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世纪后期朝鲜王朝政坛的“奉清”“崇明”之辨*
——以1667年南明漂流民事件为中心
2018-01-18黄普基
黄 普 基
漂流民问题的研究是目前东亚海洋史研究关注的热点*目前有关东亚漂流民的研究成果较多,日本方面,如松浦章:《近世東アジア海域の文化交涉》,京都:思文閣出版,2010年;松浦章:《近世东亚海域中国船舶漂着笔谈记录》,《韩国学论集》第45辑,首尔:汉阳大学韩国学研究所,2009年;池內敏:《近世日本と朝鮮漂流民》,京都:臨川書店,1998年。韩国方面,如朴现奎:《1688年漂流到朝鲜济州岛的潮州船研究》,《东北亚文化研究》第14辑,釜山:东北亚文化学会,2008年;郑珉:《茶山的〈海防考〉中的中国漂船处理问题》,《韩国学论集》第45辑,首尔:汉阳大学韩国学研究所,2009年;朴元熇:《明代朝鲜漂流民送还节次与情报传达——以崔溥〈漂海录〉为中心》,《明清史研究》第24辑,2005年;Lee.Hoon:《通过漂流民看近代韩日关系——以送还程序为中心》,《韩国史研究》123辑,首尔:韩国史研究会,2003年;Yuan Zongmin:《漂流到朝鲜的中国人及其社会影响》,《中国学研究》2008年第4期。中国方面,如孟晓旭:《江户时代日本人的中国认识——以“漂流事件”为中心的考察》,《社会科学辑刊》2008年第1期;戴琳剑:《漂流问题与朝鲜时期的“向海性”》,《当代韩国》2005年第4期;高志超:《汉人漂流民与中朝、日朝间交涉(1641—1689)》,《东北史地》2014年第5期。。朝鲜显宗八年(康熙六年,1667)五月,一艘商船从福建驶向日本途中遇大风,漂停朝鲜济州岛。据当地官员报告,该船首领自称永历皇帝所派“大明福建省官商”*成海应:《硏经斋全集·外集》卷33《尊攘类·丁未传信录·咨文》,计开,载《韩国文集丛刊》第277册,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4页。,船员“俱不剃头”*《朝鲜王朝实录》,《显宗实录》第14卷,显宗八年六月二十一日。。收到案件报告后,在近三个月时间里,朝鲜国王多次与大臣讨论如何处理这些漂流民,大臣之间激烈争论,甚至互相弹劾,朝廷一度陷入混乱。国王显宗与大臣们对亲身经历过的“丙子之役”记忆犹新。“丙子之役”,朝鲜史称“丙子胡乱”,即1636年清朝侵略朝鲜,在其强大武力的逼近下,朝鲜国王仁祖被迫磕头投降,遭受开国以来最大耻辱。因此,最终朝鲜朝廷畏惧清朝,将这些漂流民押送至北京。漂流民被强制押送后,有些人在中朝国境鸭绿江对岸筑坛祭祀漂流民*成海应:《硏经斋全集·外集》卷33《尊攘类·丁未传信录》,载《韩国文集丛刊》第277册,第3页。。该事件轰动当时朝鲜朝野,后世士人仍议论纷纷。有些人认为朝鲜的押送政策抛弃“义理”,哀叹朝鲜数百年“礼仪之邦”的形象因此事件受到严重打击*成海应:《硏经斋全集·外集》卷34《尊攘类·丁未传信录·诗文》,赵根损菴集 一则,载《韩国文集丛刊》第277册,第49页。。
