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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神容易送神难

2018-01-15云岗

延安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社教国宝老师

云岗

苟社教急得想跳楼。

也不知咋回事,今年的钱紧得很。进入腊月后,苟社教就开始找杨胖子,哭恓惶,道可怜,想方设法想从杨胖子手里多套出点钱来。要知道他施工的三座楼已经长到八层了,杨胖子才给了他一百万。再没有一百万,这个年真的过不了。

杨胖子却不温不火,眯缝着肿泡眼说,有毬办法,房卖不了,我能偷来钱?偷也偷不来那么多。两千万呢,把银行门打开,你给我偷去?

今天已经年三十了,苟社教一大早便堵住了杨胖子。杨胖子皱了皱眉头,不满地说,都说人在难处没朋友,这话我信了,啥话不说了,给你三十个。

苟社教一听头嗡地响了一声,几乎用哭腔说,杨哥,杨总,你不是开玩笑吧,三十个?三十个不够塞牙縫哩,您行行好,好赖给六十个吧!

杨胖子恼了:苟社教,叫你个苟总,你还真有了种了?你得是把过去的日子忘了?没有我这个羊哪有今天你这个狗?你别给我逼急了,急了我就去跳楼,你信不信?然后扭过头恶恶地骂道:小人!

苟社教虽然不信,心里却有点内疚。杨胖子说得没错,这一辈子他全靠着他,只不过他姓苟,不是狗。当初他从孔庄只身来到渭北,先在一个工地上当小工,杨胖子——当时他可不胖,是正式工,两人不知怎么着就混到了一起。后来,杨胖子包起了工程,他便承包了挖地基,砌护坡一些杂活。再后来,杨胖子成了开发商,他跟着成了包工头。杨胖子一天天胖了,他也一天天地发了,不但在渭北买了房,安了家,还成了区上的政协委员,每年二、三月像模像样地夹着包去参政议政。他对杨胖子心存感激,总想着有一天报答他。但杨胖子一直走上坡路,他除了毕恭毕敬外,尚没有找到机会去报答人家。现在人家有困难了,他却成了逼恩人跳楼的小人。

我是吗?

苟社教心里酸得像吃了一个腌萝卜。

三十万元瞬间就被几个等在工地办公室的工头瓜分了,却不知足,一个个苦楚着脸说,这点钱能弄个毬,都不够过年给人送礼,还让人活不活了?

苟社教心里的火被激了起来,凶巴巴地说,谁不想活了?不想活的都跟我去跳楼!

工头们愣在了一边。

苟社教把门“啪”地摔了一下,气呼呼出了办公室。

晕沉沉的太阳已经爬到了天中央,与三座呲牙咧嘴的建筑物成了一条线。一阵风拂过,刺骨地冷。远方噼噼啪啪响起了一阵鞭炮声,声音闷闷地似钝了的刀。空气中飘荡着一种腥乎乎的味道,苟社教的胃不自觉地蠕动了几下。

在老家,这时候早已吃过“钱串子”——其实就是细面条,正准备着煮肉了。煮肉可是那些年过年的重头戏。原因么?一年就煮这一回。煮肉可真劳损人,一次一次往伙房里钻,眼巴巴盯着热气腾腾的锅,筷子头扎了一遍又一遍,等来盼去就是不熟。终于,筷子头“哧溜”一下穿过了肉皮,焦急的心方“嗵”地一声有了着落。肉不敢有想法,那是招待亲戚的,唯有剔下来的几根骨头成了娃娃们的眼中钉。家中娃多的,常常为那几段骨头闹得轰轰烈烈呢。苟社教是独子,父母亲又很钟爱他,骨头当然全让他啃,他却不好好啃,常常抓着一根肋骨站在小伙伴中间慢条斯理地咂……

“我爹爹贪财把我卖”的秦腔声突然飘荡开来,把沉思中的苟社教吓了一跳。苟社教喜欢听秦腔,他把手机铃声也设成了《十五贯》里的“我爹爹贪财把我卖”。他忙去看显示屏,却是一个生号,心想可能是哪个要钱的换了个号码找他,便没有接。少顷,“我爹爹贪财把我卖”又一次从手机里荡漾开来,一看还是那个号码,苟社教摇了摇头,然后把脸上的表情调整了一下,无奈地在屏幕上划了一下“接听”,说:“对不起,对不起,真的没钱了!”

“你咋了,我向你要钱了吗?”

说话的是老婆红霞,苟社教愣了一下,没好气地说:“咋是你?”

“咋是我?我咋了?你真成苟总了,连我的电话都忘了?”

苟社教平时几乎不给红霞打电话,红霞给他打电话也不外乎回家不回家,吃饭不吃饭,吃啥饭之类的话,他便没有存她的电话。红霞这么一说,他多少有点内疚,却不耐烦地说:“哪来那么多废话,有事吗?”

“你往回走了没有?”

“还没有。”苟社教没好气地说。

“咋还没有走?你大又睡炕上不起来了。”

苟社教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真是怕处有鬼,怕什么偏来什么。

妈前年去世后,苟社教把父亲接到了渭北,想着让他在城里安享晚年。可仅仅过了三个月,父亲便闹着要回去,说一个人也不认识,成天坐监狱一样,闷不死也要闲死。回到家,却不安生,动不动给他打电话,不是头疼脑热,就是腰酸腿软,今天怀疑这里有麻达,明天估摸那里有问题。

一天大半夜正睡得香,手机惊心动魄地唱开了“我爹爹贪财把我卖”,苟社教吓得出了一头汗,忙一看,却是父亲打来的,说刚才梦见你妈了,说她在地下太冷清,又说我在地上太孤单,让我去她那里哩,你说我去还是不去?苟社教听得毛骨悚然,怀疑父亲精神出了问题,第二天赶紧回了家,却见父亲好好地坐在村头大槐树下和几个老汉、老婆说话呢。苟社教没有说什么,留下红霞回了渭北。没过几天,红霞也回来了。苟社教恼恼地说,让你在家伺候大,这才几天就回来了,还真在农村待不住了?红霞翻了他一眼说,把我说的和你一样,你大说我待在家里不方便,三天两头儿赶我走,我再不走他就急红眼了。苟社教叹了一声,说这究竟是咋回事嘛!红霞说,咋回事,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你真的看不出来?苟社教惊诧道,你知道是咋回事?红霞说,男人嘛,就那点心事,能瞒住谁?

苟社教似有所悟,继而头摇得拨浪鼓般地说,你胡说啥哩,我大在世对我妈多好啊,这才走了几天,他就心有所想了?再说我大思想多传统啊,他最反对不一而终的人了。当年天喜叔死了后,有人给秀芝婶介绍老汉,秀芝婶拿不定主意,来问咱妈,咱妈倒没说啥,咱大当时就说了一句话,秀芝婶不就熬过来了?

红霞乜斜着眼说,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当年你还在村里放羊哩,现在不也人模狗样地成了什么总了?endprint

苟社教的脸悄悄地泛红了。

过了一段时间,父亲没有再闹腾,苟社教也懒的考虑那么多,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但去年年三十,父亲莫名其妙地躺倒在炕上,不吃不喝不吭气,任谁叫也不理,急得苟社教团团转,头皮都快挠烂了也没有想出一个好主意。最后红霞把秀芝婶叫来,秀芝婶进房子不知道说了些啥,父亲方起来吃了饭。却闷着头谁也不理,让一家人过了一个难堪年。前几天,苟社教还想着马上就要过年了,父亲会不会又闹气。这不,父亲似乎已经心领神会,准时地在大年三十躺倒了。

“国宝已经跑来几次了,一个劲地打问你啥时候回来。”红霞接着说,“这不,他和老书记、申老师又来了。”

“社教哥,秧歌队、锣鼓家伙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回来商量事哩,你咋还不回来?”话筒里传来苟国宝的声音,放爆竹似的。

苟社教先是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忙说:“马上,马上,马上回。”

摁断电话,苟社教匆匆忙忙奔他的凯迪拉克而去,打开门,他才想起刚才分钱时忘记给自己留钱。没有钱如何回老家接爷呢?他头上的汗水倏地渗了出来,很快汇聚成汗珠,顺着鬓角滚了下来。他苦笑了下,心想,还苟总呢,谁见过身无分文的“总”啊!他有点羡慕杨胖子,人家那才叫老总,公司账上变成了零,他个人卡上却不能少于二十万。要不这日子有什么嚼头?哪个美女还愿意围着你?人家吃错药了?杨胖子常常这样教导他,可他怎么学也学不会杨胖子,这大概就是杨胖子说的“乡棒子扶不上墙”吧!

想到美女,苟社教忽然想到了清清,他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车熟路地去拨打清清的电话。

“是你吗?到家了吗?”手机里传来清清绵绵中略含涩涩的声音。

苟社教焦躁的心一下子熨帖了许多,说:“还没有。”

“为什么嘛,是不是……”清清有点矫情。

苟社教叹了一声,说:“还不是让钱闹的,你……能不能……”

“什么,说吧!”清清爽快地说。

“能不能……这个给我借点……钱。”

“世事还真反了,大老板竟然向小女人借钱。”清清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苟社教脸火辣辣地烧,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

“不过,”清清柔柔地说,“钱本来就是你的,要就自己来拿吧。”

苟社教差点要落泪。

清清过去是苟社教的材料员,人长得清清水水的。两人好了后,苟社教不想让人知道,便给她买了套房,盘了个服装店,让她离开了公司。清清和老公离了婚,又没有孩子,那套房自然成了苟社教的第二个家。但每次回“家”,他却总有一种做贼的感觉。他说不清和清清是什么关系,情人?通奸?二奶?好像都是都不是。他担心被人知道了无法收场,多次都想就此打住,回头上岸。可清清太迷人了,她营造的“家”太温馨,太充满诱惑了,就像他现在所处的渭北市,尽管让他惶惑甚至畏惧,感觉不是自己的立身之地,可要让他离开它却绝无可能,抛下它再回到风清气爽却一无所有的老家更是连想也不敢想。只要一喝酒,他便要去见清清,一番如饥似渴地狂荡后,酒醒了一大半,忙爬起来要走。清清却蛇一样缠绕着他,说啥也不让走。躺了一会,他又要走。清清无奈,只得悻悻地松开了他。他心里过意不去,便掏出一沓钱给清清。清清饧着眼说,我是小姐啊,你给我钱。他脸红了,说看你说的啥话,我不是心里亏得慌嘛。清清说,那好吧,我给咱攒着。今年钱有点紧,前几天他想到了清清,却一直没好意思开口,心想着再怎么着,也不应该要清清的钱,假如她不给了怎么办?总不至于两人因此心里疙疙瘩瘩的?没想到现在清清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苟社教自嘲般地摇了摇头,扯了扯嘴,笑了。

今年中秋节的时候,苟社教回孔庄看父亲。刚进门,苟国宝便带着老书记、申老师跟了进来。

苟国宝三十左右,复员军人,年前刚当选村主任。按他家在村里的地位和他的资历,这个村主任尚轮不上他。但苟国宝毕竟见过世面,脑子自然活泛得多。孔庄这地方是典型的渭北村落,人们都喜欢吃羊肉泡。村里的苟家羊肉馆开了三十年,味道没有啥弹嫌的,价格却芝麻开花节节高般地往上长。过去一碗羊肉泡也就三毛钱,三十年间竟然长到了二十块。这在过去能买一只肥羊呢!感叹着钱越来越不值钱却越来越难挣的村民们自然只能敬而远之了。苟国宝便从羊肉泡上谋上了事。当然了,他不可能把一个个选民都请到羊肉馆吃,一者不好看,二者羊肉馆就一间门脸,把全村人都请去吃,没有一个月时间绝对不行。但苟国宝自有办法。他印制了一千多张票,上书“羊肉泡一碗(带烧饼两个)”,然后盖上羊肉馆章子,悄悄送给了村里人。村里人吃了羊肉泡,嘴里啧啧着香,心里当然想着吃肉不忘送票人。苟国宝如此这般毫无悬念地当选了。苟社教父亲成贵老汉也吃了羊肉泡,还是三碗——苟社教和红霞人虽在渭北,户口还在孔庄,苟国宝便把他俩的票给了他大,然后办了个委托,让他投了三张票,心里却想不通,说,这是咋了吗,当个村长还给人送羊肉泡?一千多碗呢,自己天天去吃,三年都吃不完啊!他这是图啥吗,吃饱了撑的?

图啥村里人都说不清,能说清的是那一碗羊肉泡没有平日里的味道好,膻气特别重。

老书记是以前的大队书记。和茍社教一般大的人尚依稀记得老书记当年的风采,但到了他儿子这一辈人,却已经搞不清老书记是哪个年代的书记了。老书记当年不但长期当着书记,而且确实把书记当书记当,他对别人严,对自家人更严。那些年,农村尚有招工、招兵、推荐上大学诸如此类的好事,只要老书记上下嘴皮一动,一个人突然就会从地上到了天上。可老书记的嘴皮动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好事再也轮不到乡下人了,他儿子胜利的名字愣没有从他的嘴里迸出来,连下煤窑的事也没有轮到胜利。气得胜利当面骂他道,你把书记当成锤子了,和你没关系的人一个个都吃上商品粮,娶上洋媳妇了,我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棒子,让人在背后拿勾子(屁股)笑哩。还有脸把我叫胜利,我看叫失败才对得起你这个书记。老书记更恼,骂道:你没看看你那怂式子,哪里是当工人、上大学、参军的料?好好打你的牛后半截,只要我当着书记,你娃休想离开农村。胜利气得喘粗气,翻白眼,却啥法子也没有。endprint

直到有一天,老书记突然被过去几个批斗对象打了,还打得很惨,他这才觉察出问题的严重性。为了挽回面子,他让胜利用架子车拉着他,去公社,上县城,像秦香莲一样告起了状。不同的是,秦香莲的状告赢了,他的状也说不上输,却毫无结果。一怒之下老书记从架子车上跳下来,气昂昂走回家,不告了。那几年,秦腔戏正火,老书记平日里爱吼几声,便硬硬地走上了台。老书记在台上演的都是官,县官、州官、八府巡按……都演过,等到他终于能扮演包公包相爷了,他的书记却被人家换了。但他已不以为然,依然固我地在台上提袍甩袖,吹胡子瞪眼,然后大喊一声:“王朝马汉,开铡!”后来,秦腔日渐衰落,老书记的戏唱不成了,这才发现人家已经栽苹果,种烤烟,养猪养牛养鸡,做小买卖,日子过得有眉有眼了。待老书记亦步亦趋地栽起了苹果、种起了烤烟时,这些东西却已经卖不了几个钱,村里人开始出门打工了。几年下来,老书记沦落成了孔庄不折不扣的贫困户,贫困到孙子昌盛已经三十好几了还没有媳妇。胜利虽然提起他大满肚子是气,但自己也没有什么本事,只能糊里糊涂地往前过。这些年,人们对村里的干部越来越看不惯,不免想起了老书记当书记的日子,且津津乐道老书记当年的清廉和无私。但想归想,说归说,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回到老书记当书记的日子,老书记自然没有再当书记的机会,只能落一个“老书记”的称呼。

申老师可谓家学渊源。他父亲是清朝最后一批秀才,曾师从关中大儒牛兆濂。但秀才是前朝的秀才,很快民国了,秀才就一个铜板都不值了。以后的日子,老汉虽然被人称作老先生,也留着长及脖项的头发,却没有什么作为,除当一个不伦不类的农民外,只能用学到的子丑寅卯、阴阳五行给村里人结婚算算日子,盖房、建坟选选方位,红白喜事写写对联,登记礼簿了。申老师虽然只上了个初中,却比他大强,当了初中老师。申老师不教语文,教数学,教得很好,很是受人尊敬。老先生去世后,村里涉及红白喜事的事情没有了着落,人们便找到申老师。申老师万般推辞,说自己压根不懂这些。村里人却不信,说你和老先生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一天逮一句话也成仙了,是不是因为你是个老师,觉得弄这事丢人?老先生还是秀才呢,他为大家的事说过啥?那才叫德范永存哩!拗不过众人,申老师只得囫囵吞枣地看了两本父亲留下来的书,匆促上阵了。说来也怪,申老师对自己的掐算都没有个底,村里人却说他眼睛毒,算得准,有水平,甚至在他大之上。久而久之,申老师便也觉得像那么回事了。退休以后,他专门当起了阴阳先生,不但给本村人看风水,算阴阳,还被四乡八里的人请了去。

但去年,申老师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堪,事情还偏偏發生在他家。孙子结婚时,申老师查了好多书,掐来算去选了一个他认为这一生算的最好的黄道吉日,可女方家却说不行。他又核了一个日子,女方家还说不行。申老师不敢再算了,气呼呼问女方家你说哪一天好,女方家便胡乱说了个日子。无奈,孙子就在这一天结婚了,但不知道是因为日子选的不对,还是其他原因,婚后小两口几乎是两天一闹,三天一吵,搞得左邻右舍都无法安宁。申老师是个要面子人,却除了唉声叹气外,别无良方。

见来的都是村里的头面人物,苟社教赶忙让座,泡茶,递烟。苟国宝接过烟,搁到鼻孔下嗅了嗅,说:“社教哥,这是啥烟,闻着香得很?”

