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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机器人

2018-01-19廖小琴

少年文艺 2018年1期
关键词:阿雅达拉城堡

1

我站在约定的地方,等阿雅。

大街上,行走着我所陌生的一切:机器人,机器人,机器人!清洁垃圾的机器人、贩卖面包的机器人、修剪花园的机器人。然后,才是偶尔驾驶飞车经过的人类。

阿雅还没有来。

我疲惫地闭上眼。无论如何,今晚我一定要离开!如果再等下去,就无法赶回忘川谷了,那扇容神袛出入的唯一大门一旦关闭,我的神力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难以恢复……

阿雅还没有来。我会等她的,就像乌苏里曾将我等待。

时间恍惚指尖光,初遇乌苏里已是一千年前。

那时,达达拉城还是一方废墟,和外来入侵者长达三十年的征战,使得她满目疮痍。最后那一役,更是惨烈,城里男女老少死守城门三载,被敌人逼得粮草皆无,将军乌拉孤注一掷,于月黑风高夜率领苟延残喘的民众破城而出,突袭同样被战争折磨得疲惫不堪的敌军,并一举全歼,付出的代价是几乎全军覆没,最终只剩下他的儿子乌苏里和几十个老弱病残。

“达达拉城啊,我将复活你,并使你从此远离争战,繁荣昌盛。”眉目疏朗、气宇轩昂的少年面对太阳升起的地方,发出誓言。

可是,没有神祗愿意莅临这座曾被鲜血、仇恨、戾气浸染的城。那是神祗们所忌惮的污秽之地。所以,战争的结束,并未驱逐去终年萦绕在达达拉城上空的雾霾。

乌苏里啊,那位发誓要重新给予这片土地新生的少年,佩戴如虹的长剑,骑着疾驰如风的白马,开始寻找传说中的巫女。

整整三年的跋涉和苦寻,他令居住在北风森林的兽神寝食难安,最终将我出卖。

他的马儿刚一出现在荆棘遍布的绿之林,我就在高空见到了他。我知晓他的来意和一切心思。我就那么看着他在我的神所跌跌撞撞。他一次次地呼喊着我的尊号,吟唱起颂扬我的诗句:

春之神啊,

万物之母,

所到之处欢兮乐兮。

春之神啊,

绿之母,

所到之处歌兮舞兮。

……

他日日夜夜寻找,吟唱。鲜血从他的唇间、眼中,淌向我的荆蔓,使它们如饮甘露,缤纷而绽。他是一介凡人,我以为他将很快离去,但他仍声声呼唤着我、寻找着我,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直至声音再也无法从他的喉咙而出,直至他浑身结痂,再也不惧荆棘侵袭。

我的神祗朋友们听闻他的讯息,次第赶来。他们坐在我的身畔,从高空冷冷地俯视他、嘲笑他、议论他。我却在他们一贯的冷漠中,觉出乌苏里那炽热的情感,而向他显露真容。

裙裾遮蔽整个天空,群鸟栖息我双肩,鲜花装饰我的眼睑,奇葩盛开在我的指尖,绿意流淌过我的唇角,树木生长在我的趾骨。我所过之处,朽木萌新芽,河床涌清流,鲜花吐芬芳……

“人啊,你的所求我已知晓,但神是忌邪的。达达拉城已毁损,若是不祭献上你所最珍视的,神将永不会前往。”人有所求时,神必要有所得,我遵循着这一古老法则。

“神啊,你所要的我都会竭力奉上。我现在最为珍视的是我的双眼,因它已目睹你的尊容,知晓你华美的容颜。”他说完后,就毫不犹豫掏出随身的匕首,戳瞎了他那清澈如泉的眼。

我没想到这英俊的少年居然如此刚烈,只好默然行过无数高山大川。在阔别数年后,重返了达达拉城,使她春回大地。

不知是因为乌苏里曾目睹我的真容,还是因他心性纯良,每一个我所莅临的日子,盲眼的他都会第一个感知到我的到来,并沐浴一新,穿戴上白衣长衫,于高高的瑶台上,摆上美酒佳肴,点上怡人熏香,为我抚奏瑶琴,并高声吟唱:

春兮,春兮,

绿意在侧。

风兮,雨兮,

欢喜在侧。

花兮,草兮,

我若鱼兮,

游在尔侧。

乌苏里的歌声清亮悦耳,使我总忍不住驻足瑶台之外。凡人皆以为神祗不凡,殊不知孤寂才是我们永恒的伙伴。在乌苏里的吟唱中,我的心第一次感知到人类的温暖和可爱。

“你来了吗,我的春之神?”一曲终了,乌苏里凝神静听。

我无言亦无语,只是用我那如丝如瀑的绿发,拂过他依然清俊的面颊。这样的时候,他总会心地轻轻一笑,重操瑶琴,为我而歌。

就这样,在我停驻达达拉城的每个夜晚,乌苏里都会将我等待。我因他感知到身为神祗的伟大,在那些独行于森林、河流、荒村的日子里,他的歌声和等待慰藉着我的孤单,并相伴我多年,直至今天仍回旋在我的心底。

我和他在每个冬神离开的日子里相聚,又在每個夏神莅临的日子道别。一年又一年,他不停诉说 ,感谢我让其他神祗先后莅临他的城,歌颂四季的分明,而我却不曾回他只言片语,但那些盛开在达达拉城的花、茂盛的树、清清的泉全是我的心音。他在一百零一岁那年的冬天,被死神所召唤,可他一直坚持要“见”我最后一面。

“我的春神啊,请为我世世代代守护达达拉城吧。”他声声祈求。我以漫天的花朵覆盖他的尸身,默然应许。

从那以后,我就年复一年,从遥远的地方,准时莅临这座城,无论是她饱受天灾,还是历经人祸。我都恪守诺言。

2

神祗千年如一日,人类却日新又月异。

乌苏里和他父亲所守护过的达达拉城,筑起了高耸的楼,发明了彻夜而明的灯,有了疾驰而去的车……他们不再热衷于丝竹和歌舞,不再吟诗和欢饮,而是整天忙碌和奔波于那些我所不明了的事。

“月上树梢头,人约黄昏后”那样的夜,好像已成一种传说。他们的道路越变越宽,能让种子发芽的地方却越来越少;他们用来交流的工具越来越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似越来越淡……凡人的事,神祗又能知道多少?只是,我曾答应过乌苏里……

“人类不再需要我们。”有神说。

“他们已将我们遗忘。”又有神说。

“到永川谷,至我们诞生之地,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乐园。”endprint

神祗们一个接着一个,选择了离开。最后,只剩下像我这样为数不多的神,还徘徊在人间。

“离开吧,人类早已不需四季分明,早已不需春回大地。”我那性情温顺的姐姐秋之神也劝慰于我。

是的,自从人类知道如何控制太阳的亮度,掌握了如何调制雨量、温度后,我们的存在就显尴尬。夏之神、冬之神和秋之神已相继从达达拉离开,可我是春之神,曾应许过他们的祖先乌苏里啊。

我行过达达拉的每一地。覆着水泥外衣的泥土,种子艰于呼吸,草木艰于生长,我竭尽所能,让绿的苔藓爬上凶悍的钢管,让菌类出现在沥青之间,让坚韧的藤蔓爬上灰色的墙体。尽管如此啊,地上的泥土仍越来越坚硬,墙上的材料越来越奇怪,空气越来越浑浊,天空也越来越阴沉,而行走在其间的我,法力也正一点一点地被其抽离。

“你会消失的。”狡黠的风妖说,“这座城会吞没你。”她尖声笑着,从我身边呼啸而去。

就最后一次吧,向乌苏里告别,向他的后裔们告别。我下了这样的决心。可就在重新莅临这座城的那个夜晚,我邂逅了阿雅。

3

阿雅独自跑在路上。

她有一头乌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眸比星星还漂亮。她欢喜地奔跑着,像是一只迷路的鹿,突然望见前方有一片绿的林。

奇怪,在达达拉城居然还有人拥有如此迷人的笑?要知道,他们在拥有那些更为便捷的交流方式后,似乎早已忘记拥抱、哭泣和微笑这些古老而优雅的表达。更奇怪的是,她是一个孩子,不足13岁。

如果我没有看错、听错、记错,达达拉在十多年前就不允许13岁以下的孩子出现在任何公共场所。他们不是被关在一座座白色的城堡,就是一出生就被送往另外一个星球。

那些白色的城堡里没有致命的细菌,空气清新得能保证每个孩子顺利发育完备,并在13岁后能抵御已被污染的空气、变异后的水质。所以,我已很多年在大街上没看见过孩子了,也很多年没见过有孩童如此欢奔在达达拉了。

我站在了她的面前,像是一位普通的妇人。她停了下来,眼中满盈好奇。

“你是保姆型机器人?”她问。

我摇头。

“你是警察型机器人,来抓我的?”