目前,一些中、韩学者的研究涉及1667年的漂流民事件。例如,陈尚胜通过对清初五十年间(1644—1694)朝鲜王朝政府中国漂流海商政策波动情形的考察,来观察清朝与朝鲜政治关系的真实情况,探讨李朝政府在处理对华事物时所表现出的基本价值观念*陈尚胜:《礼义观与现实冲突——李朝政府对于清初漂流海商政策波动的研究》,北京大学韩国学研究中心编:《韩国学论文集》第4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年,第259—266页。;孙卫国从思想层面对本文使用的主要材料《硏经斋全集·外集》作者成海应的中华观做过深入阐释*孙卫国:《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朝鲜王朝尊周思明思想研究,1637—1800》,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金文植探讨了朝鲜王朝对南明漂流民的态度以及大明义理观*金文植:《成海应增补的〈丁未传信录〉》,《震檀学报》第115辑,2012年,第93—122页。。
1667年漂流民事件当时轰动朝鲜朝野,在朝鲜历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不仅影响了17世纪朝鲜王朝政治集团的格局与对华外交政策,同时也影响了朝鲜士人的大义名分义理观。因此对这一事件进行微观的解读有重要的意义。本文从不同角度分析1667年漂流民事件始末,包括当时朝鲜王朝政坛的基本格局,围绕该事件各政治集团相互斗争的政治生态,王室、官僚、民间对待清朝和明朝的态度,以及“崇明”思想在朝鲜各阶层的现实功利作用。通过以上的分析,以期更好地了解17世纪朝鲜的政治格局、对华外交政策以及大义名分义理观之间的相关关系。
一、17世纪朝鲜王朝政坛的格局
朝鲜王朝初期,儒学士大夫阶级设计国家统治制度和运作体系。这些士大夫信奉朱子学,在制度上模仿宋朝的中央集权文治主义,在实际运作中通过理学理念制约王权的滥用。朝鲜虽是王政,但实际统治运作时,君臣共治国事。经筵是儒臣将儒学思想灌输给国王的最佳渠道,国王和臣子每天讲论中国的儒学经典和史书。同时,朝鲜王朝实行较自由的言路制度。朝廷的言论主要是由弘文馆、司谏院等谏言机构来主导,但官学儒生、地方士人、书院儒生也可以通过上疏等制度发表意见*郑丙锡:《朝鲜为何没落》,首尔:时空社,2016年,第105—115页。。 特别是书院儒生如果对朝廷的人事、政策不满,可以通过上疏集体抗议,谓之清议。清议规模有时候几千人,甚至上万人,大臣、王室也畏惧他们的集体行动*李成茂:《朝鲜时代党争史》,首尔:美丽的日子,2007年,第48—49页。。
16世纪以后,书院培养的新生力量“士林”成为中央政坛的主流。他们将朱子学抬高至国家信仰层面,试图全面实行“道学政治”,进而构建儒学国家。士林道学政治的根本,是讲求较高的个人道德修养,连国王也不例外*李俸珪:《礼治与王权的客观化》,《安徽大学学报》2006年第4期。。士林凭借道学政治不断削弱王权,因此,朝鲜成为君弱臣强的国家;士林还主导朝廷的言论,以公论的名义展开舆论政治,士林的舆论政治最终激化了朋党之间的政治斗争,即“党争”。党争表面上是针对儒家学说和其具体理论进行的辩论,如道德修养、大义名分以及政治义理,尤其是大义名分,本质上则是权力与利益之争。朝鲜的大义名分中最重要的是太祖李成桂定的国是“遵明事大”。党争本身有权力斗争的属性,因此这些儒学信仰和理论往往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此外,由于朝鲜朋党重视学缘、地缘关系,党争实际上是学派、地区之间的对抗,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因此党派之间基本上没有妥协的余地。