苟社教说:“九五之尊,一盒一百元呢。”

苟国宝举着烟,嘴里啧啧地咂了两声。

老书记眯缝着眼吸了一口说:“烟就是个止心慌的东西,一不能当衣穿,二不能当饭吃,弄那么贵干啥。前两年听人说一个当官的因为吃烟被组织抓了,原来还以为说笑话,现在看来是真的了!”

申老师说:“说得也是,现在的人不知是有钱,还是爱烧包,是人不是人都会在人前里显摆。西村哈牟家的三小子就是个科长,一回来就给人发‘中华,一盒六七十哩,他一月能挣几个钱?我一直觉得‘中华这个烟不吉利,你想想,一个国家名成日被无数个人点着,冒成烟,化成灰,能会长久吗?社教,你是个实诚人,在外面干事可不敢胡来。”

苟社教心里有点不乐意,说:“放心吧,叔,我的钱都是一分一厘挣来的,违法乱纪,坑蒙拐骗的事咱不干,也干不了。”

苟国宝赶紧说:“就是就是,社教哥干事可是碾砣砸碾盘——石(实)打石(实),这一点大家都放心。”

申老师和老书记忙也点着头说:“这还用说,要不村里这么大的事能找他领头。”

苟社教疑惑地看着苟国宝。

苟国宝说:“是这,孔庄不是有座九龙山嘛,九龙山上有座九龙庙,九龙庙里供着九天玄女。说是女的,村里人却都叫她爷。前多年村里举行过接爷活动,后来由于各种原因停止了,今年大伙又有了这个想法。具体情况还是让申老师说吧。”

申老师便说:“上一次接爷是乙未年,距今已经一个甲子,整整六十年了。这六十年发生了多少事咱不说,但孔庄日益凋敝却是不争的事实。就说小伙子吧,过去谁听过哪个娃问不来媳妇?现在好了,村里的光棍汉多得能绊倒人。而且离婚成了家常便饭,一点羞耻心都没有。北头拴狗家娃结婚三天竟然就离了,这在过去还不笑掉人的大牙?既然这样,结那婚干啥,糟蹋人哩嘛!孔庄祖祖辈辈都是庄稼人,眼下却没有人愿意种庄稼,一个个都跑出去打工,村里就剩下些死老汉病娃,地土荒了不说,村里死气沉沉地没有一点生气,再这样下去,孔庄迟早会在地球上消失。思来想去,老人们总觉得这和多年来不敬爷有一定的关系,便商量着今年初一好好接一回爷,一者把这个传统文化保留下去,二者祈望九天玄女原谅孔庄人多年来的不恭,继续大慈大悲,保佑孔庄度过难关,大富大贵!”

苟国宝说:“申老师话有点过,不管咋说,这些年大伙的日子还是好过多了,吃的,穿的,住的在眼前摆着嘛。”

申老师有点急了,嘴里溅着唾沫星子说:“你娃学会说官话了?日子咋好过了,好过了大伙心里还有这么多泼烦?”

苟国宝还想说什么,老书记很威严地摆了摆手,说,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了,还是说说接爷的事。苟国宝赶紧说是,是。endprint

老书记说:“开始我也觉得这是封建迷信,不大支持,后来一想大伙说的多少有点道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咱就出钱买个放心!再说这几年村里太冷清了,连个戏都不唱,过年不像过年,倒像死了人,咱就趁机热闹一番,举办个九龙文化节,权当给村里增加人气。”

听着几个人的话,苟社教心里有点惆怅,自言自语道:“事是好事,可我啥都不懂,不知能干个啥?”

苟国宝说:“大伙商量了,让你领这个头,按官方话说,就是筹委会主任。”

苟社教说:“你是村委会主任,这个头应该你来领。”

苟国宝笑道:“好我的哥哩,你以为我不想当。可我好赖是党和国家最低领导人呢,这样的事不好出头嘛。再说接爷要花钱,我穷得叮当响,能领了这个头?”

苟社教恍然大悟,心里一时很是舒坦,却说:“问题是我啥也不懂,把事干砸了不好说哩。”

老书记和申老师忙说:“不会不会,有我们在后面出谋划策呢。”

苟社教想了想,说:“那好吧。”

出了渭北城,车子拐上了盘山公路。到了半山腰,苟社教习惯性地向下边瞥了一眼。

渭北市就在下面的山沟里,蜿蜒如一条巨龙。

前些年,盘山道路弯曲、狭窄、坎坷,坐在嘎吱乱响的班车上,一些胆小的人竟紧张地闭上了眼。苟社教虽然两手紧紧把着前面的靠背,却忍不住地要向山下的城市望去。久而久之,这便成了他的习惯。后来,渭北的高楼大厦一座座矗立了起来,盘山公路加宽了、平坦了,他也由一个畏畏缩缩的农民工变成了财大气粗的苟总,驾起了凯迪拉克,但这种习惯却一点也没有改变。

刚才极快地一瞥,苟社教看到的是阴云般的雾霾下模模糊糊的城市,他的头脑有点晕,却不自觉地想到了清清。他不知道这样的环境下清清如何过这个年。他心里突然有一种带着清清逃离这里的想法。他想到了终南山。他似乎看到自己正和清清坐在深山老林里的茅草房里,默默地相互注视着。

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后,一辆老桑塔纳从他身边忙忙地闪过。苟社教吓了一跳,忙定了定神,紧握方向盘目视正前方。

上了山,城市从视野中隐去了,空气似乎清明了许多,苟社教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太阳像一张玉米面饼高悬在头上。阳光惨淡得有点沉闷。路上没有人,偶尔碰见一辆车,却一副匆匆忙忙谁也懒得理的样子,很快便消失了。公路两旁的山、塬、坵、岭连绵起伏着,中间瑟瑟颤抖着萎靡的冬小麦和树木。苟社教似乎有一种在大海里泛舟的感觉,他的心头掠过了一丝凄凉。他赶忙拧开CD机,立时崔健嘶哑的声音涌满了车厢: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

苟社教摇了摇头,咧开嘴,却没有笑。

约莫两个小时后,车子转过一个弯,眼前闪现出熟悉的景物。九龙山在北边一路逶迤,起伏的山头宛如大海的波涛。山上光秃秃的,越发显得冷峻、沉稳。山的最高处原来有一座庙,名曰无量殿,庙前有两棵柏树,据说以前庙里有和尚。后来,和尚没了,无量殿成了放羊娃避风的地方。有一天,大火突然吞没了无量殿,住在山下的孔庄人目瞪口呆地观望着犹如长城上烽火般的滚滚狼烟,不知道是福是祸。大火整整烧了一天一夜,待无量殿化成一堆废墟,孔庄人紧蹙的心方慢慢舒开。从此后,无量殿没了,孔庄人出门眼睛没有了着落,心也似乎成了悠悠游离的风。

苟社教觉得有点内急,下来往路边的地里走了几步,然后解开裤带,哗哗地尿了起来。惬意感在全身游走着,他似乎有一种挣脱羁绊,回到家里的放松。一阵风针刺般地拂过,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忽然,他的鼻孔有点痒,很想打个响亮的喷嚏,但嘴张开了,眼睛闭上了,却没有发出熟悉的“阿嚏”声。他抖了抖右手捏着的东西,提起了裤子。

回到路上,苟社教向左右看了看,想起了这地方曾经是个瓜田,每年夏季西瓜成熟的时候,主人便要在路边搭一个棚子,棚子里面搁放采摘下来的西瓜,棚子前边放一个小方桌,桌面上放一个抹得明光光的西瓜,摆一柄弯弯的、锃亮的刀。路人经过这里,都会被瓜田,瓜棚吸引,停下来,围坐在小方桌旁边,称一个西瓜,让主人啪啪啪地切开,然后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那些年,苟社教常在这里吃瓜,他觉得走到那里,都没有这儿的瓜甜,瓜香。后来,村里很少种瓜了,这个瓜田也变成了麦地,瓜棚自然也没了,过去的一切成了苟社教永久的回忆。

车子继续向前走。两旁的村庄渐渐多了起来。苟社教对这些村庄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村庄的輪廓几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陌生的是多了几座贴了白色瓷砖的平板房,坍塌了几堵黄土砌成的墙和瓦房。村子的周围长满了野蒿,虽然已经干枯,却执拗地向村里延伸,大有占有村子角角落落的气势。村子里冷冷清清的,看不出一点过年的迹象。苟社教心里有点凄凉,他踩了一脚油门,车子轻轻吼了一声,似乎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凹凸不平的地上跳跃起来。

终于,孔庄出现了,苟社教心里不自觉地涌起了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同时夹杂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痛。他觉得村子又衰老了许多,不是因为又倒塌了几座老房子,也不是因为道路越发坎坷不平,更不是因为村庄周围的荒草,和荒草中到处抛扔着的塑料袋、破鞋烂袜、避孕套、酒瓶、各种废纸、动物尸骸,以及诸如此类发出腐败气息的垃圾,而是一种从内部扩散出来的无可奈何的老气。苟社教总觉得村子和人一样是有生命的,而现在的村子似乎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耋耄老人。

远远地,苟社教看见一个老女人正在村口捡拾着什么,一边捡拾,一边转过头向公路上张望。风撩起她稀疏的白发,仿佛胡乱摇曳的枯草。苟社教看清了这是村里的东海妈。东海和苟社教一般大,十年前带着媳妇去广东一带打工再也没有回来,一点音讯都没有,留下他妈领着两个孩子捡拾垃圾为生。endprint

苟社教从车里下来,叫了一声嬷嬷。东海妈艰难地站起来,背明显佝偻了许多。她眯缝着眼睛看着苟社教,辨认了半天方说:“是社教啊,我娃回来过年了!”

苟社教说:“东海两口还没有消息?”

东海妈叹了一声,说:“狗日的不知道死哪里了,爱回来不回来。”说着,眼睛却不自觉地向公路上瞭了一眼。

苟社教心里酸酸的,说:“您放心,他们会回来的。”

苟社教觉得自己的话既空洞又乏味,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便转移话题道:“年货都准备好了?”

东海妈抹了抹似乎被风吹出来的泪水,笑道:“过啥年哩,富人过年,穷人过难。年前来了几个领导,说是慰问,送了一袋面,又给了二百块钱,过年绰绰有余了。”

苟社教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二百元还不够一些人抽两盒烟,年前物价飞一般地涨,如何能过个年,还绰绰有余?忙從钱包拽出三百元钱,塞到了东海妈手里。东海妈却执意不要,说好娃哩,你每次见了我都给钱,这样下去还过不过,你又不是开银行的。又说:“钱我就不要了,明天你帮帮忙,让嬷嬷烧头炷香行不行!”

苟社教诧异道:“啥是个头炷香?”

东海妈道:“明天不是接爷吗,爷接回来要烧香,第一个人烧的香就是头炷香,听说灵验的很呢,烧了说不定东海两口就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你是接爷的头,就让嬷嬷烧头炷香吧!”

苟社教说:“没麻达,就让你烧头炷香。不过,钱你还是拿着,东海是我兄弟,我孝敬你老人家也是应该的。”

这时候,手机“嘟嘟”地响了两声,苟社教一看是清清的短信,问他到家了没有。他忙回道:刚到村口。

清清“哦”了一声,说,自己照顾好自己,想着我。

苟社教“嗯”了一句,然后熟练地删掉了和清清的所有短信。

东海妈手里捏着钱说:“我娃是个忙人,快忙去,别在我这里耽搁工夫。”

进了村,往南一拐,再往东一转,就是苟社教家所在的六组了,孔庄人称作小城里。原来孔庄过去四围都有寨墙,苟社教家所在地又有城墙和寨子隔开,自成一个小天地,故名小城里。寨墙在公社时代就被挖倒了,墙土垫了各个生产队饲养室的牛圈,小城里自然裸露在外,只能徒有其名了。

小城里呈丁字形,分南街、北街和西街,说是街,其实就是三条破烂不堪的土巷,村里人就分居在三条土巷的两边。三条街的交汇处有一棵大槐树,听老人讲,大槐树栽植于明朝,是老先人从山西洪洞大槐树下迁到这里时栽下的。大槐树树身足有三个人的怀抱粗,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让人望而生畏。这些年,大槐树已被孔庄人视为神树用铁栅栏圈起来,一些人常常爬在树下烧香磕头,嘴里念叨着大槐树快显灵,保佑他们家如何如何。树枝上也挂满了红布条,苟社教每次回家只要看见大槐树,不知怎么着就想到了头上插满鲜花的刘姥姥。

刚拐进西街,只见大槐树下围着一圈人,圈中央几个人正在敲锣打鼓。苟社教的心随之也欢快地跳了起来。

到了大槐树跟前,见一个穿着脏兮兮鸭绒衣的人蹲在一边,苟社教一看,不是别人,却是胜利。他的心不觉又有点伤感。胜利只比他大两岁,却看着像一个猥琐的老头。想当年胜利也算村里的一个人物。初中毕业时,一些好学生给老师送点心,胜利一想,便也给老师送了一包,说是天鹅蛋。老师一见高兴得有点自得,心想连胜利这样调皮捣蛋的学生都给他送礼,他当这个教师也算得上成功。可打开一看,里面哪里是什么天鹅蛋,分明是驴屙下的圆粪蛋。老师的肺差点被气炸,把情况告诉了老书记。老书记一听气红了眼,脱下鞋赶着胜利满村跑,惹得村里人追着看热闹。眼下苟社教无论如何无法把这个老头和当年那个捣蛋鬼联系在一起,他叹了一声,摁下玻璃,大声说道:“胜利哥,在这里凑热闹啊?”

胜利抬起头瞟了苟社教一眼,眼里却全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他没有回答苟社教的话,头又埋在了两腿间。

苟社教有点尴尬,脸微微有点烧。

正在敲鼓的昌盛见状回过头对胜利说:“社教叔给你说话哩,你耳朵被驴毛塞住了?”

