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稀之后忆半翁
2018-01-14萧润德
□ 萧润德
那天去看“此中有真趣——纪念陈半丁诞辰140周年艺术展”,我很震撼。那种艺术里的熏陶、那种真趣,让我舍不得离开。陈半老在艺术上的造诣基于扎实的基本功,就像我们京剧演员不管唱文、唱武都要练基本功,且得练腿功、腰功,这也是京剧演员让人佩服之处。陈半老的画,既有规矩,又有韵味。中国人讲究笔墨,陈半老的画里都有,但有的时候他是含而不露的。欣赏陈半老的画,离不开用笔墨去陶醉那种雅,你看他鸡尾巴的那几笔,有质感,很写实,但是又有笔墨韵味,和齐白老绝对是两种风格。齐白老更怒张一些,陈半老更秀雅一些。陈半老的题款和他的画是统一的,一般来讲,陈半老小写意多,他的字多是在行草之间。
我第一次去陈半老那是一位朋友带着我去的,这位朋友是位记者,也爱看戏。大概在夏天的时候,他带我去齐白老那拜访。等到冬天,他忽然给我一张陈半老的画,朋友说:“半老给你画了一张画。”当时我还没到他家去拜访,因为他听说我喜欢画,就给我画了一张让我作参考。从那时起,我对绘画越来越感兴趣,后来经常去半老那儿。第一次见陈半老的时候我挺拘束,因为陈半老当时名气很大,和齐白老齐名。我父亲还有陈半老的牡丹,我很喜欢,也会临摹,那时候认为画家有点神秘。
见到陈半老之后感觉他很平易近人,后来关系熟了就常看他画画。50年代就看他在院子里画大画。老爷子身体很好,很精神。他有一个习惯,在画到半截的时候,他的保姆会给他端一碗类似油炒面或鸡蛋之类的东西。有一次画大画,好像是在南魏胡同,一阵风吹来,差点把画撕两半,我赶紧帮着摁住。他画大画,要拿一个棍子,在上面绑上一根碳条,好像是打稿子。画完之后会铺在地上观看,看看还缺点什么。我当时想,画一张那么大的画真不容易。他的大画尺寸一般是丈二。全国政协二楼挂的那张《春满乾坤》,占据整个墙面,得是几个丈二匹拼的。我认为这张画的布局太高了,首先那松树很有气势,题款也很规矩。画这么大的画,好像在他的同辈里少有。
陈半老也有创造,比如他的牡丹就是创造,又比如他的松树,古人画松树没有这么圆润的。他的艺术不仅是诗书画印的全面,而且有深度、有金石味。有人说陈半老太保守,我看这保守也是一种艺术形式,都不保守,那我们这些传统就都丢掉了。有次看到荣宝斋的二楼,挂着几个他的四条屏,我研究了半天,仔细看他的笔墨,所有的功夫全融合在里面。包括用色,他也有独特的创造,让人赏心悦目。陈半老的画并不因循守旧,特别是花卉,可以拿一些古代的作品进行比较。解放后他那些大画,实际上在民国的时候是没有这种的,他可以说和我们新中国新气象更吻合,尤其是“春满乾坤”“欣欣向荣”这种题材太符合了。
我到陈半老那去学画,还因为我祖父的关系。他早年认识陈半老是因为梅先生、齐如山先生,他们在虎坊桥那里有一个国剧传习所。陈半老爱看戏,是理事,因此跟梅先生多有来往,又是梅先生的老师。1957年,我祖父80岁生日,陈半老、程砚秋、梅兰芳都来了。陈半老和我们三代人都有来往,有一次给我们三代人各画了一个扇面:给我祖父写的是楷书,一面是撒金,另一面用花青画了菊花,还有雁来红;给我父亲画的是《平分秋色》,也是菊花;给我画的是我特别喜欢的大笔触牡丹。
萧润德 菊花 纸本设色 2016年款识:几番沉醉惹颜红,为有东篱菊数丛。乱插满头归来(未)晚,且开笑口对西风。罗兰雅属。时在丙申,润德七十有六。钤印:萧润德(白)
陈半丁 跋《萧润德临齐白石〈牵牛花〉》 纸本释文:篱落牵牛放晚花,西风吹满野人家。萧润德学白石翁写秋花,却有胆气,但形神之馀于笔墨中多加注意,用数语告之。半丁老人题。钤印:半丁老人(朱) 陈年(白)
萧润德 仿陈半丁《松石牡丹》 纸本设色款识:全琛与我成亲五十春秋,所谓金婚是也。丙申冬,润德画并记。钤印:萧(朱) 半丁门下(白) 萧润德(白)
作为一个后辈,经常接触这些德高望重的老画家,对于画者的修养是有提高的。我有幸接触这些人是因为我祖父的名望。我十几岁开始学画,有一次从戏校回来,在家养病,就学齐白石瞎画了一幅,后被半老看到,他就给我写几句话:“润德学白石翁写秋花,却有胆气,但形神之馀于笔墨中多加注意,用数语告之。”告诫我不要胡涂乱抹。有一次我问半老:“半老,我能练什么字?”他说:“你练米。”以后我就一直练米,因为米字用笔丰富、潇洒,且和我的画风统一。
