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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的黄昏

2018-01-15樊涛

延安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目光姑娘小说

樊涛

傍晚,我出去吃了点东西,在公园散了会儿步,回到家打开门,突然看见一位长发姑娘正坐在我那张已经脱了漆皮的书桌旁,埋着头看书,一副专注的神情。姑娘背对着我,我看不清楚她的容貌,但身材看起来蛮不错的。我看着她,有些痴迷。忽然觉着有些不妥,幸亏她没有发现我。我想,我一定是走错门了,竟然闯到了陌生姑娘的家里。

我摇晃着身子出去,抬头看了看,想看看我究竟走到了哪里。我抬起头来,一下子懵了,房子的门牌号写着202,是我的房间啊。我想,是不是我眼花了,就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没错,的确是202,我的房间。我奇怪了,琢磨着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猛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向门锁扫去,没错,我的钥匙还插在锁孔里呢!我越发地疑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姑娘是谁呢?她怎么会来到我的房间?

我犹豫片刻,决定弄个明白,又一次走了进去。姑娘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书看得很入迷。我坐在沙发上,尽量不去打扰她。我注视着她,看着她迷人的身姿。从后影看,姑娘应该是我喜欢的类型,秀发披肩,肩膀很平,臀部也挺丰满。我看着她,开始努力地回忆,看看在我记忆的哪一个角落里能够找到痕迹。一切都是徒劳。我根本就不记得有过这么个姑娘啦。

坐了一会儿,我感到口渴,想起来泡杯茶。或许是我弄出了响动,姑娘猛地扭过头来,看到我,便冲我笑。我看到姑娘的笑容,似乎觉得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姑娘仿佛知道我的需要,熟门熟路地替我泡了茶,端到我的跟前。我发现姑娘走路非常轻巧,如风一般掠过,不会发出丝毫的声响。姑娘泡了茶,轻轻地坐在我的旁边,仿佛我们本来就十分熟悉似的。

姑娘说:“我正在看你不久前刚刚出版的那部小说,我怎么越看越不明白了,非常吃力。”

我微微地喝了一口茶水,听姑娘说话。

姑娘见我不言声,继续说道:“里面充溢着浓重的哲学味道,让人看着迷糊。”

我依然不吭声,想着她究竟是谁。姑娘瞪大了那对黑色眸子惊奇地看着我。我觉得是时候弄清状况了。

我说:“可是姑娘,我好像并不认识你啊?”

“不认识我?”姑娘好像比我还要惊奇,“怎么会呢,你再仔细看看?”

我的目光就从姑娘的全身一点点地游走。长长的黑发,齐齐的刘海,两条眉毛细而平,一对大大的眸子黑得发亮,鹅蛋脸,鼻子小而精巧,嘴唇不薄不厚,棱角分明。脖颈细长,胸脯挺拔。我看着她,越来越觉得眼熟,是谁呢?我搜肠刮肚,就是想不起来。

姑娘见我摇头,笑着说:“也难怪你想不起来,我是你的小说中写到的那个姑娘啊!”

小说中的姑娘?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姑娘是从我小说中走出来的?我觉得姑娘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姑娘或许是看出了我的疑惑,睁大了两只黑色的眸子看着我,说道:“怎么,不信?”

我看到姑娘生了气,便仔细地回想我的小说。这一下,轮到我目瞪口呆了。我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用手狠狠地扭了一下大腿,疼痛迅速地蔓延開来。不是做梦,千真万确,不是做梦啊!

姑娘看到我的惊讶,痴痴地笑,却不发出声音来。我被这笑弄得更加糊涂了。我一边回忆着自己的小说,一边又去打量姑娘。没错,那鼻子,那眉毛,那眼睛,与我小说中描写的形象一模一样,是我最忠实最喜欢的类型。

我想,我真是在做梦了。

几天之后,我就对姑娘的存在习以为常了。我看书时,会忘记了她,当她给我端过来一杯茶水时,会突然对着她发愣。一年以来,我无法再进行写作,也不是说我江郎才尽写不出来,而是我越来越不知道为何写作了。写作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意义。以前,我总会对人说,写作是我的理想,我活着就是为了写作。于是我就不断地写,不断地发表,仿佛变成了一台写作的机器。于是我渐渐地远离了人群,逐渐对这世界的一切变得有些冷漠起来,充当了一个旁观者的角色。我觉得,要挖掘人性,就一定要与人类保持一段距离,这样才能看得清楚。而我的那些作品,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给我带来一些外在的荣誉之外,并没有对世界有什么改变。

