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阳笔记
2018-01-20于坚
一、龙场
1506年,先知王阳明面临的困境是,他失去了语言。这种失去,令他思考,也令他觉悟。
当时他被流放到贵阳西北七十里外一个山洞。“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与居夷人鳺舌难语,可通语者,皆中土亡命。” (《阳明先生年谱》),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王阳明《瘗旅文》)。 一头熊从他身边走过去,没有吃掉他。
“圣人处此,更有何道?”“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王阳明《瘗旅文》)“乃为石墩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阳明先生年谱》)他想到孔子、舜、禹……他们处此境,会如何?“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中庸》)。
王阳明“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
“忽中夜……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
语言在他心中醒来。这种醒来,超越了陈词滥调,自己的语言开始了,不是从零开始,而是接着说,温故知新。王阳明不是横空出世,不是打倒、革命。“今观《象山文集》所载,未尝不教其徒读书。而自谓理会文字颇与人異者,则其意实欲体之于身。其亟所称述以诲人者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曰:‘克己复礼。曰:‘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夺。是数言者,孔子、孟轲之言也,乌在其为空虚乎?独其易简觉悟之说,颇为当时所疑。然易简之说出于《系辞》;觉悟之说,虽有同于释氏,然释氏之说亦自有同于吾儒,而不害其为异者,惟在于几微毫忽之间而已。亦何必讳于其同而遂不敢以言,狃于其异而遂不以察之乎?”(《阳明先生年谱》)
不经意间,关于王阳明的故事似乎或多或少与语言有关。他五岁还不能说话,重新取了名字(命名)就开口说话了。“必也正名乎”。
这种情节颇似穆罕默德的故事。
中国素来讲文明,文明就是中国的神明。文的觉悟就是神性的觉悟。文统是中国最伟大的传统,一切传统都基于文统。孔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周王是一位文王。好德。德不是现在教条化的道德,而是一种居恭持敬的超越性,对万事万物的超越之心。文是一种道,中道,文王崇尚中道。超越但是持中。《诗经·大雅·文王》:亹亹文王,令闻不已;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
在中国文明中,语言至关重要。超越,通过语言。《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冬十月,子展相郑伯如晋,拜陈之功。子西复伐陈,陈及郑平。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晋为伯,郑入陈,非文辞不为功。慎辞也!”
慎辞也!惜墨如金。孔子说:“修辞立其诚”“辞达而已矣。” 立其诚,居敬,执恭,就是建立与神的关系,通过辞。
修辞立其诚,是一种世界观。文明,就是以文照亮,“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中庸是一种衡量宇宙万物的尺度。
文的诞生,在中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天雨粟,鬼夜哭。”
龙场这种地方,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一个菩提伽耶。
“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尔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尔的心外。”
“充盈天地之间的,唯有这个灵明。人只是因为这个躯体,从而把自己与其他一切隔离开了。我的灵明就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若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望它的高大?地若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视它的深厚?鬼神若没有我的灵明,谁去分辨它的吉凶福祸?天地鬼神万物,若离开了我的灵明,也就不存在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若离开了天地鬼神万物,也就不存在我的灵明了。如此这些,都是一气贯通的,岂能把它们隔离开来?” (王阳明)
这个灵明,是通过语言澄明,去弊的。“不言,谁知其志?”诗言志。志就是诚,诚就是通灵,接神。只有诗可接。“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所以,不学诗,无以言。诗是语言上的语言。在黄金时代的中国,文人就像印度的婆罗门。“天子呼来不上船”(李白),“博闻强识,明于治乱,娴于辞令(修辞)。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史记》:屈原列传)