苟社教奇怪地看了昌盛一眼。

胜利抬起头不耐烦地说:“敲你的鼓去,咸吃萝卜淡操心。”说完,头又埋在了两腿间。

昌盛愣了一下,尔后抡了抡手里的鼓槌说:“多亏你是我大,要不我真把你的头当鼓敲了。”

周围的人哈哈哈笑了起来。

胜利翻着白眼唉了一声,小声咕哝道:“头顶有神明呢!”

苟社教赶忙开着车往南街驶去。

到了家门口,红霞正站在门口张望,见苟社教从车里下来,埋怨道:“咋才回来,家里快乱成一锅粥了。”

苟社教边往家里走,边没好气地说:“说的邪乎的,多大的事就成一锅粥了!”

红霞说:“你舅来了。”

“来了就来了,又不是没来过。”苟社教停住了脚,“得是又来借钱?”

苟社教舅保娃是村北头三组人,常年带着两个儿子在九龙山一带挖石头。外表上看保娃老得就像个舅,实际上才比苟社教大四岁,他家的小儿子海龙还没有苟社教儿子大。大儿子天龙快三十了,还没有找上媳妇。原计划给女儿喜喜找个象,多讨要些彩礼,给儿子讨媳妇,没想到喜喜出门打工时和邻村一个小伙子好上了。保娃死活不同意,喜喜却不管不顾,去年年前干脆跑到了男方家。苟社教拜年时,保娃躺在炕上不起来,脸蹙得像个烂核桃,说是没脸见人。苟社教说,现在都啥年代了,你还管这些事,由他们去吧,生那个气干啥。保娃忽地从炕上坐起来,脸红脖子粗地说,由他们去?他们去了天龙怎么办?还有海龙呢。让我上树上捋去?树叶不是钱,更不是媳妇!苟社教吓了一跳,赶忙说,慢慢来,慢慢来,到时候紧了我给你拿点钱。保娃一听看了苟社教一眼,然后又倒在了炕上。后来,经人多方说和,男方家给了一万元,保娃才同意了这门婚事。然后弄了几件嫁妆,随便把喜喜打发了。现在莫不是给天龙找下了媳妇,手头紧真的来借钱?苟社教想。endprint

红霞撇了撇嘴说:“借钱不借钱我不知道,喜喜又惹下事了却是真的。”

“啥事?!”

红霞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苟社教家前面三间平板房,中间对檐六间厦房,后边两间伙房。南边平板房的一角立着一架辘轳,下面是一口水窖。孔庄人靠天吃饭,每家都有这么一口水窖。平板房北边隔了一间屋子,成贵老汉就住在这里。苟社教在父亲的房门前停了一下,然后下决心般地揭开了门帘。屋子里成贵老汉正坐在炕沿上叹气,保娃坐在土炕旁边的椅子上吃旱烟,一脸的苦相。

见苟社教进来,成贵老汉翻了一眼,然后扑通一声像一口袋玉麦倒在了炕上,手脚并用拉上被子蒙住了头。

苟社教看着舅苦笑了一下,走过去趴在父亲头上说:“大,你咋了吗,身上不舒服?”

成贵老汉背对着儿子,一声不吭。

苟社教掏出事先準备好的两千元钱,塞到成贵老汉的枕头底下,说:“大,大过年的,你就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行不行!这是两千块钱,你想吃个啥,买个啥,尽着心就行,只要开心就成。”

成贵老汉呼了一口气,仍然不语。

保娃说:“哥,不是我说你,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娃多好啊,一掏就是两千。你到孔庄打听去,谁家娃有这么孝顺,要知足哩!”

又对着苟社教说:“也不能全怪你大,钱有时候也不解决问题呢。想想,你大现在也不养牛,也不养猪,你又不让他种地,当然,他也干不动了,你妈又不在了,他虽然吃得好,穿得暖,可心里的泼烦谁知道?你是忙,可再忙也要抽时间看看你大,和他说说心里话,钱咱能挣完?”

苟社教点着头又掏出五百元钱递给保娃,说舅说得是。

保娃伸出满是被石头磨成黄茧的手接过了钱,却说:“看你,又给我钱。”又说,“不过,舅这一次不是来向你哭穷,舅心里瞀乱得很,是来和你商量事。”

苟社教皱了皱眉头:“又有啥事?”

“羞先人哩!”保娃朝着门口方向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原来,喜喜结婚时已经怀孕,过门不几天就显怀了。她女婿耐不住寂寞,便和邻居一个大他五岁的媳妇眉来眼去。那媳妇老公在外面打工,如此两人就勾搭上了炕。时间一长,村里人都知道了,就喜喜蒙在鼓里。

一个多月前的晚上,喜喜女婿说她去打牌,迟迟没有回来。喜喜肚子有点不舒服,便上了趟茅房。孔庄人的茅房都建在大门口。喜喜刚蹲下,只听邻家的铁门“吱吱呀呀”地拉开了,紧接着听见她女婿压着嗓子说:“花花嫂,你快回去吧,小心凉着。”

“咋又叫嫂子,刚才叫什么来着,炕上一套,炕下一套,嫌我老?”

听声音好像是隔壁的花花嫂,喜喜的头发唰地奓了起来,她顾不上擦屁股,提起裤子站了起来。

喜喜女婿“嘻嘻”地笑了两声,“顺口了,一时改不了。谁嫌你老?瞧这奶子,又大又嫩,十八岁的女子都没有你来劲呢。咦咦,疼,疼,捏疼了。你放手,让我再吃一口奶。”

“回家吃你老婆的去,她的比我嫩。”

“快别腌臜人了,你是个天,她是个地,如何能和你比?”

“那你快点,别让人碰上了。”

“嗯嗯……”

喜喜肺快要气炸了,她闪身从茅房里出来,只见花花靠在门口的槐树上,头高高仰起,脸朝向天,嘴大张着,嘘嘘地出粗气。她女婿两手掀起花花的衣服,嘴噙着白花花的奶子正“吧唧吧唧”地吃得香。喜喜眼前一阵黑,大喊了一声,流氓,我日你妈呀,然后冲两人而去。

两个人先是吓了一跳,待清醒过来,喜喜女婿一把推开花花,说你快进去,把门关了,外面发生多大的事都不要开门。边说边转过身对着扑上来的喜喜就是一脚,喜喜站立不稳,倒在了地上。

当晚,喜喜回了娘家。天龙听了事情经过便欲和海龙去找喜喜女婿,喜喜却死活不让去,说我的事你们不要插手。天龙骂了一声羞先人咧,也就不管了。

过了几天,喜喜的气消了一大半,心想只要女婿来认个错,保证今后不再和花花那个老骚货来往,她就就坡下驴,跟他回去过日子。肚子里的孩子在一天天地长呢!可半个月过去了,女婿没有闪面。一个月过去了,女婿连个电话都没有。喜喜坐不住了,嘴里说回去找女婿算账,心里却越发没有个底。

保娃觉得这样下去的确不是个事,便腆着老脸来找女婿,一者指教指教他,二者让他把喜喜接回去,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嘛,何况喜喜还怀着他的娃呢。不想,女婿却一点也不认茬,头拧得像个歪头,说,你是谁,我不认得你,更不认识什么喜喜还是悲悲。

保娃怒火中烧,极力压着性子说,你看这娃说的啥话,你不认得喜喜,那你今年和谁结的婚?喜喜肚里的娃又是谁的?

喜喜女婿阴阳怪气地说,我和什么喜喜还是悲悲结婚了?你有什么证据?有结婚证吗?

保娃这才想起当时婚事办得仓促,没顾上领结婚证,说是过后再领。他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喜喜女婿却说,你不是爱钱吗?这样多好,你还能再卖一次女子,反正我不会再要她,一万元也不要了,权当弄了几回高价小姐。

保娃坐不住了,“咚”地站起来向女婿扑去,旁边人一见,赶忙像抓犯人似地扭住了他的胳膊。保娃气得眼睛直往外凸,呼呼地像牛一样地出粗气。

回去给喜喜一说,喜喜“哇”地一声哭了,说狗日的没良心,当年把我哄得天花地转,而今碰见个老妖精就翻脸不认人了。你不要我了,连你的娃都不要了吗?

把娃打了去,生下来也是个白眼狼!保娃吼道。

喜喜翻了她大一眼,说这是你说的话吗,好赖是一条命呢。要打你打去,我不去。

“你说现在咋办吗,你见多识广,给舅出出主意!”保娃眼巴巴地看着苟社教。

“社教哥,咋回事吗?大伙都等着你商量事,你回来了却不闪面,竟然坐在这里说起了闲话。”苟国宝一把撩开门帘,冲进来气呼呼地嚷道。

苟社教笑着说我听我舅说话哩,这就过去。endprint

“有啥说的,先商量大事。”

保娃不乐意了,说:“我的事是小事?”

“接爷的事大还是你的事大,你说?”苟国宝说。

保娃愣在了一边。

从父亲房子出来,见红霞在窗下支愣着耳朵听屋子里人说话,苟社教没好气地说,去准备两个菜,我和大家喝两杯,边喝边谈。红霞翻了他一眼,说,用得着你言传,早都端上桌了。苟社教哦了一声,说那你帮我送送舅。红霞小声嘟囔说我还要包饺子呢。

苟社教和红霞住在北边厦房。一揭开门帘,一股劣质烟草烟雾便滚滚而来,苟社教下意识地用手在面前扇了扇。见苟社教进来,屋子里有三个人站了起来,两个年龄大的仍然坐着吸烟,但眼睛转向了苟社教。定睛之下,苟社教看清两个坐着的老人正是老书记和申老师,三个站起来的人却是和他一般大或者比他小的同辈人。苟社教赶忙掏出口袋里的“中华”烟,给每个人散了一支,然后示意站着的人坐下,说对不起,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

屋子里的人嘴里啧啧着,说没事,没事,待在家里也没事。

苟国宝却不满地说,还久等?是等急了,等怕了。又說,多亏了红伟年前回来了,要不明天孔庄接爷的事不知道让人家咋失笑呢!

苟社教问红伟是谁。老书记说就是北头拴柱家的老三,小时候叫个猪咬。苟社教“哦”了一声,想起来了。

两岁多的时候,红伟要拉屎,拴柱便把他放在猪圈里,让他拉下来让猪吃。拴柱平日里都是这么做的,按他的话说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刚一拉,猪便闻到了味道,急急地跑过来,一口吞了下去。红伟有点好奇,便撅起屁股,低下头,从裆下去看猪,适好把牛牛露了出来。猪以为好东西又下来了,便伸出嘴咬了一口……

这件事虽说对红伟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却成了孔庄和附近几个村的笑料,好事者还给红伟起了个绰号,曰“猪咬毬”,为了隐晦点,简称“猪咬”。小时候,红伟倒也不大在乎这个绰号,年龄大了,该说媳妇了,他才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女方家一听说他的绰号,自然要打听是咋回事,待知道原委,便怀疑他的东西有问题,婚事随之告吹。几次下来,红伟急了,脸红脖子粗地说,我叫红伟,不叫猪咬,狗才叫猪咬。又赌咒发誓说自己的东西没有问题,不信你试试。说是说,却不能掏出来让人家看,更没有人和他试,反过来还被人家说成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婚事越发没有了着落。红伟无计可施,脚一跺,走了,还说一辈子也不回孔庄这个猪窝了。

“现在的猪咬不是猪咬了,是真正的红伟了!”苟国宝叹道,“据他说,离开孔庄后,他在尧山闭关修炼了一年,突然之间就开了天眼,什么天文地理,阴阳八卦,易经风水,麻衣神相,统统不在话下。一下山随便给人算了几卦,你猜怎么着,对,该发财的发财,该升官的升官,该避难的避了难,神了!红伟这下子火了,人们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一夜之间就成了苟大仙,不但一般人请他,一些大老板甚至县里、市里、省上的领导都把他请去算卦,看风水,有的人出手很大方,一掏钱就是四位数。不几年,红伟便阔了,不但在县里买了房,还找了个城里女人,生了个儿子。这不,年前他带着女人和儿子回来了,坐的还是大奔,那叫一个衣锦还乡!”

申老师叹了一声,说:“这世事……”

苟国宝瞟了申老师一眼,继续说:“咋了?人家红伟出了名,发了财,却没有啥架子,还说要为家乡做点贡献。听说村里今年要接爷,他顺手给了我一万元,说村里让他干啥他干啥。我们几个人一商量,就给他封了个副主任。这几天可把他忙扎哩,这不,刚才他又去找锁娃说舞台和唢呐的事了。社教哥,这事没有来得及给你汇报,你可不要往心里去。”

苟社教听着苟国宝的话,心里将信将疑,却说:“没事,你们看着办,我就是个挂名主任,有了这个红伟,我正放心了。”

正说着,却听外面有人嚷嚷道可把苟总盼回来了,这下我们有主心骨了。

苟国宝说,说曹操,曹操到。

一会儿,门帘掀开了,一个人伴随着冷空气哗地闪了进来。看见苟社教,那人浮上满脸的笑,两只手长长地伸出来,急急地赶了过去。苟社教一见,忙站起来,也伸出了手,却是一只。

三只手随即握在了一起。

那人晃着手臂说:“苟总,您大福大贵,可还记得在下?”

苟社教见来人留着小平头,背有点驼,一双小眼睛在他脸上转来转去,一时怎么也把他和那个“猪咬“联系不在一起,却说:“说的啥话,你不是那个……红伟吗?”

红伟一脸的受宠若惊,却不好意思说:“社教哥,你可是孔庄头一个有钱有脸的,难得你还记得兄弟。”

苟社教抽回自己的手,笑道:“乡里乡亲的,说什么钱呀,脸呀的。听说这几年你也把事弄大咧?”

红伟摇了摇手,说:“哪里哪里,如何能和你比,不过混碗饭吃而已。”

苟国宝不耐烦了,说:“别弄得伟人见面似的没完没了,和锁娃说好了没有?”

红伟说急什么急,先让我仰两口再说。说着,抓起桌子上的酒瓶,咕嘟嘟地往嘴里灌了两口。

申老师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酒杯在面前搁着,就不能文明点。

红伟没有理会,抹了抹嘴,说:“锁娃狗怂难缠得很,吹一场非要两千块不可,好说歹说降到一千五,却说舞台费用另计,五百元,最后还是两千块。”

“狗日的不是胡来吗,平时才八百啊!”老书记愤愤地说。

红伟点了一支烟,说:“他说这可是过年,人家公家人假日值班三倍的工资呢,我才要了两倍半。”

“接爷还要龟仔?”苟社教疑惑地说。

“说的啥话?”申老师瞟了一眼苟社教,仿佛在打量外星人,“接爷是多庄严的事,龟仔、秦腔戏、社火、焰火都要上,总不至于咱们几个人把爷抬回来搁在什么地方了事?”

“大伙的事,锁娃也好意思要钱,嘴还张得那么大,吃人啊?”苟社教自言自语道。

“唉,现在的人似乎和钱结了亲,干啥都要提钱,没有钱天大的事就两个字:免谈。就说这次接爷吧,原想说公益事大伙都会争先恐后,可找谁谁都会说钱。自乐班的戏几乎没人看了,就剩下自乐了,可张口就是每人一天一百元,另加一人一条毛巾,一块胰子,一盒‘美猴(香烟)。还说这就是接爷,搁其他事无论如何都不干。”苟国宝愤愤地说。endprint

“那这样接爷的花销可就大了!”苟社教心里有点毛躁,感叹道。

“问题不大,羊毛出在羊身上。”苟国宝摆了摆手说,“还是红伟有头脑,提出了接爷的新理念:市场运作。”

“啥是个市场运作?”苟社教又陷入到云里雾里。

“好哥哩,你都是大老板,能不懂啥是个市场运作?”红伟眼睛一眨一眨地,笑着说,“龟仔、戏班、焰火、拖拉机、小车、抬轿搭台的不是都要钱吗,让你一个人全包自然不是个事,咱就把接爷的事包装起来,在关键环节走市场的路子。譬如说烧头炷香吧,谁都想先烧,咋办?你知道拍卖吧?对,就是谁出的钱多,谁烧头炷香,然后以此推之烧二炷香、三炷香,等等。”

老书记、申老师长长地唉了一声。

苟社教心里觉得如此接爷多少有点搞笑,却没有说什么。忽然,他想到了东海妈求他的事,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样说我拿的钱最多,头炷香应该是我的了?”