16世纪后期,士林分裂为“东人”与“西人”两派。之后,东人派又分裂为“南人”派与“北人”派。1623年西人派以拥立仁祖而掌权,肃清北人派。明清鼎革时期,仁祖反清亲明,但仁祖的外交路线导致了1636年清朝的入侵。当时,执政党西人派围绕与清朝讲和的问题,分裂为主和派和斥和派。主和派当局者以救国的名义主张投降,这是保护自身安全和政治权力的一种策略。斥和派则打出尊周大义的旗帜,主张拼死抵抗,相比国家利益,他们更重视个人政治信仰。最终,朝鲜国王在清军强大武力的压力下,只能采纳主和派的意见而投降清朝。战败的痛苦、悲愤,使全国涌现复仇雪耻的热潮。西人斥和派趁机打出尊明事大义名分的旗帜,主张攻打清朝,即北伐运动。斥和派不断以投降卖国的罪名抨击主和派当局者。最终,主和派顶不住舆论的压力退出中央政坛,从此斥和派掌握政权。而在野党南人派根本没有力量参与这场斗争*李成茂:《朝鲜时代党争史》,第223—232,256—294,267—276,277—294页。。
政坛格局影响王位继承。1649年凤林大君得到西人斥和派的支持继承王位,是为孝宗。孝宗登基后与西人斥和派巨头宋时烈携手实施北伐计划,但两人之间推行北伐的目的有所不同。孝宗想通过北伐计划富国养兵,实行武治主义,抵制士林的道学政治,最终强化王权;而宋时烈引用朱熹的“忍痛喊冤,迫不得已”,强调治人不如修身,养兵不如民生,武力不如君德。宋时烈主张要实现北伐,先要做到国王的修身。其实,这是以唯心、抽象的儒学理念来约束孝宗的策略。因此,北伐计划实际上是不可能完成的,只是在大义名分的旗帜下互相利用而已*李成茂:《朝鲜时代党争史》,第223—232,256—294,267—276,277—294页。。
孝宗在位十年,1659年突然驾崩,其嫡长子即位, 即显宗。显宗时期仍然是西人派得势,但在野党南人派也虎视眈眈地寻找机会。己亥年(1659)围绕慈懿大妃该如何服丧的问题,党派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论,史称“己亥礼讼”。根据《大明律》和《经国大典》, 如果次男离世, 母亲要穿一年的丧服; 如果嫡长子或君王逝世, 母亲应穿三年的丧服。当时西人派认为孝宗本是次男, 由此,主张慈懿大妃穿一年的丧服(期年服);但南人派认为孝宗虽是次男, 但他已经继承王统,应该获得国王和嫡长子的地位和名分, 主张慈懿大妃穿三年的丧服*李俸珪:《17世纪朝鲜丧服论争的规范观——关于对亲亲尊尊观念的认识》,《国际儒学研究》第5辑,1998年。。礼颂争论看似小题大做,但关系到孝宗的王位继承合法性。显宗为王位正统性,支持三年丧服主张。宋时烈根据朱熹的经典解释主张一年丧服。宋时烈极为崇拜朱熹,因此,他不允许与朱子的经典解释有任何不同。南人派尹鑴等人通过对经典的新解释,主张三年丧服。这场儒学理论较量,最终以执政西人派的获胜而告终。由此西人派更得势专横,显宗也因此更反感西人宋时烈一派,逐渐倾向于南人派*李成茂:《朝鲜时代党争史》,第223—232,256—294,267—276,277—294页。。
1663年清朝使节到汉城,国王显宗亲自到郊区慕华馆迎接清使。当时,显宗的随员中有一个叫金万均的官员,金万均以其祖母在丙子之役时殉节之理由不愿意迎接清使。他的行为引发了党派之间的斗争,即所谓“公义、私义”论争。当时执政的西人派已分化为“山党”和“汉党”。山党是大义名分论者,领袖是宋时烈;汉党是现实论者,其领袖有金佐明、李庆亿等人。汉党猛烈批评金万均只重视私义,轻视更重要的国家公义。山党同情金万均的处境,主张其不应该被处罚。显宗认为,汉党的先公后私主张符合王权强化,相反,山党宋时烈一派的大义名分政治威胁王权。显宗对“己亥礼讼”论争时山党的霸道一直耿耿于怀,借此机会,接纳汉党主张而果断处罚金万均。这场理论斗争的结果,山党的大义名分受到打击,宋时烈拒绝出仕而回乡。汉党虽为少数派,但他们的现实论得到显宗的支持,由此,汉党在中央政界有了一席之地*李成茂:《朝鲜时代党争史》,第223—232,256—294,267—276,277—294页。。