如何言,是中国文明的最高智慧。所以,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老子开篇就讲语言。《论语》,也可以表象式地解为“讨论语言”。语言在中国文明中,并非像西方那样只是一个工具。在中国文明中,语言是一种宗教,文教、诗教。存在方式,世界观。海德格尔晚年开始朝这方面猜想。
文教。春节时写个福字供在中堂,就是请来了一尊神,谁敢撕去?
王阳明是一篇伟大的文章,文章不只是格律平仄,也是“为政不事威刑,惟以开导人心为本”。王阳明不需要十字军,他自己就是道成肉身的教堂。
觉悟都是在大地上,而非图书馆。司马迁将屈原的《离骚》看成一种觉悟,“离骚”者,犹离忧也。”忧,心动。忧,就是心的觉醒,思的开始。“夫天者,人之始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王阳明也一样,语言的丧失令他回到天,回到根本上去思。
龙场是一个山洞,菩提伽耶是一棵菩提树。
二、花溪
我第一次去贵阳是1979年。四个人,一个人背着一个布缝的马桶包。晚上九点上车,立即钻到硬座车厢的座位下面,枕着钢地板呼呼睡去,那时候就是刀山火海上面也能睡着。一边睡一边听着火车隆隆巨响,仿佛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做着梦。忽然安静了,落到沙滩上,从座位底下梭出来,车厢已蒙蒙亮,一车厢东歪西倒的人都不见了,赶紧背着包包跳下去。贵阳到了。下了火车就去坐公共汽车,路上除了公共汽车,几乎没有什么车,很快就到了花溪。果然有溪一条,碧蓝,像是一个冶炼车间刚刚融化的玉,淌在地上。不觉得很稀奇,云南也有,滇池也是一块巨璞。又去贵阳市中心的大街上找觉悟社,那时候文革之后发生的思想解放运动如火如荼,许多人从黑暗里跑出来,在大街上贴大字报,公布了他们暗藏着的文字。国家大吃一惊,原来人们万马齐喑的沉默下面,潜伏着的是这些。我们四个人,有三个是通过贴在昆明大街上的油印民刊《地火》相识,成了好朋友。当时贵阳最有名的就是觉悟社,在街口张望了一阵,找不到,就再上火车,走了。青春期想象世界的方式很浪漫,以为贵阳就是觉悟社和花溪。今年再来贵阳,去花溪的路堵车,改道去别处。路上看见老的贵阳水泥厂,一个巨大的灰乎乎的恐龙,有些穿橡胶长筒鞋的工人站在门口,忽然想起黄翔,一直以为他就在这样的工厂里劳动,穿着工作服。1966年,他写了这首诗:
野兽
我是一只被追捕的野兽
我是一只刚捕获的野兽
我是被野兽践踏的野兽
我是践踏野兽的野兽
我的年代扑倒我
斜乜着眼睛
把脚踏在我的鼻梁架上
撕着
咬着
啃着
直啃到仅仅剩下我的骨头
即使我只仅仅剩下一根骨头
我也要哽住我的可憎年代的咽喉
我看过他在美国朗诵这首诗的录像,他跳到桌子上,吼着、抓扑着,模仿一头野兽。
我曾经在纽约拜访他。他住在鸟语花香的公寓里,一房子都是他的水墨画。唇红齿白的样子,刚刚从西班牙回来,在那里办了一个画展。
便条集987
坐在轮椅上的盲人说
黑暗是什么 让我摸摸
为了让他摸到 恶作剧地扶他起来
以便一个触及的动作可以正式地完成
抬起手臂 张开五指 做了一个摸的动作
庄严 郑重 害怕 协商似的
仿佛在摸他妻子怀孕的肚腩
他真的摸着了黑暗 令人害怕
三、红枫湖
1995年,我第二次去贵阳。八十年代风起云涌的先锋派诗潮进入低谷,一些诗人跑到外国去,一些诗人搁笔。剩下的人在各省默默写着,渴望交流。我接到何锐的信,要在贵阳举办一个诗会,请我去。何锐是《山花》的编辑,敢于发表先锋派的作品,那时候先锋派这个词还是个禁忌。这是中国当代诗歌史上先锋派诗人第一次大集结,去了一客車,四十多人。那时候对先锋派诗人如临大敌,《文艺报》发表整版文章,批判我的诗歌观点,用文革词汇。不像现在,先锋是一种时髦、康庄大道,诗歌民刊印得豪华亮丽。那时候先锋名副其实,诗人必须像党人那样将命抵押在现场。后来刊物发表了会议纪要,标题是“诗坛的焦灼——红枫湖现代诗学术研讨会综述”但是,那些前往讨论的身体,那些“优美的前倾姿势”(徐敬亚形容先锋派诗歌的用语)可是一点都不美。一些诗人被堵在机场,不准登机。我也被警告,后果自负。谈论诗有那么危险么?这种危险必须挺身解除,我悍然登机来到了贵阳。以前的先锋派的诗歌活动规模比较小,趣味相投的诗歌团伙开过一些小会。孟浪召集过一次,邀请了十个人,说是某月某日上午9点在马鞍山公园门口集合,自己坐着火车去,我都准备动身了,最后不准开了。这次诗会去的人有唐晓渡,陈超、谢冕、郑敏等等,搞哲学的刘东也去了,他发言讲到敬亭山,相看两不厌。讲到东西方的不可通约。他在看海德格尔。他是对的,这不是什么民族主义,汉语翻译成英语,汉语的身体,字都没有了,只剩下声音、字母,怎么通?比弗罗斯特讲得还严重,不可翻译部分不仅是无,也是有。大家各说各话,没有剑拔弩张。那时候尺度不同的诗人暗中彼此不以为然,各写各的,但互相尊重。不准登机的不仅民间,也包括知识分子。过了二十年,我因为写这一段,找出那篇会议纪要来看,完全不知道是说些什么,废话一堆,无益。名实分裂,许多诗人是坐在火山上开会,后果难测。会议纪要省略了身体的焦灼,只报告诗的焦灼。我读郑敏的诗,还是在文革时期,这是第一次见面,她女儿陪着她来。老太太风度沉稳,健谈、犀利。我们谈了很多,她强调不能与传统断裂。开会的钱是一个叫做石斧的画家出的,所以叫做石斧诗会。钱拿给一个叫瓦兰的诗人带着。石斧出现了一下,魁梧,皮肤深黑,坐在一个石头上,有个深色皮肤的女子跟着他。石斧是个有思想的艺术家,最近我看到他说:“仓颉造字,比如说这个字造出来了,干什么用的?