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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常熟的祝赵事件

2018-01-18孙中旺

苏州杂志 2017年6期
关键词:奴仆王氏赵家

孙中旺

明朝末年,常熟发生过一起因祝赵两家房产纠纷引发的群体性事件,产生了较大影响,通过对此事前因后果的还原,可窥当时苏州一带的民风。

事情发生在崇祯十六年(1643),正处于改朝换代的前夜。当时苏州一带虽然不像北方地区一样兵荒马乱,但因土豪劣绅横行霸道、仗势欺人而引起的民众暴动也此起彼伏,阶级矛盾正在不断激化中。

该年十一月初一日,时任丹阳教谕的举人祝化雍在常熟家中被逼自杀,轰动全城。祝化雍,字仲求,其先人曾为常熟名宦陈必谦家奴仆。当时苏州一带的豪绅家中蓄养奴仆成风,正如顾炎武所云:“人奴之多,吴中为甚,今吴中士宦家有至一二千人者。”奴仆与主人尊卑明显,王家祯在《研堂见闻杂记》中记载当时太仓的风俗云:“吾娄风俗,极重主仆,男子入富家为奴,即立身契,终身不敢雁行立,有役呼之,不敢失尺寸,而子孙累世,不得脱籍。间有富厚者,以多金赎之,即名赎而终不得与等肩。”可见当时苏州一带奴仆地位之低下。

祝化雍虽然出身低贱,但从小就追求上进,常常闭户读书,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天启元年(1621)考中了举人,可以说是书包翻身了。可惜由于他是奴仆出身,即使高中举人,仍然被人瞧不起,“乡老中或与相见者,第称之曰祝举人而已”,甚至被人当面公然嘲讽。有资料记载,有一年冬天常熟县里有公事,乡绅们在一起开会,祝化雍也前往参加。时值严寒,一个姓沈的举人见祝化雍到了,就故意说:“今日真寒甚,鼻中涕乃突然而出。”当时苏州一带称奴仆为“鼻”,这个姓沈的举人显然是借天冷流鼻涕当众嘲讽,面对“同坐皆匿笑”的尴尬局面,祝化雍的无奈和屈辱可想而知。

这些土豪劣绅们对祝化雍显然不仅仅是嘲讽这么简单,其中还有人想谋夺他可怜的家产,此人就是祝化雍的邻居赵士锦。赵士锦,字前之,出身于常熟著名的天水赵氏家族,其祖父赵用贤为隆庆五年(1571)进士,万历间因弹劾张居正名噪一时,官至吏部侍郎,卒谥文毅。伯父赵琦美为著名的藏书楼“脉望馆”主人,藏书之富名闻天下,被钱谦益称为“近古所未有”。其父赵隆美官至叙州知府。赵士锦本人也并非无能之辈,他在崇祯九年(1636)考中举人,次年就高中进士,而祝化雍虽然中举时间比赵士锦早了十五年,但却一直科场失意,连续多次都没能考中进士。值得一提的是,崇祯十年(1637)不仅赵士锦得中进士,其长兄赵士春也一并考中,并高中探花,《虞书》载其“同胞同榜,一时之盛”,赵家势力之显赫由此可见一斑。

虽然出身于不折不扣的书香世家,但赵士锦却一直在常熟为非作歹,史载其“为横于乡里”、“贪悍肆凶虐”、“赋性凶横”,被常熟人称为“四大王”。不幸的是,祝化雍在常熟南城的住宅刚好和赵士锦相邻,更不幸的是,赵士锦为儿子娶了陈必谦的女儿,强强联合之下,“陈赵势焰赫奕”,而祝化雍的先人正是陈必谦家的奴仆,悲剧由此拉开了序幕。

史载赵士锦“觑祝居与己联比,启鸠据心”,为达到占有祝化雍房产的目的,他就借祝化雍和陈必谦的关系做文章,宣称祝化雍的房子是陈必谦的“故业”,现在陈必谦已经把这所房产作为女儿嫁妆归赵家了。赵士锦让其儿媳陈氏给祝化雍的妻子王氏带话,约祝化雍面谈此事,祝化雍知道惹不起,一直拒绝见面。为了激祝化雍出来,赵士锦“令妇隔墙詈而寻之”,但无论赵家人怎样寻衅谩骂,祝化雍“含忍者有年”,就是不和赵家打照面,赵士锦虽然占了些口头便宜,但也无可奈何。后来祝化雍被任命为丹阳县教谕,远赴丹阳上任,躲开了赵士锦,此事也就暂时搁置起来了。