苟国宝又摆了摆手说:“社教哥,你就不掺和这个了。我们已经考虑了,正因为你拿的钱多,接爷的会场便设在小城里的大槐树下。至于头炷香嘛,就按红伟说的办,交给那个什么……市场。”

苟社教不好再说什么。

大伙边说边喝酒,不经意间已经到了十点。此时春晚已过半,朱军和董卿已经显出倦意,却仍然笑容满面,侃侃其谈,带领全国人民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大伙又议了议明天的分工,决定苟社教和申老师、苟国宝去九龙庙请爷,老书记、苟宏伟在村里迎爷,然后就散了。

红伟却没有走,一边吱吱地喝酒,吃烟,一边东拉西扯地和苟社教聊。

苟社教便没话找话地说:“你咋就成了阴阳先生,真的就那么神,官员、老板都相信你?”

红伟眨了眨眼,似笑非笑地说:“有一句流行语你肯定知道。”

“啥?”

“你懂的!”

正说着,一个小孩进来了。小孩约莫十岁左右,瘦兮兮的,脸苍白,一双眼睛出奇地大。苟社教不知怎么着就想到了小萝卜头。

苟社教正想问谁家的小孩,来找谁,红伟却说这么晚了,你跑来干啥?小孩说,这么晚了,我妈让我来找你。红伟说,不看我忙着吗?苟社教笑道,媳妇不放心你哩,赶快回吧,红伟摇着头笑道,城里人都这样,把人关心的泼烦。说着,便领着孩子走了。

送走红伟,红霞吊着脸说:“你大还不吃饭,咋办,总不至于饿到明年吧?”

苟社教说:“明天的饺子包好了?”

红霞翻了苟社教一眼,说早都包好了。

苟社教想了想,说:“咋办,叫秀芝婶吧!”

恍恍惚惚睡了一晚,翌日六点左右苟社教就被鞭炮声炸醒了。他翻身起来,按照习惯先去翻手机,但见“信息”中已有86条未读短信。他打开信息,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却全是新年祝福,内容也千篇一律,有的竟然一模一样,一看就是应付差事。这样的信息苟社教昨晚十二点前就发了。每年他都不愿意发这样的信息,觉得没多大意思。但每年到了年三十,他却不自觉地去发,似乎不把这些短信发出去,一年的任务就没有完成。好在现在的手机先进了,一按“群发”,任务立即完成。手机把人们的距离拉近了,却不知不觉间成了虚伪的工具,无形中把人们的心拉遠了。苟社教在心里叹了一声。

忽然,一条异乎寻常的短信闪了出来:

震天的鞭炮声,越发衬托出屋子的冷寂。新的一年又要来了,我心里好害怕。好想好想做个梦,梦里你来到了我身边……可睁开眼,却连一条应付的短信也没有!

苟社教一看手机号,果然是清清。平日里苟社教害怕红霞翻他的手机,就没有存清清的手机号,而是牢牢记在了心里。苟社教有点内疚,昨晚他只想着给别人发短信,回短信,却把清清实实在在忘记了。他看了看旁边还在熟睡的红霞,然后用右手食指在手机屏上写道:

实在对不起,昨天太忙了。放心吧,我的心永远在你那里!

很快,手机“滴滴”地响了两声,红霞随之翻过身,醒了,说:“大半晚的不睡觉,干啥吗?”

苟社教赶忙把手机握在手里,极力淡淡地说:“睡不着,看看微信,你睡吧。”

红霞嘟囔了一句,又转身睡去。

苟社教赶忙去看短信,却只有七个字:

收到!谢谢!我睡了!

苟社教心里热乎乎的,眼睛有点潮。多好的女人啊!他想。

其实,苟社教也多次想过和红霞离婚,和清清结婚。可这个念头刚一闪现,父亲固执的面孔,儿子鄙夷的眼神,红霞过去茹苦含辛的身影便一股脑儿地出现在眼前,瞬间便把那个念头驱散得无影无踪。他羡慕那些和他一样的暴发户换老婆的决心和速度,却怎么也学不来人家的做派,他想大概他身上的所谓农民意识已经根深蒂固,再有钱也是一个农民!

一阵又一阵密集的鞭炮声在村里响起,天也在噼噼啪啪的响声中慢慢地亮了。苟社教本还想再躺一会,却感觉肚子有点不舒服,只得爬了起来。匆匆到了门外,才想起自家的茅房早已拆了,便想着父亲这几年够难的,吃饭没人做,衣服没人洗,说话没人听,上茅房也没有个地方,搁谁心里能不窝火?

忙忙往前走了几步,见一家门墙已经倾圮,院子里垃圾遍地,枯草丛丛的老宅子,苟社教忙捂着肚子冲了进去。宅子里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苟社教找了个避人处赶忙蹲了下去。一阵轻松后,他随意打量起这个地方。这是孔庄人家里称之为“房间”的地方,也就是城里人所说的客厅。屋顶靠墙的地方已经坍塌,露出了一片奇形怪状灰白色的天。墙壁斑驳陆离,糊墙的报纸、年画从墙上揭起,却没有脱落,被风一吹,嘶啦啦地乱响。地上堆满了垃圾,夹杂着人畜粪便,让人感觉像进了茅房。苟社教心想这是谁家吗,咋破败成这样?忽然,他看见北边墙壁的正中悬挂着一张木牌匾,牌匾上“節孝联芳”四个大大的行书很是醒目,右侧的小字写着“恭贺母亲田大人八十寿辰”,左边的小字写着“儿苟三奎苟四奎孙苟天才苟天宝苟天成仝叩首公元一九九二年九月十一”。苟社教“哦”了一声,想起了这是三伯和四伯当年的家。endprint

三伯和四伯是三爷的两个儿子。苟社教从来没有见过三爷,只见过牌匾上称作田大人的三婆。听村里老人说,三爷过去做过生意,发了多少财说不清,但当年盖的这所院子可是在孔庄摇了铃。后来,不让做生意了,三爷无事可干,竟然忧郁成疾,一命呜呼,丢下三婆和三伯、四伯孤儿寡母相依度日。三伯、四伯相继成亲后,谁都不愿意搬出老宅,人前里说是孝敬母亲,暗里却是听人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谁守着谁兴旺。三婆去世后,借口没有了,两人心里都藏着心事,谁也不愿意先搬出去,就那么干拧着。四伯儿子大学毕业后,接走了四伯老两口,四伯却不说把地方留给三伯,而是用几把铁锁锁上门,以示自己的主权。三伯的房子越来越破烂,却无法进行翻修,几年后只得给两个儿子重新申请了庄基地,任凭老宅这块所谓风水宝地经受风雨,自生自灭。但让苟社教想不通的是,三伯、四伯为啥没有带走这块牌匾,这可是当年他们孝敬老妈的凭证啊!

苟社教叹了一声。尽管肚子仍然不舒服,他还是提起裤子,匆匆离开了这里。过去皇上把上茅房叫出恭,他觉得在这里出恭多少有点不恭。咋说这里也是个家啊,而且是他当年仰望之大家。尽管这个家已经衰败,正在散发腐败的气息。

天已大亮,村子一览无余地裸露在眼前。虽然是新年,但除了一些家门口多了两绺红纸,看不出村子有什么新气象。相反,不知是因为雾霾从城里跑到了乡下,还是燃放鞭炮的缘故,村子上方弥漫着灰蒙蒙的气体,仿佛一扇碾盘,重重地压在苟社教的心上。九龙山影影绰绰的,似乎陷入到了云雾中。应该是个晴天,但太阳似乎有点不高兴,迟迟不肯露脸。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苟社教打小就喜欢过年下雪,越大越好,觉得这才像过年的样子。如果晴空万里,太阳高照,心里反倒觉得疲塌塌的,年过得也寡淡无味。他感觉孔庄大部分人都和他的想法一样。小时候有一年过年,太阳晒得人心里毛毛的,父亲耷拉着头坐在大槐树的树根上发呆,苟社教在一旁站着。胜利一跳一蹦地过来了。看见苟社教的帽子,他哈哈笑得弯下了腰,说快来看,鬼子,日本鬼子进村了,八格牙路。苟社教的帽子是妈缝的,是不怎么正规,却也不至于让他变成了日本鬼子。苟社教脸上过不去了,嘴里骂胜利你大才是日本鬼子呢。搁平时打死他也不敢骂胜利,胜利外号可是狼娃子,打人敢下死手。今天父亲在,他觉得有靠山。可胜利似乎没有看见大槐树下的苟社教父亲,径直扑上来,一脚踹倒了苟社教,又踏了几脚。苟社教哇地一声哭了,边哭边去看父亲。成贵听到哭声似乎清醒过来,他忽地站起来,两步跨到苟社教跟前,狠狠地踢了他两脚,然后转过身走了。苟社教一下子止住了哭,他茫然地看着父亲的背影和胜利惊愕的表情,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从那一天起,苟社教不再戴帽子,而且暗暗发誓,以后要挣大把的钱,买一笼子帽子,年年换着戴。却没有想到,等他发了财,天气却一天天变暖,根本用不着帽子了。

大槐树下已经搭起了舞台,远看就像一座小庙,几个老人正站在下边看稀奇。苟社教走过去,见三伯也在其中,忙笑道:“三伯,过年好,还说一会给您拜年去呢。”

“你不是刚才给我拜过了吗?”三伯一本正经地说。

苟社教愣在了一边。

三伯曾经在村剧团唱过戏,却扮演的不是《智取威虎山》中的栾平,就是《十五贯》里的油葫芦,或者《苏三起解》里的崇公道一类的人物,说话自来有戏剧味道。

“剛才谁进我家老宅了?”三伯提醒苟社教。

苟社教明白过来,脸顿时火辣辣烧起来。

“听说今年接爷你是事头?”三伯似笑非笑道。

“谁拿钱多谁自然是事头,社教是孔庄的大款,应该的,应该的!”一个老人吸溜着鼻子说。

“没有个啥,都说接爷能给村里带来好运,所以嘛,这个钱我就替大伙掏了。”苟社教很慷慨地摆了摆手。

“挤个毬!”三伯喀喀咳嗽了两声,把一口浓痰吐在舞台下,“钱装在自个腰包才是实在的,弄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有屁用。社教,不要有两个钱,勾子(屁股)后面的口袋便冒烟——烧包。”

苟社教心想今年那么困难,我还要白拿一笔钱接爷,不说能给村里带来什么好处,单就给本家长了脸也应该听两句好话嘛。现在倒好,打肿脸充胖子,还被人说成了烧包。但他不敢和三伯犟,只得笑了笑,赶忙拧身离开了。

进了家门,红霞正撅着屁股扫地。苟社教小的时候,妈常说大年初一可不敢扫地,这一天扫地,扫掉的不是灰尘,是全家人一年的钱财呢。这些年苟社教已经忘记了妈的话,可今天不知怎么了,他的心头突然有一种不吉利的感觉。他瞪了红霞一眼,没好气地说:“说了多少次了,咋过年还扫地?”

红霞头也没抬,继续扫着地,说:“昨晚来了那么多人,家里快成猪圈了,不扫一会来人了咋下脚,你以为我爱扫?”

苟社教心想红霞说得也对,却不肯退步,便梗着脖子说:“我说了一句,你就还了一老笼。赶紧煮饺子,一会人来了,咱还没有吃饭,让人背后笑话。”

“用得着你说,正烧着水呢,操心的命。”

正说着,伙房里传来滋啦啦的声音。红霞扔掉笤帚,转过身,往伙房跑去。她的腰身已显臃肿,说是跑,其实比走快不了多少。

老了!

苟社教心里突然涌上了一种歉疚,他觉得有点对不起红霞。前多年家里穷,红霞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一门心思想着把日子过上去,一句怨言也没有。那时候他常常想,等有了钱,一定要对红霞好,让她好好享几年清福。这些年终于发财了,虽然在钱上他对红霞放得很开,心里却似乎离她越来越远。特别是和清清在一起后,他几乎很少和红霞有房事。进城后,红霞受周围环境的影响,也开始注意打扮了,时髦衣服买了几身,“三金”也有了,电视上广告的化妆品也抹了,可越打扮,越衬托出她的土,似乎她身上的土味已经根深蒂固,再怎么掩饰也无济于事。哪像人家清清,身上随便披一块布,头发随意一挽,脚上趿拉着拖鞋,都让人感觉那么舒心,那么浪漫,那么有味道。小时候,苟社教看村里剧团演《铡美案》,很是对陈世美的忘恩负义深恶痛绝。现在,他常常想自己是不是也是陈世美,如果是陈世美,是不是也应该被世人唾弃?想到这里,苟社教吓了一跳,两只脚不自觉地向伙房走去。endprint

刚吃罢饭,老书记、苟国宝几个人便来了。

苟国宝兴奋地说:“还是人家红伟有能耐,这么大的事让人家摆布得像耍猴似的,咱们就坐在这里喝茶,吃烟,当八贤王。真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年红伟要不被猪咬,他顶多就是个民工,村里的事他能弄个啥?说起来他还要好好感谢那头猪呢!”

大伙一听哼哼地笑了几声。

老书记滋溜溜喝了一口茶,头也不抬地说:“这算个啥,当年我组织农田基建大会战,几百人排着队开进地里,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那摊场,那气势现在的年轻人连想都想不出来。”

苟国宝笑道:“那是,那是,那时候您老是孔庄的毛主席,大手一挥,一切自然风卷残云。”

老书记吐了一口痰,说:“就像做了个梦,眨眼间三十多年过去了。农业社刚散的时候,一个个高兴得见了我连眼也不翻一下,好像是我拖了全村人的后腿。现在好了,竟然敲锣打鼓要接爷保佑了!”

苟国宝正色道:“好叔哩,可不敢胡说。接爷是大伙口头话,官面上咱们搞得可是九龙文化艺术节。”

忽然,“嗵嗵”的锣鼓声骤然从村里响起。苟社教有点坐不住了,但看其他人,却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依然稳稳地坐着吃烟,喝茶。孔庄把红白喜事上帮忙的人叫相奉,苟社教这时候看着这些人就像相奉。他赶忙淡定了一下,极力做得和其他人一样不露声色。

一会儿,红伟一阵风似地进来了,说:“好了,好了,万事俱备,请各位乡贤准备接爷!。”

大伙儿慢吞吞站了起来。正欲往出走,却听有人说申老师,申老师还没有来。苟社教这才注意到果真没有见申老师。

苟国宝气呼呼地说:“这老汉,平时总说别人不守时,今天这么大的事,他倒端起来了,我去叫他。”

老书记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他可能去不了了。”

大伙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把眼睛集中到老书记脸上。

老书记吸了一口烟,慢条斯理地说:“还不是他孙子的事。听说他孙子媳妇天不明就领着娃走了,说是坚决不过了,谁挡也挡不住。现在他们一家人不吃不喝,正躺在炕上赌气哩。想想,搁谁还会有心思接爷?”

