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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城异梦录

2018-01-18王啸峰

苏州杂志 2017年6期
关键词:祖父苏州

王啸峰

我虽然一直住在苏州城里,可家境不好,初中没有念完就去市政养护队修马路、翻阴沟。但是我喜欢看书,带着新华字典翻书,倒也看完了不少书。我们队里有一个姓顾的老头,每天打着瞌睡上班,又打着哈欠下班。队长也不让他干活,冬天他孵太阳,夏天他乘阴凉。伙伴们都说他一样都干不来,干了比不干还麻烦。至于他进这个单位的原因,据说房管局拆了他宅基地,老顾当上了“征土工”。这种用工性质比较特殊,不能辞退,只能养着。我时常扔烟给老顾。天冷的时候,我们溜出去,找个小店买个“小炮仗”,就着一角花生米,你一口我一口地咪着。只有这时,老顾来了精神,乱讲自己家以前也是苏州城里大户人家、书香门第等等,我都不当回事。

这段又苦又单纯的日子过去好多年了,我现在虽然还是过得清闲寡味,却也能够自得其乐。关键在于,读书还是我最大爱好。我对苏州古城历史尤感兴趣,经常翻阅《吴越春秋》《吴郡志》《清嘉录》等。就在我因学识浅陋,对历史迷局不知所措的时候,老顾找到了我。他还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老了更显“风烛残年”这个词的精准。他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拿出一个塑料袋,袋子套袋子,一层又一层,最后是一本线装书。他郑重其事地递给我,说自己虽然不认几个字,但是听上辈讲,是一个清朝前辈编写的。他也是小时候见过,后来就找不着了,甚至拆迁房子院子的时候都没有发现。最近,他要找本黄历,随手在柜子里一扒拉,那本书就这样被牵带拖了出来。和以前相比,书也老了许多。老顾感慨万千,想想只有认识我这么一个喜欢读书的人,所以把书拿来送我。

连续几天,我都没碰这本书。但是每天晚上我都会梦到老顾,每次情节不同。他临别出门时,回头挥手的镜头却一直闪现。瘦弱、干枯,眼神疲倦、行动迟缓。我开始翻看残书,总在晚饭后,有时再晚点就躺在床上看。每看完一段,晚上就会做到书里故事的梦。那些梦交织在一起,印在我脑子里,我已经不记得那些情节的清晰边界,只知道梦每晚由一个不同的古人主讲,我有时坐在堂屋里听,有时却在街上、河边、城墙上,甚至沙场中。每个讲述的人,一挥手就拉开一个历史帷幕,一指点就推开一扇宅院大门,所述的事情,都是年代久远的异闻趣事。只有一个梦没有对话。那是在我看完残书后的那个深夜,一个瘦弱书生出现在我眼前,他时而仰天叹息,时而掩卷深思,更多时候奋笔疾书。他摇着扇子对我微笑,不发一言,却频频点头。我突然想到了老顾。于是,隔天,我开始将所记得的梦编写,原本展现梦中人形象,忠实记录他们的讲述。我选择与苏州城有关的旧事。我想,这样是否能够满足老顾和他先人,还有那本残书的愿望呢?

金姬

她在我梦里出现的时候,穿戴极为朴素简单,根本看不出她“妃子”身份。她和我聊天的时候,我可以清晰地望见微微倾斜的虎丘塔,但是我们所在的那片林子,寂静肃杀,周边杳无人迹。这大概在几百年前吧?我开口问道。

是的。她打开话匣子后,我觉得似乎那些话都像编好程序似的,泉水般流出。

我所在的正是元末豪杰群起争霸的英雄时代。那些“帝王将相”周围,聚集着各路异人,他们的奇闻逸事一直在民间流传,我虽不才,却也忝列于此。

我姓李,名金儿,但是这个名字并没有流传下来,这是后话。父亲叫李素,是山东章丘人,以占卜为业。我是他独生女,跟着父亲潜心研习卜术,后来人们称赞我青胜于蓝。

我们一家在战乱中逃难到盱眙,还没站稳脚跟,张士诚军队就攻陷泗州。全家被张士诚掠获。那年,我年方二八,身材、样貌还算过得去。被安排服侍张士诚母亲曹氏,随军而行。接触多了,曹氏觉得我除沉稳大方外,似乎还有异于他人的地方。一日,曹氏最喜爱的钗头凤不见了,遍寻不到。我暗起一卦,告诉曹氏:“失物必在院内枯井中。”曹氏派人下井,果得钗头凤,大为惊异。问我缘何得知?我笑而不答。于是,我能卜善算的名声悄悄传了出去。

