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药物朱砂*
2018-01-19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201203
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201203)
贺永晓 张亭立△
朱砂,是一味常用中药。自《神农本草经》即记载:“丹砂,味甘微寒,主身体五脏百病,养精神,安魂魄,益气,明目,杀精魅邪恶鬼。久服通神明不老。能化为汞。”[1]北京中医药大学石雨先生的《浅论药物朱砂》,就朱砂的用途、名称流变及毒性已有考证(《中医文献杂志》2017年第3期),但对朱砂的名称演变,尤其是对朱砂的毒性认识,歧义甚多,仍需就此两方面作进一步的探讨与补充。
朱砂名称流变考证
1.“丹”与“朱”
“丹”和“朱”都是作为单音节词来表示药物朱砂。
朱砂,又名为“丹”,这应当是作为单音词而存在的朱砂最早的曾用名,后世多沿用。首先,“丹”表朱色,《尚书·梓材》载:“惟其涂丹雘。”[2]丹雘,即指朱色的涂料。《诗经·终南》载:“颜如渥丹。”[3]指的是面色红润有光泽。这一时期,“丹”也为朱砂之名。《尚书·禹贡》载:“砺、砥、砮、丹,惟菌簵楛。”[2]孔颖达注疏曰:“丹者,丹砂。故云朱类。”[4]《尚书》约成书于商代中后期和西周时期[5],这是目前发现的朱砂之名的最早记载。其后,《左传·宣公》中有“从其有皮,丹漆若何?”[6]《吕氏春秋·诚廉》载:“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7]皆用“丹”来作为朱砂之名。许慎《说文解字》中说:“巴越之赤石也,象采丹井,象丹之形,凡丹之属皆从丹。”[8]将“丹砂”解释为“砂出井中”。对于矿井采砂,在《本草蒙筌》中有比较详细的记载:“峦峒井中,在井围青石壁内。士人欲觅,多聚干柴。纵火满井焚之,致壁迸裂,始见有石床如玉洁白。生砂块,似血鲜红。”[9]值得注意的是,不同的砂井对所采之砂的品质也有影响,“火井者,不如水井力胜;新井者,难及旧井色深”[9]。
朱,《说文》载:“赤心木,松柏属。”[7]可见“朱”的原意是一种红色木心的植物,后引申为朱砂。《周礼·考工记·钟氏》载: “以朱湛丹秫三月,而炽之。”[10]宋代的王昭禹认为这里的“朱”,即指朱砂。然而清代张廷玉《钦定周官义疏》中对此观点按语曰:“此云朱砂,不知道何据。”[11]可见犹有不同意见。但李时珍《本草纲目》中说:“昔人谓水银出于丹砂,熔化还复为朱者,即此也。”[12]“朱”,确为朱砂之名。
2.丹沙与丹粟
“沙”与“粟”都有表细碎者之义。《说文·水部》载:“沙,水散石也。”[8]在单音词复音化的过程中,“丹沙”、“丹粟”逐渐成为朱砂的名称。
“丹沙”之名最早见于《逸周书·王会》,曰:“卜人以丹(舟)沙。”[13]有学者考证,《逸周书》成书于战国初[14]。“沙”同“砂”,东汉郑玄对《周礼》注疏时便用到了“丹砂”二字,这说明至少在东汉时期便出现了以“砂”来作为朱砂之名。“砂”字出现后,逐渐取代“丹沙”而成为“丹砂”,不过“丹砂”出现后,后世部分文献中仍会保持“丹沙”的用法。如明《滇志》载:“云西南之蛮,丹沙所出。”[15]
“丹粟”,原意是红色的粟米,因象其形而引申为朱砂的名称。《山海经·南山经》载:“英水出焉,西南流注于赤水。其中多白玉,多丹粟。”[16]据考证《山经》成书于战国中晚期,《海经》成书于战国末秦汉初[17]。
“丹沙”当是作为复合词出现的最早的朱砂的名称。
3.丹砂与朱砂