话音刚落,申老师铁青着脸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老书记吃了一惊,说:“申老师,你家里不是……”

申老师摇了摇手,很庄严地说:“啥话都不说了,接爷!”

一阵惊心动魄的鞭炮声后,接爷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苟社教没有参与接爷的组织,自然没有想到场面竟然如此的热闹。

队伍前面是一台小型面包车,车的后门揭开了,一个表情木然的小伙子从后车座上回过头,抱着一台摄像机对着行进着的队伍,另有几个小伙子或扛着摄像机,或举着照相机在队伍前后左右奔走着,几条狗吐着舌头如影随形地跟在他们的后面。

胜利提着一面锣走在最前头,走两步,“噹”地敲一声。他的脸上挂满了笑,让人觉得他似乎不是去接爷,而是去接亲。他的身后走着四个人,排成两行,一行两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条两米长的棍子。棍子中间红,两头黑,应该是唱戏的道具。不知道是因为觉得自己就像戏里的衙役,还是第一次走在了人前里,四个人脸上都带着自嘲般地笑。他们后面是锣鼓队。鼓很大,无法抬,但下面却装了轱辘,两个人用绳拉着走。鼓身漆成血红色,中间用黄漆写着“文化惠民工程”。铙、锣、镲子等家伙跟在后面。敲锣打鼓的人统一着装,一色的黄,头上包着英雄巾,仿佛一群古代的武士。

锁娃嘴里噙着唢呐,谁也不看地跟在锣鼓队后面,他的脸颊一胀一瘪,吹得很卖力,似乎想和锣鼓队比高低。但听了半天,苟社教方听清他吹的是《好日子》。锁娃的唢呐是祖传的,他大得得当年没赶上好形势,出门一揽事就被老书记发现,不是扣工分,就是挨批斗。到了锁娃一切都好了,人们也舍得在红白喜事上花钱,锁娃的钱便流水般地挣,是孔庄率先致富的几个人之一。但钱越多,锁娃心越狠。开始他揽到事,都要邀请乡里其他吹鼓手和他一起干,钱自然要被人家分走一大块。后来,他把全家人都教成了,而且进行了创新,把洋鼓洋号加了进去,成立了孔庄一带独一无二的红白事乐队。这样,方圆十几个村的红白喜事全让他包揽了。今天,他一家人都出动了。他和大儿子吹唢呐,二儿子和女婿吹长、短号,两个媳妇两手敲挂在脖子上踅筛般大的洋鼓,老婆碰铃,女儿拍镲子,看着很是好笑,仿佛他一家人正在摇头晃脑地自乐。但更让苟社教莫名其妙的是,鎖娃的右胳膊还挂了一个漆皮斑驳的手提包。他好奇地问苟国宝,申老师在一旁没好气地说,还能干啥?他这个人会干啥?收礼嘛。苟国宝说,锁娃每次吹龟仔,事主家的亲戚都会给香烟、毛巾、被面子,甚至钱,东西多了身上装不下,他便买了这个包,挎在了胳膊上。苟社教说,今天也会有人给他东西?苟国宝笑道,习惯了,改不了了!

接下来是接爷的主队。申老师走在前头,一脸地肃穆,似乎要去完成一件无上庄严的大事。他的身后是一顶轿子,由昌盛四个精壮小伙抬着,便是接爷的轿。但孔庄人不把它叫轿,叫神楼子,简称楼子。苟社教、苟国宝等四人走在神楼的两边,应该是爷的护卫。苟社教一时想到了过去娶媳妇的轿子,觉得自己就像嘴边有个痦子的媒婆。他有点好笑,差点就要笑出来,但想到这样很不严肃,会侮辱神明,害了全村人的事,赶忙紧咬着牙,抿着嘴,越发一脸的神圣。

后面又是锣鼓喧天的锣鼓队,最后面是自乐班。

出发前,苟社教见三伯站在自乐班里,觉得让一个老人爬山不合情理,便对三伯说,您老年龄大了,就不上山了,有我们年轻人在,保证把爷顺顺当当请回来。三伯一听斜了他一眼,依然面无表情的站在队伍里。苟社教以为三伯年龄大了,耳朵有点背,没有听见他的话,或者没有听懂他话的意思,便上前拉了拉他胳膊,提高声音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三伯却一把摔掉苟社教的手,气呼呼地说,你啥意思?我年龄大了,有多大?再大能有爷大?站在一边的苟国宝见状赶忙捅了苟社教一下,笑道,别管了,人家是去挣一百块钱,你不让去,不是要老汉的命吗?endprint

苟社教摇着头苦笑了一下。

接爷的队伍长龙般在村里缓缓移动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在每家门口炸响,硝烟四处弥漫,最后和尘埃氤氲在队伍的头顶,村子上空似乎布满了云翳。呛人的气息迎面扑来。苟社教张了张嘴,酝酿着想打一个痛快的喷嚏,但看到申老师努力想挺直的腰板,只得极力忍住了。

终于出了村,只见道路两边停了一排三轮车。队伍一下子乱了,人们“哗”地散开,忙忙地奔向三轮车。待苟社教、申老师、苟国宝以及昌盛几个抬着神楼子到跟前时,三轮车上已经挤满了人。申老师气得脸煞白,呼呼地喘粗气,忽然看见锁娃一家人占了一辆三轮车,锁娃正悠哉乐哉地坐在车厢边吃着烟,便怒冲冲地说:“你一家咋爬上三轮车了?”

锁娃一愣,说:“奇了怪了,我一家咋就不能上三轮车?”

申老师两手半握,顶在两边腰上说:“你家是来挣钱的,应该自己来带车,吃汤水不拿手帕算个啥?”

锁娃举起手里的烟头,狠狠摔在地上,提高声音嚷道:“你这是啥意思,腔子痒了挠脊背?我挣钱咋了?一没偷,二没抢,用得着你来数落?有本事管好自己家的事。”

申老师气得圆睁着眼,手指着锁娃你……你……你的说不出话来。

锁娃仍然不屈不挠:“我咋了,你觉得我不行我还不去了。”说着吆喝一家人就要往车下跳。

苟社教见状赶忙拦住锁娃,说:“啥话都不说了,都怪我没有把事安排好。不管咋说,先把爷接回来再说,碌碡推到半坡了,总不至于让它再滚下去吧?”

苟国宝回过头大声说:“大伙都挤一挤,委点屈腾出几个位子让锁娃叔家的人坐上。接爷不能不抬神楼子啊,爷又不会自己走到孔庄。”

车上的人一听屁股不自觉地往前挤了挤,锣鼓队坐的车上有几个人也坐在了鼓面上。锁娃家的人一看,只得下了这辆车,分别挤上了其他车。苟国宝指挥昌盛几个抬轿的把神楼子抬到空出来的三轮车上,又和苟社教把申老师扶上车,接爷的队伍便在一阵震耳欲聋的柴油机轰鸣声中出发了。几条狗跟在三轮车后面跑了一程停下了,眼望着三轮车后面随风摇曳的尘土,吐着舌头不知道人们去干啥。有几条狗依然欢快地跟在三轮车后面。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露了出来,不知道是刚进入春天,还是雾霾的影响,一副晕晕乎乎的神色。阳光也似乎被稀释成了清水。冷风扑面而来,苟社教的牙齿“嘚嘚嘚”地敲击起来。两旁的麦田一蹦一蹦地扑过来,瘦瘦的麦苗在风中瑟瑟着,就像一个个无人关怀的孩子。苟社教的心随着三轮车的蹦跳沉了下去。

约莫半小时后,三轮车队穿过一个小村庄,蹦蹦跳跳地进了九龙山。周围倏然间阴森了许多。道路两边的山仿佛和人们开玩笑似的七拐八拐,一会儿威严地逼过来,一会儿又远远地避到一边,让人的心也一会儿逼仄,一会儿舒展。在孔庄看九龙山光秃秃的,一抹地黄,到了跟前却见满山的土石上匍匐着枯萎了的雪草,正在冷风中颤抖着。

苟社教上过无量殿,却没有去过九龙庙,自然对眼前的景色充满了好奇,很有点应接不暇的感觉。忽然,道路两边乱石狰狞,铺天盖地,大的似牛,小的似卵,石头后边隐约可见一个又一个洞口。苟社教心想洞里莫非就是九龙庙,如此还真是别有一番洞天。但三轮车却没有停的意思,继续吼叫着向山里蹦去。路两旁的石头越来越杂乱,洞口也越来越多。苟社教捅了捅身边的苟国宝,大声问这些洞是咋回事,是不是县上正在开发九龙山景区?

苟国宝听了哈哈大笑,说你进城当了大老板,还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结孔方兄了。告诉你,那些洞子都是挖石头留下的。

苟社教仍然困惑不解。

苟国宝便说:“你也知道,咱们这里除种地外,也没有什么可发财的门路,一些人便盯上了九龙山。县上和乡上说石头是国家资源,不能滥采乱挖。村里人不敢明挖,便偷着挖。打洞自然是最好的办法了。老鼠不是靠打洞和人捉迷藏吗?时间长了,洞口越来越多,里面也越来越大。我真的担心有一天九龙山会轰然倒下,像洪水一样把山跟前的村子抹了。这些年采石头也不知死了多少人,上面的人也多次来检查,但采石的人却有增无减。有啥办法,还不是是因为穷嘛!”

苟社教“哦“了一声。他很想进洞里看看,但考虑到要接爷,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申老师叹了一声,说:“九天娘娘住在山上,一个个却整天挖她的墙角,还要求娘娘保佑发大财,可能吗?唉,都是狗日的钱惹的祸!”

坐在对面车帮上的昌盛笑道:“可没有钱,毬事也干不成啊!”

没有人接昌盛的话。

一座山横在了面前,前行的路没有了,三轮车只得停在了路边。大伙儿从车上下来,一面伸胳膊伸腿,一边嚷嚷着颠散伙了。苟国宝安排锣鼓队和神楼子在山下等着,然后和申老师、苟社教带着唢呐队、自乐班沿着一条像蛇一样的路向山上爬去。

气喘吁吁爬上一个平台,又转了几道弯,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只见两座平缓的山像一本打开的书显现在面前,上面生长着一片深绿的松柏,在灰蒙蒙的天际下和满目苍凉的山石中露出一种卓尔不群的气象。深绿色的下面相连着一座用石头垒起来的平台,平台的边沿插着一杆杆五颜六色的三角旗,空虚中露出一片黑色的屋脊。

申老师站住脚,两手叉腰,自言自語道,九龙庙到了。

苟社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停住步仰望着眼前的景象。

等人们都赶上来了,苟国宝让大伙排好队,他和苟社教、申老师打头,唢呐队和自乐班依次跟在后面,吹打着《南无阿弥陀佛》,缓缓地向那一片深绿处走去。

又爬了一段坡,终于上到了平台。平台大约村里人家一个院子大,空旷的地上散落着或圆或方的础石、长方形供桌及断了的碑石。近山处左右对称着两座破烂不堪的石屋,圆形门洞上面分别用毛笔歪歪斜斜地写着“钟楼”、“鼓楼”。两“楼”中间的山脚下,也就是两山相连的地方怀抱着一座房屋,房屋小三开间,土墙青瓦,小而矮,就像山里没有脱贫人家住的地方。屋门的上方悬一匾额,上书“九天圣母”,两边墙上用毛笔写着一幅对联,左边是“清泉石上流”,右边是“明月松间照”。屋前矗立着一棵参天古柏,古柏遒劲挺拔,苍翠葱绿,伸出的枝干恰似一盘盘姿态各异的苍龙。endprint

苟社教有点失望,心想这大概是世上最寒碜的庙了。但他没敢把这种感觉表露到脸上,而是学着申老师的样子,一脸庄重地向前走去。

古柏下面立了几个穿新衣的人,可能是山下来烧香的,一个个好奇地打量着接爷的队伍。快到庙门前时,庙门里走出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这人留着小平头,上身穿一件旧羊毛衫。羊毛衫黑底白花,穿在他身上有点不合身,就像村里老人穿着娃们退下来的西服一样看着别扭。所不同的是他脖子上挂着一串粗大佛珠,让苟社教分不清他是和尚还是道士。接爷队伍到了门前,这人右手大拇指压下,其他四指伸直举起来,微微躬了躬腰,说:“申老师,你们到了,阿弥陀佛。”

申老师赶紧双手合十,说:“汪师傅别来无恙,阿弥陀佛。”然后回过头对苟社教说,“你是主任,下来由你主持事。”

苟社教吓了一跳,忙说:“不行不行,我啥都不懂,咋样弄一点都不知道,还是您老主持吧。”还有一点他说不出口,他已经内急的憋不住了。上山的时候,他已经憋开了,见其他人站在一边背过身掏出东西很爽快地哗哗,他也很想这样做,但看到妇女们掩着嘴嘻嘻地笑,他只好忍住了,心想忍一会到了庙里再解决问题。现在他一门心思想着这件事,顾不了其他。

申老师倒没有推辞。只见他从苟国宝提的塑料袋里拿出一把香烛,点着,走到古柏的正南面,恭恭敬敬地鞠一躬,把香烛插在树下的香炉里,往后一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苟国宝忙也跪了下去。苟社教一看只得也跪了。后面的人随之扑扑通通跪倒了一大片。

锁娃滴滴呜呜的唢呐声在空旷的山中寂寥地吹响了。

从地上爬起来,申老师又从苟国宝手中的塑料袋里拿出一把香烛,双手擎着向庙右边走去,大伙儿齐齐跟了上去。来到一间低矮、狭小形如鸡窝的瓦房前,只见瓦房下面凿出几级台阶,台阶下面显出一泓清冽的泉水。泉水上面小供台的墙壁上用毛笔写着:九娘神泉之位。申老师把香插在供台上的香炉里,拣了一处地方,颤颤巍巍地跪了。苟社教和苟国宝却没地方跪,只得退了出去。到了外面,人们都跪在了地上,苟社教见状忙闪到一边。

急速扫视了一遍周围后,苟社教没有找到厕所。他赶忙转到庙后边。庙的后墙与山相接。山很平缓,上面杂陈着枯草、断枝、塑料袋、破报纸以及风干了的大便。苟社教不好意思在庙墙脚下小解,便忙忙向坡上跨了几步,一边走,一边解裤带,然后哗哗哗地把内存抖搂了个干净。

系好裤,苟社教回过头向山下瞭望,见对峙着的两架山连连绵绵逶迤而去,眼尽处似乎又合在一起,融入到灰白的天际之中。九龙庙蹲踞在这里,似乎面对着悠悠的寂静和虚无。不知怎么着,苟社教突然有一种飘飘欲飞的感觉,但很快又被庙前的鼓乐声唤醒了。他心想,假如那一天累了,烦了,这里还真是一处躲避纷扰的净地呢!想到这里,他旋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去看,一眼从密密麻麻的的短信中拣出了清清的来信:

睡醒了,梦里却全是你,睁开眼,却什么也没有,只有偌大的房子包围着我。你也太无情了,连个短信都没有,回到老家就把我忘了吗?家里很热闹吗?