姑娘这时候走入我的生活,无疑给我的枯燥生活增添了几分乐趣。我不用再为吃穿操心烦忧了,姑娘会把这些琐事做得有条有理。我只要认认真真地读书和思考就是了。偶尔累了,我还会和姑娘聊会儿天,问问她的往事和经历。姑娘会对我的问题惊讶,然后呵呵笑着说:

“我是你笔下的人物,我是你创造的,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我只好对姑娘笑笑,然后回忆姑娘的人生。姑娘生来就是个姑娘,她没有童年,她的全部经历都在小说里。她的容颜也没有改变过,一直是当初的样子。只要我以后不再去续写她,她或许将永远不会老去。

有时候,姑娘想起了小说中的某个情节,会独自坐在一把椅子上烦忧,甚至对我也不理不睬;有时候,她会坐在我的身边,依偎在我的肩膀上,把我一同带入她的回忆。特别是到了晚上,她一个劲地往我的被窝里钻,这让我很是尴尬。再说,我对女人的欲望也只剩下欣赏和审美的份,性功能早已离我而去了。我说我已经一把年纪了,对你不合适。姑娘就生气,说在她的生活里,我就是他的男人。我只好对姑娘耐心地解释,那是小说,是虚构的,并非真实。姑娘不管不顾,说我变了心,不要她了,还伤心地哭了起来。我生来就怕女人哭,女人一哭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我真后悔自己老是喜欢使用的第一人称,如果我不用第一人称“我”的话,姑娘就不会误会我了。

姑娘躺在我的被窝里,抚摸着我干枯松弛了的肌肤,也会突然伤感起来。

姑娘说:“在小说中,你可不是这个样子,而是精壮无比,充满了力量。”

我说:“那是小说,小说中的‘我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我,小说中的‘我会和你一样,永葆青春,永远不会衰老。而我则不同,我的生命注定会随着日子的流逝而变得衰老,像现在一样变成个糟老头子,然后慢慢地死去。”

姑娘见我提到了死,伸出手指一下子放在了我的嘴唇上,不让我再说下去。姑娘再次抚摸我时,双手是那么温柔,传递出了无限爱意。这让我十分感动,一颗冰冷的心顿时暖融融的。

日子飞一般,很快到了我的生日。我生日那天,除了姑娘之外,没有任何人。这让我多少有些难过,我决定出去散散心,呼吸点新鲜空气。整整一天,我到处漫无目的地游荡,把该去的地方都跑了个遍,还特意去游了会儿泳。可心中那股悲伤似乎并没有消失,反而如一块浸湿了水的海绵,越发严重了。最后,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家。

屋子里被重新布置了一番,点燃了许多蜡烛,这简直就是一个烛光晚会啊!我还没反应过来,门后面突然闪现出一大群人来,他们把我连拉带扯地推到了屋子的中央,然后点燃生日蜡烛,让我许愿。我闭上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许了愿。人们便开始唱生日歌了。我一边哼哼,一边开始打量这群人究竟是谁。

除了姑娘,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我又疑惑起来了,心里开始默默地猜测。

唱完歌,他们要我发表一个简要演讲,讲一讲老作家的生日感想。我看到姑娘在人群里对我投来了期待的目光。我推脱不过,便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道:

“作为一名作家,我的内心是无比高贵和丰富的。因为我的心中揣着许多人。尽管他们性别不同、性格不同,但他们成为我人生最为主要的构成部分,他们丰富和完善着我的人生。而作为一个人,我却不得不遗憾地说,我是孤独而脆弱的,更像是人间的一个游魂,一切都显得那么地虚幻。特别是今天,我的生日,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我真不知道如何面对,就在刚才回来的路上,我还在想自杀的事。不过,还好,你们给了我一个莫大的惊喜,让我的这个生日终生难忘。谢谢大家!”

我说完,用目光去搜寻姑娘的身影。姑娘远远地冲我点了点头。我感到很是欣慰。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在关心着我,我真想扑过去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去吻她,对她说我有多么地爱她!

