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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书场

2018-01-21李治邦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8年11期
关键词:茶社口子霸王

李治邦

在天津南市,早年间,有一个黑记茶社最出名,就是以说评书为营生,夹杂着大鼓。出道说书的要想扬名,不到黑记茶社撂嘴就不可能有饭吃。黑记茶社有个姓马的掌柜,接下祖上这份家业以后就一直胆怯,不想当老板天天开门挡风遮雨,总想去教书享清闲。因为,他念了几年的私塾,爱贪些小财,为人怯弱,做事总是前怕狼后怕虎的。

他膝下有一个女儿,却生就的相貌清丽秀美,里里外外替父亲当了不少家。女儿叫马丽君,从小就泡在园子里边,耳濡目染喜欢唱大鼓,偷偷拜了一位名师小黑姑娘。她不敢让父亲知道,父亲虽然胆怯,但对马丽君管教很严。他对女儿说,你干哪行我都不反对,唯独不能干这行。马丽君犟嘴,说,干这行怎么不好了,不也能吃香的喝辣的吗?父亲拍了桌子,说,这就不是人干的,当面是人背后都是鬼。马丽君不说话了,因为她从父亲眼里看到了一股怒气。马掌柜为了让女儿少沾染这行,就新近收了个伙计,三十来岁,貌不惊人,平常很少说话,长着一张黄瘦的脸,茶客们都称他黄脸汉。黄脸汉手脚勤快,料理黑记茶社的杂七杂八,每逢开张纳客,他都在后面规规矩矩站着听。有次晚上吃饭,马掌柜把黄脸汉叫到跟前问,你每次都站在那儿听什么呀,一听就是大半晌。黄脸汉低头说,我就是喜欢听。马丽君问,你懂吗?黄脸汉连连摆手,不懂,就是喜欢。马丽君逼问,你真的不懂?我怎么看你听到精彩处就眨眼睛,看得出是行家啊。黄脸汉说,场里的人都喝彩,我就是跟着高兴。马掌柜挥挥手,让黄脸汉退下对女儿说,我觉得这个人不寻常。马丽君问父亲,你收他的时候问他哪来的?马掌柜说,现在兵荒马乱的,他就说从山东济南来的,我也没法儿证实。马丽君问,他从济南到天津干什么呢?马掌柜回答,他说到这找亲戚。

入秋了,这天的黄昏,陡地风声大起。黑记茶社闯进来一位彪形大汉,要了一壶上乘的碧螺春。台上是一位姓陈的正说《聊斋》里的“鬼狐传”,台下观众也跟着他入戏,感觉四面阴气沉沉。这个大汉没坐下来多久,赶上姓陈的说到精彩处停下来,有人朝观众收钱。大汉突然站起来,当着众多茶客的面向马掌柜挑号,自称是远近闻名“书王一条鞭”弟子,外号叫“口子刀”,要借黑记茶社这块儿风水宝地落脚说书谋生。台下的观众不知所云,面面相觑。台上姓陈的看了看,想说几句被马掌柜拦住。马掌柜说,你起码让人家把书说完了吧?大汉笑了笑说,这也算是说书,这不就是哄大家玩吗?在后面站的黄脸汉说了一句,你不能这么说话。大汉怒斥黄脸汉,你插什么嘴,有本事你能上台说吗?黄脸汉低下头,不言语了。台上姓陈的,不服气地说,你这么说话太狂妄了吧。大汉说,知道我师父书王一条鞭吗?姓陈的说,知道,那是鼎鼎大名的老前辈呀。大汉说,我是他弟子,你说你是哪条路上的?姓陈的没怎么说话,冷着脸。大汉说,你要不服气,咱就这样,你说半场,我说半场,到最后数台下的人,谁人多谁赢。台下有观众喊,行啊,比就比啊,陈师傅,咱不能尿他。姓陈的想了想鞠躬下台,走了。