我们要问一下,是不是你说话的时候,要记录你这个话,为这个而造的?按照西方语言学,字是语言的符号,它造的这个字一定是为你说这句话而服务。如果按照这个理论,仓颉造这个字,一造就得是一句话!一串,对不对?那是不可能的!中国为什么是单音单字?他造这个一个字,就是解决一个问题,解决一个事、一个事物的表述,所以中国的一个字它就是一句话,甚至于是一种思想,甚至于它是一篇文章。”有道理。瓦兰是个瘦人,三十岁不到,以前在江苏一个制药厂当工人,后来跑掉,写诗,我们通过信。红枫湖是一个休闲山庄,水面很大,可以开船。我们坐在船上开会。大家发言的时候,一些鱼从湖里跃起来,叼着那些掉下去的话,尾巴一转,回到黑暗里去了。然后诗人们露出身体,跳到湖里面去游泳,徐敬亚、陈仲义、唐亚平我们几个游得最远。唐亚平刚刚发表了《找个男人来折磨》,大家眼神异样地观察她。她热爱行动,不是那种苍白的纸上诗人,后来她拍纪录片去了,记录贵州伟大的土著文明。天气阴着,有点冷,但湖水不冷。晚上我们去参加火把节,没有看见火把,许多人走来走去。还去了黄果树瀑布,到了要散会的时候,忽然流言在与会者中散布,说是瓦兰的背着的钱(5万)失踪了。大家面面相觑,满腹心事,坐在大巴车上低语。谢冕坐在前面,一语不发。郑敏在一个角落睡觉,靠着窗子,漏进来的风拂着她的白发。陈超和唐晓渡跟着瓦兰张罗此事,钱失踪了,很着急。这两位杰出的诗歌批评家笨拙而害羞地谈起钱,我听着相当新鲜。旅馆里传来巨大的争吵声。90年代,钱悄悄与诗歌发生关系,后来流行的拉赞助开诗会,就是从那时候开始。80年代彻底结束了,这是一种写作方式的结束。那时候中国当代诗歌与世界很近,与世界各种先锋派诗歌运动一样,诗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行动。那时候,先锋派诗人的标志出众,留长发、穿牛仔裤、酗酒、打架、流浪……不约而同的波西米亚风格,诗歌有强大的身体性和空间、场域。不像现在,诗歌越来越成为一场场小圈子的自命不凡的秘密会议,坐着写,坐着开会,互相表扬,颁奖。80年代,诗人与财务没有一毛钱关系,很多诗人已经完成杰作,从未获奖,只在地下的、同仁刊物发表着。像李白、陆游、苏轼……或者“垮掉一代”“白银时代”那些诗人,自己坐着火车或走路去握手,见面,谈诗,相爱。诗人住在诗人家里,喝酒,睡地板、熬夜,就像凯鲁亚克的《在路上》那本书里面说的。我睡过老木家的地板,一个房间里睡着七八个诗人;喝过杨黎他母亲的水;在韩东家的筒子楼里冷得瑟瑟发抖,在骆一禾阴郁的小房间里看着他晃着苍白的手指谈隐喻,在西川的破沙发上翻书,在唐晓渡的办公桌上午睡……红枫湖诗会后,民间另一次大集结,是盘峰诗会,红枫湖诗会是盘峰诗会的先声。1949年以来的所有诗歌讨论会都是公费。红枫湖诗会是私人出钱,盘峰是自费。这种细节在文学史上至关重要,许多学院批评家关于民间与知识分子争论的论文,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些非诗的史诗性细节,肤浅是必然的。红枫湖诗会回到了三十年代的传统,鲁迅们讨论文学,都是自费的,鲁迅经常请客。呵呵!钱失踪了,没有钱吃晚饭,我和几个诗人自己掏钱蹲在贵阳街头吃面条、米粉。矮桌子旁边就是臭烘烘的下水道,堵着了。一只黑乎乎的锅子里煮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卤肉啦、肠头啦、萝卜根啦、豆腐啦、魔芋啦、菜头啦……随便挑,很便宜,很好吃,难忘。我回去的机票成了问题,何锐通过《山花》或者谁给我买了回昆明的机票。飞机是苏式的伊尔18,机舱口搭着一把钢筋焊接的梯子,爬进去,钻到一个洞穴般的机舱里。座位是折叠椅。每人发一把扇子。飞机一边飞,椅子一边晃荡,就像一辆旧单车。又闷又热,缝隙里面冒出白气来,前排的人都看不见了。激烈地震动,仿佛是坐在一个筛子上,行李架震开了,一个包包掉下来。空姐跑过来捡起,又塞回去。那时候上飞机要抢行旅架,大家的行李都很多。终于咚地一声,飞机的细脚杆戳在昆明地面上,断了似地。徐敬亚回忆说:“1995年夏,参加完贵州红枫湖诗会后,我和唐晓渡、唐亚平一起去看望黄翔。那时他刚获释不久,和妻子住在贵阳市郊一座小山下。门前就是充满诗意的花溪,而黄翔却过着毫无诗意的流浪汉生活。被监视,被限出,没有工作,家徒四壁。那一天,我们几个人全部喝得大醉。不知为什么几个人忽然走散,我一个人历尽千辛万苦乘公交大巴返回了贵阳。我记得我摇晃着走在无边的山沟里,不辨东西,摸爬滚打终于找到了汽车站。我当时身体已经失去控制,但头脑还有一丝清醒。我努力抵抗着晕眩,心想我要抓住这清醒,不能倒下去。努力控制后,我甚至还躲到了一处小树林里呕吐完了才上车。那真是一次莫名的众人通醉!黄翔流着眼泪,说着那些年的往事。……那天暗中作祟的,不是未谋面老友的相聚,而是整整一个时代隐藏的内心悲哀。”
四、黄果树瀑布
后来我写了一篇散文,一首长诗。
黄果树瀑布
我在小学时就知道黄果树瀑布。那时老师在提到祖国的大好河山时总是要提到黄果树瀑布。这是我们祖国的骄傲,雄伟壮丽,它就是这个万马奔腾的火红时代的象征。老师说。我经常看到各种黄果树瀑布的风景照片,印刷的质量不同,但图象基本上是一样的,绿树环绕中,一片黄色的水凝固在山体上。这些图片把黄果树有效地风景化了,它们从来不提供任何关于这个瀑布的具体知识,而是根据“祖国的大好河山”这一总的概念,把它风景化。所谓“风景化”,就是所有的风景图片都要拍得符合某个统一的标准,图片虽然拍摄的是不同的地点的风景,但却是依照“同一标准”复制的。因此我看到黄果树的图片并不会特别地激动,这和看到祖国的长白山、祖国的大兴安岭、祖国的南海这些图片的感觉差不多。风景化的图片使我仅仅把黄果树看成风景之一,这风景是没有空间、质量、空气和细节的,它们仅仅是祖国的骄傲这一概念的所指。