苟社教烦躁起来,觉得清清有点做作,似乎无病呻吟。他用食指飞快地在手机屏上划了“就那么回事”几个字,然后匆匆向庙前走去。

锁娃的唢呐队已经不吹了,几个人坐在庙前边的台基上吃烟。自乐班正在庙门前,忙忙碌碌地摆着家伙什。见苟社教过来,申老师翻了他一眼,回过头说:“现在唱神戏,然后接爷。把事弄紧凑点,让爷知道孔庄人的诚心,全身心地跟咱走。”

一阵锣鼓家伙响过后,自乐班的演员们两手插在上衣兜里,吸溜着鼻子,曳长脖子卖力地唱开了。苟社教小时候爱看戏,晓得唱得是《杨门女将》《苏武牧羊》《黑虎坐台》和《香山还愿》。

坐在古柏树下的三伯坐不住了,站起来说我给爷来一段《三娘教子》中老薛保的唱段好不好。旁边有人忙说这是接爷呢,不是教训人,你还是算了吧。三伯听了把眼一瞪,说那我就来一段《荒郊义救》,我总不能白来吧。大伙一听没有说什么。三伯向司鼓点了下头,司鼓便懒洋洋地敲起了快板鼓点。三伯耍了个鬼脸,念道:

我,我,我是一个穷光蛋,

整天都在大街上轉。

养活我的有三件宝:

铺盖木棍筷子碗。

木棍能打狗,

碗筷一日供三餐。

想睡觉了把铺盖一展,

斜躺顺卧随我的便。

虽是这几样烂家产,

可我还靠它将这地球转圈圈。

这些年,我下过乡,逛过县,

在大街小巷经常转。

……

唱完戏,申老师吆喝大伙站起来,四个人一排,排了几排站在庙门前,然后他在前,苟社教和苟国宝在后,进了庙。锁娃的唢呐队又滴滴呜呜地吹起了《南无阿弥陀佛》。苟社教觉得锁娃吹得很好听,他有一点被融化了的感觉。

庙里面有点局促,刚跨进门,苟社教眼睛一片模糊,只看见面前神座上有三个神像,中间大,两边小。他心想中间的应该是爷,不觉肃然起敬。转眼又一想,爷塑得如此魁梧,不说神楼子没有上来,就是上来了也搁不下,如何把爷接走呀?

正胡思乱想间,只听汪师傅说道:“接爷的香各人烧各人的,不能吃大锅饭,要不爷不高兴呢。”苟社教这才看见汪师傅站在神座的左边,右手伸直,大拇指摁下举在胸前,左手拿了一个筷子,面前搁了一个似罄的铁器,正眯着眼瞅着他们。苟社教没有听懂汪师傅的话,只觉得好笑。他避开汪师傅眼睛,看着申老师,看他怎么做。

申老师从案上拿起一支香,在蜡烛上点着,右手捏着,左手掌平托着,转身面对门口,鞠了个躬。又把香竖起来,两手举着,转回爷的面前,鞠躬后插在香炉里,然后作了个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头。汪师傅手里的筷子随着申老师磕头的节奏当当当地敲在了罄上,他的头随之一伸一伸地点了三下。磕完头,申老师却没有起来,他从口袋中掏出一百元钱,两手捏着塞进了面前的功德箱。汪师傅一看,又当地敲了一声罄。endprint

苟社教心里“哦”了一声。

苟国宝照着申老师的做法也烧了一支香,也往功德箱里塞了一百元钱。

苟社教学着他俩的样子烧完香,但放进功德箱的却是三百元钱。他知道放一百元绝对不行,正如别人给他儿子发一百元压岁钱,他必须给人家娃发二百元甚至更多。因为按村里人的话说“他是挣钱的”。

烧完香,汪师傅从神像旁边转到前面,说现在接爷,说着从爷的脚下抱起一个东西高高地举了起来。苟社教这才看见爷的脚下还有一个小泥像,这才是今天要接的所谓爷。

申老师从汪师傅手中接过爷,抱在怀里,一脸凝重往门外走去。苟社教、苟国宝赶忙跟了上去。门外鞭炮齐鸣,鼓乐喧天,仿佛神仙正从天上飘来。胜利“咣”地敲了一声锣,昂首挺胸向前走去。锁娃腮帮憋得像个猪尿泡,领着唢呐队紧随其后,其他人顺次跟了上来。

忽然,汪师傅从庙里赶了出来,大声喊道:“可别忘了初五送爷啊!”

三伯笑着拍了拍汪师傅的肩膀,说:“放心,到时一定把香火弄旺,让你舒舒服服过一年。”

下山时,申老师把爷交给苟社教,苟社教忙伸手去接,却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旁边的人惊叫起来,脸吓得煞白。苟社教紧紧抱住爷,长嘘了一口气。

苟国宝给山下的锣鼓队打了个电话,一会儿,山下的锣鼓排山倒海般地擂响了,回荡在空旷的山中,就像满山遍野炸石头放炮的轰隆声。

下了山,申老师接过苟社教怀里的爷,小心翼翼地放进神楼子里,又指挥昌盛几个把神楼子轻轻抬到三轮车上,接爷的三轮车队便在震天响的锣鼓声中返程了。跟来的几条狗跑到了前面,跑一段停下来向后面张望一眼,似乎它们比人还急。

约莫离村子一里地,苟国宝指挥接爷的人从三轮车上下来,按来时的队形排好,吹吹打打地向村子走去。

到了村口,老书记和红伟威风八面地站在最前边,后面黑压压拥着拉着横幅,打着各色旗子,穿着锣鼓服、秧歌服、社火服的村民,一个个像长颈鹿似地正伸长脖子往村口瞅。红伟怀里抱着一个用红纸糊了的箱子,正对人的一面用黄漆写着“功德箱”三个字。见接爷的队伍进村了,老书记举起的右手像刀一样往下一劈,立时,不知道有多少面锣鼓轰轰烈烈地擂开了。一边空地上的鞭炮同时被引爆了,一百响、五十响、三十响的炮仗一个个争先恐后鸣叫着向天上飞去,又啪啪啪地炸开了,分离了的纸屑像雪一般向人们头顶撒了下来。孔庄一霎时被噼里啪啦的声音和缭绕的烟雾淹没了。

忽然,苟社教看见十多个人跑进了正在炸响的炮阵中。东海妈带着两个孙子也夹在其中。苟社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用紧张的眼神询问旁边人,旁边人却一脸麻木,似乎内心正沉浸在接爷的神圣中,根本无暇顾及其他。苟社教又把眼光转向鞭炮阵中,只见那十几个人正忙忙地抢占地上炸过的炮墩。有的炮墩尚没有燃尽,还在迸跳着红红的火星,但却被他们抱在了怀里。东海妈不知被谁推倒了,两条腿半屈着离了地,嘴里大声嚷嚷着什么,两手却紧紧搂抱着还冒着烟的炮墩子。苟社教终于明白了他们抢炮墩子是为了卖钱,心里一阵凄凉,赶忙把眼光收了回来。

昌盛几个抬着神楼子过来了,老书记和红伟走进了接爷的队伍。神楼子前面成了三个人,老书记在左,申老师在右,红伟抱着功德箱居中。三个人都一脸的神圣,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红伟更是脸上红彤彤的,似乎太阳惨淡的光芒全聚焦在了他脸上。队伍有条不紊地向村里走去,站在路两边的人依次跟在了接爷后面,打旗的打旗,敲锣鼓的敲锣鼓,跳秧歌的跳秧歌,耍社火的耍社火……接爷的队伍宛如一条花花绿绿的长龙向村里蜿蜒而去。狗们也汇合在了一起,兴奋地在队伍的两边蹦跳着。经过一些家门时,有人跪在神楼子前,红伟心领神会,忙端着功德箱走过去,待主人往功德箱里塞几十元甚至上百元时,他便大声喊一声谁谁谁多少钱。也有人磕了头没掏钱,而是在轿杠上拴一条大红被面子,红伟却不喊,有时还很不耐烦地说,快点,快点,都不看几点了。穿着旧执法服的西村哈牟很是大方,他先是给功德箱里放了二百元钱,又让老婆在轿杠上搭了一条红毛毯,然后拆开一盒软中华给每个人发。队伍经过了村里的每条街巷,见爷磕头的人越来越多,队伍只好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正午已過,方到了小城里像庙一样的舞台前。

昌盛几个把神楼子抬到台子上,申老师请出爷,毕恭毕敬地放到台子正中央的供桌上,老书记、红伟、苟国宝几个把早已准备好的苹果、橘子、柿饼以及一盘红萝卜丝,一盘花生米、一盘粽子依次递给申老师,申老师又恭恭敬敬地摆在了爷面前。昌盛几个下台后,苟社教、红伟、老书记、申老师、苟国宝等筹备组成员成雁翅形分坐在神楼子两边,准备迎接各组接爷人员入场。锁娃的唢呐队站在舞台一边,一直滴滴呜呜地吹,却似乎有气无力,或者说力不从心。敲鼓的倒也罢了,吹唢呐和洋号的基本上只有一个在吹,另一个在歇,一会儿,另一个又吹,这一个又歇,似乎在接力赛般地在努力完成使命。

首先入场的是村里的总仪仗队。前面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羞羞答答地端着毛主席画像,后面两个小伙子用竹竿扯着一条大横幅,上面绣着四个白色大字:重振雄风。旁边有两个女孩各自举着一面锦旗,上面的内容却分别是“四化楷模”和“文化先锋”——让苟社教多少有点好笑。再后面便是森林般举着的旗子。

各组的队伍入场了,先是一个女的举着标示组名的牌子,然后又是横幅或牌子,内容不外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敢为人先”、“恩赐人间”等诸如此类的流行语。紧接着便是锣鼓队、秧歌队和社火表演。秧歌队一色的女人,大多上了年纪,很少有大姑娘,甚至小媳妇;锣鼓队却是男人居多,也有女人夹杂其中,却不害羞,敲打的甚是夸张,吸引了人们的眼球;社火表演五花八门,高跷、旱船、跑驴、大头娃一应俱全,似乎每个组都把压箱底的绝活翻出来了。六组表演的大头娃娃戏翠柳更是活灵活现,令人浮想联翩,惹得周围的人指着大头娃娃几乎笑晕。苟社教看见扮演翠柳的是秀芝婶,扮演大头娃娃的却不知道是谁,便也跟着笑。待表演完毕,大头娃娃的头套摘下来后,他才发现不是别人,竟是父亲成贵,脸一时红到了耳根,赶忙低了头。endprint

昨晚,秀芝婶来了后,不知道给父亲说了什么,父亲竟然吃了两碗羊肉饺子。苟社教心里虽有点怀疑,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红霞洋洋自得地瞄了他一眼,好像在说怎么样,我没有胡说吧。他翻了红霞一眼,却无话可说。今天父亲的举動又一次透露出无可辩驳的信息,苟社教真的无语了。他想不到当年那么严肃,坚守“男女授受不亲”的父亲竟然变化如此之大。是妈走了后他受不了寂寞,还是他也接受了新思想,准备搭上人生的末班车?但无论怎样,苟社教已经不准备干涉父亲的事了,他觉得他应该让父亲走的更远,毕竟他还有清清,再对父亲的事心不甘,情不愿,那只能是只许儿子放火,不许老子点灯了。

入场式一结束,红伟站起来走到舞台中央挺立着的话筒前,对着话筒吹了两口气,然后拉长声音说道:“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兄弟姐妹,各位亲朋好友,各位善男信女,大家过年好。孔庄首届九天圣女文化艺术节现在开始。首先请著名企业家,文化艺术节筹委会主任苟社教先生向九天圣女致辞,大家热烈欢迎!”

苟社教一愣,这才想起昨天申老师交给他的那张纸。他摸了摸上衣里面的口袋,见那张纸还在,忙掏出来,向话筒走去。按说苟社教也算见过世面,这几年他在好多大场面上都讲过话,有时候还滔滔不绝。可今天不知怎么了,他的两手甚至两条腿竟然慌慌地颤抖起来。这可是他在孔庄正式场合上第一次露脸,要在前些年这样的事如何能轮到他?苟社教深呼吸了一下,极力稳定住情绪,然后照着纸上的字念道:

“维公元二零一六年岁次丙申正月初一,孔庄村苟社教偕全体村民虔诚之心,奉俎豆之仪祭于九天圣母之神位前曰:

岁尾年首,瑞气升腾。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八方客止,彩幡迎风。祈福纳祥,趁势而行。

捐资献计,各尽其能。祭拜圣母,民众心声。

九天圣母,久负盛名。姿容美妙,法力无穷。

胸怀正义,韬略精通。人间苦难,侧耳倾听。

除暴安民,扶助英雄。心慈功高,玉帝敕封。

吾乡建庙,始于大清。境幽路僻,九龙山中。

泉水清冽,草木葱茏。香火盛时,拜者潮涌。

光阴流转,难觅旧踪。今祈圣母,慈佑众生。

年年岁岁,五谷丰登。万事如意,百业俱兴。

翁媪延寿,子孙有成。圣母恩德,永记心中。

鲜花酒果,以示其诚。世代祭祀,长沐高风。

伏维尚飨!

尽管苟社教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却还是念得有点结巴。有几个字他不认识,只得随机应变念了偏旁部首。如俎他念着了“且”,媪念着了“温”,飨念着了“食”。好在台下没有人认真听,听也听不懂,这才没有出现笑话。但他分明听见申老师在后面“唉”了一声。

下来开始烧头炷香。

红伟刚宣布完烧香的规则,东海妈不知道啥时候已经上了台,正晃晃悠悠地要往下跪,红伟和苟国宝赶忙拉住了她,说:“嬷嬷,你这是干啥吗?大伙儿正忙着呢,你就不要添乱了。”

东海妈一脸的迷茫,说:“看这娃说的啥话,我来烧头炷香,咋就给你们添了乱?”

红伟不耐烦地说:“我刚才说话你没有听见?头炷香不是谁想烧就能烧,要看谁心里最有爷。”

东海妈赶忙说:“那还用说,我心里最有爷哩,这几天我做梦都想着给爷烧头炷香,做梦都看见东海两口子回来了。”

红伟说:“话谁都会说,问题是怎样知道谁心里最有爷呢?这必须看实际行动。”

东海妈疑惑道:“咋样算实际行动?”

红伟说:“我刚才说过了,谁给爷的香火钱多,谁烧头炷香,然后二炷、三炷、四炷,一直往下,懂了吗?”

东海妈好像明白过来,赶忙撩起衣襟,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条折叠得齐齐整整的手帕,抖抖索索地拆开,捏起里边仅有的两张百元钞票和几张脏兮兮的毛票,说:“不就是要钱吗?给,全拿去!”

红伟说:“这不行,必须经过竞价才能决定结果。”

苟社教实在看不下去了,说:“这样吧,一会竞价我出最高价,然后让嬷嬷烧头炷香。”

“这不行!”红伟斩钉截铁地说,“谁竞价谁烧香,不能转让,事先定好了如何能变?再说就因为你拿得钱多,才把爷的神位供在了小城里。头炷香你就不要凑热闹了,有钱也要守规则嘛!”

