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在阁楼上
2018-01-19宋尾
宋尾
1
不错,他帮过我。确有这一回事,这我不会忘记。但那是另一码事是吧?我当面表示过我的感谢之情,而且我会一直感谢他对我的解围,但是不代表他帮过我就能做一些冒犯我的事吧?这才是我们做人做事应有的态度是吧?
起因是为我前夫。我跟前夫是在南方認识的,半年后就结婚了,那是2007年。当时哪晓得他是这种人?心眼小,小得连针都穿不过去。2010年我回重庆创业,最开始是按摩院。可是做正规按摩比较艰难,竞争太大。我到外地考察了一圈,心里有数了。回来改做高端美容护理,主要针对三十五岁以上的女性客户——这个年龄层次的女人比较注重仪貌的保养,是刚需,也有经济支配力。这个头调得蛮对,生意不错,发展到现在已经有三家连锁店。旗舰店在渝北,就是这家。然后九龙坡、沙坪坝各一家。
感情破裂没其他别的原因,刚说了,心眼小,老是翻我的手机,偷看我的QQ。总是疑神疑鬼!我哪有那闲工夫?创业多艰难!你说我们这行容易吗?就是靠人,靠掌事的,靠人际关系。话说回来,中国的事说穿了不都是这个?
反正就是拉拉扯扯四五年,终于离婚了。我们没娃儿,按说应该很洒脱。但他无赖呀!当法官面他唯唯诺诺,一副哈巴狗样儿,下来他就是不执行。就是不搬!你换锁,他就撬锁。有啥法呢?是呀,我是搬了家,但我店子没法搬。我不可能凭空消失吧?我那些客户,都是日积月累一个个攒下来的。他站门口一闹,还有哪个顾客来?来看笑话?这黑心的家伙!对,就是讹上我了。他知道我性格弱,好欺负。
他讨嫌得很呀。前年,我耍了一个男朋友,一个客户牵的线。市机关档案室的,副处,也是离婚了。我当然满意,毕竟是公务员。看见我耍朋友了,他就不安逸了,先是给男朋友打电话,又给他单位领导打电话,说他破坏别人家庭!啊呀!还有这种人!好好的一段姻缘,就这么被他搅散了。你说烦不烦?
后来?又找了呀。怎么不找?像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单不起了。谁不想找副好肩膀担着嘛!再说我也不缺钱,就想有个家。我妈在老家一天都念,念经一样,我也烦呢。哎呀,烦惨!可是他就吃定我,拿死我了。我找一个,他搅一个。
前不久又耍了一个,比我还年轻六岁,多好!还不是给他拆散了。你晓得他弄了些啥玩意?他给那个男娃儿寄来一个信封,里面一沓相片,哎呀我妈,全是不堪入目的……真不晓得我啥时被他录像了。我怎么解释,有用吗?你说,我霉不霉!