晋·葛洪《抱朴子》中,始出现“朱砂”一词。但从历代医书的记载来看,朱砂和丹砂历来不作区分。如梁陶弘景《本草经集注》在“丹沙”条下按:“此化为汞及名真朱者,即是今朱沙也。”宋《本草衍义》载:“丹砂,今人谓之朱砂。”唯有清代沈文彬所著《药论》中说:“朱砂,安神定魄,降心火以养精神;祛疫消毒,通血脉而悦颜色。惊风邪魅能除,癫狂目痛堪医。丹砂,除烦止渴,益气安神。助犀、连抑制心火之亢,同参、苓补心气之虚。能收魂魄,又堪明目。”[18]不过,沈先生对朱砂和丹砂区分主要是从功效来论述,并没有从性状等其他方面的鉴别,故而其区分依据尚不足以指导实践操作。
4.赤丹与丹朱
赤丹,是“丹砂”诸名中所用不多的一个名称。《淮南子·地形训》载:“赤天七百岁生赤丹,赤丹七百岁生赤澒。”[19]高诱注:“逵吉按太平御览注云,赤丹,砂也。”[20]
丹朱之名亦不多见,晋·张华所著《博物志》中“烧丹朱成水银,则不类”[21],“丹朱”即是朱砂。
道地丹砂的产地和品质
朱砂,魏《吴普本草》载:“或生武陵。”[22]武陵郡,据《续汉书·郡国志》,为秦昭王(公元前306年—公元前251年在位)置,名黔中郡。汉高帝五年(公元前202年)更名为武陵郡,治临沅(今湖南常德市西)[23]。又有《北周地理志》:“武陵郡,治上鲜。东魏(534—550年)置。”上鲜即今天江苏省赣渝县南[24]。《吴普本草》约成书于3世纪初,从时间上来看,吴普所记载的“武陵”当指的是汉高祖所更名的“武陵郡”,即今湖南常德地区。
南朝梁时陶弘景《名医别录》中说丹砂“生符陵山谷”[25]。其又在《本草经集注》中说“符陵是涪州”[26],而“涪州”之名起于唐,辖境相当于今天的四川涪陵、南川、长寿、武隆四县。“涪陵郡”,东汉置,治所在涪陵,即今天的四川彭水[27]。因此,也有学者认为“涪州”极有可能是“涪陵”传抄之误[28],若涪州确为涪陵,则唐以前的“符陵”实为“涪陵”,指的就是今天四川的地界。《说文解字注》中言“符”:“从竹付声,防无切,古音在四部。”[8]“涪”:“从水声,缚牟切,三部。”[8]二者在古音上是比较相近的。《史记·货殖列传》中也有“巴蜀亦沃野,地饶卮、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29]以及“而巴(蜀)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29]。从这则材料来看,四川的丹井战国已盛,并非后起。
宋《本草图经》云:丹砂“今出辰州、宜州、阶州,而辰州者最胜,谓之辰砂”[30]。又有:“今辰州乃武陵故地,虽号辰砂,而本州境所出殊少,往往在蛮界中溪溆、锦州得之,此地盖陶所谓武陵西川是也。”[30]可见,历史上朱砂的主要产地曾包括了武陵(湖南)与符陵(四川)两处。对这一现象,北宋时期苏轼曾说:“《本草》言:‘丹砂出符陵。’而陶隐居云:‘符陵是涪州。’今无复采者,吾闻熟与涪者云:采药者时复得之,但时方贵辰、锦砂,故不甚采耳。”[31]宋代的采砂地主要集中在辰、锦二地。辰州,《舆地纪胜》中言:“辰州,沅陵郡。”[32]《晋书地理志》中又有“沅陵”,孔祥军校注曰:“沅陵,县名。治所在今湖南沅陵县南。”[30]锦州,唐置。治所在卢阳县,即今湖南省麻阳苗族自治县西南锦和西[30]。由此看来,四川的丹砂开采历史最为悠久,而湖南的丹砂出产则绵延后世,人们对于道地丹砂的认知也经历了一个转移的过程。
药物的品质往往与出产地关系密切,朱砂的品质,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有比较详细的记载。有以产地分者,“以辰、锦者为最”[12]。有以颜色分者,“色紫不染纸者,为旧坑砂,乃上品。色鲜染纸者,为新坑砂,次之”[12]。有以性状分者,“光明如马牙者,为上品;白光若云母,为中品;又有紫灵砂,圆长似笋而红紫,为上品; 石片棱角生青光,为下品”[12]。有以纯净度分者,“有溪砂,生溪州砂石之中;土砂,生土穴之中,土石相杂,故不入上品,不可服饵”[12]。综而言之,朱砂以生于辰锦,质地光明莹彻,无土石相夹杂为佳。
朱砂的毒性与炼丹术