不久,张士诚占领高邮城,自称“诚王”,国号“大周”,年号“天佑”。树大招风。元右丞相脱脱率兵十万围困高邮。城池危在旦夕。曹氏见儿子终日惶恐,自己也愁眉不展,苦不能帮儿子一把。这时,她突然想到我,求我为高邮城将士和百姓算上一卦。占卜后,我镇定说:“只要秣马厉兵、吃饱吃好,我们不日就将胜利。”此话大大鼓舞了守城将士的信心。坚守一阵后,果见神效。元帝突然下诏问罪,削夺脱脱官职爵位,押往吐蕃。元军内部分崩离析,自行散乱。张士诚见机率精兵出城攻击,大败元军。

从这件事开始,张士诚对我信赖有加,我父母也被允许陪伴在我身边,共同侍奉曹氏。张士诚遇大小急事、难事都请我参谋,我的判断从没有出现过错误。当时,我认为当今群雄割据,张士诚是枭雄之首,渐渐地,对他产生好感,不仅在事业上辅助他,更在感情上也倾向他。

张士诚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攻克苏州城,改名为陆平府后,达到他事业的巅峰。他变了,渐渐失去了对局势的正确判断,暴露出“小富即安”的局限性。他准备“移都定居”时,我竭力劝诫不可。我说:“苏州,历来都是风流富贵之地,久陷此地,将士必将失去斗志。安逸富足的生活也会让你不再有雄心壮志扩大战果。”但这次,张士诚没有听进我的建议,我预感事情正在向非常糟糕的方向发展。

苏州安定下来后,张士诚就萌发纳我为妃子的念头,请他母亲出面劝说我。曹氏劝说了我好多次,但我坚辞不受。那是一个月圆之夜,我独自走到庭院正中,回身向厅堂跪拜三次。端坐莲花,想想自己一生跌宕凄苦,闭目无语。一会儿,我便坐化而去,告别烦杂尘世。

苏州城百姓听闻此事,无不惊骇讶异。张士诚更是悔恨惋惜交加。将我按妃子待遇厚葬在虎丘北面两里处。乡野村民把墓葬地称作金姬墩。因此,我是以金姬的名义流传下来的。

姑苏城未被攻破前,情势对张士诚已岌岌可危。我深感悲悯,又回天乏术。一天晚上,我托梦给张士诚妻子刘氏。说着说着,不觉泪流,“当初迁都于此地是致命错误,现在已经难以挽回败局。小女子我深受老夫人和夫人您恩德,即使命归黄泉也不能忘却。一旦功败垂成,我会暗中保护您的两个儿子。”

苏州城将被攻陷前,张士诚想尽一切办法突围,但是都被徐达、常遇春的部队瓦解。眼看大势已去,张士诚夫妻急忙找到我父母,把两个儿子托付给他们。

不久,苏州城陷落。当天晚上,我父母带着两个小的,藏在民居内。三天之后,兵乱稍定。他们准备逃出苏州城的前一个晚上,我给父母托了同样的梦。我首先让两个老人平静下来,然后叮嘱他们:“当初,我相信诚王是英雄豪杰,必将做出一番大事业来。后来情况并非如此,我只怪自己被美丽云翳遮住,看不到月亮真面目。我之所以还没有彻底离开你们,是因为我内心仍有牵挂。毕竟诚王全家对我们有恩。”我又详细安排父母逃亡具体路线,让他们出城后务必各带一个孩子分开走,一路往北回父亲老家,另一路往南回母亲老家。我则在暗中庇护。天明,我父母带着两个孩子不慌不忙地走出苏州城。父亲带小儿子直奔老家章丘,后来孩子改姓李。长大后,小儿子还乡试中试。一直以来,李姓家族在章丘都还是豪门望族。母亲带大儿子回老家湖南岳阳,延续张姓,崇文尚武,族丁兴旺,后代出了不少文臣武将。

金姬见我一直坐着听,就提议站起来在林子里走走。我们刚一起身,落叶就像雨点般飞向一块高地,高地上树木繁茂、绿荫遍地。金姬对我说,这就是她的归宿:金姬墩。她对着高地点了一下,时间切换到了若干年后的春天。

天空中飘起了雨丝,金姬墩上来了不少客人,操着南腔北调。他们在金姬墓前祭奠、跪拜、瞻仰,默然有序。朦朦胧胧,我似乎听见虎丘塔下的老人们正在给孩子们讲述关于知恩图报、饮水思源的故事。

王琨

王琨的故事发生在康熙年间。后来苏州阊门一带的人常用“穷吃”“吃穷”“死吃活吃”来教育子孙,在吃上绝不能学王琨,而要学他的忠义品行。当然,这些都是王琨在我梦里出现后,隔天我翻阅残书,借阅其他古籍了解到的一些背景材料。