去年六月,我到了黄果树瀑布。入口就是那些图片被拍摄的地点,在这里看黄果树,和图片告诉我们的别无二致。确实是雄伟、壮丽,确实是万马奔腾。不由自主差一点就脱口而出的正是那句老话:哦,祖国的大好河山!周围到处是卖旅游纪念品的,这些纪念品和拍风景照片的方法一样,也是按照某种“旅游纪念品”的统一风格制作的,根本激发不起我的收藏欲。我不由地生出一种在旅游点必产生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无聊感。
但那时我猛然间听见了瀑布的声音,当时我心里一阵激动,黄果树瀑布原来是有声音的。这声音即刻改变了我对黄果树瀑布这一名词的成见,我立即明白我抵达了一个与我在图片上所知道的那个黄果树瀑布毫不相干的地方。它提供的东西不是什么形而上的雄伟、壮丽、大好,而是声音。它放射的声波令我的耳膜鼓了起来,我和它立即建立了一种陌生的接触。我越接近它,我的生命和它和肌肤相触的面积就越扩大。它先是侵入我的耳朵,然后灌满了我的耳朵,最后,是震耳欲聋。与此同时,我的头发开始潮湿,我的眉毛和鼻尖开始潮湿;再走近些,我外衣开始潮湿,我的内衣开始潮湿、我的皮肤开始潮湿,我全身湿透,我像落汤鸡一样里里外外彻底湿透。
那悬挂在高原上的大瀑布,犹如一只弥漫于天地之间的巨手(一个糟糕的比喻,无话找话说的惯用伎俩。),从高处向我合拢过来,它抚摸我,亲近我,拍打我,刺激我,使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呼吸着水声、呼吸着潮湿。我感受着我的生命在巨大的水声中的惊恐、疼痛;在潮湿中的寒冷、收缩。越走越近,我看见水柱像庞贝城在火山中毁灭时的大教堂的圆柱(自鸣得意的小聪明,他已经成落汤鸡,哪里还想得起来什么古罗马的庞贝城。所谓,诗是对经验的虚构)那样崩裂,轰隆倒塌,栽倒在水里,把水砸出了大坑。水在变形,在死亡、在合成、在毁灭、在诞生……那时候我魂飞魄散,“黄果树大瀑布”作为一个一直统治着我的与此相关的知识的一个早已干瘪的概念,顷刻间灰飞烟灭。另一个瀑布在我的生命里复活了,那时,一切都成为说不出来的动词,我不能说,我只看见水在动,在响,那不是马在奔腾,是巨大的不可抗拒的潮湿,把我淹没了。
后来,我发现人甚至可以绕过瀑布,抵达它的后面。我看到的黄果树瀑布图片永远只有正面,我一直以为这瀑布是紧紧贴着山体滚下来的,它不存在后面。现在,通过一步一步的接触,我发现它实际和山体之間还有着一条缝隙,人可以从那里穿过。我来到黄果树瀑布的后面,犹如哥伦布进入美洲,因为在中国的任何一张关于黄果树的风景图片中,都不存在这个地点。这里永远不会进入摄影镜头,因为这里太局部,太狭窄,自成一体,与黄果树瀑布正面呈现给人的整体印象无关,在这里犹如置身于水流的内部,看不出丝毫的雄伟、壮丽,没有任何所指,你看到的就是水犹如玻璃粉碎那样的运动。这里是瀑布的声带,唯一的发言者是瀑布,除此之外,任何话都听不见,哪怕你在赞美,哪怕你像圣经那样说话。
你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抚摸。你可以把手伸向瀑布,抚摸它飘散在外的细毛。于是你和这瀑布之间建立了一种真正的关系。水和落水者的关系,这可能意味着死亡,也可能意味着得救。
我本来永远不会就黄果树瀑布说什么话,这是一个多么俗不可耐的话题,一篇小学生千篇一律的命题为“春游某某”的习作的题材,一位满脑袋陈腔滥调的诗人的灵感来源,我有什么话好说呢?
但我抚摸了黄果树瀑布,我周身湿透,我有湿透的话要说。
一九九六年三月十四日
事件·溶洞之旅
引领你们 在昆明市附近的群山中 穿越溶洞
只因我先于诸位 来过此处 我的脚底板与它
有过亲密的接触 引领? 一个可疑的词一向
为先知专用 又不是率领以色列人逃出埃及
又没有燃烧的荆棘 不过是步行在一些人的前面
从洞穴中 穿过一个风景区
夸夸其谈 你将为此付出代价
自己走好 还是跟着旅游团走好?
当然是跟旅游团
自己走 你认得路?
请在此登船 互相搀扶 小心了 不要跌落水中
每个人一块钱 坐好了 我们开船
怎么 去地狱还要收费? 这世道可真……
不是地狱 是喀斯特溶洞 花了三百万开发……
他的样子像不像副县长? 一伙人笑得几乎翻船
顷刻 从亮处进入暗处 船和人已处于途中
石头和岩层环绕的空心 喀斯特洞穴
一个水滴石穿的工地
光谱不同 看法就不一样 充满细节的旅途
有的地方昏暗 有的地方阴暗 有的地方幽暗
有的地方冥暗 有的地方灰暗 有的地方墨黑
有的地方乌黑 有的地方漆黑一团
看都不看 大家就公认此处为“看不见的”
把一切简称为“黑暗”
黑暗的? 又一个陷阱 小心啦 不要掉下去
用词不当 一个词真会把我们牵入地狱
让你们走你们能通过的
让你们看你们看得见的
引领你们 去你们去得到的地方
哦 别视我为弗罗伦萨的但丁
我只是导游 我只是昆明的于坚
南方高原的居民 穿山越岭
是我的日常游戏之一
我只是将在这个旅次中
向诸位描述一个司空见惯的喀斯特洞穴
我舌头短 所以说得慢些
来不及啦 自以为是的外地人
已在黑暗中 一意孤行
暗暗把洞穴一词 朝地狱的样子联想
“洞穴” 在中学的课文中
它经常与贬义词勾结 黑暗一词的主语
总是出没在窝藏 阴谋 死牢
豺狼妖怪和鬼魅魍魉之间
洞穴 当然要对地狱的肇始负责
“从这里我走进罪恶之渊
从这里我走进幽灵队里”
一些语词 从黑暗深处浮上来
犹如石油管道中的气泡
鬼来啦! 妖怪来啦!
有人在船尾嘀咕 开开玩笑
可是无人觉得好笑
都相信已进到了阴界
皮肤真的在发凉
“我们在何处?
怎么一点儿也看不见?”
“我们位于地狱的入口”
“出口在哪里?”
“万一真有不测 谁能拯救我们?”
