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白(组诗)
2018-01-19西渡
照 夜 白
关键是要够快
快得让黑夜
感觉到自己的慢
快得让旷野
感觉自己的逼仄
关键是要够白
否则,黑夜就不会
發现一颗爱白的心
做梦的树林就不会
知道,除了绿色的梦
它还有白色的梦
照夜白,这是一匹马
驮过不世出的天子
这是一匹马,奔驰
朝向文明的盛夏。这是另一匹
让画家们全都得了失心疯
而盛唐的诗人们骑着它
驰出了虚无
望 海
你一生的脸,朝向大海
大海的一生,朝向太阳
我朝向你,在光的弦上
在光的弦上,我呼喊
吐纳海鸥;盐的翅膀
抖动,细数海的血脉
白 狐
自从,化生于月光
就一直被追逐,被尾随
你的心是惶恐的
你的脚步是轻悄的
白发三千,难掩清辉
来,趁此暮雪天气
饮下这盟誓之杯
和你一样
我也是人中的异类
从此天涯
不再孤旅
俄 耳 甫 斯
挖,在最深的夜里挖
进入最深的地狱
在最黑的沙里挖
在最冷的火里挖
然后,与自己的灵魂
你,相遇
跟随我。从最深的记忆里
醒来,仿佛
从石头中开出了花
唯一的,永不重复的花
灵魂的伴侣,莫回头
回头,就变回盐的石柱
动物园里抽雪茄烟的老虎
春天里一只老虎的心
抽着远方的雪茄的烟
梦里斑斓的田野,属于
家乡的,远方的山林
属于天上的,就飞到天上去吧
属于大地的,就从泥土中醒来
属于河流的,就顺水而下或逆流而上
属于人间的,请谨慎选择居住的地方
抽完这一根雪茄
老虎就要回到山林中去了
骑着地平线上不断涌来的云朵
回到远方的山林中去了
春天的雪茄的烟
吐着远方的翅膀的形状
老虎就要飞走了
骑着黄昏的云的翅膀
诗人在春天逝去
——纪念黑光
能够说出的话,不多
能够被记住的话,更少
现在,你住进了那很少的几句话
有人叫它们人性之蜜
我更愿称它们为语言的闪电
作为闪电——
它们劈开过病痛
让我们看见里面的黑
它们劈开过无边的黑
让我们看见里面的光
它们劈开过骨头
让我们看见里面的白
一个诗人生命里彻底的白
现在你作为闪电
骑上闪电
追上闪电
快过闪电
注:诗人黑光上午离世。
藜
一生的努力是要长成
一棵树,在茴香的腋窝
藏起太阳、鸽子和月亮
风,反复拉锯的闪电
在秋天,收割了多少
植物、高贵的头颅
追随天空舞蹈的劲草
你在梦中送给我
一颗出膛的子弹
美惠三女神
阿格莱娅,阿芙拉,塔丽娅
请到我的竹林里来
请和着我的琴音和箫声
跳一支东方的舞蹈
阿芙拉,你高挑的身材
配得上竹林的清姿
塔丽娅,你善睐的明眸
辉映碧澄的涧水
维纳斯,请还她们自由
墨丘利,请远离她们
阿格莱亚也是东方的女神
将得到一个山林的姿态
阿格莱娅,阿芙拉,塔丽娅
请到我的竹林里来
请和着我的琴音和箫声
跳一支东方的舞蹈
9月23日,南京
清晨醒来,窗帘拉开灰蒙蒙的南京;
远处青山像逝者一样沉默。
细雨中,一只白鹭挣脱记忆
从对岸起飞,盘旋,努力往高处上升
但仍低于我的窗口。
一会儿,又像秋风翻弄的落叶
飘坠向微凉的湖面。
我想起,昨儿傍晚刚刚离开高铁站时
高速公路上,看到的
一则广告,“来江宁织造幸福”。
白衣的天使啊,你雨中的飞翔
像一枚闪亮的银针
扎入旧世界迟钝的神经;
让过去的事物一点点醒来。
而我决定拉上窗帘,
到未完的睡眠中追寻
那些在针刺下,仍拒绝醒来的事物。
西 渡
西渡(1967- ),诗人、诗歌批评家。北京大学文学学士、清华大学文学博士。1967年生于浙江省浦江县。大学期间开始写诗。1990年代以后兼事诗歌批评。著有诗集《雪景中的柏拉图》《草之家》《连心锁》《鸟语林》,诗论集《守望与倾听》《灵魂的未来》,诗歌批评专著《壮烈风景——骆一禾论、骆一禾海子比较论》。
【诗观】 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这本身可能就是一个语言的骗局。从我们的身上删除语言,并不像从计算机中删除程序和内存。程序和内存是计算机的本质,计算机赖此而存在,但语言并不是生命的本质,生命从根本上说并不依赖语言而存在。没有语言,人所创造的外在世界可能顷刻坍塌,但内在的人不会面临同样的毁灭。人无须依靠语言就能和自己的宠物建立起有效的交流。那是因为在人和宠物之间存在对生命的某种共同理解,这种理解不需要语言。在未有语言之前,人还是人吗?对于我来说,即使不是人,他仍然是一种有意义的存在。而对于人类的幸福感而言,也许那种不需要语言表达、不依赖于语言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诗人的努力是要用语言去抵达那个不依赖语言而存在,甚至是非人的东西,其目的是达到语言层面的理解和交流。这是一个悖论性的举动。不得不依赖语言也许是所有诗人的原罪。
责任编辑 小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