接着,是烛光舞会。我看到姑娘笑盈盈地向我走来,心里竟然突突地跳了起来。这种心灵的悸动离开我已经很久了啊!我期待着,双手甚至都不由自主地伸了出来。可是就在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去,邀请姑娘跳舞去了。我默默地看着他们在人群中舞动的身影,心里突然萌生了嫉妒。我想,我如果是那个中年人该好啊!年轻、英俊,再看看我,老得已经不成样子了。皮肤松弛,满脸皱纹,完全是一个糟老头子啊!或许,姑娘刚才走向的也并非是我,而是那个中年人。我心里一下子失落了许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冷漠地打量着这群人。

这是一个奇怪的人群。里面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子,甚至还有几个蓝眼睛白皮肤的家伙混迹其中。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呢?来这里仅仅是为了我的生日?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空白,一个未知数。

我的目光追逐着他们,他们看起来似乎都在哪里见过似的,就是想不起来。我的目光落到一个男人身上,从他的目光中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个人我肯定见过的,而且好像还相当熟悉,可是会是谁呢?接着,下一个,再下一个。那个蓝眼睛的女人,真他妈的不要脸,穿得那么少就罢了,竟然坐到了那個男人身上调戏他,瞧瞧她露在外面的半只乳房,都贴在男人的脸上了。还有待在角落里的那个老太婆,看起来比我还要老了许多,皱纹里藏着许多尘土,脏得要命,像狗一样蜷缩着,目光呆滞。突然,几个小孩子跑过去,骑在她的身上,拿着一些涂料往她的脸上涂,把她当做一具玩偶一样地拖来拖去,还差一点挖出了她的眼睛。还有那个50多岁的男人,坐在一把椅子上,好像被刀子之类的器械砍杀过,身上不住地流淌着鲜血,那些红色的鲜血是那么地多,都汇合成一条条小河了。这些小河在人群中流过,流向轻轻关闭着的木门。我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可那个男人对自己的伤口竟然不管不顾,笑嘻嘻地端着一瓶子白酒痛饮……

这时,姑娘走了过来。她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轻轻地伸出手将我拉起来,说:“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些人。”

从姑娘的介绍中我才得知,这些人也并非现实生活中的人,他们与姑娘一样,都生活在小说里。他们都来自作家们的思想,是作家们笔下的人物。怪不得我觉着他们眼熟呢!我先前看见的那个中年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年轻时的模样。那是我根据自己创作出的一个人物。而那些蓝眼睛白皮肤的家伙,都来自国外。我走到那个老太婆的跟前,赶走那几个小顽童,问她从哪里来。我大声问了几遍,老太婆才得以听见。

老太婆说:“我是《百年孤独》中的乌尔苏拉,我已经一百多岁了,我整天生活在书中,觉得憋闷,就跑出来玩,后来迷路了。我在洁白的云朵上跳来跳去,忽然看见这里有许多人,就来凑凑热闹。还好,你的书柜里有《百年孤独》,我竟然歪打正着找到家了。这不,我的后代——这几个小鬼就来欺负我了。”

我望着这群人,感慨万千,突然觉得害怕。一种恐慌在我的心里缓缓地升了起来。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创作,这就是我们用文学之笔建立起来的现实?我感到累了,想回房休息。姑娘扶着我走了进去。望着姑娘,我突然想使一下坏,来发泄自己的压抑和苦闷。当我亲吻姑娘那红润的嘴唇时,我看到她脸上拂过一层淡淡的红晕。我顿时兴致大起。

我感到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尾滑润的鱼,游淌在一片茫无边际的海水之中,被湿润的海水包裹着,犹如一块寒冰一点一点被融化。我体味着这股温暖,久久不愿离去。

半夜,我被一阵尖叫声惊醒。尖叫声是大厅里传来的,我急忙走出卧室。我看到一个恶棍正拿着一把刀子行凶。被杀者是个女人,胸口被捅了几刀,临死之前,一对目光死死地对着我看,仿佛是我杀了她似的。我赶紧拿起电话报警,这时,那个恶棍已经消失不见了。

一会儿,警察来了。我赶紧打开门,指给他们看女人的尸体,他们却惊奇地打量着我,说:“你是个疯子啊!屋里没有人啊!”

我说:“有,还有个姑娘。”我想让姑娘出来为我作证。

他们便满屋子找,我明明就看见姑娘躺在我的床上,可警察硬说他们什么也看不见。我都快急死了,便给他们讲恶棍杀人的经过。他们根本就不理我。最后他们临走时还气愤地骂我。

他们骂道:“是个疯子,一定是老糊涂了,或许是想女人想疯了吧!”