我摇头。

“但你绝对不是我的妈妈,对吗?”她虽这么说着,眼里却充满渴盼。

“你在找你的妈妈?”我的声音万鸟齐鸣,凡人皆应感到震惊,但阿雅似乎从摆在她房间的那个大盒子里见识过更为稀奇古怪的东西,所以并无一丝讶异。

“不,我没有妈妈。”

我明白了。

从一百多年前开始,达达拉的家庭就已土崩瓦解,人们结伴穿行在虚拟时空,而不是和身边人长相厮守,那种感觉……大概让他们觉得自己是神。他们遨游在那大盒子时,虚拟的景色、美食、音乐便能让他们的眼耳口鼻舌得到满足,日子似乎比神还要惬意。可是,与此同时,他们也逐渐体味到众神曾有过的孤寂。为了排遣这种孤寂,他们制造出更多的东西,这些东西却又让他们更加地孤寂。就这样,越孤寂制造的新鲜玩意就越多,新鲜玩意越多,就越让他们孤寂。而这时,有人想到了“孩子”。

契约式的婚姻在达达拉早已不存在,但每个人都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他们向专业的部门提出申请,那里会根据你的要求,繁衍出和你有血缘关系的子女。当然,也有少部分男女会选择传统方式,两情相悦,诞下共同的孩子,但绝大多数的孩子却只有爸爸或妈妈。

“人类简直聪明得可怕!”我那性情暴躁的夏之神姐姐曾就此感慨。

阿雅似乎跑累了,一屁股坐在我身边。

她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说她已习惯爸爸每月到白色城堡探望她一次,習惯了总是和机器人在一起,习惯了每天由机器人传送来一切,吃的、穿的、玩的……而她偷跑到街上,只是想呼吸呼吸外面的空气。虽然她一再得到警告,但她还是好想要看看星辰遍布的夜空……可是,天空中除了雾霾,哪里还有星辰?

“你想要看花吗?”我问她。

“花?”

白色的玻璃城堡外,是有许多花的。

我牵过阿雅的手,乌苏里的后裔啊,让我为你展现你从未见识过的神迹吧。

可是,干净而清新的泥土已在这个城成为稀有。我们一直走啊走,才在一处僻远的所在,嗅到它的气息。如果我没记错,这曾是美丽的郊外,后又成为漂亮的公园,多少人在此休息和游玩,而现在它的上面则矗立起一栋灰色的楼。我的手拂过那被水泥覆盖的地,又朝它轻呼出一口气,一粒花的种子便顽强地挣脱禁锢,从泥里探出脑袋。

阿雅的眼睛瞪得好大。她还从未曾得见过一株真正的花吧?她所见过的一切不过是人类那些杰出的发明,人工花,智能鸟……

“你是魔法师吗?”当那株幼苗继续往上生长,慢慢含苞,慢慢绽放出一朵洁白幽香的茉莉花时,阿雅的整个脸都亮起来,就像乌苏里看见我的真容的那一刹那。

“她是从泥中长出来的呢。”阿雅激动地反复呢喃,用手小心地触碰那朵娇嫩的花。

我们相处愉快。原来,和凡人来往并不难,当我正为此感到庆幸时,一位保姆型机器人却循踪而至。

“阿雅,回家,丁先生会生气。”机器人单调地反反复复重复这句话。

“亲爱的魔法师,你能为我再表演一个魔法吗?”临走时,阿雅紧紧抓住我的手,就像乌苏里临终前要我世代守护他的城。

我不置可否,看着她就像一只娇弱的幼雏被机器人风驰电掣般带走。

那晚以后,又过去数日,我日日夜夜都徘徊在达达拉。我的体力越来越差,我的法力越来越不济,可我还是能看到那些被岁月湮没的昔日:

我的裙裾遮蔽天空,我的双脚轻踩大地,万物就此复苏,天地为此疏朗,达达拉的人从蛰伏的房中,笑逐颜开地拥出,身着新衣,携带干果美酒,结伴踏青于杨柳深处……

一切皆往矣。

“离开吧,乌苏里的城已和你成为陌路。”有风声从我耳畔呼啸而过。可是,我为何还如此眷念?是因为这座城还拥有像乌苏里那般清澈双眼的孩子吗?endprint

我踯躅于阿雅的白色城堡外。那城堡和城中数以千计的城堡一样,圆形,用神之矛都难以穿透的特殊材料造就。

“亲爱的魔法师,你能为我再表演一个魔法吗?”我似乎听到只有机器人相伴的阿雅,在不停祈求。

“那么,就让我再为你表演一个吧。”我说。

4

第二次见到阿雅是在一个难得的晴天。那天,星期二,他们将天气的模式启动为“晴”。

阿雅得意地告诉我,她是如何偷窥到城堡的进出密码,又是如何趁机器人不注意溜跑。

“是因为肺部感染。不过,没有关系啦,他们会重新复活一个‘我。”她轻描淡写地提到她将在不久后……死亡。

“复活?”这个词令我震惊,令我再次想到神祗。

“他们会重新育出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孩。爸爸说,我将重获新生,肺部问题也会顺利得到解决。”

