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桃换旧符
2018-01-15张可旺
张可旺
1
表哥来那天是中午,奶奶关了院门,正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打瞌睡。奶奶喜欢听京剧,但不是十大样板戏,而是《秦琼卖马》《借东风》《单刀赴会》。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拿出那台藏在地窖里的留声机,听一个男人在咿咿呀呀地唱:店主带过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提起了此马来头大,兵部堂黄大人相赠与咱。遭不幸困至在天堂下,还你的店饭钱无奈何只得来卖它。摆一摆手儿你就牵去了吧。听着听着,奶奶的眼角会溢出泪水。留声机的音量不大,还发出刺啦刺啦的杂音,但是奶奶喜欢听。我们不知道余叔岩、李少春是谁,可奶奶知道,熟悉得就好像他们是奶奶家的亲戚。奶奶坐在太阳地里,微阖双目,一会便打起盹来。
正打着盹,朦胧中听见一个孩子的惨叫,奶奶被惊醒了,她几乎是从躺椅上一跃而起,顺手拎起一个笤帚,迈着一双小脚快步向院门口走去。来到院门口,奶奶挥舞笤帚,大叫,门神,去去!去去!门神扭头看奶奶一眼,自知又闯祸了,两个翅膀一拍,纵身飞上院门口的那棵枣树。奶奶说一句,天杀的,早晚煮了你吃!然后去看我表哥。表哥双手护脸,手背却血淋淋,那是门神的利爪给抓的。这哪是一只鸡,简直就是一只老鹰,所以我们叫它老鹰,真的是名副其实。
奶奶养的这只公鸡高大威猛,经常领着一群母鸡,在院门口觅食,但凡有陌生人进院门,它就抬起头,脑袋一动不动盯着那个人,嘴巴发出两声嘎嘎。这是它对陌生人发出的警告,如果那个人不听,无视它的存在,接下来它就会一拍翅膀跳起来,一双利爪直扑他的脸。那个时候他躲闪都来不及,只等奶奶出来把它赶走,才会脱险。我们叫它老鹰,奶奶喜欢叫它门神。在我们这里经常看到老鹰,在天空盘旋,有时会突然俯冲而下。我们都知道老鹰很厉害,因为我们村里就有一个人被老鹰啄瞎了一只眼睛。为什么把一只公鸡叫做门神呢?奶奶说这门神一个是秦琼,一个是尉迟恭,两个人厉害着呢。我们就问奶奶这只公鸡是秦琼还是尉迟恭。奶奶笑而不答,最后说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我们听不懂表哥的四川话,奶奶也听不懂。表哥惊魂未定,又哭又说,急得奶奶直跺脚。等表哥不哭了,奶奶说,你是哪个村的娃?
表哥也听不懂奶奶浓重的方言,他的腮帮子上挂着泪,只是在用手比划。看到随后赶来的二姑父,奶奶一愣,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原来这个小男孩是她的外孙。表哥长得细皮嫩肉,眉眼女娃子一般,拿四川话说,长得好巴适。奶奶握住表哥的手,眉开眼笑,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个遍。表哥却忸怩起来,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奶奶说,还傻站着干吗?快进家啊。
二姑父当过兵,身材魁梧,一米八七的个子往那一矗,就像一座山。此刻的二姑父风尘仆仆,可以说是蓬头垢面,全然不是父亲描叙中的那个英俊小生。后来,二姑父给我们父亲的来信中,我们得知他是老革命,曾经参加过淮海战役。
二姑父说他转悠了半天,才找到供销社,他本想买红糖,但供销社拒绝卖给他,说凭票才可以购买,而坐火车又查得紧,所以他这次来是两手空空的。奶奶摆摆,那意思是买不买东西无所谓,这个年月只要人好好的,其他的都不重要。进了院门,奶奶又把表哥打量一番,就像看到了二姑,接着就眼泪婆娑了,她把表哥揽在怀里,说一会就把门神宰了,煮了给东子吃。
像个女娃子!二姑父笑,问奶奶收到他的信没有。奶奶说什么信?二姑父说来之前半个月,他写了一封信,看来是还没收到。在二姑父走后,又过了半个月,父亲才收到他的信。一封信从四川到山东,整整走了一个月,真的是让人无可奈何。表哥比我大一岁,可我不叫他表哥,而是叫瓜娃子。我们还取笑他,学他说话,他就到奶奶那里告状,而奶奶总是袒护他。
