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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交
——尤无曲和海上画家潘君诺的友谊

2018-01-14

中华书画家 2018年1期
关键词:画画爷爷

□ 尤 灿

爷爷尤无曲最要好的朋友是海上画家潘君诺,他们长达半个世纪亲密无间的友谊,在“文人相轻”的画坛成为一段佳话。

潘君诺(1907-1981),名然,江苏丹徒人。早年家境优裕,爱唱昆剧,精于口技。稍长求学扬州,受环境影响,喜爱绘画,开始临摹石印画谱,后频繁出入裱画店,观摩到不少名家真迹,进而在背临上下功夫,为日后写真打下了坚实基础。20世纪20年代初随父母来沪,后因其父生意失败而家道中落。1926年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中国画系,得郑午昌、黄宾虹、潘天寿、许徵白诸师亲授,与杜小甫、尤无曲结为好友,并称思微妙室(思美人室)诸友。美专期间在老师的指点下大量临摹宋元工笔花鸟画、明清写意花鸟画以及近代任伯年、赵之谦、虚谷等名家作品,艺事大进。1930年毕业后继续受业于郑午昌,并拜赵叔孺为师。其时,赵叔孺以其画艺名噪海上,从其学艺者众多,弟子凡72人,以陈巨来最早,潘君诺为最后。同门中有方介堪、支慈庵、沙孟海、徐邦达,皆为艺林翘楚。

潘君诺一生没有子女,特别喜欢小孩子,我虽未见过他,却和他有“交往”。我的爸爸跟他学过画,小时候我也装模作样地画过几天画。一次爸爸出差去上海,我很自信地画了一张自画像让他带给潘爷爷。潘爷爷在上面题了一段话:“灿灿有辉,学自乃祖。将来有成,吾言验否。吾兄无曲长孙尤灿,从小爱画,将来定可成功也。然翁。”写完这段话,老人家还给我画了一张画,画面是一枝红梅,两只蜜蜂一只落在花上似在采蜜,一只在翩翩飞舞,一对透明的翅膀画出了蜜蜂飞翔的动感,令人叹服。画上潘爷爷题:“世璜侄携来其子尤灿赠余所画人物,年才七岁,乃翁无曲兄为题其端,余亦加题数语作此还之。”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重读这张三十多年前的画,不觉感慨万千:首先是惭愧,潘爷爷预言我会学画成功,可我画了几天就没有再画,辜负了老人家一片希望;再有我体味到老人对我的一片喜爱之情、待人的平等之心,把我一个小孩当作对等的大人相待,这份境界实在令人佩服。

第二年我画了一幅松树给老人家,他在我的画上题:“尤灿小友画松苍劲有力。乙卯年,老爷爷潘然题。”然后又回赠了我一幅画,画的是两片水墨芭蕉叶上,一只绿里透黄的螳螂正悄悄地盯着一只在另一片叶子上吸食露水的红蜻蜓。红蜻蜓红红的身上,画家用淡墨似乎是轻轻一抹,就画上了一对清淡而透明的翅膀,充溢着生活的趣味。潘爷爷在画上题:“尤灿小友,潘爹爹画。”又题:“乙卯年冬,世璜侄携来灿儿画松,作此答之,来而不往非礼也,潘然。”

不久我上学了,慢慢地失去了画画的兴趣。思想早熟的我认为画画没用,我每天都看到爷爷在练字画画,也知道他画得很好,可他的作品那时却很难走出南通。现在想来一方面和爷爷不经营自己有关,另一方面也和时代有关。

不画画了,潘爷爷还记着我,曾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上说:“尤灿小朋友,你现在画么?希望你用心学画,同弟弟一同学,同爸爸一同学,究竟谁画得好?潘老爹爹书此。”我辜负了潘爷爷的期望,但我相信潘爷爷是不会怪我的,特别是看了我这十年为展示爷爷艺术所作的努力,他一定会很欣慰。