“我曾经是名将赵良栋的马弁。康熙四十年,我长途跋涉来到浒墅关,为的就是置办赵将军女儿的嫁妆。”梦里的王琨身高九尺,膀粗腰圆,看上去有降龙伏虎之力,说出来的声音却是细细柔柔的。听到关键之处,我得把身体往前靠靠,生怕错过精彩细节,因为我们两人正在一条开往台湾的船上对谈。天不大好,似乎有台风来袭的征兆。不过还好,总算在大风大浪来临之前,我基本听全了王琨的故事。

赵将军给了我三万两银子。但是我一开始就得跟你坦言,我这个人最大缺点就是能吃。一路吃喝消费,进浒墅关时,身上只剩下一千两银子。虽然我和关吏交为好友,但在他那里也没住多久,我过不惯借宿生活。关吏劝我回去。但是我自己都不知道家乡在哪里,回部队,又惧怕将军问罪。关吏把我介绍到市里天库前火神道院。道院住持姓申,任何事情都不讲究。申道长一句话没问我就收留了我。

天库前与道教渊源深厚。据传明朝进士周某,是当时张天师的女婿,天师嫁女时,把有镇宅驱邪的玉印符作为陪嫁赠给了周某,周某家所在弄堂就称为天库前。火神道院更承蒙天师法器神威,香火鼎盛。

在道院里,虽然道士们让我干最脏、最累、最重的体力活,但我毫无怨言,从不叫苦。我最大的问题是每餐都吃不饱。只好每天去附近面馆、酒肆、饭铺讨剩饭剩菜,聊以充饥。有人可怜我,也有人呵斥我,我都笑笑。每逢初一、十五,城内外各兵营中有认识我的人都会凑点钱,买来一个猪头和猪下水等东西,混煮一锅。他们还买些面粉,分成四锅,调成面疙瘩。这五锅食物一起给我吃,我才总算能够舒舒服服饱餐一顿。但是,一个月中也只有这两顿饱。

我大食量名声在阊门一带传开后,也惹来一桩麻烦事。山塘街有个泼皮叫丁四。其他一无所能,唯独能吃。他出身在一个绸缎商家。从小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足生活。特别在吃上,他从不拒绝。渐渐练出一个“饕餮胃”来,而他又不愿意接手家里生意,更不愿外出挣钱养家,好端端一个绸缎庄被他坐吃一空。山塘街赌场老板看中丁四特殊能力,与他订约。只要丁四在赌吃中胜出,就管他吃饱,直到下一次赌局。丁四胜多负少,加上他在地头上无赖流氓行事,倒也活得潇洒自在。

阊门内外百姓受够了丁四的苦,眼见我饭量大,虽粗陋潦倒,但为人忠厚,集体商定让我教训丁四。他们找到赌场老板约赌。

开赌当天,正值阳春三月,山塘街上游人如织,山塘河里游船堵塞。赌场外闲人层层围拢。丁四矮小精瘦与我形成强烈对比。赌局三盘两胜。第一盘吃姑苏时令菜酱汁肉。每人满满当当三大盆,先吃尽为胜。油光泛红、肥瘦相间的大块猪肉香气四溢,引得看客馋虫直爬。我左右开弓,快速取得胜利。而丁四慢条斯理,似乎在享受春日美食。第二盘,同样是三大盆时令苏州名产青团子。青团子用浆麦草汁液加入糯米粉制成,馅是红豆沙。我是北方人,吃甜食本不擅长。我一次入口太多,被糯米、豆沙粘住嘴和喉咙,速度慢了下来。而丁四一口一个,还时不时喝口水,虽然保持与前面一样速度,却稳稳当当地率先吃完。比分一比一的时候,那些百姓的心态开始崩塌。我听到类似“薄皮棺材膛子大啊,看来王琨必输无疑”等刻薄评论。第三盘赌吃鱼圆。三个大盆里一个个新鲜太湖白鱼做成的鱼圆像小孩拳头大小。我俩速度不相上下,交替领先。我吃得兴起,把头埋进盆里胡乱拱吃。冷眼里,我斜瞄一眼丁四,他居然仍然一个接一个稳稳地吃。到第三盆头上,丁四确立领先优势。我非但落后,前两盆还留残物。虽然,那些食物在我肚子里并不算什么,但毕竟丁四率先轻松吃完第三盆。他嚣张地大笑起来。大伙不愿理睬他,却也不得不接受我失败的事实。但是,大笑不止的丁四突然没了声音,双眼突出,双手用力拉伸头颈,似乎想把什么东西顺下喉咙口。终于,丁四重重倒地。大笑引发胃部痉挛,鱼圆顶上来,憋死了丁四。