他们走了,空留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我望着那个死去的女人,感到害怕,她还在淌血呢!我走进卧室,姑娘依然躺在床上。我很奇怪,发生这么大的事,她怎么会这么无动于衷呢?我把姑娘叫醒来,带出去指着尸体给她看。姑娘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姑娘说:“你真是老糊涂了,这是你小说里的情节,你连这个都忘记了啊!”

小说里的情节,这么说,这个被杀的女人是假的,是我虚构的?我仔细地回忆,想起我年轻时曾经写过的那篇关于凶杀案的中篇小说来。我又看了看死去的女人,女人的目光依然死死地盯着我看,仿佛在向我索命。我的心里一阵寒颤,赶紧跑回了卧室。

自从那天以后,我家里一下子变成了“纵乐园”,我书柜里小说中的那些个人物纷纷走了出来,纵情地欢乐和作恶,他们轮番上演小说中的情节:调情、做爱、杀人、勾心斗角、争权夺势。特别是那些独裁分子,他们发动一场场战争,把我的屋子炸成了一片平地,到处堆满了死尸,让人看着胆战心惊。可到了第二天,一切又恢复正常,又开始上演另一出戏了。

我无比痛恨我自己,恨自己当初为什么偏偏就选择作家这个行当,自己辛辛苦苦孤独一辈子不说,最后还让自己精心创造出来的人物横加指责和辱骂,我这是图了个啥呀!我不再思索为什么而写作了,我現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摆脱他们,彻底地摆脱,不然我非被他们给折磨死不可。

姑娘看到我这个样子,非常难过。她也后悔当初为我过生日。要不是那次生日舞会,那些个小说中的人物就不会出现,我也就不会被害成这个样子了。她看到我日渐憔悴的老脸,经常偷偷地落泪。她也曾出面指责过那群家伙,可仅仅消停了不到两天,他们又跑出来了。

我开始害怕待在房子里了,一个劲地往外面跑。我在外面时会暂时清静一些。但时间不能过长,时间长了他们就会成群结伴地出来找我,把我硬拉回去。我的精神都快要崩溃了。而且,现在外面都已经传开了,说我最近发疯了,我的文学事业可能就要终结。媒体朋友们都跑来采访我。我跟他们对答如流,我要向他们证明,我并没有疯,我活得好好的。可小说中的人物老在我的眼前晃悠,一边还讥笑我。我就开口骂他们,让他们滚。可媒体朋友们还以为我是骂他们呢!第二天报纸上就登出了一则关于我的消息,说我确实发疯了,还呼吁广大民众们要关心关心我,说我一生为他们创造了大量的精神财富,现在老了并且发了疯,有关机构应该对我实施治疗,像保护国宝那样保护我、呵护我,起码也要给我养老送终。

果然见了效果,没过几天,就有几个号称精神专家的来到了我的寓所,对我展开了治疗。我都气得要发疯了,我说我没病,不需要他们的治疗。小说中那几个痛恨我的人物就出来看笑话,还说风凉话,说我这是报应,自食其果。我气急了,连踢带打地想轰走他们。那几个专家见状,相互交换了意见,说我得必须送入精神病院。我说不要误会,我不是要踢打他们,我要踢打的是我小说中的人物啊!他们唉唉地连声叹着气,说我写小说已经写得走火入魔了,硬把我塞到了车子里。

精神病院里,我与一群真正的精神病患者生活在了一起。每天看着他们痴痴地傻笑,或大声地呼喊,我的火都冲到头顶上去了。我想,我堂堂一位大作家,写过多少著作,拿过多少奖项,想不到我辉煌的一生竟然落到了这般田地。我吃不进饭,喝不下水,身体越发地虚弱不堪了。姑娘常常来看我,见到我就落泪。我看着她觉得又怜惜又欣慰,毕竟,还有这么一位美丽的姑娘在关心我啊!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最懂我了。

我突然萌生了一个新的想法,那就是——我要出逃。我的屋子里是回不成了,我不想也不敢再回去了。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要到哪里去,或许,是一个完全没有书籍存在的城市,亦或许,是一个还没有被文明开垦的荒蛮之地。反正,不管是哪里,我都是要逃走的,我不能将我生命的最后时刻留在一所受人们鄙视的精神病院里。我在这次出逃后,或许会死在路上,亦或许,我会活得很好,一直活下去,就像老也不死的乌尔苏拉。但有一点必须声明,那就是,我再也不会写那该死的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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