苟国宝也说红伟说得对,没有规则不成方圆,不能意气用事,否则都乱套了。

东海妈一看情况,只好颤颤巍巍地向台下走去,一边走一边撩起衣襟擦拭脸上的泪水。

苟社教脸火辣辣地烧,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头炷香竞价开始了。

红伟在台上喊道:“我出五百块香火钱。”然后,眼睛瞅着台子下面的人群骨碌碌地转。

台上台下的人面面相觑,弄不懂红伟葫芦里装的啥药。苟社教也心里嘀咕:“他想把香火钱往上轰?可钱再多也到不了他口袋呀。莫非他也想烧头炷香?他整天走南闯北地当大仙,还需要爷保佑?”思想一时云里雾里地不着边,只好耐着心往下看。

见没有人应答,红伟又喊了一声:“五百块,还有比这高的吗?没有了我烧头炷香了。”

人们终于反应过来,有人忙忙地喊:“我六百。”

“我八百。”又有人喊。

“一千。”红伟眼也不眨地说。

“一千二。”

“一千三。”

……

“两千。”红伟举起两个手指头,在空中摇了摇,一副势在必得的神态。

申老师叹了一声,脸上已有愤懑之意。老书记咕哝道,这是弄啥哩吗,咋变成这了?然后咝咝咝地狠吃开了烟。苟社教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了头脑。唯有苟国宝脸红通通地,激动得两眼放光。

有人颤着声喊道:“两千一。”

又有人喊:“两千二。”

“两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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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红伟咬着牙,斩钉截铁地吼了一声。

会场顿时鸦雀无声,似乎被红伟的声音镇住了。

红伟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布满血丝的眼睛向台下环视了一周,慢条斯理地说:“还有没有往上抬的?有没有?没有了吧?没有了是这,”他回过头对着锁娃说,“锁娃叔,你给咱来一曲《好人一生平安》,我要给爷烧头股香了。”

“等一等,等一等!”有人边大声地喊,边急急地往台上走。

大伙惊奇地去看,不是别人,却是西村哈牟。

哈牟一到台上,就掏出软中华给每个人发。红伟却不接,失急慌张地问:“哈牟叔,现在最急的是烧头股香,不是烧中华。你啥意思吗?想往上标价就报个数。”

哈牟笑嘻嘻地说:“我也三千。”

红伟笑了,说:“叔,你咋不懂下(读ha)数,啥是个竞价?就是谁出的价高谁就是老大。我已经三千了,你必须比我高才行。”

哈牟却说:“我不报,你多高我多高。我家老三说了:‘眼下咱身份不同了,村里的事要积极参加,但不能过,不能让村里人背后戳脊背。娃现在是科长了,大小是个领导,比不得咱这些乡棒子,说话有水平着呢,我能不听?”

红伟哭笑不得,说:“可不能弄两个头炷香嘛,那样还叫头炷香吗?你愿意烧这样的头炷香?”

哈牟手伸进帽子里面,挠了挠头,有点害羞地说:“我无所谓,只要是头炷香就行。”

红伟还想说什么,申老师不耐烦了,说:“我看行,咋不行?娃娃考试都有并列第一的,并列头炷香还是头炷香,有啥不行的?”

老书记眯着眼,微微点着头,谁也不看地说,我看行。

苟国宝虽然没说话,头却点得像鸡啄食。

红伟一看只能这样了,嘴里没好气地咕哝了一句弄的毬事,然后掏出一把钱交给苟国宝。哈牟一看忙撩开执法服,慌慌张张从里面口袋里摸出了一把钱,也交给苟国宝。苟国宝手指头舔着唾沫先点了红伟的钱,又点了哈牟的钱,然后一手捏一沓钱,高高地举起,大声说:“苟红伟,三千。管哈牟,三千。头炷香开烧!”

锁娃的唢呐队分立在爷的两边,吹起了《好人一生平安》。申老师递给红伟和哈牟一人一支香,两人两手捏着,在蜡烛上点着,高举着在台上转了三百六十度,插在了爷面前的香炉里。然后退后一步,长长地作了个揖,双膝一弯,跪了下去。哈牟不知道是紧张、激动,还是因为穿着执法服长,膝盖落地的瞬间只觉头重脚轻,人一踉跄,头差点撞到地上。旁边不知是谁吭地一声笑了,又赶忙用手捂住了嘴。红伟跪得倒也沉稳,可跪下去后头埋在两手间,迟迟不肯起来,搞不清是在祷告,还是思想着什么。老书记拍了拍他脊背,他方清醒了似的,身子抖了抖,慢慢爬了起来,却一脸的泪水。

锁娃用胳膊肘碰了碰哈牟,说我给你吹的可是《好人一生平安》,也不说表示一下。哈牟忙掏出剩下的半盒中华烟,交到锁娃伸出来的手里,说应该的,应该的。红伟却拿出五十块钱,交给锁娃,然后用袖口摸了一把脸,神情庄严地走到舞台中间,继续主持接爷仪式。

接下来竞价第二炷香。

不知是累了,还是烦了,苟社教头一时嗡嗡乱响,腰也疼,腿也酸,心里想着有张床躺着就好了。忽然,他看见父亲和舅舅保娃站在台下右角向他频频招手,他不知出了什么事,忙向台下走去。

刚到台下,保娃一把拉住他,几乎要哭了地说:“社教,弄下烂子了,家里倒了两三个,你快去看看吧!“

苟社教有点不耐烦,说:“啥事吗?正在举行接爷仪式,我能走?”

成贵老汉不愿意了:“快别羞先人了,这叫接爷?我看是卖猪,卖驴,卖牲口呢,都不怕爷恼了把孔庄翻个过?你舅家出了恁大的事,你不管谁管?这里能人那么多,离了你地球还不转了?”

父亲的话听着不顺耳,却不能说没有道理。苟社教想了想对舅说,好吧,我们走吧。离开会场时,却见东海妈坐在一边发呆,稀疏的白发乱糟糟的,一脸的怅惘,夹杂着难以言说的痛苦和失落。苟社教心里一阵内疚,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忙忙地走了。

不知道是累了,困了,还是对人做的事没了兴趣,几条颜色各异的狗耷拉着眼皮,或低着头,或把头搁在伸直了的前腿上,无精打采地卧在人群的后面。苟社教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它们身旁经过时,心里多少还有点害怕,总怕它们扑上来给他一口,可它们却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幻化成了一尊尊雕塑。

地面上掠过一股风,五颜六色的鞭炮纸屑胡乱滚动起来,仿佛随波逐流的纸船。

苟社教又感觉到了早春特有的丝丝寒意。

路上,保娃说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孔庄这地方有个讲究,女娃结婚后年三十不能在娘家过,说是不吉利。保娃昨晚从苟社教家没有讨到主意,回家后一个劲地唉声叹气,不停地嘟囔着羞先人哩,不知哪里把脚走了,弄下这号丢人事。都大年三十了,女子还待在家里,还挺着大肚子,这个家不败才怪呢。喜喜听不下去了,抬起屁股就往门外走。她妈跳下炕,扑上去抱着她说,黑漆半夜的,你往哪里跑嘛,你要气死你大吗?喜喜哭着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能去哪里,我回家啊,我不信回去他还能把我赶出来。保娃听了一愣,然后摆了摆手。喜喜妈不知道老汉是啥意思,便放开了手。喜喜头也不会地走了。

翌日,保娃家刚吃过饺子,喜喜哭着回来了,眼睛肿得像烂桃子。她妈忙问咋了,喜喜只是哭,就是不说。保娃急了,跺着脚说,有啥话你就说嘛,事情都成这了,还有啥不能说的。喜喜便说,她回到婆家后,女婿不在,说是打麻将去了,其实又去花花家鬼混了,直到第二天午饭时才回来。一见她回来了,他一句话没问,却问你是谁,跑我家干啥来了?喜喜说,我是谁你不知道?不知道了问我肚里的孩子。女婿冷笑道,那是谁的杂种,我懒得问,你从我家滚出去。喜喜急了,扑上去抓他,却被他一把抓住头发,像拉牛一样地拉了出去。喜喜一看没辙,坐在没人处哭了大半天,只得又回了娘家。

天龍一听火了,说狗日的欺人太甚了,老子今天非教训他不可,说着吆喝上海龙走了。保娃当时也在气头上,便没有拦他们。一个小时过去了,天龙两个没有回来。又过了一个小时,他们还没有回来。保娃急了,便也去了女婿家。到了女婿家门口,见围了一摊人,上去一看,只见天龙倒在地上,头上正在流血,海龙站在旁边哭。一问才知道天龙弟兄俩赶来时,人家早有准备,见他们气汹汹地要进门,喜喜女婿抡起手里的锄头向天龙的头上砸去,天龙扑通一声,像一口袋粮食倒了下去。保娃一听气急败坏,转身就往女婿家扑去,到了跟前门却紧紧地关着,他用拳头使劲地捶门,里面连一点响动也没有。旁边便有人说,算了,和那个二毬能讲个啥理,赶紧把娃拉回去看病是正事。保娃听人家说得在理,只得长叹了一声,借了一辆架子车和海龙把天龙拉了回去。endprint

进了舅家,天龙头上缠着白纱布正躺在炕上呻唤,妗子和喜喜坐在炕沿上嘤嘤地哭。苟社教过去摸了摸天龙的头,问了问情况,不知说什么好。

保娃说:“这回算把人丢大了,脸都快成勾子(屁股)了。社教,你见多识广,给舅拿个主意,咱们是去狗日的家里闹,还是向上面报警,事情总不能就这样过去吧?”

天龙停住呻唤,凶狠狠地说:“报什么警,你们不要管,等我好了,就去把那个狗日的灭了。现在先把喜喜拉到医院,把她肚子里的娃做了。”

“谁敢!”喜喜跳下炕沿,两手抱着肚子嚷道,“娃是我的,做不做我说了算,娃惹你了,打你了,你和他过意不去?”

天龙气得呻吟起来,说:“那你赶快从家里滚出去,你不顾脸,我们还要见人呢!”

“走就走,我也不想活了。”喜喜说着拔腿往外走,她妈赶紧拉住了她。

保娃叹了一声,说:“世事咋变成这了!”又问苟社教说,“你说这是咋回事吗?”

苟社教无言以答。他也搞不清这个年咋就过得一塌糊涂。

从舅家出来,回到接爷会场,烧香仪式已经结束,自乐班正准备唱安神戏。看见苟社教,红伟一脸的亢奋,埋怨中满是显摆地说:“好我的哥哩,你把这么大的摊子丢下跑哪里去了?你都放心得下?整得兄弟屎壳郎撑桌子,只有翻白眼的份了。好在一切都入了渠了,你这个大主任可要好好慰劳慰劳大家。”

苟社教打了個哈哈,说,那还用说,早上出门时我已经给红霞打了招呼,估摸着凉碟子现在已经上桌了。

苟国宝也一脸的成就感,却做出一副见怪不惊的样子说,都去都去,这么大的事做得这样齐整,应该好好庆祝庆祝。

红伟嬉皮笑脸道,都去都去是啥意思,孔庄两千口人都去?只怕社教哥有这个钱,没有那么大的地方呀。

苟国宝推了红伟一把,去去去,你还真想着吃大户啊。

申老师却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说着转过身一晃一晃地走了。

十一

进了家门,红霞果真已经准备好了,且说,大刚才回来了,说他有事,不在家吃饭了。苟社教不自觉地想到了秀芝婶,脸一时悄悄地烫起来。为了掩饰窘迫,他忙招呼大家入席。

桌子上竖三盘,横三盘摆了九盘凉菜,除拍黄瓜、凉拌莲菜、黄豆芽外,其他诸如烧鸡、腊牛肉、五香驴肉、猪头肉等都是在渭北超市买的成品。苟社教皱了皱眉。这些年,他在酒店吃腻了大鱼大肉,便常常想着妈做的小菜和面食。可自从妈走了后,他就再也找不到过去那种感觉了。红霞虽说也是农村人,也努力学着妈做饭的法子,但苟社教就是吃不出那种滋味。就说豆角吧,妈就在开水锅里煮一会,捣点蒜,淋几滴菜油,倒些许柿子醋,不咸不淡,不硬不软,就像当年孔庄秋天飘荡着的柿香味,让他有一种微醺的感觉。还有茄子,妈把一个大茄子放进灶火,翻动几次,过一会儿掏出来,嘴里吹着气,灵巧地扒掉烤黑了的皮,在案板上啪啪地一剁,砸点蒜,淋几滴菜油,倒些许柿子醋,灰白色的茄子泛着黄黄的菜油,看着就馋人……

想到妈,苟社教心里一时又酸酸的,还有点涩,感觉就像妈当年酿的柿子醋。

“嫂子,红伟在你家吗?”

“在,在,正准备喝酒呢。”

一个柔柔的女人问话声和红霞热情洋溢的答话声打断了苟社教的思绪,他把眼睛瞟向屋门口,适好一个稍矮,稍瘦,脸色苍白的女人撩开门帘进来了。苟社教觉得女人和昨晚来叫红伟的男孩有点像,便去瞅红伟。

红伟果真站了起来,却不耐烦,说:“咋了咋了,有啥事吗?”

女人白了红伟一眼,说:“我看娃和你在一起没有?”

“他跟着我干啥,又不是我的影子。”

“可他不在家啊,饭都做好了,还不见人!”

“大过年的,他想逛就让他逛去,管那么多干啥,孔庄又不是威虎山。回去回去,没看我忙着呢。”

旁边人也附和说,是啊,是啊,咱们这里过年都让娃放开耍,爱啥时回来就啥时回来。你就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待女人低头走了,有人戏谑红伟说,你还真像小娃的牛牛,越动越硬了,骗了个城里媳妇,不好好捧着,含着,还当着人面吆五喝六的,扎毬势哩。红伟笑道,打出的媳妇揉出的面,孔庄的传统我不敢忘呢。大伙儿哈哈笑着骂红伟胡吹牛。

苟社教端起一杯酒,站起来说:“承蒙大家信任,让我担任这次接爷的……主任。事实上我就是挂了个名,事情都是大伙干的。但不管咋说,接爷的事还是很圆满的,啥话都不说了,我敬大伙一杯酒。还是那句话,今后有用得我社教的地方,说一句话就行。”说完,仰起脖子,吱溜一声喝掉了杯中的酒。

其他人一看忙也仰起脖子,吱溜一声喝掉了杯中的酒。

吃了几口菜后,苟国宝端起酒杯站了起来。他先从嗓子眼里吭吭了两声,见大伙眼睛都落在了他身上,便像作报告似地说:“怎么样?都说孔庄就剩了些死老汉病娃,衰败的就像失血过多的病人,可今天热烈的场面说明了什么?一句话:人心齐,泰山移!在此我代表孔庄村委会感谢苟社教苟总慷慨相助,感谢红伟的运筹帷幄,感谢各位把事当事干的精神。”说完,仰起脖子,吱溜一声喝掉了杯中的酒。

大伙便也仰起脖子,吱溜一声喝掉了杯中的酒,一时屋子里颇有点悲壮的气氛。

红伟说:“我真的没有想到咱们孔庄人对爷这样虔诚。起初我还想,市场经济了,人们就想着挣钱,谁还弄这些虚头巴脑的事,可头炷香一竞价,我就傻眼了。刚才我掂了掂功德箱,手那个沉啊,估计不是个小数字。我有个建议不知道行不行,过去大槐树后面不是有个娘娘庙吗,社教哥你再拿点钱,连同这次活动捐的钱,把娘娘庙再修起来,让村里人就近烧香,做功德。我嘛,愿意义务管理这个庙,顺便给大伙算算卦,看看风水。”

苟社教正给老书记敬酒,装作没有听见红伟话的样子,没有接他的话。钱是硬头货,眼下又那么困难,不能由着性子来,他想。

苟国宝瞥了红伟一眼,嗫嚅了半晌说:“村委会早都成空壳了,能不能多少给村上……留点?”endprint

老书记冷冷地说:“初五还要送爷呢,人常说请神容易送神难,等把爷热热闹闹,安安稳稳送走了再说其他事吧。”

大伙便点着头说还是老书记想得周全。

几轮酒下来,大伙的情绪越发高涨,说话不但声大,还没有了顾虑。苟国宝指着红伟说:“红伟,我现在是真服了你了。你说说,你拼着命地要烧头炷香,是不是就是想把气氛煽起来,让大伙飚着劲地往外掏钱,然后给你修庙?”