“王琨把丁四吃死了!”顿时我成了普通老百姓心目中的英雄,在人们簇拥下,我回到火神道观。可申道长只是淡淡一笑,继续让我打扫卫生。不过,之后我外出觅食时,愿意给我剩饭剩菜的人多了起来。

就这样,时间又过去了六年。康熙帝第六次下江南后,我巧遇来苏的部队旧识,都说赵将军死好几年了,我犯下事情全都消弭,无人再追究。思考再三,我决定回原部队。于是,辞别申道长踏上归途。

后来,王琨在征讨台湾战役中屡立战功,获得多次破格提拔。在被风雨即将覆盖的战船上,王琨用手遥指东南:“收复台湾,牺牲了好多兄弟啊!”我脸上被卷起的浪花打着,感受着惊心动魄的战斗。

王琨伸手,将我拉回苏州城里。雍正初年,王琨升任狼山总镇。那年,王琨率兵路过苏州,到神火道院叩拜,酬谢申道长千两白银,其他道士也都获赠白银。平日里善待王琨的,每人得到百两酬银。我看到阊门内外,大家都在奔走相告王琨回道观的新闻,像一个远方亲戚回家探亲般热闹。

最后出现的老年王琨,布衣装束。他告诉我,责任在他身上,没有管教好儿子。儿子从军与他在同一部队,他因儿子克扣军饷而被免职。梦里,他最后一句话无奈又无辜:“他食量比我还大,但我肯吃苦啊!”

蒋四娘

那是一个花园,我和蒋四娘在花丛里慢慢行走。不知道是花香还是她身上的香气,我被熏得有点迷醉的感觉。不是她提醒我,那是她历经风雨后回归姑苏后的样子,我真看不出她已近中年。她宽大居所被花草果木掩映,直到跟前,我才注意到。于是,在她的邀请下,我坐在回廊之上。品着她亲手沏的嫩绿新茶,望着繁花盛开的午后花园,我想,一生追求莫过于此了。

这是清初姑苏名妓蒋四娘在南园购置的房产。蒋四娘,小名双双,姿态妩媚,举止优雅,光彩照人,精于琴棋书画。苏州城里风流雅士、名门公子隔三差五就会摆上花月酒席,如果缺少了双双,就不能使客人尽兴而归。那是因为双双雅能吟诗作对,俗能猜拳饮酒,各路都有一套噱头。

沏好茶,蒋四娘也款款入座,呷一口香茗。我似乎是她的新知,也同那些故友一样时常过来坐坐。看得出她心情不错。一开口就向我讲述昨天来的昆山徐生问的问题:“你曾经嫁作状元妇,为什么不生下状元儿,却又旧地重游,寻觅新郎君?”

“人家都说,嫁鸡嫁狗,怎么及得上嫁富贵郎君。我却不这样认为。如果有金山银山宝林在眼前,与他举案齐眉;整天穿金戴银佩玉,与他比肩同老。既缺乏风流意趣,又没了欢宴的开心,这样的富贵郎君和‘鸡狗郎君’有什么分别呢?又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呢?我曾回忆跟着状元郎吕宫君在京城,没有泉石养目,没有丝竹娱乐。每日闺房深掩,真是度日如年。华丽的宫殿没有尘埃,美丽的月亮高高悬挂。我孤零零地一个人,怅然望着阴森的屋院,寂寂然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忽然自己感觉伤心欲断肠。此时,即便是一两个鬼蹦将出来,我也会把他紧紧拥抱,当作无价之宝。人有多少寿命?难遇如意郎君。要不是我脱离那样的苦海,现在又怎么能够和徐君你在这美丽的花园里对坐品茶呢?”

蒋四娘问我,能否猜出徐生反应。我又看了一眼这一大片无人欣赏的花海,回过头对她轻轻摇头。“他听罢大笑,拱手告辞,踏上归途。”说完这句话,她轻轻叹息一声。“他们都是这样,坐坐就走了。不像当初的吕状元啊。”

那年,常州状元吕宫吕苍臣,路过苏州,参加过一次酒席后,就喜欢上我,当即用千两银子为我赎了身。随后我跟着他来到京城。吕宫自认为两人住在金屋玉堂的府邸,就能像神仙眷侣般幸福。