都跟着咕噜起来 一船兴奋的老鼠
找到了磨牙齿的地方
“我感到巨大的黑暗 可我的手是空的”
“什么也抓不住啊!”又一个声音
“这个洞不可预测!”又一个声音
“黑暗无比!”“真可怕!”许多人异口同声
这一船舌头 刚才还在昆明的阳光下 咀嚼着亮词
祖国的大好河山啦 明媚啦 葱茏啦 高原啦
热爱生活的一群 要探究大自然的奥秘
此时已弃明投暗 语词也受到影响
顺水行舟 顺理成章 从“黑暗”驶向“地狱”
纷纷打开词典 翻到有关地狱的章节 寻找合适的词
虚构者 细节稍异 代词有所不同 意思是一致的
地狱中的王 不是一个人 是许多人
瞧啦 都因为得到这个桂冠 在暗自窃喜
哦 撒旦引领着我们向前
把永恒的作业者和它的现场 抛在一旁
如何在一个它本不是的地方
告诉他们不是 是一句难讲的话
如何在一个他们在的地址
让他们知道他们在此而不在彼
是一种困难的引领
解释或推卸已无济于事
都在阴阳交错之间 《神曲》与
大地的衔结处 巴望着我
哦 昆明的但丁 这一点已被误解
一切本是石头 充实之地 太初
没有与表面不同的内部 没有洞 没有黑暗
缔造黑暗的大师 不是灵魂 是水
是水帶来了黑暗 也创造了被照亮的可能
水滴石穿 一些石头不在了
水是水 石头是石头
这些在着 才呈现出那不在的
在石头和水之间 那些不能体察而又让我们得以通过的内部
是什么 是什么在实施容纳 是何者 取代了石头的充实?
是什么 使我们得以“进去” 使不在者成为“通过”?
是什么 使我们对一个空处 有那么多思路?
世界潮湿的阴道 看不见人体 一群代词在向前滑行
水和石头不断出现 地形改变着 喀斯特洞穴在后退
但无人根究那些具体的 无人洞察那些在场者
无人把手伸出去 摸一摸那是什么
都忙着寻章摘句 朝地狱的深处走
他形容什么 那就是什么 他说谁像什么谁就是什么
哦 创世的时间 造物的船
满载着一船先知 一船知道的人
看见了吗 看见啦
没有人睁开肉眼 形象思维 又何必把眼睁开
都在闭目冥想 这是什么地方?
世纪末的暗河 地狱的十三层 有人随声答道
这答案可真够标准 对每个人都有启迪
心窍就此打开 他们对另一种洞穴 更感兴趣
瞧啦 那一个像什么 奥斯威辛的房间 都抢着答
我看那一个更像唐僧 那一个像是牛魔王看啦
要从我这个方向看 那儿 是不是五个妖怪的变形
不要看 而要猜 那是什么 鬼
都猜到了 都沉默下来
幽灵们 悄然出现 恶之花 一朵朵 面目枯槁
老阎的模特儿 不是石头 是船上的乘员
心坚石穿 曲径通幽
更有才气的一位 连“像什么”都不用
秋天深处 天鹅的肉置身在一只母狼的腹中
肝叶耸立 肺片高挂 排骨插在软处
它的心脏是一朵黑暗中的睡莲
这答卷得分最高 一条船都赞不绝口
中文系讲师 身上有狐狸的气味
羚羊挂角 无迹可求
游客们没有鼻子 但有文化
这条船上有没有少女?
有没有本色的 不需要虚构的女性?
乳名桂花 原籍某某县的 在介绍意大利的黑玫瑰
她乘着一船人什么也看不见 暗示她就是贝雅特
看不见她的乳房 感得到她的秋波
没有载体的女子 裙子腐烂 灵魂像风
抓住我 我的心是空的 看见了吗
德克萨斯的凶宅 女死神的七孔桥
昏暗街道上的小马车 巫师的麻布围巾……
大家都以为 死去的美女 全是说这种话
有人另辟蹊径 他的幻觉与空虚有关
这是在一个巨大的灵魂中穿过
谁的灵魂? 鲁迅的! NO 图宾根的荷尔德林!
谁? 我怎么没听说过 是不是大师?
也许是但丁的胸怀! 什么 那个船夫的心?
他只知道收钱 并告诉我们
这是一些石头的残渣
灵魂?这个词终于露面了
仿佛是盐 撒在寡味的汤里
虚词 酷爱在公共场所出现
在这个充满性灵的国家
它从来不是私人的东西
每个人都嗜好谈论灵魂
人们惯于相信 只要用“灵魂”一词发言
精神就会突破泌尿系统 胃和腹部的脂肪
与他那空着两个方格的胸部 遭遇
坐在中间的一位 不会讲方言 口音和革命有关
一辈子都渴望着置身于“时代的前列”
业余斗士 生活中一旦缺乏主义 他就郁郁寡欢
他把一切都视为“暗无天日的” 春天 大地 人类
包括他个人的婚姻 床笫 日用器皿 怀才不遇者
热衷于地下活动 他的词典里停满了尸体
哦 他可是这条船上最有魅力的人 他是唯一的一个
拥有尼康照相机的 游客
黑暗啊黑暗啊 不在黑暗中沉默 就在黑暗中爆发
哦吟者 乃是诗人后裔 一条船 都记得这千古名句
说得正是时候 大家心领神会 应声附合
可我明明 看得清一些石头 看得见水面上的光芒
一条船 都笑起来
瞧这船夫 他当真了 他不懂言此意彼
只有这个摇浆的笨蛋会把话当真
说说而已 就只是说说
别当回事 好吗 长者在黑暗中 息事宁人
黑暗递减 眼睛的功能在恢复 现在有些适应了
看见时 已在岩穴深处 纵深一千多米 海拔三千公尺
石头一个个出现 呈现出石头的样子
样子一个个出现 呈现为石头
抓住了 要抓住船 这是唯一可以把握的实物
要坐牢你的座位 原在 这是开始也是结尾
要坐好了 船会碰到石头 也要小心头部
前几天 还翻过一回船 就在这附近
前面石头还多 有的在水里 有的看得见有的看不见
我们要从它们中穿过去 才能找到另一个洞口
我说得那么具体 那么显而易见 就像一串废话
他们却听不懂
“就这些么 仅仅是一个洞么” 又一个灵魂发问
“是的 一个喀斯特溶洞。”
“我们在何处 我们到哪里去?”
“我们在溶洞里 从石头和水之间通过
从另一个洞口出去” “哦 目的地不明?”