我也是没办法了,找你小姨——张小美帮忙。她也是经常来做美容,我们成了好朋友。我说直接去报案,她说这恐怕不得立案,意义不大。小美不是跟派出所很熟嘛?就去找了张伟,张伟本来不肯帮忙,是把照片给他之后才愿意出面的。后来,审讯了才晓得这照片根本就不是真的。是找了一个小姐包夜,偷录了一段镜头,后来通过电脑技术把我的头像移植到那个女的身上。哎呀,你说,气不气人?好,我晓得,等我喝口水……
不管怎么说,这事办得真不错。当着张伟的面,那家伙乖乖地写了保证书,滚蛋了!他终于晓得锅儿是铁打的了,再也没骚扰过我了。
这不张伟帮了我大忙吗?还是要感谢一下的嘛。再说,他那个所离我这店也不远,说不定哪天还会有别的事麻烦他呢?我们这行业,最怕得罪人,来的都是爷。小美和我两个一合计,礼兴还是要讲的,我在“小天鹅”订了一桌海鲜火锅,他也不端,人还是来了,可能是觉得一个来不好吧,就带着他两个同事一块来的。礼?收了收了。我给放他车上的。两条软中华,提了一对酒,飞天茅台还是茅台飞天,不是啥大礼兴。反正,就是吃过一次饭,多少也熟络了。小美就喊他来做做保养,是呀,我这里有前列腺保养的项目,但他一直不肯来。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做什么保养,只是个说头吧,就是想维护维护关系。有时我们也一块吃个饭什么,也算朋友了,就是人话少点,他不爱说。哪晓得上周,他喝得二麻二麻的,跑来我店里,那时快打烊了,我看他醉成那样,就把他引到白金客户的香薰包房里,让他在水床上舒舒服服躺着,怕他渴,给他放了几瓶矿泉水,怕他吐,还拿了一个盆放在脚边。出来我让员工提前下班了。我好心好意的,哪晓得他有那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呢?爬起来就扯我衣服,我挣,他就抱。我当然不愿意呀,酒气熏天,这么粗鲁,谁愿意呢?可是他力气那么大,我硬是气都喘不顺呀!我哪里挣得过他?他把我摁在床上……哦,不说细节?好,总之就是他侵犯了我。证据?我当然有了。没有我会告他?有被扯破的衣服,我的手臂被他抓伤了,他还打了我一耳光。照片在这里,手机拍的。什么体液?这个没有。我告诉你,我没经验哇。我傻里吧唧的,他一走我就去洗了,我洗了三四遍,洗得干干净净。你说我蠢不蠢?虽然证据不多,但我还是要告他,他凭啥子就轻慢我?既然侵犯了我,他就得负责任。
我的名字?好,你记一下:庞雪君——庞大的庞,下雪的雪,君子的君。
2
是,我是区局纪检处的杨鹏程。噢,你就是晚报记者小丁?市局宣传处的宾哥刚刚给我电话了。你们记者真是神通广大呀,哪哪都找得到关系。对,这个事情目前由我负责。张伟?熟呀!对他还算了解,原先我们在一个所,是正经同事过的。是啊,我刚入职公安系统就是分到他们那个所,时间不长,一年半吧。我学的是网络技术这块,但在所里,用不大上。派出所多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小偷小摸,吸毒,盗窃,打架斗殴,有时要配合刑警队做一些基础工作,过节呀,大型演出呀,来了大领导呀,负责值班巡逻什么的。总体来说没啥大事。
我俩原来是一个办公室,实际上我们在所里时间不多,都在外面耗着呢。谈不上多了解,只能算一般吧。要我说,实在人一个。人还挺爽性的,就是不爱说话,有点颓废,喜欢挂单,不愿跟人来往。噢,是,喜欢喝点酒。因为这个没少被批,按说他这年龄和资历,早该调一下了。可能就是性格原因吧。还有不像我们年轻人那么积极,激情少了点。也可以理解,老干警了,有点疲了,再说也因为离了婚嘛。我也是才了解到的——离婚差不多四五年了吧。前妻是区工商所的,没孩子。好在没孩子,要不怎么办哟?摊上这事。人啊,真是说不清楚。说不定哪天鸟屎就掉你头上。不,我不是主观态度,只是有点小感慨。具体原因我们不是太清楚,是协议离婚,没闹一点儿纠纷。可能还是性格原因,个性不合吧。张哥看起来就是那种闷声闷气的,是有点阴郁,但心不坏。话少,喜欢说实话,嘴巴不那么讨人喜欢。他自己也晓得。私生活这个就不好说了。酒吧KTV?当然要去,那是基层民警工作的一部分嘛。再说去消费又怎么了?我们也是人,谁不需要放松放松?没,没听说他有什么绯闻。