大汉呵呵笑着,他说,还算是聪明,那我就跟马掌柜提怎么分账了。说着,他提出的分账条件相当苛刻。观众哗然,说什么的都有。黄脸汉又说了一句,这么太过分了吧,你让马掌柜怎么挣钱呀?大汉过去攥住了黄脸汉的手,黄脸汉脸上的汗就下来了。大汉说,这里也有你说的地界?你再敢乱说,我就捏断你的腕子。黄脸汉不说话了,看出他忍着疼痛。马掌柜见来者不善,又碍于市面军阀混战和“书王一条鞭”威名,抱着挣钱的侥幸心理就应下。大汉说,我挣钱,我也给你马掌柜进银子啊,我不相信你放着赚钱的机会不做呀。这句话戳到马掌柜要害,他有些尴尬。所有听书的都知道“书王一条鞭”威名四震,几年前打败北平、天津、山东无敌手。那时有句话,相声听张寿臣,大鼓听刘宝全,评书听一条鞭。但是这几年,书王一条鞭得了暴病,口吐鲜血死了。尽管仰慕他的人很多,他只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霸王嘴”,一个就是这个“口子刀”。书王一条鞭收着这两个徒弟,数“霸王嘴”最厉害,常在扬州和南京一带说书,响彻江南。自打“书王一条鞭”去世后,这“霸王嘴”不知怎的悄然没有了人影。

那天下午的《聊斋》就算偃旗息鼓,观众都等着转天这个“口子刀”上场。消息一旦傳出,等待“口子刀”就成了一种期待,而且越传越邪乎,三天的门票就卖没了。转天的下午三点,“口子刀”正式开张说书。他一拍惊堂木,引来四方客。他开始说的是《三国》。确实有能耐,扣子拴得紧,包袱抖得响,声音也洪亮。说表并重,形神兼备,绘声绘色,以形传神。说曹操是那副奸臣的样子,说关羽是肝胆侠义。观众一片喝彩声,黑记茶社的园子天天是满的,买不到座位的票,就有站着听的。马掌柜顿时喜上眉梢,黄脸汉嘴角也有了一丝笑容,唯有马丽君阴沉着脸。马掌柜问女儿,你怎么不高兴啊?马丽君冷冷地说,有的话我不说,等我说出来你们就吓一跳。马掌柜问女儿,你什么意思?马丽君甩脸走了,黄脸汉对马掌柜说,不着急,她一准是有难言之处。“口子刀”的《三国》没有说到十几天,他就开始在书里夹杂着臭活儿,于是,一向规矩的黑记茶社变得混杂龌龊起来。马掌柜不以为然,黄脸汉提醒马掌柜,这么说会败坏了黑记茶社的名声。

这一天,正当“口子刀”说到臭活儿的节骨眼儿,被马掌柜的女儿无意中走过,听了一个满耳。“口子刀”竟当众调笑,说了男女的床笫之事,话语中有了一种挑逗,弄得全场茶客哄然大笑。马掌柜的女儿受辱,险些晚上跑到墙子河投河自杀,幸亏被伙计黄脸汉三言两语及时所救。马掌柜知道后找来“口子刀”训斥了一通,“口子刀”低头认错,说没有旁的意思,就是让观众找个乐,冒犯了您的千金。说完,又给马丽君拱手作揖。马丽君说,我从小在园子里长起来的,什么鸟都见过,你撅屁股拉什么屎我都清楚,别装着清楚说糊涂。黄脸汉看着“口子刀”也不说话,“口子刀”知趣地走了。马掌柜对女儿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吧,你让过他这一回。他要再敢放肆,我饶不了他。马丽君噘着嘴,他现在火成这样,您大把大把银子进账,您能把他怎么着。马掌柜闷口。马丽君愤然离开。马掌柜看着黄脸汉,黄脸汉说,我担心他后面还有别的。