1666年再一次爆发礼颂论争,这次礼颂论争不仅是中央政界的斗争,还扩散到京城内外,引发全国儒生之间的争论。支持南人派的岭南地区儒生一千余人集体上疏批评宋时烈的一年丧服说。对此,支持宋时烈的京城成均馆和地方儒生反驳三年丧服说。从此,朝鲜进入由全国儒林干预中央的政策甚至其舆论左右政坛格局的党争时代*李成茂:《朝鲜时代党争史》,第276—289页。。
1667年朝廷虽然仍由西人派掌权,但西人派已分裂为三股势力:一是以闵维重、金万基为首的宋时烈一派,这些年青官员掌控谏官要职,影响全国儒生的言论。二是金佐明、李庆亿等汉党人。尤其是金佐明家族和宋时烈之间有很深的个人恩怨,因此,这两派时时刻刻冲突。三是郑致和家族。郑致和在党派斗争中一直保持中立。各党派之间的政治斗争进入白热化,崇明大义名分与现实论之间时时刻刻发生碰撞。恰在此时,朝鲜朝廷收到一艘中国船漂到济州岛的报告。
二、1667年南明漂流民案件始末
朝鲜显宗八年(1667)五月二十五日,一艘船漂到朝鲜济州岛。当地官员到现场审问漂流民后得知,他们是“福建省地方住民,共有九十五个人”,“往贩日本生意中,在海遇大风,船只破坏,货物几尽沉水”*成海应:《硏经斋全集·外集》卷33《尊攘类·丁未传信录·咨文》,驰报汉人林寅观等漂来事情咨文,载《韩国文集丛刊》第277册,第3,7,7,7,7,7,7,7页。。另外,他们仍然保留着明朝的服饰*成海应:《硏经斋全集·外集》卷33《尊攘类·丁未传信录·咨文》,驰报汉人林寅观等漂来事情咨文,载《韩国文集丛刊》第277册,第3,7,7,7,7,7,7,7页。。 因为朝鲜政府将漂流民案件当作重要边境军事事务,济州岛官员立即向朝廷报告。
六月二十二日,朝鲜官员设宴招待漂流民,宴中问及崇祯朝之后的有关消息。漂流民回答:“目今永历皇帝,现据广西四省。又一藩王割据福建、东宁地方,时在练兵秣马,以图恢复”,因此,“中原臣庶,竚望中兴盛事”*成海应:《硏经斋全集·外集》卷33《尊攘类·丁未传信录·咨文》,驰报汉人林寅观等漂来事情咨文,载《韩国文集丛刊》第277册,第3,7,7,7,7,7,7,7页。。然后,漂流民突然出示“永历二十一年大统历”。朝鲜人一直渴望南明消息,而现在终于听到永历皇帝健在的喜讯,“不自禁,不觉泪下”*成海应:《硏经斋全集·外集》卷33《尊攘类·丁未传信录·咨文》,驰报汉人林寅观等漂来事情咨文,载《韩国文集丛刊》第277册,第3,7,7,7,7,7,7,7页。。在笔谈中,漂流民希望朝鲜政府将他们尽快送还本国。对此,朝鲜官员劝他们耐心等待朝廷的通报。
几天后,漂流民不顾朝鲜官员的劝告,向济州衙门联名寄书请还本国。书中写到他们的身份和航行目的,即他们是“大明福建省官商”,航行目的是去日本“见长崎王”*成海应:《硏经斋全集·外集》卷33《尊攘类·丁未传信录·咨文》,驰报汉人林寅观等漂来事情咨文,载《韩国文集丛刊》第277册,第3,7,7,7,7,7,7,7页。。虽然漂流民在文中恳切表达了回归的愿望,但由于漂流民已经公开了他们的身份和出航目的,济州官员也无可奈何,只能等待朝廷派来的官员。
八月二日,备边司郞厅和译官等人遵照王命到达济州岛。备边司是朝鲜最高军事事务处理机构。他们为审问漂流民后决定将这些人押去何处的目的而来。漂流民听到此消息后又联名投书。这次他们介绍自己时,只写“官商”,删掉“大明”两个字,而强调的是目前“丁人多带痢病”,假如去北京,他们的生命“必难保全”*成海应:《硏经斋全集·外集》卷33《尊攘类·丁未传信录·咨文》,驰报汉人林寅观等漂来事情咨文,载《韩国文集丛刊》第277册,第3,7,7,7,7,7,7,7页。。