克隆?好吧,我总算想起一个很久以前听说过的词。

“亲爱的魔法师,你能为我再表演一个魔法吗?”她问。

我点头。我想要伸手去牵她,一道光却陡然出现在我们之间,等我反应过来,才看清是一个中年男子。

“爸爸。”阿雅惊喜地喊。可那男子只是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时日已不多吗?”他问她,仿佛我只是路旁的一株树。

阿雅点头。

“外面的冷空气会加速你的离开。”男子语气冰冷,宛若一直生活在寒冬,但感谢他的仁慈,没有对阿雅使用“死亡”这一字眼。

“我想要看魔法。”阿雅说。

男人这才冷冷地看向我。

“你是什么型号的?”他问。

什么?

“是会变魔法的机器人吗?”

机器人?没错,在达达拉,人和机器人的区别已很小,仿真机器人更是比人类还人类,唯一的区别只是机器人的表情被设计出无数种,人类却几乎面无表情。还有,机器人的眼睛被统一成各种纯色,而我正好拥有一双绿得如同翡翠的眼。

“你应该回到主人身边了。”他将阿雅拽上他那锃亮得如同太阳的飞车,对我说道。

“你不是机器人,你是真的会魔法,对吗?”飞车扬起的风尘中传来阿雅稚嫩的声音。

是的,我不是机器人。

是的,我真的会魔法。

我腾空而起。我的裙裾遮蔽天空。可是,群鸟已飞离我的双肩,鲜花已在我的眼睑枯萎,奇葩早已凋零在我的指尖,绿意已从我的唇角消失,树木早已凋敝在我的趾骨。我想要行走出万物,却发现自己已疲惫不堪。

“赶快离开吧,回到忘川谷,回到你的诞生之所。”狡黠的风妖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可是,我已向阿雅应诺,答应为她再次施展魔法。乌苏里啊,这将是我为你的城,你的后裔做的最后一件事。

“你会消失的,你会消失的。”风妖在远处尖叫。

5

阿雅还没有来。

我只好来到她的城堡外。

每座玻璃城堡都拥有监控、报警系统,仿佛连空气中都弥散出危险。阿雅的城堡也不例外。我只好隐身在堡外。

我看见阿雅一动不动地坐在大屏幕前,和里面虚拟的亲人和朋友早餐、旅行和游玩;我看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发呆;我看见有机器人围着她打转……我觉出她的气息越来越薄。我相信她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看我的魔法。

乌苏里啊,我曾答应要好好守护你的城,但现在我只能好好守护这个生命已快走到尽头的女孩。

“风兮雨兮,

舞兮蹈兮。

花之美兮,

木之绿兮。

……”

我呼应着一千年前乌苏里的歌和谣,竭尽全力,进入堡中。

我将阿雅托举在我的唇齿间,就像托举起一只幼鸟。

天空阴沉,星月还在沉睡。亲爱的女孩,就让我为你变幻出美丽的星空,让达达拉人最后一次领略神的大能吧。

我的发丝飘拂在每一处街道,每一块坚硬的土地……我掌中的女孩睁开双眼,就像在梦中。

“我不是机器人,我是春之神,我会魔法。”我向她吹去心声。

她笑了,脸庞明亮得如同暗夜明灯,眼眸清新得如同泉中打捞出的一弯新月。

我将她托放在地。——那是达达拉城唯一残存的、已枯涸的湖。

“忘川谷啊,我初诞的所在,请赐予我力量。”我用尽全力,将衣袖挥向星空,赤裸着双脚行过湖泊:

清泉开始汩汩涌动,花草次第绽放在两岸,蜂蝶翩翩飞舞,星光流动,空气清新……

“多么美啊!”阿雅呢喃。

“等到我归来,万物都皆复苏。”耗尽所有气力的我,抱着幸福地闭上双眼的阿雅,重重地倒向达达拉最后的“泉源”。这里的泥土必将我们掩埋,但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乌苏里啊,我必将重新归来!

发稿/沙群

亲爱的读者朋友们,

请像小松鼠一般,

存储好过去一年中所有的幸福和欢乐。

请像小鱼儿一样,

很快放下所有的悲傷、难过和苦痛。

面带微笑,朝向未来,

迎接春神的莅临吧!

——廖小琴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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