是奇怪,离婚这么久,按说也该找一个了。他是部队转业回来的,虽说四十岁,那身板儿看起来也不比我差。可我们警察也不好找呀,尤其像他这种二手的。不是自我歧视,年轻时还是好找,相亲也好相,人家听说是警察,哇,好高大上。哪晓得还有一种警察叫基层民警呢?昼伏夜出,没有规律,不照家的职业。平常打交道,也就是下三道的,吸毒的,小偷,盗窃犯,还有什么各种街娃,吧女,小姐,哎呀,全是这三教九流的。这时你后悔来不及了,毕竟组一个家了。所以警察也是很平凡的,不是演电影,动不动大悲大喜,大英雄什么的。我们基层民警真的也压抑啊。尤其像张哥这种,这个年纪,离婚了。但你要说张哥强奸她……哦,涉嫌性侵。嗐,其实一个意思好不好?只是最终在结果上有点区别。对一个在职民警来说,哪一种的后果其实都一样严重,挺可悲的,你能理解吗?endprint
对,我们正在调查。张伟已经被控制起来了,结果还没最终认定。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张伟的供述跟庞雪君的并不一致。而且,庞雪君的履历并不清白。我们初步得到的消息是,她在广东最初是从事色情行业培训,后来才洗白的。当然,我不是拿這个来说事,不,绝不是袒护。只是说,多一些了解能够更加全面地看待整个事情。如果,我是说如果——张伟确实有性侵的行为,那么,谁也不会保他,也保不住他。就是他啥都没干,也跑不脱,毕竟被人告到局里了,你懂的……不管怎样,这是他各人害的病,各人受吧。
这个事情目前就是这样,还在调查当中。有什么信息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你先别报,这对当事人——无论哪个当事人——都没好处。是吧?只能是添乱。这样说可能有点无礼,但真是这样。你应该相信我,相信我们的纪检能力和自我纠察的态度。就这么说了,不能报哈。千万!
3
你说,你是啷个想的?我张小美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侄女?我是哪里得罪你了,你要搞出这一台来陷害我?啊!
是,当初是我找你——我找你是让你帮忙,记住,是帮忙不是喊你添乱!不是喊你搬起石头砸我的脚,我现在痛惨了!知道不!我要疯球了。你这娃儿,怎么没脑子似的,你脑门是被门板夹了吗?你是脑花儿散了吧!你干这事,你想过我的感受没?
我说让你去采访,是让你架个势,做做样子,给张伟,给他单位一点压力。让领导出个面儿,从中调解一下,甚至也可以给他们牵个线什么,男未婚,女未嫁,出了这种事,干脆耍个朋友,就是有些影响,不都抹没了吗?什么,这层意思你没听出来?我遇得到你哦。那也不是让你真的去射箭呀,射死人咋办?我从来也没说让你给报出来呀。
啥?你还没搞醒豁呀!这背时的死娃儿,你这么一报,就算是捅了天了。你说你千翻(不听招呼)不?太不醒事了,天都给你捅破了。你幸好是个女娃儿,你要是男娃儿还不把人民大会堂的牌匾都揭下来哇?你说现在怎么办?我给你说,你这么一写,报纸上一发,全世界都晓得了。说起来,张伟还是我的朋友,你让我怎么面对别人呀!再说了,你晓得他是警察你还敢报!你当然没事咯,有事的是我呀!单位就是把他开除了他还是警察呀,他的同事哪个还容得下我?我的酒吧、茶餐厅,全在他辖区那条街上,我以后还要不要跟派出所打交道?你晓得不?就一根消防管道都可以治死我一百回。他需要直接弄你吗?你太幼稚了,你身上没带一点智商吗?那一带的地痞流氓,神神鬼鬼的,谁又敢不依派出所的?我给你说,我都算是幸运的。庞雪君,她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简直被你害惨了。对,她把我怨死了!在我面前哭了一个小时,泪都流了一盆,要是眼睛能杀人,她不把我杀死一千次就算发善心了!
什么?你没写真名字别人就不晓得啦?愚昧呀,愚蠢呀,认识庞雪君的,哪个不晓得那个女的是她呀?她本来就不好找,现在彻底断篇了。你叫她以后啷个找人?她还敢出门吗?这不是活生生地被看笑话啊。我给你说你脑子里装的不是脑花,是棉花。龟儿死娃儿!怎么得了哟。算了算了,不说了。派出所的周所长给我打电话来了,你看看,我真是屎粑粑落在裤裆里,穿也不是,脱也不是。哎!
