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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1-21翁德汉
翁德汉
番薯生命力强。
在翻藤时,看到有些番薯单棵藤过长过多,父母把其中的一条藤摘下来,一是减轻番薯负担,让番薯块茎长得更大;二是番薯藤带回家,叶子是属于猪的。番薯烧粉干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道菜,或者说是小吃。在上世纪80年代,粉干属于经济消耗物,需要用人民币换的,能吃上不容易。在村民们口里,番薯的单位不是“棵”,而是“藤”。在路上遇见,往往会说:“你家今年种植了多少藤?”勤劳些的,一家能种植一万“藤”,一般人家也有七八千“藤”。
番薯大规模成熟后,藤已枯黄,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了,直接将其砍下后扔在一旁。父亲先从上方的一个角落开始挖,一藤一藤地、一垄一垄地挖。父亲的锄头先在最边上的空隙里挖一下,泥土散开,再在隔株的空隙里挖一锄,那藤番薯就被孤立了,最后几锄头下去,那藤番薯所有的成果全部从地里来到地面。母亲和我将番薯去茎断根,擦去泥土,一堆堆地用筐拉到地的最上面去。我躺在番薯地里晒太阳,父亲把山地整平,在地的中间位置架上几个大木头叉子,每两个叉子上横上一根大木头,摆上竹排,晒番薯丝的基本条件具备了。
第二天,天刚亮,母亲就叫我起床了,我们在冷飕飕的寒风中背着工具来到那块地。迎着晨光,父母将凳子摆在堆放的番薯边上,拿出“刨”开始工作了。“刨”是农民的专业工具,用于刨番薯丝、萝卜丝,一般人家都备好几个。父母先将番薯皮刨到筐里,番薯心则放另外一个筐。番薯皮装满一个筐后,父母双手拽住筐沿,把筐抬到竹排边,合力将番薯皮倒在竹排上。父亲把番薯皮平均推向竹排上,让它们都能得到来自太阳的安慰。母亲拿着倒空的筐继续刨番薯丝,这次所刨的则是去皮的番薯心。
冬天的清晨,伸出手是很痛苦的事情,但是你不能不干活。或许是在路上走的时候,我的手已经适应,我帮父母把地上的番薯一个个都整理到筐里,方便取用。整理番薯比较简单,所以,我很快就做完了。于是,我拿起第三张“刨”和父母一起刨番薯。父亲和母亲都是左手握着“刨”,右手拿着番薯前后移动,速度快,一块大番薯不一会儿就刨好。而我的手小,只能用肚子顶着“刨”,双手捧着番薯,父母的两块大番薯已经刨好,我的一块还剩一半。大致来说,我这样的小孩子刨番薯,分三步走,第一步是双手捧着,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让双手、番薯和刨保持平衡。刨了一会儿,大番薯只剩下一半了,成中番薯了,握在小手里也方便,这时候就进入了第二步:学大人单手刨。我最讨厌第三步了,拿着小番薯很不方便,一不小心,手指头被刨着,一大块肉就离体了。在又冷又饿的早晨,那种痛,让人锥心到极点。我放下刨,到地头寻找一种普遍的草,放嘴里咬碎,拿出来贴在伤口处,血马上就止住了,不知道是因为草的原因,还是唾沫的原因。
当天上午,父母就将那块地里的番薯完全刨成丝,竹排上则铺满了番薯丝,在太阳底下,波光粼粼的,山上一大片一大片的番薯丝在涌动着。
回到家,母亲在准备吃的,而父亲又在整理工具,我们得去其他地方的地里挖番薯,然后挑回家,或者挑到晒番薯丝的那块地。天气冷,有时候,番薯是在家里刨,一是在家里方便,也温暖;二是距离计算起来差不多,不会多跑冤枉路。家里的工具,比如畚箕、锄头,基本上都是为大人准备的,而小孩子只能使用临时性工具,比如编织袋。我记忆最深刻的一个场景,就是从我们村隔壁的中爿村挑番薯回家。那時候,中爿村一位父亲的表兄弟有地而未种,父亲去种植了番薯。过去种的时候很轻松,拿着藤,非常简单,但是番薯经过大地的滋润后,挑回来就需要付出百倍的努力了。父亲将番薯装进编织袋,绑好口子,留出一个“圈套”,而我用临时削成的小扁担的两头伸进“圈套”,挑着就可以走了。为什么记忆这么深刻?因为小小年纪的我,为了减轻父亲母亲的负担,也为了避免来回跑的麻烦,那一次,我把番薯挑到半路歇息的时候,一个小伙伴想帮我挑一程,可是他挑起来走几步,就稳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还好,番薯命硬,再怎么摔,也还是整个的。由于从山上挑下来,走下坡路,借势而下,还能勉强支撑住,但是到了家门口,那几个向上的台阶,我就挑不动了。