八月三日傍晚,济州官员为漂流民忧虑时,听到惊天传闻,即漂流民的行李之中有“请兵日本文书”。对此,有官员认为“如今朝廷上,惟洪执政与若干清流,尚秉尊周之义,力主送还之论,苟得其详而及于书中,则或为漂汉之一助也”。因此,济州官员找漂流民“求见其文书,则牢讳不出”。漂流民透露了文书的寄信者与收信者,以及大概的内容。即寄信者是“藩之下牧民州官礼部主事职”,该信寄与“日本奉别州府船主”,还有“此书中有协力图复中原之意”*成海应:《硏经斋全集·外集》卷33《尊攘类·丁未传信录·咨文》,驰报汉人林寅观等漂来事情咨文,载《韩国文集丛刊》第277册,第3,7,7,7,7,7,7,7页。。
第二天,济州官员再三相劝,漂流民终于出示秘密书信。几封书信中,未见最关键的《藩王与日本国王书》。对此,漂流民的解释是“失于漂沉之时”。其中《与林六使书》的内容值得商榷:
台兄有王佐之才,值国家鼎革,浮海自适,此皆不得已之举,非长久之计耳。弟一见有恋恋不舍之心,特以台兄大略转启。藩主专仗化林禅师,敦请台兄与顾、魏二翁来宁,共图恢复,未卜贵意何如。倘得欣然而来,非特尔我之庆,亦阕国家之福。万一有州府未了之局,希议顾亲翁与盛使先来肇建,以俟来年进止。弟当尽地主之谊,代其料理,可不烦诸公台虑。*成海应:《硏经斋全集·外集》卷33《尊攘类·丁未传信录·咨文》,驰报汉人林寅观等漂来事情咨文,载《韩国文集丛刊》第277册,第3,7,7,7,7,7,7,7页。
该书信中“化林禅师”,应该是明末清初福建福州府籍的日本华侨高僧。“顾、魏二翁来宁”,“顾、魏”当是“顾炎武”及“魏禧”。“宁”指的应该是东宁(台湾)。
漂流民滞留济州岛一百多日,他们千方百计设法避免被押送北京,后于九月四日被朝鲜官员强制押送于汉城。
当时,漂流民的消息已经传遍朝鲜,因此押送途中每天很多人竞相观看漂流民。有些士大夫、地方官员与漂流民笔谈、酬酢,甚至当时的忠清监司(忠清道行政长官)也请漂流民笔谈。忠清监司问曰:“以何人标下,行货于日本耶?” 漂流民答曰:“延平王受封据守,军糈浩大,钱糓不足以供请命”,因此去外国卖“药材砂糖鹿皮诸货”,而“少佐军需”。之前,漂流民一直主张他们是永历皇帝所派,而现在则说他们船舶的货是延平王(郑成功)的*成海应:《硏经斋全集·外集》卷34《尊攘类·丁未传信录·问答[下]·漂人问答》,[李敏迪]时为忠清监司,载《韩国文集丛刊》第277册,第26页。。
漂流民越接近汉城,其情绪越焦虑,因而常常表达对朝鲜朝廷的不满。在一次笔谈中,漂流民提及万历年间日本侵略朝鲜时,明朝出兵拯救朝鲜的历史,以此严斥朝鲜朝廷忘恩负义的押送政策*成海应:《硏经斋全集·外集》卷34《尊攘类·丁未传信录·问答[下]·漂人问答》,闵徽继 ,载《韩国文集丛刊》第277册,第27页。。
九月二十六日,朝廷首次拟定咨文给赴北京的朝鲜使节。其实,咨文的内容与实际情况有出入。如,咨文中没写漂流民自称“大明福建省官商”,而只写“说称俺等俱系福建省地方住民”;至于这些人去日本的目的,朝鲜朝廷不写“发贩外国,少佐军需”,或“藩王与日本国王书”等敏感、危险的话题,而只写“往贩日本生理”*成海应:《硏经斋全集·外集》卷33《尊攘类·丁未传信录·咨文》,驰报汉人林寅观等漂来事情咨文,载《韩国文集丛刊》第277册,第3页。。这算是给漂流民出路,朝鲜政府也避免麻烦。