可是,吕宫公务繁忙,平日里我独守空房。虽然他买来美丽的芙蓉花,还养了只漂亮的鹦鹉,但我认为自己就像盆中花、笼中鸟,转身就碰壁,像禁闭在狭窄空间一样不适。

一天下午,我倚靠在曲廊栏杆上,呆呆望着空荡庭院,困顿乏力,做了一个白日梦。梦里我听见庭院里有声响,转出门查看。发现声音居然来自空中,先是模糊难辨,后来越发清晰可识,竟然是昆曲曲调。我迎合着曲调,轻轻哼出:“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说来也奇,当我唱词送出,刹那间,院里出现亭台楼阁、曲水叠石,姹紫嫣红开遍。正在我惊愕诧异之时,一英俊小生从牡丹亭后转出,摇扇踱步向我走来。小生自称姓柳,是天宫书生,奉天宫主管大人之命接我上天共享极乐世界。我欣然领受,两人腾云驾雾,来到天宫。天宫大人夫妇见我非常开心。当即摆下宫宴。我和柳生并肩而坐,只见山珍海味如流水般涌来,不要说品尝,看都来不及。各种佳酿更是喝了一杯又一杯。那些助兴的音乐,以前从来没有听过。那些伴舞的舞姬,体态优雅貌若天仙。高潮到了,柳生邀请我共舞,虽然我不懂天宫之舞,但是在柳生的示意下,一下子就成为高手,跳出连自己都吃惊的舞姿,在天上越转越快。柳生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突然间,我摔了一跤。一跤把我从梦里跌进现实。那时,我身上冷,心里更冷。披衣而行,房内、院内一切如旧,冰凉没有生机。我连声哀叹,想念柳生,更想念天宫一梦。

顺治甲午年的除夕夜,吕宫在年夜饭桌上取出两个玉卮盛酒,取其中一个旧卮给我,说:“这是我家所藏珍贵酒器,专门拿给你盛酒。”我看了一眼,却拿起另一个新玉卮斟酒。随后,我把旧玉卮还给吕宫说:“你恋旧,我却念新。”吕宫也不知道个中缘由,听后非常生气。过了年,就把我送回了苏州。

就要日暮了,我惊奇地发现,随着日光的暗淡,蒋四娘的容颜也在迅速老去。在只有一丝夕阳光线照在她苍老容颜上的时候,那些花草树木也全都枯萎。四周寂然无声,光色沉入黑暗。

金之俊

金之俊是顺治帝信任的汉人官员,曾任大学士兼吏部尚书。但是,他出现在我梦里的时候,却是一身布衣,俨然一个年迈乡绅。他带着我穿过一间间房屋,布置简朴整洁,多的只有书。老人示意我停下,我才发现来到这所大宅的中心建筑,一间高大宽敞的客厅。他往上指指那根黄花梨大梁,我看不出什么名堂,只知道应该很贵重。

“这里是吴江八都曹村。我们家世居于此。曹村分南北两村。南村人贫穷却勤学,北村人富裕却厌学。”老人捋捋白白的长胡须,眼睛朝院子望了很久,转身对我说:“我出生在南村,并没有生在这样的大宅院。我一生还算顺利。我的命,却是生前注定。我的运,也是一个奇人给予。”

母亲怀我的时候,我们家住在南村一个破楼里。一天晚上,母亲突然被隆隆炮仗声从梦中惊醒。恍惚之中听到空中有人说话:“现在良辰吉时已到,特为你家德儿房屋上梁。”等到天明,父母急忙外出到处打听昨晚声响来源。原来北村有人家建新宅大院,夜晚吉时上大梁时,鼓乐齐鸣,炮仗喧天,弄出很大动静。他们又到新房参观,只见面积宽敞,建筑宏大,装饰精美。

满月之日,母亲把襁褓里的我抱给大家看。舅舅问有没有起乳名?母亲回答还没有。舅舅细观我相貌,端庄而安静,像一个有德之人,脱口而出:“就叫德儿吧!”母亲突然想起那夜空中人语,正与“德儿”相对应,内心十分欢喜。从此,亲戚朋友都叫我德儿。

我家虽然穷,但是读书却不敢荒废。母亲茅氏是大学者茅坤女儿,家学深厚。眼看我即将成年,母亲十分着急,四处找寻,想找个好教师。听闻名师俞某,学识渊博,育人有方。不过,俞师也有缺陷,好饮酒,一日三餐酒必不可少。母亲请俞师到曹村家中,请他批阅我文章。看完之后,俞师问母亲:“你可以交给我多少学费呢?”母亲为难地说:“只能管您三餐温饱而已。”俞师笑笑说:“只要供我两年半的酒,你儿子学业便能成就。”

俞师不收学费,平日里喝的酒也都是村里土窖自产,他对饭菜要求也不高,能果腹就可。每次酒喝足,俞师开始上课。刚开始,我认为一个酒鬼教不出什么好东西,也就不理睬老师。一日晚上,俞师又喝得似醉非醉。突然取出纸笔,要我写一篇文章。我自然十分不满,就嘀咕一句:“我写是没问题,不知老师写得怎样?”俞师听见哈哈一笑,限两个时辰,我俩完成同题文章。我开始埋头思考、书写的时候,俞师竟然在旁边的竹榻上睡着了,不久鼾声如雷。我心中不适,自然不去叫醒他,默默做着自己的文章。离时限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俞师突然大声连打三个喷嚏,从梦中醒来,看我正伏案疾书,才猛地记起写文章之事。半个时辰不到,俞师龙飞凤舞完成文章,与我几乎同时完成。我将两篇文章放在一起比对,渐渐地,羞愧地红着脸低下了头。自此,我一心一意跟着俞师勤学善思,不敢有丝毫懈怠。