4
我是谁?我是周大新,新区派出所所长。为什么找你?我不光要找你,还要找你的领导。看是哪个允许你们做这样不负责任的报道的。你写稿发稿,跟分局宣传处知会了没有?你找新区派出所核实没有?找涉事人当面了解没?没有——你还发!你知不知道,你轻飘飘地动动指头,在键盘上随便敲几个字,就把一个兢兢业业的基层民警害惨了?
嘿,我哪是“像在”威胁你?我就是在威胁,怎么了?你要是个男娃你看我不锤你!宝器,简直幺不到台(嚣张)。
骂你?骂你咋个,伤到你啦?说你两句你都受不了,那你怎么中伤一个无辜的人?哈,你说我冤枉你,那你是不是在冤枉别人?你晓得具体情况是怎么回事?你光听一面之词就作报道,哪有这个道理?连分局鉴定科都还没做出最后的定论,你就给人定了性。哦你是法院还是检察院?啥子!你没说?你明明说涉嫌性侵。
我告诉你,事情并不像你臆测的那样。我当然有底气。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你领导。自然会有人来医你,我给你说!
5
小丁呀,你把我整惨了哟。哎呀这个事就不摆了,我当然挨批呀,我头都快磕肿了,领导还不解气。哎不说这些,都怪我嘴欠。我挨处分,毕竟只是内部问题,是个人违规,再大也是小事。我是为张伟的事来的——捅了天了啊,这事闹得。
对,是,我听说了,前几天周所长给你打电话了。他态度不好?是,他就是那个暴脾气,但他为人、包括出发点是好的,如果连自己手下兄弟都不维护,谁还信服他呢?对,他就是方式方法不对,也挨领导批了。这里我也代他向你道歉!今天找你呢,哎,服务员,麻烦你稍微晚点给我们上菜,呃,差不多再过半小时上吧……是这样,找你呢,是看怎么弥补一下。
这个事情,都怪我,确实怪我,我没经验,事情完全出乎预料了——全社会都在讨论,这影响真是坏了。局领导都晓得了,鬼冒火。哦,不存在,跟你无关,都是我的错,是我没处理好,不该跟你打胡乱说。我以为是私下摆龙门阵,我哪晓得你会把我随便掰扯的话写上去呢?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事情已经出了,现在重要的是弥补,能补多大的洞咱们尽力补上,不能让事态这么继续下去。
这次找你呢,我是诚心的,当然同时也是代表我们分局,向你介绍一下我们仔细调查后掌握的情况;再就是,希望你听完后,看能不能怎么在报纸上圆一圆,把不良影响遏制一下。是啊,现在远远不止是张伟的事了!说实话,虽然事情由他而起,但现在跟他关系都不大了,涉及我们这个职业,我们的基层派出所,我们的民警的形象问题了,这就严重了。好比我们做了九件好事,一件事没处理好,就完蛋了,信誉遭洗白了,好不容易树立的形象坍塌了。找其他媒体没用,解铃还须系铃人啊,还得找你们单位,尤其是请你本人亲自做一个后续报道。看这事,到底能不能扳一扳,让公众舆论调个方向?就我现在能向你承诺的,四个字:不惜代价。只要能控制这个事态和舆论的发展,我们不惜代价。你懂吗?什么条件都行。你开得出来我们就尽力办到,决不来虚的。endprint
现在给你汇报汇报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不不,汇报,应该汇报。根据张伟交代,事发当晚,他确实喝酒了,与一个外地来开会的战友在观音桥老街区的大排档吃饭,他没喝白酒,是啤酒,喝得不多,对他们这些能喝的来说,一个人六瓶真不多。他要喝醉,怎么还能送战友去宾馆呢?他送了战友,就步行回家,走到一半,经过庞雪君的店子,刚好庞雪君在门口送客人。庞雪君看见他,打了个招呼。是,是庞雪君先打的招呼。他说刚吃完饭,准备回家洗澡。庞雪君看他走得大汗淋漓的,说,干吗还等到回家呢?就在我这里洗嘛。他要走,庞雪君走下台阶,拉着他不放。他怕拉拉扯扯影响不好,就跟着去了房间。洗完澡,庞雪君安排了一个小妹给他做精油按摩。按着按着就睡着了。醒来后,他发现庞雪君躺在旁边,给他接了一杯水,他喝了。她说已经凌晨了,要不就在这休息,就别回去了。他听出庞雪君话里有暧昧,想要起身走人,被她按在床上,她说自己就喜欢这样的男人,硬朗,有个性。她说从小就喜欢当兵的男娃,这样的男娃对她有格外的吸引力,可是命不好,从没让她遇上一个。他听她越说越离谱,坚决要走。可是她突然把浴袍扯了,说你看,我还年轻,我才三十二岁,身材还是很好的。他急了,拔路就跑,但是她不让,缠在他身上。他就使劲地扯。庞雪君身上——脖子、手臂和腰部的伤痕就是这样形成的。