“口子刀”确实老实了许多,接着说《三国》,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马掌柜松了一口气,可没几天,“口子刀”招来一个打扮得很妖娆的女人,对马掌柜说,不能光靠我说评书,要上一段大鼓,要不就累死我了。马掌柜答应,黄脸汉提醒马掌柜,说评书说到精彩的地方不能停,再接就难了。马丽君也对马掌柜说,此人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马掌柜摆摆手,我们以前也上过大鼓,黑记茶社不光是评书。男人是素,女人是荤,荤素搭配。这个女人一上场,就唱了一段《金瓶梅》。她唱中带说,把脏活荤话都掏出来了,唱起西门庆和潘金莲的男女风流,眉飞色舞,扭捏百态,底下喝彩声不绝。马丽君看着很不舒服,旁边有位老观众对她说,这是砸你们黑记茶社场子,让我们还怎么来呀。黄脸汉对马丽君说,这要是再演下去,黑记茶社的牌子算砸了。马丽君问黄脸汉,你说怎么办?黄脸汉认真地说,我说你上场。马丽君不解地问,我上场能唱什么呀?那位老观众插话说,马丽君的刘派大鼓很出彩,以前她唱过,规规矩矩,真有刘宝全的架势。黄脸汉说,必须扭过来,也叫作正本清源。马丽君为难了,我就是票过几段,真不能上台正式使活儿。黄脸汉说,你上去了,唱什么不要紧,观众听到的看到的是真正的玩意儿。马丽君犹豫,老观众笑了,你上场,唱几句我就给喝彩,唱《草船借箭》,你那刀枪架也不错。女人唱完以后下台,马丽君上场,黄脸汉跟伴奏几位都交代好了。马掌柜见女儿上场,一惊,想劝阻已经来不及,就在那跺脚。“口子刀”慢悠悠走过来对马掌柜说,真不知道您的千金能唱大鼓,您早说啊,干吗还让我找一个啊。这样我说评书,您千金唱大鼓,一荤一素,就是一桌好菜呀。马掌柜铁青着脸,“口子刀”就这么嬉皮笑脸地垂手站在旁边。

马丽君上台鞠躬准备击鼓演唱,有的观众起哄,马丽君有些慌乱,那几个琴师偷笑,场面很是难堪。黄脸汉上台拱手,镇定自若,说到,马丽君是马掌柜的千金,曾经得到过刘宝全的真传,各位爷听完再做评论,是不是有几分刘老板的神韵。场子静下来,马丽君唱了一段《草船借箭》,唱得丝丝入扣,有声有色,演绎的诸葛亮也是栩栩如生。听客们听得鸦雀无声,没有喝彩,但都全神贯注,忘记了喝上一口热茶。黄脸汉惊奇地看着马丽君,马掌柜也有了一脸愕然的表情,唯有“口子刀”不屑,但隱藏得很深,只是一个劲儿地鼓掌,不断给那个妖娆女人使眼色。马丽君唱完,那个妖娆女人竟然也跟着上台,对马丽君挑衅说,今天这么多观众捧场,咱们为了找个乐,比试比试。马丽君见识广,拱手抱拳,说,好啊,怎么比啊?那女人说,我们一人在嘴前举一张白纸,最后看谁的唾沫星子最多,谁就得当众认输。老观众对黄脸汉说,坏了,我知道,这女人练这手绝活用了整整六年的工夫,天天举张白纸,一说就是一上午。观众疯狂了,掌声雷动。马丽君看了一眼黄脸汉,黄脸汉微微一笑,马丽君没有犹豫,欣然接受,挑了两个老听客登台当公证。先是那女人,一个流畅的贯口说下来,白纸上溅了许多唾沫星子,成了满纸的麻子点儿。轮到马丽君了,她说了两段贯口,白纸上只有五六个唾沫星子。黄脸汉站了出来,朝底下的听客一拱手,说,现在能做到白纸不露水的我从来没见过,今天姑娘虽然做不到不漏水,但就这么几个唾沫星子,已经是很出彩了。算是我开眼了,我愿意拿出一块大洋做奖赏。说着,抬手朝台上扔去,马丽君漂亮地顺手一个“飞鸥捕食”接住,有人鼓掌,更多的人喝彩。妖娆女人见大势已去噘着嘴走下台,嘴里不干不净的。不知从哪跑上一个人,把一杯冷茶泼在她身上。