两年半很快就到了,父母亲问俞师我学业。俞师一脸严肃地对我说:“承蒙你父母如此厚待,我该怎样回报他们呢?这样,你作一篇题为‘何以报德’的文章吧。”结果,我这篇文章竟然一举成名,在读书人中广为流传。万历四十七年,我中了进士。然而,俞师离开我家就不知所踪,再没人遇见过他。我这才意识到老师不是寻常之人。

两件奇事说完,金之俊和我分宾主坐在客厅的红木圈椅上。“我离开家乡后三十年,曹村北村的那家渐渐事业颓废,不得不卖掉房屋。父亲买下他们的房子,得到了似乎原本就是我家的东西。”我也随之感叹世间一切都是天生注定,有才能的人,往往更加容易得到上天的眷顾。

老人深深叹口气:“现在,我就住在这里,再也不走了。”其实,我看得出,致仕以来,老人似乎不是特别开心,他一直在打量房子和院子,有时抬头会盯着那根黄花梨房梁看好久。那么,他在怀疑些什么呢?

云间神僧

“云间,并不是云端,而是苏州府松江县那时称‘云间’。”静静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白面书生,手摇一把扇子,指指点点间,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书生会不会是个苏州城里的“说书人”?当我把这个疑问提出,他只是笑笑,不置可否。看来他专门来到我梦里讲述“云间神僧”故事的。于是,我静下心来,运河水从我们身边哗哗流过。神僧的模样在我眼前显现:年纪六十左右,身体又圆又白,光头赤脚,操一口难懂方言。无人知道他从何而来。一年四季,他只穿一件棉袍,不洗也不换,却没有虫和虱,也不脏,无异味。书生把重点放在这句话上:“他身上屡屡出现神秘难解现象。”

有一年,松江连续三月不下雨,百姓中传说是旷野里出现旱魃的原因。大家来求神僧相助。神僧先让大家在某日夕阳西下时,在某地排成一字阵形,由东往西在旷野里驱赶。果然,大家看见一物从地底下跳出,浑身通红,只有一足,飞快地向西跳跃奔逃。大家喊杀震天,并射箭、发石,追到某处,突然不见踪影。这时,神僧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现场。他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让人们往下挖。挖到僵尸一具,将把它焚烧,却始终不化。神僧让人再取一桶粪水,往僵尸身上一浇,再次焚烧,立刻火化。隔天,松江普降大雨。

说完第一桩故事,书生转头望着哗哗往北流淌的运河水,又讲起神增的第二桩奇事。

那时,松江一位官员将神僧供奉在家里。一天,神僧突然自言自语:“多说多话,害我要跑三千里漫长的路啊!”人们都不理解他话中之意。当朝司寇张照是松江人,他向雍正帝奏称自己家乡有一位法力高强的神僧。雍正帝听闻此信,传召神僧进见。这时大家才明白过来要走三千里的原因。

雍正十三年,神僧北上路过苏州,围观的人挤破了头,都抢着问神僧一些自己前途命运的事,但他一概含糊不答。苏州织造海保更加关心自己的仕途,接待神僧期间,一直追问自己的前途。神僧被逼无奈,只说一句:“好不到哪里去。”突然瞄到海保的儿子,补了一句:“你儿子胜你十倍。”

三千多里路,神僧不坐车马。赤脚独行,荤素都吃,不觉辛苦,也不说一句话。朝见雍正帝后,入宫待了两天,第三天向雍正帝叩别,不觉涕泪俱下。他仍然徒步走回松江,一路上的习惯也是来时老样子。

那年,雍正帝归天。之后不久,神僧也趺坐而逝。这时,大家才明白,当初神僧与雍正帝哭别的真正含义。

后来,乾隆帝以“擅用浒墅关杂项余银”问罪苏州织造,海保被革罢官抄家,引起当时官场震动。

听完之后,我还有一个未解之惑。“神僧说海保儿子将比父亲好过十倍,结果呢?”书生一折一折缓缓收起手中扇子,随后轻轻用扇骨拍打左手心,在他消失之前说了最后一段话:“海保母亲是雍正帝奶妈。海保儿子不再愿意做官,利用父亲在朝廷上下的人脉和资源,做起了丝绸生意。他先在苏州打下名号,再向宁杭扩展,经营范围和影响日益扩大。后来成为全国著名的绸缎商号。”