解释不通?哦,你是说逻辑不通。是,客观上张伟交代的情况,有点不大让人相信。一个男人面对一个主动投怀送抱而且长相还行的女人,多半是不会拒绝的。可是你也要考虑到一个前提:张伟是警察,不是一般人,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再说,他自己供述对庞雪君没兴趣。这就是我要说的另一个情况:通过手机,我们发现庞雪君跟他是微信好友,两人互相发送过短信和微信。你想想,男女都是单身,互有来往,而且多是女方主动。就这些佐证分析,张伟实施强奸的前提和动因是不足的。但如果说他们发生过关系,这也许是可能的。你知道,很多夫妻、恋人发生纠纷时来报案,也是指控对方性侵或是婚内强奸。但不管如何,首要是得有翔实的证据。你要告张伟性侵,但你也提交不出更直接更有力的证据。比如,监控录像、体液、内裤。一样直接证据都没有。
总之,我们将这段时间的调查结果和各项数据如实提交到了检察机关,老实说,张伟被判有罪的可能性并不大。但刚刚我说了,这件事已经超乎了他个人,到达了机构的这样一种层面。所以,我们希望这事能够有更为合情合理的解决办法。
不,话也不能这样说,不能叫“牺牲”他。根据真实调查的结果,他该接受什么样的处理那是上级机关的事了。问题是,社会上情绪反应那么大,法院也不能不顾忌民意。你说这破事儿,哪个晓得会闹这么大的阵仗?
菜来了。我告诉你,这里的日式料理真是不错,他们的厨师都是送日本培训回来的。吃吧,我给你倒杯清酒。没事儿,清酒不是酒。
6
哎我说,你这愁眉苦脸的是几个意思?今天专门喊你到报社来,是特地想告诉你——因为你的报道,一个败类得到了应有的惩处。这个事情,报社承担了绝大部分的压力,当然你做了你能够做的。尤其是第二篇报道,很关键,极大地缓和了公安单位的情绪。不管怎么样,买卖已经做得差不多了,要收秤了。最后来一篇报道,你就可以休个假,我特批的。出去,好好放松一下。另外有个事,先透露给你,这一组系列报道,我要递交到市记协参选本年度的新闻奖,结果未知。但这个月的总编辑奖是跑不脱的了。这里提前给你打个招呼。以后再接再厉。我没看走眼,新的这一批记者当中,你是最优秀的一个。
什么,这个结果哪里不好了?你看你,小丁呀,不要自责嘛。拿别人的骨头熬自己的汤?这是谁说的?你只是客观地呈现所了解的事实,我们并没偏袒哪一方,是吧?至于最终结果是什么,那也不该是我们操心的事。你说张伟被民意绞杀,多虑了。没有的事也不可能平白给他安个机关呀?再说了,法院也不会盲目听命于民意,该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因为证据不足被免于起诉了吗?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不管怎样,他始终是涉嫌违纪了嘛。首先,他始终提供不出任何对他有利的证据,一样都没有。另外,他对于组织上给他的处分,拒不接受,丝毫认识不到自己所犯的错误。我给你说,现在已经是最圆满的结果了,各方面都能接受。
哎,你不要软弱。你是怕他打击报复?干咱们这行难免遭人嫉恨,不怕。想当年我做过多少这种稿子。十年前,我暗访一周,报道了一个传销组织——一点也不遮遮掩掩,稿子上大大方方署名“程青松”。他们纠集三百人冲击报社,点名指姓要报社把我交出去。你看看我,不也啥事没有吗?没这种经历,我也没底气管新闻部,我这个副总也没含金量,这是珍贵的履历!