《周礼·疡医》载:“凡疗疡以五毒攻之。”[10]郑玄注曰:“今医人有五毒之药,作之,合黄堥,置石胆、丹砂、雄黄、礜石、慈石其中。”[34]早在此时,人们便已经认识到朱砂之毒性而外用于疗疡。《神农本草经》以来,朱砂无毒之说不绝于世,并有“久服通神明不老”、“轻身延年”等功效。刘今庸推断《神农本草经》很可能为西汉及其前后的道教人士托名神农著书[35]。《本草蒙筌》中也有这样一句话:“匪专医药,亦入丹炉。”[9]可见,神仙道教思想对人们对朱砂的认识至关重要,由此可以折射出人们对炼丹术以及基于炼丹术的丹药服食的态度变化。
《史记·封禅书》中载:“少君言上曰,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为黄金。”“于是天子亲祠灶,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沙诸药齐为黄金矣。”[36]这是目前能找到的最早的炼丹记录,记载了用丹砂炼黄金的方法。这里的“上”与“天子”指的是汉武帝(公元前140年—公元前86年在位)。不过,李少君显然不是第一位炼丹家,在他之前还有“安期生之属”,所以炼丹时间还可以向上推移。而炼丹术与朱砂的密切关系,葛洪在《抱朴子内篇·仙药》中也说道:“仙药之上者丹砂,次者黄金,次者白银。”[37]
秦汉以来,人们通过炼丹及服丹建立对朱砂的认识,其毒性也一直是不可回避的一个问题,有毒之说与无毒之说也并行于世,各有所见。
魏晋南北朝是炼丹术的兴盛时期,炼丹及服食之风盛行。根据陈国符先生的《道藏经中外丹黄白法经决出世朝代考》,晋代出现了最大的外丹黄白师狐刚子[38]。神仙道教的代表人物葛洪也身体力行地大力提倡炼丹,虽有魏《吴普本草》言朱砂“苦,有毒”[22],不过这时却没有成为主流的观点。大多数的本草学著作对朱砂的认识并没有突破《本经》,南朝陶弘景在其所撰《名医别录》和《本草经集注》中皆云朱砂“无毒”、“久服轻身神仙”。这一时期盛行的五石散,诸多名士及皇帝都曾服用,葛洪在《抱朴子内篇·金丹》记载:“五石者,丹砂、雄黄、白礜、曾青、慈石也。”[37](鲁迅先生认为其基本成分为“石钟乳、石硫磺、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这种药石虽然初服会使人“神明开朗”,但长期服用甚至会中毒而死。晋哀帝司马丕、贵族裴秀皆死于此。
唐宋时期,炼丹及服丹的风气经历了一个由鼎盛走向衰落的过程。唐时,道教势力高涨,老子被奉为“太上玄元皇帝”。这一时期涌现出了大量的炼丹著作,如《黄帝九鼎神丹经诀》、《阴阳九转成紫金点化还丹决》、《大洞炼真宝经久还金丹妙决》等等。“药王”孙思邈也是道医的代表人物,他在《太清丹经要诀(并序)》中说:“所以撰二三丹决,亲经试炼,毫末之间,一无差失,并具言述,按而行之,悉皆成就。”[39]然而,在唐代,至少有太宗、宪宗、穆宗、敬宗、和武宗、宣宗6位皇帝葬送于丹药[40],服丹而中毒身亡的案例开始出现于唐之后的本草著作之中。如北宋寇宗奭所撰的《本草衍义》丹砂条下言:“李善胜尝炼朱砂为丹,经岁余,沐浴再入鼎,误遗下一块,其徒丸服之,遂发懵冒,一夕而毙。”[41]可见彼时服食之盛及丹药毒性之烈。中毒事件的频频发生,引起了人们的反思,这时期一些本草学著作在论及丹砂时,会特别提及丹砂毒性。如《药性论》载:“有大毒。”[42]《本草图经》载:“郑康成注《周礼》,以丹砂、石胆、雄黄、礜石、磁石为五毒,古人惟以攻疮疡。而《本经》以丹砂无毒,故人多炼治服用,鲜有不为药患者,岂五毒之说胜乎?服饵者,当以为戒。”[43]宋代的炼丹服石之风由此渐息。