朱半仙

那一晚梦开始的时候,我在一个古老的集市里游荡,似乎气温很高气压很低,不一会儿就感觉头痛脑涨。一位郎中来到我跟前,他卸下药箱,扶我坐到街边一家茶馆内,仔细搭了我的左右手的脉,看了我的舌苔。从药箱里取出一个葫芦,倒出六粒红丸,店小二取来凉白开,我将药丸服下。不一会儿,只觉得神清气爽,元气恢复。旁边店小二也连声夸赞:“真不愧为‘朱半仙’啊!”我也非常感激。可他却连连摆手,谦虚地说:“要说这‘朱半仙’三字,非我祖父莫属。”我让店小二沏了上好的碧螺春茶,慢慢听朱郎中说他祖父的故事。

我祖父住在苏州阊门上塘街,家境贫困到无法度日。他只能进山寻死,不料遇到仙人获救。临别,他黯然对仙人说:“您救了我,其实也白救,回到家里,揭不开锅,我还要走这一条路。”仙人哈哈大笑,赠给祖父一本测字书,并教会他测字之法。

祖父回到上塘街,就以测字为生。几次三番下来,测得准,有神验。祖父的本名被人忘记了,朱半仙的名头却响了起来。他定下规矩:测字必须预约,每天只测一字,收费一两白银。每天在门口挂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今日测某人某字。越是这样,预约的人就越多,一直排到半年之后。祖父不仅测字精准,为人正直机敏,得到苏州百姓敬重。一些街坊四邻更是遇到急事难事就来求助祖父。

一日,山塘街上一个有名的无赖前来测字。他写了一个“翠”字。祖父立刻就说:“你当过兵,在军中得过翎顶!”无赖一惊,忙问缘由。祖父解说:“翠是卒上有羽,不就是你行伍时做过小官吗?”无赖心中叹服,谨慎地问自己的前途。祖父直言不讳:“卒字当中有两个小人,你啊,还是心存小人的心计啊。”无赖不死心,死活要求再测一字。祖父想了想,同意破例测字。无赖又写了个“翻”字。祖父正色对他说:“你自认为羽毛丰满,如果不幡然醒悟,必将有大难。”无赖吓得跪下说实话,这次测字就是因为准备诬陷别人而来测测有无灾祸的。在祖父的劝诫下,无赖再不敢做害人之事。

那时,吴三桂预谋造反,来向苏州蕃库借银两。蕃库方伯慕天颜在借还是不借上,犹豫不决,踌躇不安。手下推荐祖父。慕天颜连忙请他到府上测字,同时告诉他测字的原因。祖父诚恳地说:“请大人先选中一个字吧。”正巧,案几上有一封旧柬,慕天颜随手翻转信柬,就指着上面的“正”字请祖父测。祖父当即说:“不可借。正字像王,然而王心已乱,吴三桂有做王的野心和企图。再看原本此柬合在案几上,这样看的话,正不就是一个‘反’字吗?所以这也是吴三桂谋反的征兆啊!”慕天颜听从祖父的话,没有借银饷给吴三桂。不久,吴三桂果然起兵造反,应了祖父的话。

“既然你祖父这么神奇,为人又好,你为什么不继承他的事业呢?”朱郎中笑笑,一口喝干盏中茶,接下去讲他和父亲的故事。

的确,父亲继承了祖父事业,而且灵验程度不输于父亲。他没有一天测一字的规定,而是多多益善。

一天,有个人过来要求测命中有没有儿子,便选了个“武”字。父亲长叹一声,说:“哎呀!太可惜了,你是绝后了。你看这个字,分明在说:一代无(武)人,自此而止。”事实证明,此人果真无后。

父亲去世后,我们遍寻家中各处,就是找不到那本神仙测字书。大家都在猜测,是不是父亲破坏了规矩,测多了字,书被神仙索要回去了?

好在,父亲为我安排好了后路,我按照父训从小学医,靠行医在苏州城里勉强度日。

听完朱郎中过谦的介绍,我和店小二同时恭维起他来。艳阳高照,茶馆里笑声朗朗。这真是一个愉快的梦。

顾公燮

虽然我有很强烈的预感,但真的当残书的作者顾公燮来到我的梦里,与我对话时,我还是吃了一惊。那是残书读完后不久的一个雨夜,十分阴冷。我的梦里也在下雨,顾先生撑着油纸伞向我走来,而我似乎什么雨具都没有。我们避雨的场所是一个码头,卸货的伙计排成一条龙,向货仓蚁行。顾先生身材瘦削,目光如炬,与上次梦里见到他思考、书写不同,这次,他主动跟我打招呼,并且手指不远处的那座桥开始他讲述的第一个故事。