事情在崇祯十六年(1643)十一月忽然起了变化。当时祝化雍“会试旋里”,从丹阳回到常熟,赵士锦觉得机会又来了,这次他改变了策略,不再说祝化雍的房产属于赵家了,而是“令其党持银数,佯欲价买”,改强占为强买,但仍然被拒绝。赵士锦恼羞成怒,“令健仆肆口辱骂”,并拆毁两家之间的墙壁,顷刻之间,“两家厅事,洞达为一”,祝化雍这下无处可逃,被捉到后“锁考”,赵士锦威逼他这次一定要立下卖房文契才甘罢休。祝化雍夫人王氏到赵家哀求手下留情,却被赵士锦的妻子和儿媳拽着头发殴打,并“褫衣裂裾,苦辱万状”。多年的忍辱负重换来的仍然是房子被拆、妻子被辱、自己被逼的结果,祝化雍悲愤至极,自缢而死。死前写下遗书给儿子曰:“行年未五十,被恶邻赵士锦逼占祖基,朝夕詈骂,辱及尔母,凌虐万状,含冤自经,虽类匹夫小谅,实出万不得已。横死之后,为伍尚者,为伍员者,听儿辈为之。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崇祯十六年十一月初一日,父含泪遗嘱。”

遗书中的“为伍尚者,为伍员者,听儿辈为之”,典出《左传·昭公二十年》。该年楚国的太子太傅伍奢被楚平王拘捕,佞臣费无忌担心伍奢的儿子伍尚和伍员(即伍子胥)报仇,想一网打尽,于是引诱他们前来,表示来了就放过伍奢,否则就马上杀掉。伍尚和伍员明白去了也只是一同受死,但伍尚不忍父亲独自受死,又怕自己报不了仇,被人耻笑,于是前去和父亲同死。伍员则逃往吴国,最终成功报仇。祝化雍在遗嘱中借此典故,激励儿子不忘父仇,有所作为。

祝化雍自杀后,赵士锦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怀疑是诈死,派家奴“遍行搜验”,祝化雍的小妾赵氏还被这帮恶奴用枪扎破脖颈,血流不止,手指也被拗折。常熟人万目共睹,“人心不平实甚”,但由于畏惧赵家的势力,“无敢过而问者”。不巧常熟县令刘定勋刚去世,新县令曹元芳尚未到任,常熟县正处于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以致祝化雍暴尸七日,仍是“地方不敢举报,诉捕不敢准呈,邻里不敢作证”,可谓悲惨至极。

祝化雍有三个儿子,名为祝从、祝泰、祝虔,但年纪尚小,暂时还谈不上为父报仇。面对这种“地惨天昏,神号鬼哭”的局面,祝化雍的妻子王氏不甘心丈夫就这样冤愤而死,寡妻弱子被如此欺凌,决意复仇。既然正当的途径走不通,王氏就采用非常措施,这种非常措施就是散布揭帖,号召生员起来主持公道。

所谓揭帖,原指明代内阁直达皇帝的一种机密文件,其后使用渐广,凡公开的私人启事也称为揭帖,成为宣泄社会舆论和表达民意的重要手段。晚明时期,生员作为一个社会群体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他们常常发起替天行道的正义行动,散发揭帖号召生员起来主持公道是当时社会特有的景观,甚至被看作是“明季士变常见的方式”。如万历四十四年(1614)发生的声势浩大的“民抄董宦”事件就是由松江府五个县学的生员在揭帖的号召下联合发讨的,使得显宦、著名书画家董其昌一时“四宅焚如,家资若扫”,仓皇逃离松江老家。

王氏写了一篇开头为“丹阳县儒学教谕、举人祝化雍妻王氏同男从、泰、虔泣血具揭”的揭帖,篇中详细描述了赵士锦谋夺祝化雍祖宅、逼死祝化雍的种种恶劣行径,结尾为:“士锦广收亡命,蓄意叵测,抄万家杀万命,今则杀及命官,目无国纪,罪恶贯盈,人天共愤。激切哀告。”揭帖写好后,王氏先在常熟“遍贴通衢”,控诉赵士锦的罪恶。但王氏知道赵家在常熟势力强大,可能不会有什么效果,在常熟散发的同时,又把揭帖刊印了五百余张,派人到祝化雍任职的丹阳“粘于街衢”,遍送丹阳县学学生,并附书信曰:“愿诸君敦侯芭之谊,举鲍宣之幡,助我未亡人,执兵随后,共报斯仇,则大义允堪千古。”信中的“侯芭之谊”与“鲍宣之幡”均为《汉书》中典故,侯芭在老师扬雄死后,为其起坟并守丧三年。鲍宣因不畏强暴、勇于执法被下狱后,太学生举幡号召上书而减罪。王氏号召丹阳的生员们仿效汉代学生,集合起来主持正义,为老师祝化雍报仇。