十月二日,漂流民被押至汉城。当天,右议政郑致和向国王报告漂流民的情况。他怀疑漂流民的身份,谓:“此漂人语间,必称郑成功形势之盛,盖成功自大明时,亦不归顺,入于海岛云。此必其管下,而似非永历人也。”国王显宗也赞同致和的意见:“此人等称:‘永历在雷州,据有三省’云,三省乃天下四分之一。果能有之,天下震动,岂有如是寂然之理乎?”*《朝鲜王朝实录》,《显宗实录》第14卷,显宗八年十月二日。
次日,朝廷派译官审问漂流民,他们竟然说自己本是“泉州人, 为清所侵, 避入东宁(台湾)”,而他们“所持官货”为“藩王与郑经之物”。接着漂流民告诉译官,“所谓藩王, 即永历皇帝之弟”。这些内容是他们头一次透露的。漂流民还主张当今南明政权定都雷州,除东南三省之外,还占据四川。译官常常陪同使节去北京,因此对中国的形势较熟悉,他对漂流民的说法有所怀疑*《朝鲜王朝实录》,《显宗实录》第14卷,显宗八年十月三日。。
此时,漂流民再一次投书表示抗议。于是朝鲜军吏将他们“驱迫送之”,而“沿道观者,莫不悲愤感慨,或有作诗以言志者”*《朝鲜王朝实录》,《显宗实录》第14卷,显宗八年十月三日。。事已至此,漂流民送还问题不能再拖,显宗命令官员立即将漂流民押送至北京。第二天,朝鲜官员押送漂流民向北京出发,并将拟定咨文送付燕行使节*成海应:《硏经斋全集·外集》卷34《尊攘类·丁未传信录·问答[下]》,黄陈问答,载《韩国文集丛刊》第277册,第28页。。由此,将近五个月的漂流民事件终于告一段落。
第二年,漂流民的故事还在继续。康煕七年(1668)四月,朝鲜再一次向清朝传递咨文,自曝漂流船物品中,竟然有“红衣炮二口”的事实。文中解释:“上年漂海人等解送时,前项炮器,理合一并输送,而道途辽远,体重难运,姑为留置之意。”*成海应:《硏经斋全集·外集》卷33《尊攘类·丁未传信录·咨文》,搬送漂海人留置红衣炮咨文,载《韩国文集丛刊》第277册,第6页。那么,为什么朝鲜政府将近一年一直瞒着红衣炮的存在,而到现在才说出来呢?是担心这些信息被泄露吗?不管怎样,到北京的漂流民,凶多吉少。
有人记录了漂流民的最终命运:“人既入北京,则尽送于宁古塔,地方官尽杀之。”*成海应:《硏经斋全集·外集》卷33《尊攘类·丁未传信录·问答[上]·漂人问答》,野叟素翁,载《韩国文集丛刊》第277册,第7页。其实,朝鲜人当时已掌握了漂流民的原居住地信息。据朝鲜的《通文馆志》记载,漂流民是“烈屿岛人”*成海应:《硏经斋全集·外集》卷33《尊攘类·丁未传信录·咨文》,搬送漂海人留置红衣炮咨文,载《韩国文集丛刊》第277册,第6页。。烈屿又被称作“小金门”。南明郑成功于1646年驻守烈屿,以此岛作为“反清复明”根据地。
三、朝鲜朝廷的“奉清”“崇明”之辨
17世纪中后期,朝鲜的中国漂流民政策经历过几次波动。如顺治元年(1644)广东广州府南海县人漂到朝鲜,针对该事件朝鲜政府实行放送汉船政策*《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仁祖二十二年八月八日。。然而,清朝政府严厉的海禁政策,引发了朝鲜政府内部对于如何处置中国漂流民问题的争论*陈尚胜:《礼义观与现实冲突——李朝政府对于清初漂流海商政策波动的研究》,载北京大学韩国学研究中心编:《韩国学论文集》第4辑,第260—261页。。
显宗八年六月二十三日,朝鲜国王显宗召见军事机构备边司诸臣,讨论漂流民处理问题。右相郑致和曰:“大明时漂来人,或付使行入送。而清国,则虽微细事,必有啧言,今宜别定赍咨官押送,而呈文礼部,然后庶无后患矣。”他的结论是“事难终秘,莫如押送北京”。郑致和时任右丞相,曾经在沈阳随从孝宗,还以冬至使身份两次去过北京,因此他对当时清朝形势较为清楚。