在家里刨番薯丝,父亲和母亲是分工的,父亲负责将番薯丝挑到晒番薯丝的地里。每天早上,父亲和母亲一起刨,待刨出两大筐,父亲就挑着去晒,母亲继续刨。于是父亲来回挑,母亲只管刨,形成一个良性的循环,但是刨的比挑的快,到了后面,往往是母亲刨出了好几筐摆在那里。有时候,母亲停刨直接帮父亲挑番薯丝,或者等番薯丝刨完了,母亲就和父亲一起挑回家,第一时间储存起来,一是家里的筐不够用,二是储存后不会太占地方。
冬越来越深,地里的番薯越来越少。一天,母亲将一担洗得干干净净的番薯挑出家门,我自然是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并且不停地问她挑番薯去干什么。妈妈说做锦粉。我第一次听说这个东西,于是更加感兴趣了。原来,在驮山水库边上,有人建了一家小作坊,专门制作锦粉。尽管我上学和放学都路过此地,都能看得到,但我不知道这机器原来是这个用处。记忆里,这个过程好像很简单,把番薯挤进机器,留下了渣,压出了淀粉。而这淀粉才是我们所需要的,拿回家放进锅里,火升起来后,慢慢地搅拌,会变成糊状,可以直接食用。
其实,番薯成熟后,母亲也做一些以番薯为原料的食物,其中番薯烧粉干是最令人难忘的,虽然如今一些农家乐里也有这个菜,但不可同日而语了。母亲将番薯削皮、切块,放进水里烧。水烧开并滚一小会儿,放进粉干,继续烧,番薯特有的芬芳扑鼻,令我口水流一地。加了调料,母亲给我们盛了一大碗。番薯虽可以生吃,但若不烧透,则吃起来硬硬的,很倒胃口;若过透,则碎了,筷子也夹不住。但是,母亲所烧的番薯,火候恰到正好,不咬方正,一咬就碎。我把一块番薯贴着碗边,像现在的小学生用吸管吸饮料那样,吸起来,碗里的汤就进了嘴巴。这招还可以用来吃芋头汤,我常向小伙伴们介绍经验,结果一小伙伴为了证实我的话,还哭闹着让他妈妈做一次番薯烧粉干……
家里的番薯丝快要晒完了,而家门前的一些大小恰当的番薯越积越多。我知道,这是父母亲拣拾出来,准备做番薯干的。
做番薯干很麻烦,又是我盼望着的。那段时间,父母觉得第二天天气不错,就很早起床,将番薯垒在最大的锅里,倒进适合的水量,不添加任何东西,用“柴爿”大火烧。在烧的过程中,火不可断,因为番薯块头大,需要烧透。当锅里的水蒸发了,再添进去,如此反复好几次。等番薯烧透,火停,要凉非常长的时间,才能进行下一步动作。
天亮了,母亲拿一块番薯放碗里给我们当早餐,而她和父亲把竹排横在“道坦”里,一头靠矮墙,一头压凳子上,开始晒番薯干。母亲坐在竹排旁边,将一块已经凉了的熟番薯切半,左手取一半平躺在手掌心,右手拿刀平着切进去。然后刀子依然平着,只是上面匍匐着番薯,左手将那切下来的小块番薯晒到竹排上。每次,看到母亲以手为垫切番薯,我都胆战心惊的,生怕她会割到手。这个活,我曾经试过,但是刀拿不好,也切不均匀,所以只能在旁边观察。
番薯干都摆上竹排,要躺上好久,有时候,我过去摸摸,看看晒干了没有,因为它是我小时候零食最大的来源。我不爱吃现在从市场上买来的番薯干,有两个原因,一是这些番薯干不干,为增加重量而没晒到位,容易腐烂,吃起来怪怪的;二是这些番薯干添加了大量的白糖,不再原汁原味,令人失望。
番薯丝入库,番薯干晒好,番薯种留好,冬天真正来临,农人们开始过冬。而我们也放寒假了,玩着玩着,累了,就吃番薯干,结果因为吃多了不吃饭而惹恼父亲。于是,家里的番薯干被父亲藏了起来。当然,番薯干不只我们爱吃,大人也经常吃的。母亲说,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她一边抱着我,一边吃番薯干。一不小心,番薯干划破了我的脸,一道伤痕印记到如今。
趁父母外出,我和弟弟把家里翻了个边,终于发现父亲把番薯干藏在了番薯丝库里。我们每次拿一把,然后放回去,偷偷地放书包里慢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