又一个灵魂 “不 还有一百米就是出口”
“你是否能对我们的航向负责?” 又是一个
“我不知道 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这是在路上”
“你能不能说点鼓舞人心的话? 船夫。”
“我们是人 不是一群在石头中穿过的石头”
“是的 客人”
“他一点想象力都没有 他不是但丁 ”
“我姓于”
终于穿过了 一小时零十三分 走完了全程
没有翻船 没有人掉下去
全体 安全地返回到亮处
我松了一口气 幸运的是这些人只是嘴上说说
没有爆发 也没有沉默 没有反抗
一个个 身体一动不动
像是一些装了声带的木偶
我只是不明白 是什么在造孽?
是什么 容纳了这么多的代词
把一个罕见的喀斯特溶洞 变成了尽人皆知的地狱?
什么 你不明白 你不正是这一切文字的作者?
不正是你于坚本人 在水滴石穿之后
把那些空处 用一部祖传的字典 填掉?
一九九五年六月
五、贵阳
喀斯特地貌使贵州地面充满细节,很难交通,文化上有一种独立气质。同质化在这里推进缓慢,群山、坝子、溪流和溶洞顽固而庄严地抵挡着同质化的一马平川。夜郎自大,其实是一种存在感,独立精神,对同质化的恐惧,蔽帚自珍。大块假我以文章,同质化唯有大地能够抵抗,人是挡不住的,只靠荷尔德林和几个诗人?海德格尔相当浪漫。丘陵、山头、河谷林立交错,贵阳很难进行那种大面积的拆迁。除非连大地一起拆。昆明拆掉了,因为它建造在滇池岸边的平原上,推土机所向无敌。大地(那些伟大的喀斯特溶洞和丘陵)庇护了贵阳,要把贵阳改造成一马平川的平原,相当费事。因此贵阳城只是局部地焕然一新,超现实般地杂陈着各种时代的建筑,新新旧旧,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电线管道如麻……这栋是2017年的高端大气之栋,转过去,后面就藏着70年代破旧庄严的老楼、40年代的旧宅、晚清的秘府、鬼屋。大街、小巷、社区、坡道、下水道、人行道、单车、步行、汽车、板车、大厦、中产阶级的豪宅与平民的朴素栖居、流浪汉的蜗居……彼此交融,相安无事,令这个城市充满人性。温暖、混乱、光明、黑暗、危险、安全而亲切。面子、形象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吃好在。一个具有存在主义风格的城市。这种没有焕然一新,高大上,依然有历史感,到处是包浆、旧时堂前燕的城市今天在中国已经凤毛麟角了。一条街一条街大大小小一家挨着一家的馆子,铺天盖地吃得个吆五喝六,翻江倒海。一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样子。贵阳崇拜的是生活,而不是进步的观念,这个城市比较低调,在中国的媒体上很少听见贵阳的声音,低头过着小日子呢。这些馆子不大,不在面子,在温暖、好吃,味道周正、弥漫着烟火气,藏着古老的美食。许多外地正在失传的美食还大大咧咧地摆在贵阳的餐桌上。比如脆臊。昆明也有,我少年时代就知道这道美食,但是昆明已经失传了,昆明现在的所谓脆臊,只是油渣,坚硬难咬,发苦。脆臊是油渣的升华。百度介绍说,“脆臊的制作方法:1.选取槽头肉、五花肉(三线肉)、精瘦肉(前夹肉);2.将肉均匀切成大拇指般大小;3.用大火将锅烧热后,放入肉丁不停翻炒;4.等肉丁出油六成半左右,将火调至小火;5.肉丁出油至七成(肉丁缩小1/4左右),将锅内的油尽数倒入其他容器;6.边翻炒肉丁边均匀倒入甜酒酿(每5斤肉/5钱甜酒酿的量);7.翻炒至出油八成(肉丁出油已尽)时,将提前准备好的白酒(包谷酒为佳)、生抽、陈醋(都以每5斤肉/5钱的量)均匀喷洒至肉丁上,不停翻炒约5分钟左右起锅。一锅色泽油亮、咸香爽口、脆梆梆的脆臊就做好了。”云云,呵呵!這是脆臊吗?这是标准。脆臊比这个高明多了。有一家叫做“丁家脆臊”的老店。老远就听见铲子在锅底上翻炒的声响,门口排着队呢。当街支着大锅,油烟滚滚,肥脆在锅中钻石般晶亮。娘子脸上还有一抹油烟,也顾不得擦了,要哪种,软哨,还是脆臊?中国文化的超越性是在日常生活的万事万物上超越,致良知,日用即道。民以食为天,这个天不仅是下雨打雷走云的天,也是管着“大象无形、大音希声”的形而上的老天爷。所以汉语有“味道”这个词,这个词与希腊人的真理一词一样重要。时间无情,如果丧失了对超越性的持存,脆臊就重返油渣。
茅台酒出在贵州不是偶然的,那地面的粮食厚道,具备可以升华的资质。茅台是一种厚度,但不仅茅台,本地酿的酒都很厚,粮食厚嘛。酒过三巡,大家就要划拳,还要唱歌,就像是《水浒》里的场景。贵州本是土著人的地面,也是中原酒徒的乐园,他们被流放到这蛮荒之地,只有借酒浇愁。饮酒是一种最原始的肉身升华解脱形式,人与野兽不同,野兽找到吃的就行,吃了睡,睡了吃。仁者人也,人需要迷狂,需要超越,需要胡说八道,需要唱歌跳舞,需要做爱而不只是繁殖。酒是通神的最原始的媒介,文还在酒之后。就是文质彬彬的知识界也不例外,《山花》主编李寂荡和老朋友唐亚平请我吃饭,一位朋友的家宴。三巡,几位诗人作家就开始划拳,酩酊大醉时,豪言壮语、秘闻真相滚滚而出。“狄奥尼索斯(酒神)将远遁的诸神的踪迹向下带给失神者(G?tterlosen)” “狄奥尼索斯见证了两者的存在(Seyn),他就是(ist)这种处于原始一体性之中的存在(Seyn)。狄奥尼索斯不是众多半神中的一个,他是别具一格的半神。他乃是最野性的、在生殖冲动中不可穷竭的生命之肯定,他也是毁灭之最可怕的死亡之否定。他乃是魔性的迷醉力量(Berückung)之至福,同时是迷乱的惊恐之恐怖。”“他令白天与黑夜和解”“……远古的混乱/重新来临”(荷尔德林)。(海德格尔《论狄奥尼索斯》)。这种肝胆相照的酒席如今在中原越来越难见到了,同质化消灭细节的速度够快,不仅拆迁了建筑物,人性都越来越规范了。韦伯讲“祛魅”,本雅明讲“灵光消逝”,海德格尔讲“图式化时代”都还讲得太轻。今天,人正在消失。孔子所谓的人正在消失,仁者人也,仁就是亲,这个世界啊,越来越举目无亲。