正在这时,“口子刀”突然上场,开始说《三国》里的华容道一折,刹那间场子安静下来。“口子刀”说到曹操骑马到了华容道时顿住,大夸曹操是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大男人,输得起,也赢得起,能做到这点很难。说着说着,他竟然唱起刘宝全的大鼓,“赤壁鏖兵战争苦,诸葛亮七星台上借东风。曹孟德人马八十三万,大火烧得只剩七千零。见李典少盔无甲露膀背,见乐进战马光秃无毛鬃。见许褚胡须烧个刷箸样,但见夏侯惇只剩一人的眼睛。”“口子刀”嘴里唱着,眼神却向下瞅着,使出了坏相。下面应该是“张文远大刀折去二三尺,曹仁粉面烧得烂毫青。”“口子刀”故意颠来倒去就是“二三尺”。底下有观众提醒说是“曹仁粉面烧得烂毫青”。“口子刀”没听依然如故,还是那句二三尺。台下观众乐得前仰后合,喝彩声一痛好灌,“口子刀”在这时猛丁儿鞠躬下台。观众笑得很开心,鼓掌让他回到台上,但无论怎么鼓掌,“口子刀”就是不上台,在后台喝茶。马掌柜到后台几次请他上台,他就是推脱,最后“口子刀”竟然上台说自己嗓子不怎么给劲儿,还是让马丽君再给大家唱一段《大西厢》,我听过那真是有滋有味儿,女人的怀春让你欲罢不能。说完再次鞠躬下台。

台下开始喊马丽君,然后喊《蓝桥会》,接着就有人喊上了怀春呀。马丽君在台侧的昏暗里走过来,她知道这是“口子刀”在逼她就范,也不管她会不会唱《蓝桥会》。设的都是一个个陷坑,就是推着她朝下面跳。她也明白,这是他拿下自己的好机会。拿下了自己,父亲就会束手无策,黑记茶社就会落到他的手掌心里。黄脸汉疾步走过来小声问,你会不会这段?马丽君说,没有谱。黄脸汉说,你唱到半截就停,见好就收。马丽君问,那合适吗?黄脸汉说,你不能让他牵着鼻子走,你唱完就点他说一段《雍正剑侠图》中的南北昆仑会,要用驳口收底。马丽君迷惑地问,什么叫驳口?这时台下观众呼叫马丽君的声音越来越高,黄脸汉轻轻推了马丽君一下。

马丽君在观众掌声中重新上台,下面喊着她名字,喊着怀春。马丽君换了一身行头,穿着一身红色旗袍,头发绾起来,脸上拍点儿腮红,人显得格外精神。她的眼睛放着光泽,闪烁着大气的震慑。马丽君深鞠一躬说,既然“口子刀”点我将,我就唱一段《蓝桥会》,祝愿台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她把两块铜板娴熟地敲打起来,柔媚的声音脆而俏,圆而润,美而有韵味。这段《蓝桥会》严格上说不是刘宝全的作品,是河南坠子的其中一折,后来被一些女鼓曲艺人拿过来唱。马丽君学这段是前两年的事情,她到附近的大舞台听过这段,觉得不错,就连续听了几次。回来以后不过瘾就找到演唱那段的女演员跪地磕头学了下来。马丽君按照黄脸汉的吩咐唱了一半停下,让观众愕然。马丽君嫣然一笑,我上台是“口子刀”点的将,我现在点他给各位说段《雍正剑侠图》中的南北昆仑会,这段是他的绝活,特别是驳口很是精彩。说完,马丽君带头鼓掌,伸出手势邀请“口子刀”上台献艺。观众开始有了兴趣,这种斗嘴让他们过足瘾,开始跟着马丽君鼓掌,不少人喊着“口子刀”。“口子刀”愣了一会儿,他脸上堆满了问号。好在他经验老到,上台鞠躬说了《雍正剑侠图》里南北昆仑会中的开场,南北昆仑刚一交手就戛然而止。有人喊着驳口,“口子刀”笑着说,说书就要留扣子,驳口明天再说。观众不饶,“口子刀”断然跳下舞台,虎着脸甩手走了。