给你说,这家伙只是内部处分,算他命好了。我敢打赌:按摩院那女老板——肯定遭他打来吃了。一个单身汉,又是警察,还喝了那么多酒。你觉得,放着好好的粮食不吃——哦,对不起,这比喻不那么恰当。但这可能吗?符合人性吗?那个女的太蠢,完全不懂得保存证据。况且丢不丢工作,你管他?哎,你不要老是说感觉、感觉。我们这行不是靠感觉而是靠事实来说话的。好了好了,一个高兴的事,结果你还哭起来,你再哭,别人以为我把你咋个了。
7
哎,你终于接了哇。是,我找你,没错,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我是打你们报社热线电话,他们给的号码。当然有事,很重要的事。你听我说嘛,我不是搞传销的,不是电信骗子。我是重庆医科大学附屬第一医院的医生,我姓吴,全名吴庆。你叫我吴老师就行。
前些日子不是热吗?我们全家去了黄水歇凉,住了一个月,刚刚回来。怎么没关系?你先耐心听我说完,小姑娘,这事儿真的很重要。回来后,我夫人打扫卫生,抱了一摞旧报纸,是,我们家订了你们报纸。她说让我把旧报纸拿去甩了。我抱着报纸到院子里,心想,报纸我还一篇没看呢,就坐在亭子里,翻了一下,结果,你说巧不巧?刚好就翻到你报道的那篇新闻,哦,现在已经是旧闻了哈。
但是小姑娘我给你说,这事儿严重了,真的,太严重了。本来这是有违医生道德的,但是我不能见死不救,那我认为更不道德。你莫急!怎么没关系?关系大着呢!听我说完,你就知道了。endprint
我在生殖科坐诊,同时也是医科大学专研生殖学的教授,听清楚了吗?好,我继续说,张伟——你报道的那个警察,是我的病人。对,是我的长期病人,他接受我的治疗有两三年时间。我对他的病情很了解,他是心理性诱发ED患者。说白了,就是性功能障碍,你可以网上搜索一下,要我作专业的具体解释就很复杂了。作为主治医生,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你说他强奸也好,诱奸也好,是不可能的。就我对他的诊断经历来看,这不大可能。希望你们尽可能重新调查清楚。当然,我可以作证。我这里,病人的诊断出药、病历,都有存档。你可以下午来医院核查。什么,已经定案了?啊,被开除?哎,哎!还是晚了。但是这个事实你要弄清楚。法律不就是要还原公道的吗?