果如王氏所料,在常熟张贴的揭帖几乎没什么反响,但送到丹阳的揭帖却发挥了重要作用。丹阳县生员们得到老师被逼死的消息后,义愤填膺,立刻行动起来,“各担襥被、裹糇粮,云集响应”,纷纷从丹阳赶往常熟,把祝化雍的遗体殡于赵士锦家的厅堂上,“人人攘臂裂眦,欲甘心于天水氏(即赵氏)以报师仇”,赵士锦家一时岌岌可危。当时常熟名宦瞿式耜与其师钱谦益因遭权臣温体仁、周延儒等人的排挤陷害而削职乡居,瞿式耜和陈必谦及赵士锦两家为世交,因此想居中调解,就集合常熟的士绅们在赵家厅堂上祝化雍的灵柩前商量办法。丹阳的生员们涌进来作揖后,就指责这些士绅们说:“逼死命官,至变也!至惨也!贵邑礼义之乡,固宜声罪致讨,共伸公忿。何乃首鼠两端,人各模棱坐视?”宣称“晚辈虽懦儒,颇知在三之节”,如果常熟当地不能为祝化雍伸张正义,他们会采取更大的行动:“惟有急走京师,击登闻鼓,泣诉九阍,为贵邑科名中人一雪耻辱耳。”

面对丹阳生员们的指责和嘲讽,常熟士绅们无话可说,“诸绅噤不发一语”。当时常熟士绅中属钱谦益“齿爵最尊”,但尚未到场,士绅们都坐等他来拿主意。不久钱谦益到达现场,瞿式耜起身迎入,对钱谦益说:“祝赵构难,纷扰匝旬,迄无成议,惟丐老师片言以为折衷。”钱谦益和陈必谦为朋友加姻亲,颇关心陈氏的意见,问:“陈氏之意若何?”瞿式耜回答说:“陈氏意主于和。”钱谦益怫然作色曰:“在陈既可以无君,祝亦可以无主。”然后就拂袖而去。

钱谦益走后,丹阳生员们奋臂一呼,开始拆毁赵士锦房屋的行动,常熟士民也不甘落后,“邑中士民响应数千百人”,人多力量大,一时“飞甍掷栋,尘烟蔽天,声震山谷”,瞬息之间,赵士锦的广宇华堂就被夷为平地。丹阳生员们又把祝化雍安葬于赵士锦家的厅堂房基上,然后才“各抚掌称快而去”。为了免于赵士锦日后的报复和纠缠,“祝氏亦毁其宅,不留片瓦”。在众人拆毁赵士锦家房屋时,常熟的乡绅们只敢站在边上观望,“绝不敢出一义忿言以当鸣鼓之攻者”,后来都悄悄地走了。赵士锦本来贪图别人家的房屋,孰料后来连自己的房子也搭上了,可谓害人害己,竹篮打水一场空。

关于此事的文献记载颇多,有无名氏所撰的《祝赵始末》,载于《虞阳说苑甲编》,另有无名氏所撰的《王氏复仇记》,载于《香艳丛书》,另外叶绍袁《启祯记闻录》和王应奎《柳南随笔》均有相关记载,可见其影响。

值得一提的是,此事发生后不到半年,明朝就灭亡了,不久清军下江南,旧有的统治秩序纷纷瓦解,在此历史背景下,备受压迫和歧视的奴仆们发动了一场席卷江南的暴动,以抗击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地主豪绅,史称“奴变”。如太仓豪族王氏的家奴俞伯祥认为国家都改朝换代了,“奴例何得如初”,号召大家起来讨还卖身契,得到了广泛的响应,“一呼千应,各至主门,立逼身契。主人捧纸待,稍后时,即举火焚屋,间有缚主人者,虽最相得,最受恩,此时各易面孔为虎狼,老拳恶声相加。”不仅讨还自己的卖身文契,连主人身边的“小奚细婢”也一并解放,“立牵出,不得缓半刻。”以至于这些“不习井灶事”的世家大族们也不得不自己动手做饭。奴仆们还提出了“但许一代相统,不得及子孙”的主张。江南其它地方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顺治元年(1644)七月,上海川沙爆发了以顾六为首的奴仆暴动,响应者上千人,他们向财主索还卖身文契,若拒不交出,则加以惩处,对平时虐待家奴者,则视其情节轻重,或打或杀。金坛的家奴针对“鼻”的贱称,还组织了“削鼻班”,发展到数万人,他们揭露地主豪绅的罪行,索还卖身文契,把虐待他们的主子捆绑起来,铐上铁链游街,用棍棒抽打,并查抄其财物。松江的奴仆数百人也组织起来,惩办胡作非为的土豪劣绅。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对于这些一贯欺压奴仆的土豪劣绅们来说,出现这种主奴颠倒,甚至变本加厉的局面,可谓报应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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