色的論議獲得原屬於舍利弗外祖父的封邑。舍利弗母親名“舍利”,或云“鸜鵒”“鶖鷺”等,從小接受身為婆羅門論議師的父親“文字論義之法”的專門訓練,聰明智慧,擁有辯才,長於論議。舍利弗舅舅名“長爪”,亦稱“長爪梵志”,亦名“拘絺羅”,或云“俱絺羅”,從小接受父親為其打造的一套系統技藝訓練,同樣聰明智慧,擅長論議,後離家到南天竺學習十八種經書,學成歸來後出家為沙門,得證阿羅漢,成為佛弟子中四辯才第一者。而舍利弗就在這樣一個具有優越條件,講究技藝修習,又以論議著稱的婆羅門貴族家庭裏出生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