8
等等,你再说一遍……这不科学,太不科学了!有证据吗?啊,性无能?太惊悚了。这是重大转折啊,这太荒谬了。呃不是说你,是说剧情。难怪审讯了两周都没结果,原来情况是这样的。
呃!不要,不要跟杨鹏程那边联系。这种事,他小角色能做啥?有句话你应该清楚,覆水难收呀,现在全世界都晓得了,张伟因为严重违纪被内部清除。你要领导们推翻决定,说自己错了?不可能。
拯救张伟?嗯,这做标题挺好,简洁、直接,放头版上,那个才叫冲击力。哦——我说岔了,都联想到版面规划了。对,要拯救张伟,只有依靠外力,依靠舆论。舆论能让一个人沉沦,也可以让一个人重生。
你莫听医生的,什么隐私?没有隐私就没有新闻——隐私就是新闻的重要组成部分。再说这都是为了救他。一个四十岁的离异中年男人,被开除,工作、社保、退休金都洗白了,以后咋办?既然要翻本,就要翻得彻底。对了,你还要电话采访一下西南政法大学的法律专家,咨询一下,看张伟这种情况能够得到什么样的赔偿,最高限度的。
太好了,这故事,简直不摆了——我提醒下,你千万莫透露出去,啊,已经给杨鹏程打了?他没接?那好,他要是打过来你不要接,用空间换时间,尽快把稿子抢出来。幸好你去度假了,有大把时间写作,赶紧写,电话补充采访。我跟总编輯通个气,马上安排摄影记者去拍摄场景和证物。
赶紧,现在就动,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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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周大新。我不是找你扯皮来了。不,不是因为你的报道惹到谁了。你放心,我不会欺负女娃儿的,我也不敢,哪天你把我写一篇,我可就掉沟里了。嗯,不是为报道的事。找你是有消息告诉你:张伟被捕了。
当然,当然不是豁你——那对我有啥好处?你莫激动,别冲动,你先听,听我讲,是这么一回事。今天早上,张伟来自首了。哎你到底听不听?不听我挂电话了。好嘛,那你竖起耳朵,好好听着,具体细节我就不多说,我只跟你说一个大概。
清早时候,张伟来了一趟派出所,他说来自首,接着就拿出了证物,一条女士内裤,上面有精液。嗯,当然不信,以为他吃错药了。人人都看了报道的。可是,检测后,真是他。当时就铐起来送到分局刑侦处了。昨夜,他偷偷潜入庞雪君的房子,绑缚、猥亵并性侵了她。这回是真的。刑侦队去现场时,女的还在房里绑着呢。
嗐呀,你就莫问我,我哪里晓得他为什么突然又行了呢?我搞不懂。我只是想亲自告诉你,我怕你忘了:事情是他干的,但罪行是你的。
10
别怕,坐下。不要开灯,这样感觉好一些——对你也是。知道我是谁吗?难怪,你没见过我。两年前我就准备来找你的。可是我先去找了庞雪君——等等,先不要急着忏悔。站在你的角度,没做错什么。我们都是提线木偶。再说现在的我也不是原来的我。别动。就这样坐着。我不会把你怎样。听说,你早辞职了。哦对,你刚拿到了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祝贺你。嗬嗬,我怎么知道的?这种事对我来说不难,这方面你们记者不也很在行吗?
找你干吗?老实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就像是木匠的一件家具一直没完成,搁在心里,悬吊吊的。你不也一样?听说你四处打听,追查了很久。当然没有结果,你不可能得到任何消息。你好奇什么?哦,那次——跟今晚一样——我早早潜入了庞雪君的房间。是,就是你报道出来那天晚上。心情?不,你想象不到的,那不是沮丧,不是焦躁,甚至不是愤怒。我形容一下——就是你戴着一副耳机,耳膜里震耳欲聋的,但地铁里那些跟你紧紧挤在一起的人却完全意识不到也不会听到你耳内响着些什么。一种很灰暗的夹杂死亡和欲望的情绪。总之就是觉得,活着反而是一件很难的事。你想想,你认识的,你不认识的人都知道了——你是个性无能。
是的,没错,他们给你说的情况一点不夸张。我带了全套工具,生存刀,钉锤,锯片,密封袋。那晚我在庞雪君家坐了两小时,她开着车回来了。进门后,她打开灯,差点吓尿了。我坐在客厅沙发上。她看到敞开的工具箱,“扑通”跪下来,让我放过她。我就那么看着她——就像看一个笑话。她当然想逃,哪里跑得脱呢?我提上工具押着她到阁楼——为什么上楼?因为那里空间小,只有一个出口,容易掌握。
她当然吓惨了。但我呢,也不急于一时,我至少要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清楚,我哪里知道她的想法?反正我先用麻绳把她捆在椅子上,她肯定要求生啊,还说你杀了我你自己怎么办?我反问说,未必还能比现在更糟一些?她马上哭了,说我也没想到呀,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不就是希望自己有个像你这样的男人,有安全感吗?