母亲没见过二姑父,只是听奶奶说。二姑在小时送了人家,那户人家是大户,家道殷实,二姑在那样的人家不愁吃喝。奶奶经常唠叨,不送人怎么办,不能活活饿死呀。送了人家,就是给二丫头一条活路。奶奶叫二姑二丫头。那户人家的大少爷就是我们的二姑父,在学堂读过书,后来又去北京求学。在二姑十六岁那年,家里给他们两个人办了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那个时候的二姑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二姑父也是儒雅俊秀,两个人可以说是郎才女貌。在许多年后,二姑父给我们的来信中,随信寄来一张他翻拍的照片,那张照片就是二姑父和二姑婚后去上海拍的。二姑父放下家里的優渥生活,瞒着父母参加了革命,随后在他的怂恿下,二姑也投身了革命,并在上海入党。我们的小姑同样也是送了人家。许多年后,父亲才联系到小姑,她长大后嫁给了一个当兵的,然后跟着去了新疆。大姑呢,一直没有联系上,至今生死不明。因为我父亲是家里的男孩,作为唯一的香火,他是需要传宗接代的,所以才没有送人。
奶奶吩咐母亲去做饭,二姑父却说吃过了,在火车站吃的。母亲就烧水,给二姑父泡茶。茶是奢侈品,吃上顿没下顿的年月,谁还喝得起茶。但是,奶奶藏着一罐茶叶,是二姑在几年前寄来的,宝贝一样锁在柜子里。母亲泡好茶,给二姑父倒上一杯,又给奶奶倒上一杯。二姑父喝一口,眉头皱了起来,说这茶叶发霉了,不能喝了。
奶奶喝一口,马上又吐了出来,说这还是二丫头寄来的,三年多了,一直没舍得喝。
茶是新的好。二姑父说,搁久了就受潮发霉,不能喝了。
奶奶笑笑,伸手把表哥揽在怀里,表哥忸怩了一下,脸变红了。表哥皮肤白净,双眼皮。奶奶说他长得像我们的二姑。这次二姑父带着表哥来到我们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旮旯,是为了把表哥留在奶奶家。二姑正在挨批斗,日子没法过,我们的大表姐也被送到了她乡下的奶奶家。二姑父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包烟,掏出一根来,点上。烟味呛人,我们就用手在鼻子前不停地扇着。奶奶把手一挥,说大人说话,小孩一边玩去!
门神带着一群母鸡,咕嘎咕嘎地叫着,走到院子里,它停下来,朝二姑父和表哥看了一眼,这才向后院走去。表哥看到门神,打个哆嗦,直往奶奶的怀里钻。奶奶就笑,就说,男子汉大丈夫,就这点胆,丢人不丢人?表哥窘得脸红了,这更惹得奶奶咯咯笑个不停。二姑父就说表哥没见过鸡的。听二姑父那么说,弟弟嘴巴一咧,说他没见过鸡?他会没见过鸡?endprint
我就说,人家是城里人!
弟弟说,城里人就不养鸡?
我说,谁知道。
弟弟说,他们不养鸡怎么吃鸡蛋?
我踢他屁股一脚,说哪来这么多问题!
2
表哥不敢去后院,那里是门神的领地,它咕嘎咕嘎,领着一群母鸡,在院子里觅食。我们教表哥唱:大公鸡真美丽,头戴着红帽子,鸡冠花真漂亮,公鸡越看越喜欢,公鸡对着花儿说,我要和你比一比……表哥不好意思跟着唱,他知道自己说话细声细气的,经常被我们取笑,所以在我们唱歌的时候,他就嘟噜着嘴巴。我们说他说话满嘴的娘娘腔,虽然他听不懂我们的方言,可他知道我们说的都不是好话,就去奶奶那里告状。奶奶是偏袒他的,只要他去告状,奶奶就故作生气,摸着表哥的脑袋,说以后谁敢再说你娘娘腔,姥姥就拿针缝住他的嘴巴。
表哥有奶奶护着,几乎寸步不离,他当然也想跟着我们去河里摸鱼、逮虾,可他害怕门神,不敢走出院门,只能眼巴巴看着我们去。二姑父把表哥留在奶奶家,只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走了。那天晚上,父亲下班回来,和二姑父喝了一夜酒。半夜里停电了,父亲就点上一根蜡烛。两个人的头,有时凑在一起,低声耳语,有时又叹着气,闷声喝酒。半夜醒来,我看到两个庞大的黑影,一会晃一下,又晃一下。两个人低声说话,神神秘秘的。
我少不更事,不知道离婚是什么意思。只是听父亲提起过,说二姑父和二姑离婚了,好像是为了不让孩子们受到牵连。父亲的片言只语,就像那个夜晚一样暧昧不明,感觉我所看到的就像发生在梦中一样。本来是假离婚,谁想弄假成真,二姑父和二姑从此再也没有在一起过。
过去,奶奶宠我,表哥来了后,我就失宠了。甚至连母亲,对表哥也比对我好,这让我心里很是不平。我们摸了鱼回来,也不开膛破肚,直接在炉子上烤了吃,居然也香喷喷。我们的嘴巴故意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眼睛却不看他。我们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报复他一下。表哥看着我,他的嘴巴轻轻嚅动,似乎在咽口水,可他又不好意思对奶奶说,只能眼看着我们砸吧着嘴吃烤鱼。我们摸一下黑乎乎的嘴巴,说着真香啊。奶奶就对我们瞪眼,说给表哥煮鸡蛋吃。
表哥恶狠狠看我们一眼,说龟儿子。
弟弟听他那么说,就哈哈大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说,龟儿子!哈哈,笑死我了,他说龟儿子!