伦池斋的老板叫张志颜,约1961年,我画了一幅月季的扇面在那出售,后他给我信说:“润德仁兄,前日您在我店寄售的扇面一个,两块已售出,希望您便中将款取去。开一单写一块六,扣四毛手续费。”后来才得知画让半老一个文史研究馆的朋友买走了。我为什么知道呢,因为去半老那,还没进屋,先生就嚷嚷着:“你好啊,你比王雪涛还贵一倍。”后来又有一次在画舫斋看展览,因为我爱人的外祖母是专业画画的,对我说有个团扇让我画一幅,我就画了,还题了一个词。我一去正好碰见陈半老夹着一画轴从里面出来,他就说:“哈,你又有新样了。”我记得我题了一个十六字令里的“晨”,因为在天津看春天开的花,“晨似雪,梨花诱路人,东风暖,今春胜往春。”他就说我又有新样,我觉得陈半老挺喜欢我。还有一次他们在四川饭店聚会,当时徐兰沅先生也在,我画了一个山石,题了米芾论石,半老就当着祖父的面批评我,意思好像是还没会走呢就先跑了,基础东西还没好好地学就乱写什么草书。还有一次,我们校庆十周年,让半老画一幅桃李满天下。因时间紧迫,半老画到夜里三点,如果时间充裕这画会更好。现在,那幅画中的桃花已经没有色了,因为当时半老是用胭脂染的。
关于作画方法,半老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梅花的画法。悬着肘画圈,不是画半边,而是画整圈,是有起笔的,连在一起也没关系,等会一勾,就协调了,后来我画画用这办法。跟随老先生学画,必须在边上看,才能知道他怎么下笔,遗憾的是去了不一定就能赶上。
演戏要唱念做打,对于画画就需要诗书画印。远了不说,就齐白老、陈师曾、陈半老都是诗书画印缺一不可的。王雪涛自己不刻印,但是用的印都是陈半老的,跟他风格不统一。说起打印,有一次陈半老在簾子胡同画画,正好画的是四扇屏,他说这些都是荣宝斋订的货,要打上十六方印,上头引首、下面压角,两个名章,一幅四个章,一共要打十六个章。我看他那么大年纪,就说:“您歇会吧,我帮着您打。”他说不行,必须要亲自动手,因为图章打到哪个位置是很讲究的。郑逸梅先生说得很有道理,就是陈半老的自用印,特别强调是自用印,有的超过了吴昌石先生。在南魏胡同,我看到了陈半老给陈伯达刻的印章,挺大。
启功先生是大家,但是启先生的字题到陈半老那画儿上,就不协调。假如他在裱好的绫子一边题着,那是可以的。古人为人很谨慎,尤其在题跋的时候,题跋是有很深层次的一种东西。古人太注重规矩了,齐白老、陈半老都如此。他们在落款的时候,绝对不容许别人打搅。因为中国讲究书法在前面,画在后面,装裱也是一样。包括人家求画个扇子,我们拿过来都要看一看,哪面是正面哪面是反面,要看一看几层棉料,这字是正面的,我就得反过来画画,正面留着写字,字永远在正面,裱画也是字在上面,画在下面。
陈半老说话太直,导致他得罪的人比较多。我们毕业那天,学校派我和同学到他家里,请他画一幅菊花,无论是用色用笔都太棒了。当然,谁的画里能没有缺点呢,在我看来陈半老的画也并不是十全十美,比如说他那荷花荷叶我就不喜欢,有的人认为太圆,像烙饼了。所以我感觉,客观的评论是无可厚非的。
“反右”高潮的时候,我去陈半老家看望他,一进院子就听他说道:“雪涛跟盛兰,怎么会是右派呢?他们根本就不参政,怎么能打成右派……”叶盛兰是我舅舅,当时他情绪很激动。我那时候比较年轻,知道“反右”很严重,因为我舅舅已经写了多次检查了。我真有点害怕,当时他的声音很大,不过幸亏有口音,没让外人听见。之前我不明白,后来我觉得他是有道理的,如果参加政协或者党派可以分左右,那他们不参政怎么就成了右派呢?所以后来,我几个舅舅都喜欢画。
朋友曾托我请陈半老画画,陈半老跟我说自己人八块钱一尺,外人十块钱一尺,所以我那两舅舅从半丁老那拿画也都花了八块钱,不过半老给画的山水,按说应是双倍价钱。他题的字是“风渡渔舟过柳湾”,他说:“你跟盛兰说一声。我这里头是有用意的,你告诉他。”我一听就明白了,就是政治的风头已经平稳地过去了,惜“文革”时不知道这画到哪去了。半老晚年的山水,让人看了清新悦目,而且笔墨相当浑厚,比早年那些要厚重,颜色漂亮。我认为陈半老学石涛比张大千先生要高古得多,笔墨、意境都要高。
60年代初的一天,我去南魏胡同看他,他感冒了,正靠着被垛看任伯年的画册,我坐在他脚底下和他聊天,有一张仕女,描绘的是划船、采莲之类的情景。他说:“你瞧瞧,这张是我画的。”我印象特别深,这画是他仿的,被收录到任伯年的画集里了。在他卧室里,我看见挂着个鸡,好像是他夫人属鸡。他说“我这是骂蒋介石的”,而且有题诗,但具体内容我不记得了。
陈半老刻印会戴着老花镜,在那不断地刻,就跟切东西似的,很自如。我取“萧润德”一印的时候,他正在那洗脚呢,见到我来就说:“啊,我给你刻好了。”
“文革”中我在样板团,身处的地方很危险,我们挨着江青。我那时候胆特别小,不敢去看他,可是我心里特别惦记半老,有时偷着去门口看看,当时陈家的门和墙上贴满了大字报。后来听说陈半老没了,就去八宝山那个最大的骨灰堂的地下室,我也不知道多少号,就挨着找,最后终于找到了。当时景象很凄凉,我就给他磕了个头,毕竟我对半老是有感情的。■
陈半丁 菜根常咬坚牙齿 纸本水墨款识:菜根长咬坚齿牙。丁酉冬月写与润德同志作参考,半丁老人八十有二。钤印:半丁老人(朱) 陈年之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