何锐坐在我旁边,沉默的兄长,已经74岁了。某种黄金时代的遗老,《论语》经常提及的那类被鲁迅善意揶揄的孔乙己式的人物。说贵州方言,像个遵义会议上的土著秘书。戴着眼镜,清瘦,发呆,不省人事,专注于工作,与他说话总是忽然醒来的样子。神出望外,似乎走着走着就会一头踩空,回到深渊里去。他确实摔过,有一年我与他在某地开会,早餐后跟着他出来转转,一转眼就不见了,还以为他去买烟了。后来听说有人从停车场的台子上跌了下去,是何锐。我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筋骨完好无损的人,后来在床上躺了一年,现在好了,垂垂老矣,依然在编书。他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编辑之一。我此生有幸,总是遇到何锐这种人物,掌握着作品的生死大权。就像美国电影《天才捕手》里的人物那样,只是一心要让他心仪的作品见光,别无私念。我们认识了快三十年了,通过作品相识。多年前,他冷冷地来信约稿,我记忆犹新,那信的意思是,不要傲慢,我也很傲慢。此后多次发表我的作品,也来信称赞。我投稿给他,连邮票都不贴,在信封右上角剪去一角,就寄给他。他只管发表。这天喝酒,我担心他坐不住,叫他不要来,他一定要来。次日我去书店作讲座,他又来坐着,送给我一盒茶。我写了几个字给他:何锐老矣 山花烂漫 主编在兹 斯文传世。
何锐之后,《山花》主编是李寂荡,他是诗人,“逼仄的隧洞/昏眩之灯/ 逐渐远离正沉入秋天的群峰/深入似乎没有止境的深入/我们像一枚海贝/游走于石的大海……倘若没有在黑暗中漫长的摸索/当天光乍泄/喜悦又怎能随之降临”。席间,戴冰送给我一本书《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这就是歌德所谓的“世界文学”时代,贵州与阿根廷隔着无边无际的喀斯特。这里没有一句西班牙语,但是出现了博尔赫斯。这是否意味着另一种同质化?最终,我们都在一个头脑中思考或者不再思考?汉字令我放心,博尔赫斯永远看不懂。我也喜欢博尔赫斯,那是一个迷恋老子的作家,他读到的是哪个老子?戴冰的解读精密而深远,不像是在说博尔赫斯而是说他自己,他就坐在我旁边,他旁边是他的夫人黄冰。他有点斜视,似乎可以看见世外。我跟着何锐下楼,贵阳夜晚的街道,吃喝是唯一的事,人们为大地之赐叹息,哀叫。有一种彝族人的荞饼,要蘸着蜂蜜吃,云南也有。南美也有这样吃的饼,玉米饼,也是蘸着蜂蜜吃。世界真美好。
郑瞳是《山花》的编辑,他来火车站接我。现在昆明到贵阳开通了高铁,只要两小时就到。时间被改变了,大地无法改变。虽然只有两小时,但依然要穿越千山万水,所以还是遥远,感觉比过去更遥远,人们不会因此轻易就到贵阳去。就像安装一部电梯,一楼的人也不会随便就到二十楼去。这种时间的罐头化很不自然,在电梯里,人们彼此面面相觑,冷如冰霜,欲言又止,就像失败的夫妻,出电梯门的时候,总是有一种解放感。遥远是因为细节的模式化,你得去火车站,你得过安检,你得出示身份证,你得坐在大厅里等着被宰般地等着,牵挂着行李,盯着那些闪烁不停的告示牌。时间被面条般地拉长了,才等了一分钟,感觉已经过了一个世纪。被动,无聊,麻木被体制化地强加于你,生命没有过程,没有细节,只有目标。进入车厢,许多人因无所事事而昏睡。细节的丰富令时间充实,细节的单调令时间漫无边际。到了贵阳,时间复原,花不再畸形地秒开,山不再荒诞地疯高。河流上的波回来了,云的轮廓清晰了,一切都慢镜头似地倒着带,大家提着箱子像工厂下班的工人那样慢慢地走,脚踏实地,心才落下来,仿佛刚刚经历了九死一生。大地曾经那样撕扯着喧嚣着开裂般地旋转,惊心动魄。高速列车将人抛入一种断线似的境遇,经验断裂,感觉极端,一切只令空间更遥远,绝望更强烈。昆明到贵阳,感觉仿佛是穿越了地球。所以,郑瞳站在那里,我觉得像是个外星人。他不是外星人,他写诗“山上的树木和草重新绿了/就像它们从来不曾枯萎/就像刚刚过去的冬天/从不曾到来/风年年都是这样吹着/我知道/死去的亲人们/他们对我的爱/从未改变”( 《清明节》)。他住在贵阳的一栋老楼里。