我们避雨的地方叫“接官厅”,在姑苏胥门城外。往北一点,古代一直有吊桥搭在护城河上。相传明朝嘉靖年间,时任内阁首辅的严嵩看中吊桥上的白石,命令拆除吊桥,移建到江西。不过游人路过分宜县,看到的传说中移建的那桥却是紫色石的,而非白石。

之后两百余年,苏州城里一直传说,如果重新建桥,接通洞庭西山的煞气,就会有太湖决堤的风险。地方官员都被这种风水邪说迷惑,不敢建桥。进出胥门的老百姓,遇有急事,只能冒险涉水过护城河,时不时有人溺毙身亡。城中百姓受苦良多,集体商议建桥事宜,然而众说纷纭,屡屡提出,又全被否决。

直到乾隆五年,苏州知府汪德馨力排众议,驳斥邪说,一人担当,毅然决定重新建桥。只用了一个多月就将桥建成。汪德馨思忖良久,决定命名此桥为“万年桥”。万年桥坚固便利,老百姓踏上此桥,都说汪知府的功德,将与万年桥一样长存人间。

“您的书里记录了这么多奇闻异事,您对此有什么看法呢?”我迫不及待地问顾先生。“一直以来,吴地风俗尚鬼。我记录了这么多的故事,主要为后人留存一种社会现象,至于大家的看法,那是见仁见智的事情。”顾先生接下去说第二个故事。

那时,凡是官府里掌管文书翰墨的人、老百姓亡故后,总要在庙里塑像,名叫“刚强”。据说这样的话,就可以躲避生前犯下的罪孽,类似活着的人叫了顶替做差役的人。这样的风俗流传下来,导致苏州城里大小庙宇里充斥那些栩栩如生、面目狰狞的泥塑像,有些妇女还住进庙里,照看那些塑像。

那一年,陈宏谋任江苏臬台,住在苏州。他有一子年纪还小。有一天,其子到庙里撞见泥塑黑像,受到惊吓,回家后竟然被吓死。陈宏谋大怒,当即命令所有庙宇拆除那些塑像。庙宇一空,全城百姓拍手称快。

“现在的苏州城,与您当时的可谓完全不同,但一些园林、官衙、街道、桥梁等留存下来,您觉得个中最有奇趣的是哪件?”我也就是随口一问。而顾先生却认真回答起来。

我认为非瑞云峰莫属。瑞云峰具备了太湖石所有优点,瘦透漏皱,高耸玲珑。北宋朱勔搜罗而来。从太湖中将石头运过来,结果船在湖中倾覆,连忙就地打捞石头,结果失去了底座。瑞云峰作为花石纲遗物,后来被旬阳董氏得到。苏州阊门下塘徐泰时,曾经做过太仆寺卿、尚宝司官员,富可敌国,酷爱石头。他与董氏联姻后,董氏便以瑞云峰作为陪嫁赠送给徐家。石头运经太湖正中,船又颠覆,大家齐力将石头捞起。奇事发生了,这回连瑞云峰带以前丢失的底座一起打捞上来。徐氏获宝后格外珍惜,将石头放置在半边街东园内日夜观赏。后来园子颓败,成为一个踹坊。瑞云峰也被污染糟蹋得不成样子。乾隆四十四年,瑞云峰被迁移到织造府行宫内。奇幻经历,让瑞云峰蒙上神秘面纱,而在织造府,瑞云峰也终于有了好归宿。朱勔花石纲遗物还有冠云、紫云两峰,前者在留园内,而后者已不知所踪。

转眼之间,我们已经坐在留园里的冠云亭内。天气转为清朗和暖。我随着顾先生的目光,观察着冠云峰,这江南第一太湖石高峰。

“我只是一个穷酸书生,对这块与瑞云峰齐名的太湖石,总感觉有另一层情感。当官的都来拜石,那是因为谐音‘官运’。而我也时常来拜,因为我当‘观音’来拜。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直呵护着我们这些清贫孤高的书生。生平不得志,我也会在观音菩萨的加持下,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唯一的愿望,是这些关于苏州的传闻轶事一直流传下去,苏州的文脉不能断。现在,就靠你接着做这件事了。”

梦醒了,清晨阳光照在我床头,我眼前清晰地浮现出四个字:《丹午笔记》。我后来找到这本书,与残书基本一致,但是有些情节却有出入,而我的梦,却串起了这两本书里的许多故事。我也曾试着去联系老顾,只是无人知道他的住址和联系方式,还有个别养护队的老师傅说,老顾好多年就去世了。我心头一惊,更加卖力地完成顾先生的嘱托。

好多人看完文稿后,问我是真是假?我笑笑,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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