你觉得她说得没错?也许是吧。当她告诉我理由后,我大概也理解了一些。但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婚?我就是想一个人待着。我瞧病,仅仅是下意识地觉得有病要治。不是为了以后去拥有哪个女人。为什么最后没杀她?呃,有两个原因。第一个,是贝多芬,贝多芬在阁楼上。
听不懂?这么说吧,庞雪君那间阁楼,其实是一个影音室,配置还不错,电视机不记得了,至少五十五寸,播放机是高清的,飞利浦。功放是雅马哈次时代V373。音响是峰金UK5.0影院系统,一对弘毅双八寸低音炮——我为什么记得清楚?因为恰好我也是一个发烧友。别的兴趣我也没有。可是我没想到她也是发烧友。阁楼上有整壁的碟架。好些CD我都没有。也不知是不是习惯,还是什么潜意识,我打开音响,有音乐总是好些,我这样想的。我在碟架上找来找去,挑花了眼。问她有没有贝多芬第九交响乐。庞雪君赶紧说,有!左手边,由下数第五排,有贝五和贝九,卡拉扬版的。右手边还有一张是刻录的贝九艾森巴赫现场版。我按照她的指引,先找到了贝五,想了想,又放回去。我不喜欢听命运。我问她,你也喜欢贝九?庞雪君拼命点头。为什么?我问。她说,我听不懂,但我喜欢听。
为什么找贝九?不要以为一个粗野汉子就没有你们所谓的高雅的爱好。我也有一个小小的影音室,那是我唯一能够得到宁静的地方。去庞雪君家之前我一直在家,反复在听这首贝九。有什么特别?嗯,我特别喜欢这张,这是贝多芬写的最后一部交响乐,这部交响乐在维也纳首演时,贝多芬在场,但他已经完全聋了。很有意思是吧?充满欢欣的悲剧感。我把碟片插入碟机,把音量调得很高,这样她怎么叫都不会有人发现。在巨大的乐声里,我大声问道:你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吗?她依稀听见了,但也不确定听到了什么,本能地点头。我闭着眼,充分感受着乐曲的力量,一瞬间,我差点就流出泪来。但我忍住了,走近她,趴到她耳边说,你还有什么要交代?也许她感觉自己的厄运到了,疯狂挣扎,高声嘶叫起来。我抓住她的头发,一巴掌扇到脸上,她尖叫得更厉害了。我烦躁地将她身上的衣裳扯开,用尖刃抵拢她身体裸露的部分,从脸到胸前,再到大腿,在她身上滑行——刀锋划过皮肤时那种死亡的感觉让她安静下,也叫她彻底崩溃了。当我把刀收回时,我看到——她失禁了,尿液从裤子沁出来。我怔怔地看着那摊慢慢扩大的阴影,她羞愤地冲我叫嚷起来,可我什么也没听到,像是聋了。这时,庞雪君发现我勃起了。大概是在这种接近死亡的现场她的反应使我产生了生理反应,但我并不知道。但是她看见了,她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我,这是最后的机会——她撕心裂肺地喊道,你硬了,硬了!不好意思,但事情就是这样,命运就是这样。我羞辱了她,不是真的强奸了她,这是我之所以能出现在你面前的原因。
你在发抖?没必要,我现在是正常人了。我很好,恢复了自由,性功能也恢复了。这些转折不错,是我想要的,我跟世界还恢复了距离。记得离婚前那段时间,我经常反复做同一个梦:我坐在一个宽阔的坝子上,我很享受一个人在这种空旷的感觉。可是我在享受的同时又很担忧,我很怕有人走过来,走过来也没什么,甚至他运来水泥、钢筋都没什么,我最怕的是什么?是有人同样也搬了一把椅子,像你一样坐着,坐在旁边。你现在是心理咨询师了,你还在网上写小说,对,我看过一些。那么,你试着想想,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搬着一把椅子,坐在你旁边,他会对你说些什么?不用怕,你可以慢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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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