夜很晚了,马掌柜聚精会神地在房间里算账,今天下午这场斗嘴赢得他满兜子钱,算盘打起来都噼啪乱响。黄脸汉在园子走廊喝茶,马丽君在房间里没有出来。风又刮起来发出呼呼的山响,敲得窗户纸在颤抖。“口子刀”摇摇晃晃走进来,他每天晚上都到南市的玉清池洗大澡,然后在小酒馆里喝小酒。“口子刀”进来看见黄脸汉喝茶,便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眯缝着眼睛瞅着黄脸汉,伸手就把黄脸汉的茶壶抢了过来,把所有的茶都泼到地上。黄脸汉怔怔地回道,你怎么意思?“口子刀”问,你是从哪来的?黄脸汉说,我从哪来的跟你有关系吗?“口子刀”哼了哼,说,是你告诉马丽君,让我说这段《雍正剑侠图》吧,也是你告诉她让我说驳口吧。黄脸汉没有说话,就这么呆呆坐着。“口子刀”冷着脸,说,你还会什么,你今晚都告诉我。黄脸汉说,我什么也不会,我要是会了干什么在这当伙计。“口子刀”凑近了黄脸汉,喷出来的都是一团团的酒气,问,这个南北昆仑会是师父交给我的绝活,我没怎么使过,你怎么知道的?黄脸汉低着头,嗫嚅地,我听你师父说过,在济南的延广书场。“口子刀”笑了笑,问,你认识我师父?黄脸汉连忙摆头,说,哪敢认识,你师父威震书坛,我算个什么。黄脸汉话音未落,“口子刀”一下子就攥住他的手,黄脸汉想抽却抽不回来,直喊着疼疼。“口子刀”说,知道我用的什么功夫,这叫作八卦掌。我不光是嘴能耐,八卦掌也不错。黄脸汉的汗从额头涌出来,脸色煞白。“口子刀”还是不松手咬着牙说,告诉你,要懂规矩,你知道什么,你听过什么,别再跟我较劲儿。黄脸汉不服气地说,人家马掌柜黑记茶社是买卖,马丽君还是黄花大闺女,你也不能坏了人家的场子。“口子刀”另一只手的五指顶住了黄脸汉的太阳穴,穴位极为准确。他说,我都要了,你识相的就滚蛋,要不就留下给我当差。

转天,“口子刀”开始说《雍正剑侠图》。书叙清康熙年间,童林兴八卦门武术,投靠雍亲王、保大臣年羹尧,寻宝破案、平山灭寨,及武林争斗故事。“口子刀”连表带说,叙述的速度很快,扣子越拴越紧。观众被他的情节所吸引,每天都坐得满满当当。没几天,“口子刀”突然逼着马掌柜要茶钱。马掌柜虽然贪小财,但为人做事规矩,两人发生争吵。“口子刀”变脸,说,你每天晚上在房子里数钱,我每天给你卖命卖嘴,合理吗?马掌柜说,不是说好每月结账吗,你不能反悔呀。“口子刀”說,咱们有契约吗?我给你签字画押了吗?马掌柜气得直哆嗦,说,我们不是当面说好的吗,你不说君子协定比白纸黑字有效吗?“口子刀”冷笑着,你他妈的是君子吗?你即便是,我也不是。话说到这份儿上,马掌柜甩手走了,“口子刀”给他留下一句话,你要是不给我结账,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我这个人什么都能使出来,你不信就等我给你下套!