另一天,我跟着他去吃早点,他说,九点钟再去。怪了,九点钟都快到午饭时间了,还吃什么早点?他说,去早了要排长队,九点钟人会少些。磨到九点半,跟着他走去一条旧街,一路上遇到几个满足幸福,用根牙签在嘴角上掏着的家伙。那馆子还在排队,队伍鱼尾般地甩在街道上,里面座无虚席,吃得个热火朝天,红辣白旺,没有空座位,抢到位子的幸运儿们大快朵颐,肘子抵着肘子。门上有个木匾,“南门口”。肠旺面云南也有,就是贵州传过去的,我很喜欢吃。昆明武成路武成小学对面,徐霞客到过的那棵大树附近,有一家肠旺面馆,天天排着大队,像在医院挂号似的。就像普鲁斯特喜欢吃巴黎布乐耶街的玛丽家做的臭奶酪,博尔赫斯热爱南锣鼓巷的哥伦比亚咖啡,利奥波德·布鲁姆喜欢博兰食品店当天现烤的面包,“吃起来就像恢复了青春一样”,我隔三差五就要去整上一碗,望着那汤厚油红的海碗,总是对世界人生充满感激。武成路被拆掉了,這家面馆不知所终,令人郁郁寡欢。南门口肠旺面馆,就像是卖肠旺面的延安一样,从黎明就开始召唤着各路人马,买到票的人表情都是“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那种。队伍慢吞吞地磨,担心着排到时那口锅空掉。终于轮到了郑瞳,肠旺面还有,卤鸡蛋只剩了一个。他笑眯眯地说,你一定要吃。我一口咬下去,某种秘方溢出来,抵达天堂的感觉。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卤鸡蛋了。再挑一束面,软而脆。其它就不消说了,说也说不出来。郑瞳说,好吃的不仅这一家。对贵阳充满了好感,一个地方不好吃不好玩不好在,去做什么?最难吃的地方在哪里?高速列车上,医院。二十世纪以来反生活的潮流猖獗,鲁迅是伟大的,但他只是观念的伟大,他不喜欢生活,生活属于“只看见吃人”的旧世界,属于孔乙己。那颗茴香豆是多么美好的人生细节,孔先生不过是喜欢个茴香豆,吃出了细节,味道,就被无情地冷嘲,怒其不争。孔乙己在后来的文革中,必定下场悲惨。庸常无聊善良消极无害的小生命,小文人,小文盲,小落后,小顽固、小懵懂、小糊涂、小妥协、小残疾、小温柔、小腐败、小沉默……世界因之充实、丰富,是由这些人组成的,曹雪芹乔伊斯也才有得写的,满世界都是争强斗狠较劲比酷的积极分子,这种世界其实很费力,很残忍,我们领教过。1965年,我11岁时,曾经在我家巷口的那家电影院看过一部波兰电影《华沙一条街》,里面有个镜头永远难忘,秘密警察闯入民居,看见一个胖裁缝俯在缝纫机上,愚蠢笨拙,只图个饭碗的样子,那位趾高气扬的警察用棍子一指,喝道:把这个废物拉出去毙了。像乔伊斯那样写如何在都柏林的一间旧房子里出恭,像普鲁斯特那样写他祖母传下来的橱柜如何在夏日玫瑰开放时发情般地秘密开裂,像曹雪芹那样写如何在春天的落花中吃一顿晌午的作家,恐怕只剩下张爱玲。这种正确的、观念的、反生活的写作无情地支持了后来席卷中国的大拆迁,那些藏污纳垢的小房子,小窝终于被拆掉了。如今这个国家越来越焕然一新,一览无遗,干净卫生,高端大气,像个医院,没有一丝包浆。唉,贵阳的肠旺面哪!瞧门口那锅肥汤,热气腾腾,包浆滚滚!
郑瞳又带我去黔陶乡骑龙村桐埜书屋,这是清康熙时贵州诗人周渔璜儿时的读书之处,他后来参加过《康熙字典》编纂,著有《桐埜诗集》。他一边在京都上班,一边想着退路,念念不忘故乡。书屋不是建在京城,而是建在故乡,这是他可以死的地方。这书屋是重建的,一处两层楼的院落,院子左侧没有造墙,凿个水池隔开,池上有一间茅草亭,颇有创意,但古人不会这样盖房子,不安。院落后面挨着青山,山上有寺庙的废墟。“桃花本自秦时种 溪水甯知汉祀多 ”( 周渔璜)。书屋前面有条小河,一处泉水流到河里,泉水边砌了个砚台般的石头池子,水口上雕着个龙头,水色深碧,像是这个龙头吐出的一块翡翠。茂林修竹,柏翠松森,是个清净好在处。从前中国许多知识分子一生的努力要达到就是这种隐居。奋斗一生,只是为了再退回来,超越性地回到大地上。向死而生,无论苏州的园林还是陶潜的山居,都是回到大地上去。到周渔璜这一代知识分子,“归去来”已经不是惊世骇俗的异端思想了,而是生活体制。人生从大地出来,以文在世,最后要超越性地回到大地上,就像西方人在天堂得救。园林、四合院就是大地的转喻,道法自然的结果。“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可以理解为阶级意识,但还有一个意思,遍身罗衣,也意味着身的遮蔽,文胜质则史。养蚕才是生命的最高境界。“我故笼中羡高鸟,君徒画里蓍烟箕。仙源偶值还乡路,聊抱新诗寄梓歌”《桐埜诗集》。屋前屋后走了一趟,有很多古树,苔厚皮深,苍老的脸,顽固而难以捉摸。摸一把,凉气扎手。出来看见那亭子里有小石桌,就想坐下喝杯茶,郑瞳去和守门的说。有倾。端着过来了,茶倒是好茶,只是用纸杯沏,可惜!
回来的路上,郑瞳接到一个电话,说是黔灵山上的一个和尚打来的,问想不想去山上喝茶。已过中午,之前跟着郑瞳在青岩镇吃了美味(糕粑稀饭,米豆腐,极品!青岩卤猪脚,青岩豆腐,鸡辣角,冰粉等等),昏昏欲睡,就说,我睡哈,醒了再定。就在车厢里倒头睡去,醒來,车子恰好驶到山门前,下车吧。黔灵山住着猴子,它们是这座山的原住民。站在路边上,不说话,只是等着过路的人给点吃的,彼此抢夺。穿过猴群,到了弘福寺,那和尚已经迎来。法名释通谛,俗名董星。以前也写新诗的,翻开一本杂志。上茶,好茶!一边喝茶,一边望着猴子在阳台对面大雄宝殿的琉璃顶上走过去。它们是先来的,大殿是后起的,大殿闪闪有光,深厚庄严,猴子莫名其妙,光着屁股,一跃上了古松。茶过三盅,起身告辞。董星送到山门。说,前面右转,就是高速公路收费站。
2017年12月12日星期二在昆明紫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