我踢弟弟屁股一脚,说傻蛋!龟儿子是骂人话。
弟弟不笑了,就说,龟儿子是啥意思?乌龟的儿子吗?
我又踢他屁股一脚。
弟弟不笑了,说你个龟儿子,敢踢我!
我就说,走,我们不跟这个瓜娃子玩。
弟弟是我的跟屁虫,我去哪他就去哪。自从表哥来了后,他又找到了玩伴,不像过去整天缠着我了,现在他变成了表哥的跟屁虫。在家不如去学校热闹,学校里隔三差五开老师的批斗会,这正好是我们报复老师的机会,平时他们吹胡子瞪眼,还拿教鞭敲我们的头。除了几个学习好的,其他人谁没有挨过老师的教鞭呢。可奶奶说这还是轻的,过去的私塾先生都是拿着戒尺打手的,不受苦中苦难得人上人。奶奶几次三番告诫我们,在学校不许胡闹,谁要做出出格的事,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在学校停课期间,奶奶对我们看管很严,她把院门一关,插上门栓,教我们背唐诗。我们就有口无心地跟着奶奶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或者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个年纪正是读书的好时光,不能荒废了学业。奶奶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奶奶又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她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这让我们平时都畏惧她三分。奶奶教我们读唐诗,抑扬顿挫,吐字清楚,就跟我们城里来的老师一个样,说的竟然是普通话。表哥记性好,奶奶只读一遍,他就记住了。奶奶夸表哥聪明,不仅长得像我们二姑,连聪明劲也像。要是放在过去,肯定能考个状元,金榜题名的。可我不喜欢背唐诗,奶奶关了院门,我就翻墙头,去矿上坐小火车。对此奶奶很是无奈,摇着头说孺子不可教,又说子不教,父之过!我们的父亲却不这么认为,奶奶吟风弄月,是与这个时代背道而驰的。
正是贪玩的年龄,而学校隔三差五停课,学什么习啊。我们结伴去矿上,矿上的小火车只挂不多的几节车厢,每天有三班车接送上下班的矿工。我们坐上小火车去五十里地外的一个码头看世界,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比我们这个山村旮旯精彩多了。看得出表哥也想跟著我们去,他一个人整天被关在院子里,坐牢一般,谁受得了。奶奶却从不让表哥跨出院门半步,只同意他去后院或院门前玩一会。后院是门神的领地,表哥不敢去,只好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发呆。奶奶知道他害怕门神,抓几颗玉米,说我们去喂门神,和它熟悉了,它就不会啄你了。
表哥藏身在奶奶背后,探头探脑,奶奶笑他胆小,说门神不会啄自己家人的。
可表哥还是胆战心惊,奶奶就把玉米给他,让他喂鸡。这样喂过几次后,门神见了表哥,不再扎煞了翅膀,盯着他看。时间一长,表哥和门神就熟悉了。母鸡下了蛋,表哥听到咯嗒咯嗒的叫声,就抓一把玉米去后院。回来的时候,他两手各握着一个鸡蛋,嚷着鸡下蛋了,鸡下蛋了。
奶奶说,姥姥给你煮了吃。
表哥咧嘴一笑,要得要得。
来了不到一个星期,表哥和门神就熟悉了。奶奶关了院门听京剧,他就一个人去后面和门神玩。门神咕嘎咕嘎叫,他就蹲在一旁和门神说话,叽里呱啦,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后院杂草丛生,在靠近院墙处是一棵桃树。高大威武的门神就像一个皇帝,带领着它的三千佳丽,在它的领地巡游。门神听不懂表哥说的话,它只是在后院刨食,不时伸了脖子,左看看,右看看,嗓门洪亮地叫一声。看表哥郁郁寡欢的表情,他可能是想家了。有一次,我看见表哥在偷偷抹眼泪。这个娘娘腔,跟个女人一样哭鼻子呢。哭过之后,他的眼睛就红红的,见了奶奶也不敢抬头。奶奶心知肚明,也不说破。这个时候奶奶就把他揽入怀里,叹口气,看着远处的天空。
弟弟喜欢学表哥说话,还拿从山上摘来的酸枣讨好他。我看不惯弟弟涎着脸的样子,经常踢他的屁股,可他屡教不改,仍旧偷偷地在表哥面前谄媚。弟弟喜欢表哥的四川话,只要表哥说话,他就跟着学。表哥也好为人师,很耐心地教他。弟弟说,最好教我骂人的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