而承旨闵维重则表示反对。闵维重出身权门世家,西人派山党的领袖宋时烈隐退后,其成为党内年轻领军人物。他认为“如无后患,则入送北京,诚有所不忍者”,随即提出拯救漂流民的方案:“似闻此辈,欲转往日本,其情可哀”,“清人必执文书,然后致责于我,若自边邑,管送日本,而朝廷无所与,则后虽査问,既无文书,有何生事之忧”。
这时,郑致和回顾丙子之役等受到清朝侵略的痛史,分析当今国力形势,然后反问大家:“今若不忍,而生事之后,亦将奈何?”郑致和虽属于西人派,但党争中一直保持中立,办事不偏不倚,在朝廷颇有信望。因此,郑致和的发言很有说服力,对当时舆论导向有决定性的作用。加上汉党刑判李庆亿趁势力挺郑致和,曰:“今不捉送,而后有査举,则彼必以不归逃民为责,而不以汉人为辞矣。”接下来,官员们一边倒支持押送北京的方案。当天的会议,由于国王支持汉党与郑致和的现实论,闵维重等山党的崇明大义名分一直处于被动,由此,“终以押送燕京定议”*《朝鲜王朝实录》,《显宗实录》第14卷,显宗八年六月二十三日。。
对闵维重等山党来说,将漂流民押送于清朝,意味着违背崇明大义名分,而且他们一直对前几年在“公义私义”论争中的失利耿耿于怀。因此,他们通过掌控的谏官官员,煽动全国儒生的言论。七月十日幼学成至善等八人的上疏引起了巨大风波。这些年青士人没有亲身经历过丙子之役的残酷,但他们普遍有着较强的崇明蔑清思想。他们首先严厉指斥决定押送北京的以郑致和为首的诸臣,认为:“永历君王尚能立国于南陲云。若然则朱氏之子孙尚在,而此乃吾父母国之人也。”他们强调“仁义”:“我国之于大明,有君臣之义,有父母之恩,而事至今日,背恩忘义,夷狄禽兽之名,乌可辞乎?” 七月十二日右议政郑致和以成至善疏而递交辞呈。对此,国王压下不批*《朝鲜王朝实录》,《显宗实录》第14卷,显宗八年七月十二日。。
七月十三日,朝鲜国王召见备边司诸臣。显宗曰:“押送彼中,固知其不忍,而实出事势之不获已。反复思量,不出于此矣。” 西人派汉党的领袖金佐明同意国王的意见,曰:“初不烦报,任其自归则已,先泄之后,更无善处之道矣。”显宗的漂流民政策与党派偏向,使金万基、闵维重等人感到非常不满,故他们突然批评显宗的儒学修身与怠慢经筵的态度,认为显宗“进修之功,有所不足 ”。对此,显宗申斥曰“今后则持公事入侍”。这时,金佐明怒斥金维重、闵万基曰:此两臣“偏系之私,为其病痛,同己者进,异己者斥”,而且朝廷内外的年少辈“争相和唱,莫不趋附,至于铨官,惟命是听”*《朝鲜王朝实录》,《显宗实录》第14卷,显宗八年七月十三日。。金佐明家族和宋时烈之间有很深的旧怨,因此,金佐明猛烈抨击宋时烈的门下学生金万基等人。
七月十四日,显宗召见几位大臣,倾听他们对漂流民处理方案的意见。这些大臣考虑到国家安危,没有反对将漂流民押送北京的对策。国王下旨曰:“今则更无他策,备郎押去时,听吩咐于大臣可也。”*《朝鲜王朝实录》,《显宗实录》第14卷,显宗八年七月十四日。事已至此,当天,金万基、闵维重以金佐明之论斥,上疏引咎请罪。但国王“答以勿辞, 从速察职”*《朝鲜王朝实录》,《显宗实录》第14卷,显宗八年七月十四日。。
第二天,支持闵维重一派的弘文馆官员集体向国王请对。他们强烈反对将漂流民押送北京的政策,阐述他们的对策说:“彼亦人,以理言之,则岂不动得其心。若曰:‘昔我臣事大明,见其人不忍执送’云,则彼虽査问,岂至于举兵也。”*《朝鲜王朝实录》,《显宗实录》第14卷,显宗八年七月十五日。当天的会议中,所谓崇明清流派的主张还是动摇不了国王的决定。