南市这地界都开始说“口子刀”,说他的《雍正剑侠图》。水涨船高,“口子刀”见茶客对他捧场的越来越多,就拉拢个别伙计,不顾马掌柜的苦苦阻拦,擅自把茶钱提高了三成的价格。无奈,穷人被挤出了茶社,留下的大都是有钱的主。生意虽火爆了,但黑记茶社的名声却每况愈下。那天晚上,借着“口子刀”去洗大澡,马丽君劝说父亲,说,祖上的茶社不能这么任意糟蹋,无论如何得让“口子刀”卷铺盖卷儿走人。马掌柜犹豫,女儿劝说,你不破釜沉舟,他就会落井下石。马掌柜被女儿说动,又征求黄脸汉的主意,在一旁喝茶的黄脸汉一语道中,你女儿说得有理,要想保住茶社的声誉,就得狠心不去挣那昧心的钱。

转天下午,马掌柜没好意思张开嘴,他发现茶客爆棚,眼看着茶钱滚滚而来。当晚,风云突变,哪料到“口子刀”得寸进尺,找马掌柜提出要廉价买下黑记茶社,还说要娶马掌柜女儿为妻。马掌柜忍无可忍,终于和“口子刀”当面摊牌。“口子刀”出口伤人,点着马掌柜脸说,你姓马的是太监,不是男人。要没我养活你们,这黑记茶社早就关门了,你倒有胆子轰我走啊!马掌柜不敢抬头,诺诺地往后退。

第三天,“口子刀”陡地变了口风,找马掌柜说要立马离开黑记茶社,扬言此处不留爷了,自有留爷去处。他故意把要走的消息捅得南市无人不晓。在离开那天,“口子刀”说的《雍正剑侠图》到了最后的南北昆仑会,也就是全书的高潮处。在说书的驳口,他故意卖了一个关子,然后当众拂袖而去。临走时,他在台上痛哭流涕,把事端一股脑全推给了马掌柜。茶社内一片大乱,马掌柜陷入窘境。“口子刀”在房间收拾好行李,走出来见马丽君站在那儿,于是走过去说,你不是说驳口吗,我今天就说了驳口,你留着解扣吧。马丽君眼睛冒火,但没有说一句话。马掌柜没有出来,他在房间里听着“口子刀”的狂言懊悔不已,懊悔自己放进来一条狼,想着就扇了自己俩嘴巴子。“口子刀”没有看见黄脸汉,觉得解气喊着,那缺了两颗狗牙的伙计呢,不出来送送我呀。这时,黄脸汉端着茶壶走出来诺诺的,没有你黑记茶社就关张了。“口子刀”得意扬扬地拍了一下黄脸汉的肩膀,算你说了一句人话。

“口子刀”到南市附近的一家旅店住下,静心等着来人请他回黑记茶社收拾残局。没料到几天过去,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动静。他感到蹊跷,便满南市去打听,得知黑记茶社又来了一个说书艺人,正是那位在江湖上早已销声匿迹的“霸王嘴”。“霸王嘴”说的是《雍正剑侠图》中的南北昆仑会,技艺超群,并且茶钱公道,不少穷茶客们也回来了。闻听此信,“口子刀”险些晕倒。这位“霸王嘴”是他从没见过面的大师兄,说书门里讲究,师父若不在了,大师兄就是掌门人。他听到很多人说起过“霸王嘴”,说师父的能耐几乎都传给了他,只是没有见过面,听师父说,这位大师兄为了侍候大病的母亲走了。师父曾经叹息过,你这位大师兄比我有能耐,做人说书品德都在我之上。说着,师父伸出大拇指,说,这是他。接着伸出一个小拇指说,这是你。

当“口子刀”恭敬地来到黑记茶社准备请罪的时候,突然愣住了,原来台上的大师兄正是那位黄脸汉。“口子刀”见罢如筛糠一般,“霸王嘴”微笑道,我在北方寻你多日了,师父去世前曾特意派人找到我,并且反复嘱咐我,要我一定要找到你,料你会滋事。说着他当众宣布要清门户,责令“口子刀”向马掌柜和马丽君赔礼道歉,跟各位观众跪下谢罪。“口子刀”突然不哆嗦了,一脸惶恐换了满眼的狡黠,起身走到“霸王嘴”跟前一摆手,说,你空口说你是大师兄,有什么凭据?“霸王嘴”笑了笑,从身后拿出了一条长鞭,上面刻有一行醒目的大字:有嘴有心面天下,有书有德对听人。“霸王嘴”说,这个认识吧,师父教你的时候我正在外边说书,他每次教你应该拿给你看吧。“口子刀”冷笑,即便你是“霸王嘴”,也不能对我说什么就是什么,都是说书人,咱们台上比嘴功,看谁能说过谁。他话音未落,台下立刻有观众连声喊对,谁说得好,谁是好汉,我们就买谁的账,就给谁茶钱!“霸王嘴”听罢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说?“口子刀”爽快地回答,咱们一人说一个晚上,看谁给的茶钱多,看谁的听客多,我输了任凭你发落。你输了,我不管你是不是我大师兄,你卷铺盖走人。“霸王嘴”觉得事到临头也只能这么办了,说,一人两天,有一条规矩是师父当初留下的,不能说脏活荤话。“口子刀”想了想,也行啊。

