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城市的温度
2018-01-18王文怡
◎王文怡
拍餐盘里的各路美食那叫记录生活,镜头对向自己摆出最美好的角度那是记录自己,压马路穿弄堂爬天台登高楼,用镜头扫过十字街头犄角旮旯,那在记录城市。安道、表弟与桑桑是第三类里的非专业人士。
电影院门口卖白兰花的姆妈,门房间听评弹的爷叔,蛮可爱的广场舞阿姨、弄堂里一夏接着一夏开花的石榴树,老城厢里还在用的木马桶和澡盆子,门前乘风凉的小狗,那个上班经过的菜场里最好吃的米饭饼和摊饼的小贩……三位的镜头前,蹿着一股子烟火气。
最近,他们仨的留影在上海群众艺术馆展出,定名为“看见城市的温度——我们的上海漫行记”。人情暖意保鲜在高色调的相片里。
上海“小市民”
“石库门的前楼后楼我都住过。”“在拆迁废墟上涂鸦没有意义的。”“倒马桶很私密的,干吗拍下来。”一张张照片看过去,阿姨爷叔自顾自地碎碎念。安道拿着用了五年的爱疯四代,靠近他们,开始录音。
“各说各家的,很有意思。”安道回头和桑桑与表弟说起。
安道是80后里资格最老的,他生在80年代的第一年头月,与生辰年在1989年的表弟差了快十岁。“所以叫他表弟呀。”贴着文青标签的他们仨,是在一场交流上海老房子的沙龙上认识的,很快志趣相似的三位开始一起在街巷弄堂里出没。
那两位扛着高配置的单反或胶片相机,而安道高举的是爱疯四代。“我想,用相机太有目的,手机更随性。”
不过画质有些暧昧,明显比不上小伙伴的高清。安道却说,这些相片不属于摄影作品,只是视觉记录。它们在展览上没有被放大尺寸,它们眼前没有观看止步的分割线,人们以近乎上海爷叔读报的姿态看着这些小小的画面与掌镜者配写的文。“距离感被抹去了。”安道说着某些小心机。
“小市民”,安道用这样有几分贬损意味的字词,为这些视角记录命名。但他同样能逻辑自洽地套上自己的解构理论。“小,普通、小视角、小人物、手机拍摄、4S。市,上海、Shanghai、魔都、国际大都市、东方巴黎、四个中心。民,上海的人们,上海的小动物们,促使上海变化的参与者。”安道解说圆满。
城市休息会儿
阿婆手里夹着烟,戴花边遮阳帽,穿得不华丽,但干净整洁,推了一车马桶缓步向前。即便倒子孙桶,上海人也一如既往地坚持体面。“他们过惯了一种近乎执拗的精致生活。”
另一幅里,赤膊大叔衣服甩到后背,大咧咧地坐在地上。安道写着,这不是乘风凉,乘风凉的人不会这样触地。“阿拉至少搬一把板凳。”他凭直觉想,照片的主角应当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爷叔。
弄堂里,吵架的人用的外地方言,上海氛围一下淡了。安道说不清自己的感受,他小时候住过石库门,对于夹杂市井味儿的海派生活是有印象的。之前,他想拍电影院门口卖白兰花的阿婆,在他回想里,卖花阿婆帮七八岁的小姑娘把花别在胸前,一旁小囡的爸爸说:“香伐?侬要谢谢阿婆啊。”安道写上这一段,但不同于别的图文相衬的展板,这一幅照片留白。“我觉得自己拍不出温暖的质感,卖花的与买花的人不是买卖关系,他们是被似有若无的人情牵连着。”
他的镜头连连对向骑黄鱼车的人,拉了一车藤椅的小贩,饮食店外洗碗的服务员,还有卖米饭饼的摊子老板,他们共同拥有模糊的称谓,外来务工者。
菜场里,老板一边打包米饭饼,一边用拌合上海口音的苏北话捎上一句,“要不要加一副油条?”边上正好有卖油条的摊子。“他们之间有默契的,老板也晓得上海人习惯饼里夹油条。”安道说,现在不太见到这样松软的一面焦黄一面白嫩的米饭饼。
一些过往岁月里见惯的人事物,终究会成为记忆中恍惚的影子。
名为回归的照片里,过年时马路上没什么人,只有扫地的清洁工。但安道说的回归不同于回乡。照片的意味是,这座城在那时候放慢一向快进度的节奏,“只是休息会儿”,然后回归到过去不急不缓的生活速度。
要不要挥手告别
安道的照片里,拾荒的人和摄影小哥在城市废墟上,拾掇着自认为有意义的事物,他细细缓缓地写道,没什么能抵挡时代前进的步子。爱疯镜头里,也不准备阻拦时光洪流,只是架着照相机遮住大半脸,为了记录时代的小哥,正是表弟。
“城市的褶皱里藏了好多记忆,我们挥手告别,带着过去和未来的梦,在这座城市制造新的温度记忆。”那些在将拆未拆的地方,以残垣断砖为背景的留影,被表弟归类为“告别”。
拆迁后的董家渡,原来紧凑密度一下消失。“以前要兜转完这里的弄堂小路要蛮长时间,现在只剩下几条马路。”
正在拆的甘肃路上,穿棉袄老人画着还留了一些筋骨的弄堂。表弟拿相机拍下老人与画,和周围夷平的大地。他和老人聊了几句,知道这位以前在厂里做美工,家住在离得有些远的杨浦区。“老人说,他想画呀,石库门看上去好。之前已画好一幅,但不小心被偷了。”
同样的甘肃路,那些屋子和曾经门前的白桃树一起倒下。阿姨下班路过折了两支。“蛮可惜,阿姨这样觉得。”
已故的许阿婆过去在露香园长生街的弄堂里栽种石榴树,她去世后,邻居帮着照顾,它已近70岁,亭亭如盖。照片里,绿意满树,阿婆佝着背走过,一些砖瓦倒地,画面清清冷冷。表弟想,一场搬迁过后,石榴树,邻里的情,石库门的回忆会不会一起清空?
在石库门半开着门缝里,桑桑拍下照片。阿婆穿着厚棉袄,妥帖认真地准备年夜饭,喜庆的红窗花贴在窗户上,年后的拆迁似乎和这家没什么关系。“虽然再去时已经搬空了。”桑桑说,无论世界怎样转换,一些人用力生活的态度或许不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