然而,从七月二十日开始,全国许多儒生、士大夫联名上疏反对将漂流民执送清朝的政策,攻击斥责朝廷诸臣*《朝鲜王朝实录》,《显宗实录》第14卷,显宗八年七月二十日。。朝廷由此长期陷入混乱。对这些上疏,国王的态度很坚定,都留中不报。反对押送的议论渐渐平息了。这场围绕中国漂流民的命运而展开的朝鲜党派之间的争论,以奉清现实论战胜崇明大义名分而告终。
1667年漂流民事件后,朝鲜地方官员对于所发现的中国漂流民,开始采取就地送还的政策。如1670年,在济州岛发现的65名中国漂流民,即根据他们的要求立即随地装船放还*《朝鲜王朝实录》,《显宗实录》,显宗十一年七月十一日。。然而,当“三藩之乱”失败的消息传来后,朝鲜政府改变了既定的善待漂流民的政策。不过,在清朝开放海禁后的1686年,朝鲜政府的政策又随之发生变化。如1686年朝鲜国王接受漂流民的请求,“修改破船,给粮回送”*《朝鲜王朝实录》,《肃宗实录》,肃宗十二年七月二十六日。。
顺治年间至17世纪末,朝鲜政府对于中国漂流民政策一直摇摆不定。期间,朝鲜政府内部围绕中国漂流民送还问题展开了激烈的政治斗争与思想争论。到17世纪末清朝政府开放海禁后,朝鲜政治集团有关漂流民送还之争论才停息。
小 结
朝鲜王朝开国以来,一直坚持以朱子学为理论基础的“大义名分”与“尊明事大”来立国。这是弱国朝鲜为谋求与明朝友好关系的重要外交策略,也是朝鲜士大夫的基本道德价值观念。由此,朝鲜王朝确立了国家现实外交利益与个人理想价值观合为一体的国家经营理念。
17世纪明清易代,朝鲜的国家经营理念受到挑战而开始动摇。17世纪后期,在朝鲜沿海多次出现违反清朝禁令的中国漂流民,其中相当部分是“不剃头”的明朝遗民,这些遗民中许多人与台湾反清复明势力有密切联系。围绕如何处置中国漂流民之政策,朝鲜政府内部发生激烈的争论,有人坚持对明朝的义理,有人则更重视维护国家的现实安全利益。一些学者认为,朝鲜王朝政坛的争论是由于其传统的价值观念与现实利益的严重矛盾和强烈冲突,具体来说,则是李朝士大夫们所坚持的儒家礼义观与朝鲜安全利益之间的深刻矛盾*陈尚胜:《礼义观与现实冲突——李朝政府对于清初漂流海商政策波动的研究》,载北京大学韩国学研究中心编:《韩国学论文集》第4辑,第263页。。
然而,通过观察1667年漂流民事件的处理过程以及当时朝鲜的政治生态,我们可以发现这些争论、矛盾背后的另一面,即党争。该时期朝鲜是士林朋党政治时代,朋党之间矛盾日益激化。党争的激化与朝鲜的中央集权——文治主义特征及其弊端有关,即制度上的言论自由与书院儒生的舆论左右政坛格局,在君臣共治道学理念下的君弱臣强局面,以及善于利用这些政治制度、格局的士林党派之间激烈的党争。党争表面上是针对儒家学说和其具体理论的辩论,本质上则是权力与利益之争。一些人打出尊周大义的旗帜,但相比国家利益,他们更重视个人政治信仰;有些当局者打着救国的名义,但往往是保护自身安危和政治权力的一种策略。当权者要把漂流民交给清朝,是政治外交上的权宜之策,但是在朝廷不得势者便以“儒家大义”之类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攻击当权的官僚。那些没有进入官僚系统的民间士人更可以肆无忌惮地发表崇明反清的言论,攻击官僚集团的“不道义”行为。乱局中,国王还试图抵制士林的道学政治,以此强化王权。
因此,17世纪后期朝鲜政坛围绕中国漂流民事件展开的“崇明”“奉清”之辨,不是一场简单的漂流民送还问题之争,而是明清易代围绕“奉清”“崇明”展开的外交之争,也是为明朝的“义理”展开的思想争论,更是为党派利益展开的政治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