明清时期,炼丹服丹之风复燃。明代的16位皇帝中,服食丹药的有9人之多[44]。缪希雍在其《本草经疏》中记录了这样的盛况:“自唐以来,上而人主,下而缙绅,曾饵斯药,无一克免者也。”[45]当然有了前世经验的积累,诸多本草学著作还是会特别论及炼丹的毒性。如明《本草蒙筌》、《炮制大法》、《本草纲目》,清《本经逢原》、《握灵本草》、《本草述钩元》、《本草秘录》等,甚至有医家直接对神农之说进行了反驳。《本草汇言》载:“丹砂,火赤重镇,得灵明之体,禀阳明离丽之光,使之重以镇之,明以耀之,则阴符无定之邪而自灭矣。故道家书符咒水,借此为法宝也。前人撰本草,遂托神农之名,而谬言治五脏百病久服通神明,长生不老,能化为汞,岂理也哉?”[46]并且,这一时期,朱砂生服不当对人体的不良反应也为一些医家所认识并记载。《本草求真》中说丹砂“况此纯阴滞重,久服呆闷”[47]以及《本草备要》“多服反令人痴呆”[48]。
中毒事件频频发生,古人也探索了丹砂中毒后的处理方法。张璐在《本经逢原》中记载:“急以生羊血、童便、金汁等解之。”[49]
然而,有明一代朱砂无毒之说却也未绝于世。明《药鉴》中说:“气寒,味甘,无毒。”[50]清《本草易读》载:“甘,寒,无毒。”[51]清陈修园在《神农本草经读》中言:“丹砂气微寒入肾,味甘无毒入脾,色赤入心,主身体五脏百病者言和平之药。凡身体五脏百病,皆可用而无所顾忌也。”[52]
新中国成立后,1977年以前《中国药典》各版均不认为朱砂有毒,1966版用量为一到三分,即0.312~0.9375g,1977版将朱砂的每天用量增加至1.5g,1985版始确认了朱砂的毒性,1995版将朱砂每天的用量降至0.5g。直至近现代,对毒性药物丹砂的合理用量仍然处于探索之中。由于丹砂是汞制剂,甚至学者建议将丹砂请出中国药典,从而避免汞蓄积的风险[53]。
讨 论
炼服朱砂有剧毒,可致人身亡,史书多有明例,为何对丹砂毒性的认识要经历如此曲折的过程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后人对于古人的丹砂炼服方法犹有不明之处。
首先是炼丹家们将朱砂与其他药物一同炼制,在一定程度上削减了朱砂的毒性。虽说朱砂在炼丹家的心目中有神圣不可动摇的地位,不过炼丹家们所炼之丹,并非以朱砂为唯一原料。著名炼丹家葛洪所著《抱朴子内篇》中少有以朱砂为唯一原料来进行炼制,并且在炼制过程中经过多日的或蒸或煮或炊等方法。如《金丹篇》五灵丹方,其配方有丹砂、雄黄、雌黄、石硫磺、曾青、矾石、戎盐、太乙余粮,配合六一泥,神室祭祀祈祷后制作,三十六日成[39]。清·张璐《本经逢原》中认为丹砂与汞同煅,则可以抑制丹砂的毒性,“慎勿经火,若经伏火及一切烹炼,则毒等于砒硇,惟养正丹则同铅汞硫磺煅之,以汞善走而火毒不致蕴发也”[54]。其所撰《医通祖方》中有养正丹方:水银,朱砂(水飞,各一两,净),硫磺(研,一两),黑锡(与水银结成砂子,一两),“以黑铫熔化黑锡,入水银,将柳木槌搅,次下朱砂,搅,令不见星子……如有焰,以醋洒之……”[38]其虽为高温制得,却并没有提及毒性,并且能治疗气机失调,元阳亏损,中风痰盛,及妇人血海久冷等症。
此外,炼制包括朱砂在内的丹药,并非只有高温炼制。如李时珍《本草纲目》丹砂条下附三皇真人炼丹方:“丹砂一斤,研末重筛,以醇酒沃之如泥状,盛以铜盘,置高阁上,勿令妇人见。燥则复以酒沃令如泥,阴雨疾风则藏之,尽酒三斗,乃曝之,三百日当紫色,斋戒沐浴七日,静室饭丸麻子大,常以平旦向日吞三丸,一月三虫出,半年诸病瘥,一年须发黑,三年神人至。”[12]
不过,也有认为古代炼丹术所炼服的根本不是朱砂。陈士铎《本草秘录》中说:“丹砂难言,非有形之物也,古之真人,不过讬言丹砂、黑铅以喻其金丹之妙也,何尝取丹砂而烹炼之哉?”“自唐以来,服炼丹之药,未有不烂肠裂肤而死也,又安能长生变化飞哉?”[55]依据葛洪《抱朴子内篇·金丹》中“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所产生的化学变化的描述,这种说法似站不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