当晚,“口子刀”说了一段《金瓶梅》,他把脏活荤话倒都收住了,但也把西门庆和潘金莲的男女床笫之事说得眉飞色舞,扭捏百态,底下喝彩声不绝。转天是“霸王嘴”说的《隋唐演义》中小罗成叫关一段,他说得丝丝入扣,有声有色,听客们听得鸦雀无声,没有喝彩,但都全神贯注,忘记了喝上一口热茶。两天过去了,“霸王嘴”比“口子刀”多了三成的听客和茶水钱,那些穷人也闻声跟了进来,茶水钱也照样扔在了茶桌上。“口子刀”根本不服输,说,咱们再比,我们一人在嘴前举一张白纸,谁唾沫星子多,就当众认输服软,再分个高低输赢。“口子刀”练这手绝活用了十年,天天举张白纸,一说就是一上午。“霸王嘴”欣然接受,挑了两个老听客登台当公证。先是“口子刀”,一个流畅的贯口下来,白纸上只有三四个唾沫星子。轮到“霸王嘴”了,他说了两段贯口,白纸上没有一个唾沫星子。马掌柜站了出来朝底下的听客一拱手,说,现在能做到白纸不露水的我从来没见过,只是传“书王一条鞭”能做到。今天“霸王嘴”做到了,算是传闻成了现实,我愿意给“霸王嘴”留三成的利,以后他就是黑记茶社的股东。“口子刀”依旧不服输,在台上跟“霸王嘴”挑战,说,师父既是说书的,也是练武的,师父传我的八卦掌,听说也传给了“霸王嘴”,今天我们最后叫阵一下师父传授的八卦掌,你贏了,我就认输。你输了,那你就不是我大师哥。台下的观众愣住了,马掌柜也怔在那里说不出话。马丽君喊了一嗓子,我们是黑记茶社,是说书的,不是在这练把式的。“口子刀”看着黄脸汉,你要是不行就退下去。“霸王嘴”伸出手,两个人的手摽在一起。马掌柜紧张地闭上眼,马丽君更是不敢再看了,因为她清楚地记得那个场面,“口子刀”把黄脸汉的手握得紧紧的,黄脸汉疼得额头都是汗,连声喊疼。马丽君不忍心再看到那种场面,她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在疼。觉得自己被这个黄脸汉或者叫作“霸王嘴”的人深深吸引,不能自持。就在这时候,台上两个人较劲,也就是一瞬间,“口子刀”的手就跟鸡爪子一样,他扑通跪在台上,连喊疼的声音都没有了。“霸王嘴”松开手,问,服了吗?“口子刀”没有说话,“霸王嘴”又要捏住他的手,“口子刀”怯怯地说,服了,你是我大师兄。有人鼓掌,更多的人喝彩。

第二天一大早,“霸王嘴”悄然把“口子刀”带走了。转天,马掌柜的女儿也不见了踪影。有人问马掌柜,女儿去了哪儿?马掌柜嘿嘿一笑,也不做解释。于是有人说是嫁给了那黄脸汉“霸王嘴”。留给天津南市一个又一个的传说,那些大大小小的茶园子书场子照旧演奏着一曲曲动人的乡音,传递着一片片浓浓的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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