红伟头一下一下摇着说:“看你这话说的,是给娘娘修庙,不是给我,我还没有成神呢。”然后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口,自言自语道,“是啊,有那么点意思,但不全是。”

“还有啥意思?”苟国宝眼巴巴地望着红伟。

“意思嘛,很简单。”红伟舌头有点硬,脸成了紫红色。这时候,门帘揭了起来,红伟媳妇又走了进来,却一脸地焦急,说:“红伟,都这时候了,娃还没有见,你快找找去。”

红伟正在兴头上,见媳妇打断了他的话,便有点恼火,说:“你烦人不烦人,大过年地败大伙的兴,娃没回来让娃耍去,一年就过这一天年啊。”

他媳妇手扯着衣襟,说,可娃没有吃饭呢。

红伟胡乱摆着手说:“去去去,别烦我了,过年谁还吃饭,肚子油水大着呢。”

苟国宝拉着红伟的胳膊说:“快说嘛,你究竟还有啥意思,急死人了。”

“还用问吗?我给我先人壮脸哩!”红伟吱溜一声喝了面前的杯中酒,说,“想想,当年我红伟在孔庄算个啥,连个媳妇都找不来。不得已才远走他乡。现在我回来了,我不是胡汉三,也不是打工的,我就是我红伟,我要让孔庄的人都知道我红伟也是个人物,有头有脸的人物。头炷香好啊,虽然贵了点,但一个字:值!我看到了孔庄人看我时眼神中的那一种敬畏和羡慕,我敢说从今天起没有人再敢当面叫我猪咬,我现在是真真正正的红伟了!”

红伟说着举起手要拍桌子,可手没有落下去,人却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苟社教几个赶忙去扶他,红伟却软成了一摊泥,大伙七手八脚把他抬到炕上,很快,红伟便山摇地动地打起了呼噜。他媳妇叹了一声,转过身,一脸忧郁地走了。

十二

当“呜呜”的警笛声在村子上空刺耳地响起时,红伟正在做梦。他梦见了他大。他大十几年前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他妈随后也找他大去了。二老生前最大的愿望是看到红伟有个媳妇,可当时红伟就是无法满足他们焦灼的期望。

梦里,红伟清清楚楚地记得是一个冷冽的早晨,他大穿着大裆棉裤,趿拉一双没有了后帮的鞋,用一条草绳在破烂不堪的棉袄上绕了两匝,扎成结后任凭绳头掉在了裆前左右摇晃。大左臂臂弯里挎着一个脏兮兮的笼子,右胳膊窝夹着一把锨,一边顺着村街慢慢地走,一边用眼睛紧张地搜索着。终于看见了一摊粪便,不论是猪粪、牛粪、鸡粪,还是人的大便或者狗屎,大赶紧跑过去,右手握住锨把,把锨头搁在粪便前,左脚把粪便往锨头上一推,右手一抬,粪便便轻快地落入了笼里。大到了村口,红伟出现了,说大,你这是干啥?大奇怪地说,拾粪啊,连这都不知道了,你还是农村人。红伟笑道,我知道拾粪,可拾粪干啥吗?大瞪起了眼睛,干啥?上地啊,打粮啊,吃饭啊,你没发烧吧?红伟说,大呀,不和你兜圈子了,十几年过去了,村里变化太大了,一句两句也说不清,但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烧了个头炷香,当着孔庄全村人的面烧的。大一面拾一摊粪,一面不屑地说,烧一百炷香也要吃饭啊!红伟说,今后有爷护着咱家,你就放心吧。大说,我放心不下,爷不吃饭,人可是一顿不吃都不行,可不敢把以前吃鼻涕的日子忘了。说着,继续向前搜索。忽然,大面前的地轰地一声陷了下去,大打了个趔趄,头脚倒置,向陷下去的大沟里摔去,粪筐里的粪便扬出来,四处洒落,就像翩翩飞舞的黑鸟。红伟惊慌失措,大喊了一声,醒了。

懵懂中听到警笛声,红伟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犯了事,警察上门抓他来了。他头皮发麻,下意识里寻找藏身之处。待警笛声消失在村子西北方向后,他清醒过来,知道警笛声与己无关,不由得苦笑了下。窗外已經暗淡,屋子里的人不知道干啥去了。他从床上下来,随便端起一杯水咕嘟嘟灌了一气,然后踉踉跄跄地出了门。

村子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人们都撒着脚板在跑。红伟有点好奇,问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说,好像你们村出了事,听说县里的警察就来了两车。红伟心里嘀咕道,我们村能发生啥事?却觉得心里有点慌,忙也随着人们胡乱跑去。

到了出事点,黑压压围了一圈人,似乎比接爷的人还多。红伟头脑虽还晕沉沉的,天色也已经昏暗,但一下子还是看清了人们围着的是他家。他的头脑嗡地响了一声,头发唰地奓了起来,心似乎突然涌到了嗓子眼。他奋力拨开面前密密麻麻的的人,挤到最前面,却见一条红彩带把他家和围观的人群隔开来,四个全部武装的警察面无表情地面对着人群。红伟顾不了多少,径直从红带子下面钻过去,向门口跑去,却被两个警察老鹰抓小鸡似地提溜了过来。红伟急得两腿乱蹬,大声喊这是我家,我要回家,我家咋了吗?苟社教几个人也作证说这的确是他家,就让他进去吧。昌盛更是殷勤,手里拿着烟往警察手里塞,说好同志哩,知道你们坚持原则,可我红伟叔真的是这家里的人,还是顶梁柱,通融通融,就让他回去吧。警察却全都不听,还把昌盛推到了一边。昌盛做了个鬼脸,退到了一边。红伟急得呼呼地喘粗气,牙咬得咯吱吱响,却无可奈何。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已经黑严了,红伟家突然传出一声女人凄厉的叫声,就像一颗流星明晃晃地从黑幕般地夜空中急遽地划过,然后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围观的人毛骨悚然。红伟惊醒过来,嘴里喊着这是我婆娘,我婆娘咋了,然后不管不顾地冲过警戒线。警察这一次没有阻挡他,让红伟跑回了家。

人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仿佛互相探问着红伟家发生了什么,却没有一个人能说清。

一会儿,警察撤走了,配合警察办案的苟国宝唉声叹气地从红伟家走了出来,人们呼啦一下围住了他,纷纷打问出了什么事。苟国宝便简单说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红伟媳妇见天快黑了娃还没有踪影,红伟又喝多了,一时急得团团转,但她毕竟是城里人,情急之下便报了警。警察觉得这事蹊跷,便拉着警犬赶了来。红伟家门口盖了三间平板房,后院是空地,水窖在西北角。进了红伟家,警察让红伟媳妇找了娃常穿的几件衣服让警犬嗅了嗅,警犬便开始工作。它先是在三间平板房里到处嗅,然后向后院嗅去。到了水窖边,警犬一连转了几个圈,最后对着黑洞洞的窖口汪汪了起来。警察明白了,立即派人下到窖里,果然就捞到了红伟娃,但人早已经死了。红伟媳妇一看捞上来的娃肚子像一面鼓,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句话没喊完就晕倒在地。红伟疯了似地进门后,以为媳妇和娃都出了事,也扑通一声像一堵墙般地倒了下去。endprint

苟国宝最后说:“警察初步判断,红伟娃可能是失脚掉进了窖里,可又搞不清娃跑窖边干啥去了。他们收集了一些证据,说是回去好好研究,但愿他们尽快给出个答案。唉,我这个主任咋当得这么泼烦!”

人们听了一片唏嘘,一个个摇着头说咋咥下这活,红伟刚发达起来,咋就把娃折了,他的命咋这么苦,不是已经烧了头炷香了吗?说着,各自散了。

苟社教、苟国宝、老书记、申老师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来到了供奉爷的舞台下。舞台上灯光通明,却静悄悄地没有人,只有东海妈一个人跪在爷面前,不知道嘴里哼着什么。

苟社教说:“今晚的烟火还放吗?”

苟国宝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村里都出人命了,还放啥烟火。”

老书记叹道:“也不知道咋了,爷都接回来了,村里咋还出事?”

申老师冷冷地说:“爷不是什么都保的。人可以弘道,道不可以弘人!”说着,转过身扑沓扑沓地走了。其他人一见,也扑沓扑沓地走了。

苟社教突然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感倏忽间占据了他的心。他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舞台上的爷,爷一如既往地耷拉着眼皮,似乎啥也没有看,又似乎俯视着天底下的芸芸众生。苟社教叹了一声,急忙转过身往家里走去。忽然他想到了清清,忙掏出手机去看,却没有一条清清的短信和微信。他有点失望,却没有给清清发信息。

第二天大清早,警车鸣叫着又进了孔庄。却没有去红伟家,直接进了村委会。一会儿,村里的大喇叭里响起了苟国宝的声音,要求十八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男的都去村委会,否则后果自负。人们只得磨磨蹭蹭地去了村委会,然后一个一个被苟国宝领着去见办案警察。时间却不长,只要说清昨天干啥来,谁能证明,然后在谈话笔录上摁个指印,就可以走了。奇怪的是,摁指印时,警察不让用右手指摁,必须用左手指。轮到昌盛时,昌盛半天没有出来,出来时两手已经被铐在了一起,身边还一边一个站了两个警察。面对人群,昌盛竟然笑了一下,却很凄惨的样子。警察将昌盛推进警车,拉响警笛,风驰电掣地驶离了孔庄。

人们目瞪口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很快,孔庄人便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红伟从城里回来后,穿着好衣,吃着好烟,带着洋媳妇,一副发了的神态令孔庄人艳羡不已,也让昌盛心里起了窍。经过一番思谋,他把时间放在了大年初一。这一天,平日里懒得出了名的昌盛竟然自告奋勇要求抬神楼子,让人们以为他一直在接爷现场。爷安放到舞台上,人们忘乎所以地竞价头炷香时,他悄悄地离开了。到了红伟家门前,红伟家门紧锁着,周围也没有一个人。一切都没有出乎他的预料,昌盛心里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大冷天里头上竟然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粒。按照设想,他爬上红伟家门前那棵槐树,跨到平板房上,下到院子,径直去了房子。正心急火燎地翻找红伟放钱的地方,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昌盛吓了一跳,急忙忙就往外跑。进门的是红伟儿子,见有人慌慌张张从屋里出来,先也吓了一跳,继而惊奇地问道,你是谁,到我家干啥。昌盛说,我来找你爸。红伟娃说,我家门锁着,你咋样进来的,还说找我爸?昌盛却不理,忙忙往外走。红伟娃急了,扑上去抱住他的腿,喊道,你是个贼,抓贼啊——昌盛急了,赶忙去捂红伟娃的嘴,红伟娃趁势咬住了他的右手。昌盛疼痛中伸出左手狠狠地捏住了红伟娃细长的脖子。待红伟娃松开了嘴,却已经没有了气。昌盛一看事弄大了,一时手足无措,忽然,他看见了后院的水窖,情急之下抱起红伟娃,跑到水窖边,把娃扔了下去。

昌盛是自首的,他本来还想蒙混过去,但见了警察,卻忍不住就招了。

昌盛被抓走后,多年来在人前一直挺着腰板的老书记突然眼睛发直,手里夹的纸烟烧到了手指头竟自不知。有人以为他中了魔,赶上前去摇他,他一下子从椅子上溜到了地上,人事不省。胜利不管他大,却恶狠狠地骂了一声羞先人哩,尔后蹲在一边,头埋在了两腿间。

知道情况后,躺在炕上的红伟媳妇一骨碌翻起来,没穿鞋就往外跑。红伟赶忙就撵,却怎么也赶不上。两人后面很快跟了一串人。到了老书记家门前,红伟媳妇的脚像踩了急刹车似地打住了,身子却还在惯性中,人便扑沓一声倒在了地上。人们赶忙扑上去喊叫、掐人中、按胸口,忙成了一锅粥。终于,红伟媳妇醒过来了,却说:“我没想到乡里人也这么……”话没说完,便嚎啕大哭起来。红伟也流起了泪,过了一会,他突然抬起头,面向老书记家门,声嘶力竭地骂道:

“老书记,我日你妈啊-----”

下午,镇上来了人,说是调查孔庄搞迷信的事。走时,他们没收了全村人向爷敬的功德钱,宣布苟国宝停职反省,等候处理。

突然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孔庄一下子像被霜杀了似的,没有了生气。除东海妈还去给爷烧炷香,敬爷的舞台周围一时门可罗雀,似乎过年那天这里热闹的场面是在梦里发生的。

十三

初五这一天该送爷了,苟社教却不知道怎么办,急得团团转,不停地唉声叹气。成贵老汉不屑地说:“这有啥难,你的小车不就在门口停着吗,开上它把爷送回去不就完了。”

苟社教心里一动,却疑惑道:“这样能行吗?爷可是用轿抬回来的。”

成贵老汉叹了一声,说:“有啥办法,红伟娃没了,国宝撤了,老书记孙子抓了,申老师孙子也基本算离了,接爷又被上面定性为搞迷信,谁还会敲锣打鼓,抬着爷去送啊!再说了,过去结婚也讲究坐轿,人常说的‘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就是说的这,后来改成了自行车、架子车、大马车、手扶拖拉机,现在是能弄到多好的车就坐啥车,轿倒是不见了,这也算是社会进步吧!你的车在孔庄应该数一数二,用它送爷委屈不了爷,权当让爷开一回洋荤嘛。”

苟社教想不到父亲现在说话也这么调皮,却笑不出来,说:“没想到接了个爷给村里招了这么大的祸,要知道这样,当初说啥我也不会当这个主任。现在倒好,真应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句俗语了!”

“话不能这么说。”成贵老汉正色道,“啥事都不是一天发生的,有个过程,不能把好赖事都往爷身上粘。送爷是冷清了点,可不能不送啊。走,咱们现在就去送!”

苟社教惊疑地看着父亲。

“咋,我不够格?”成贵老汉站起来说,“人常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不管咋说,你这个主任是咱家在孔庄当过的最大的官,初一那天可是给先人挣够了面子,就为这,我也要和你把爷送回去,让你把这个主任当圆满。”

苟社教心里酸酸的,眼眶有点热,他赶忙向车子走去。

父子俩到了大槐树下的舞台前,锁娃一家人已经在台下蹲着。苟社教没有看锁娃,径直往舞台上走。锁娃却站起来说:“苟总,就等着送爷呢,爷走了我好拆台子。不要提钱的事。”

苟社教回过头惊奇地看了锁娃一眼,点了点头。

抱着爷往台下走时,锁娃的唢呐突然吹响了,悲伤、凄凉、悠扬,就像冬日里孔庄上空飘动的袅袅炊烟,给人的感觉不知道是温暖,还是寒冷。

沉寂了几天的孔庄似乎陷入到了呜咽之中。

苟社教的眼眶突然间就溢满了泪水。

车子缓缓地在村里行驶着,忽然,苟社教看见申老师站在前面的路边向他招手,他把车开过去,停下来,摇下玻璃问道:“申老师,您有事吗?”

申老师拉开后门,一屁股坐了上来,说:“走,送爷!”

这时候,苟社教的手机嘟嘟响了两声,他打开手机一看,正是清清的短信:“你咋还不回来嘛,乡村就那么让你留恋吗?”苟社教心里泛起了一股清爽,他正想给清清回“不用急,下午就回来”,却见坐在前排抱着爷的父亲正眯缝着眼睛看着他,他的脸像做了贼似地烧了起来。为了掩饰尴尬,他把手机放进口袋,打开了汽车音响。立时,崔健沧桑的声音弥漫了整个车厢:

脚下的地在走,

身边的水在流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为何你总笑个没够

为何我总要追求

难道在你面前

我永远是一无所有

……

苟社教突然想到了城里的工程,他的心慌慌地跳了起来。他回过头,眼睛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慈眉善目的爷。

责任编辑:侯波 惠潮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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