在我的生命里,有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人,却让我很熟悉,因为这些人和他们的故事常常被爷爷提起。爷爷对潘爷爷的赞叹往往是和他画的草虫连在一起的,爷爷曾说中国画画草虫以潘君诺为最佳。

潘爷爷开始画虫很偶然,当年他美专毕业后,因家道中落,一人独居上海,借住在与他师友相交的许徵白家。一天他摊开画纸后误滴了一滴墨,因爱惜宣纸,就着墨点,稍加点划,画成一只苍蝇,许徵白在一边大为赞赏,称他有画虫天赋,能画草虫。一个墨点和一个鼓励,就为日后画坛成就了一位画草虫的能手……

如果说那个墨点是潘爷爷画虫的源起,而1936年的南通之行,则是潘爷爷画虫的里程碑。这年应爷爷邀请,潘爷爷与许徵白来南通小住,见到了爷爷的大哥尤其伟。当时大爷爷尤其伟已于1920年参与创建中国最早的昆虫学团体——六足学会,并于1935年创办了中国第一份昆虫学期刊——《趣味的昆虫》月刊,同年还编著了中国人的第一部昆虫学专著《虫学大纲》。在南通期间,潘爷爷在草虫生态、习性、特征方面的知识大进,并获得大爷爷相赠的一部当时国内极罕有的日文版昆虫生态图录,书上图片均为野外昆虫生态的实拍。南通之行确立了潘爷爷在绘画上的追求方向。

在南通期间,潘爷爷为我的曾祖画了一幅画像,十分传神。画上时年70岁的曾祖亚笙公一头雪白的头发,一丛雪白的胡子,手捻长须,似在吟诗,许徵白补秋林并题款:“丙子仲秋君诺为萸生老先生七十寿写照,神态宛然,属余补秋林觅句图景,率然为之,仍希教正。蜀冈徵白许昭并识。”这幅画后由黄祖谦题签:“惜秋花馆老人七十肖像。”十年后爷爷又请秦更年题:“林间老去得优游,仙骨儒风孰与俦。古木萧疏原若画,诗人情感最宜秋。大千累劫渐尘过,八十平头岁月修。觅句图中容识面,早钦高躅在南州。奉题萸生先生秋林觅句写真,并祝八秩大庆。江都秦更年顿首。丙戌。”史补山题:“芙蓉江畔共晨昏,襟上应留旧酒痕。一笑春风犹省识,买丝真欲绣平原。湖山养望群推重,喜有潘郎画格高。无限丰神传阿堵,不须颊上更添毫。萸生学长道德文章,早为士林泰斗,理化一科尤为当代仅见。私心以师事之。一别卌年,曷胜向往。丙戌得观君诺弟所绘行乐图,宛如晤对,爰献小诗为寿,敬乞教正。史补山谨题。”一幅作品汇集了五个人的智慧和精神,这可能是中国文人所独有的情趣和享受吧。

1938年南通被日寇占领后,爷爷他们于1939年春辗转逃难到上海。生活极度困苦,除了靠爷爷的大哥尤其伟的接济,就靠着爷爷在上海都锦生丝厂当经理的同学的关系,拿一些他们的产品到家里填色来换取微薄的报酬维持基本的生活。当时爷爷和潘爷爷因战乱也已失联多时,直到有一天在上海的大街上才偶然遇到。当时爷爷还得了病,身体极度虚弱,奶奶的肚子里怀着爸爸,潘爷爷生活也很困难,但不知他从哪里借钱,买了一大听饼干送给爷爷,这盒饼干成为爷爷心里一个永久的温暖。不久奶奶生下了爸爸,取小名为望平,渴望和平之意。生下孩子的奶奶不幸得了产后痢,十五天后在缺医少药的战乱环境下随风逝去。一心想过悠然南山下生活的爷爷,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大挫折。在爷爷极度低迷的日子里,潘爷爷常常来看望爷爷、安慰爷爷,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们一直相互帮助、相互砥砺,成为一生的好友。

潘爷爷渐渐成了家中常客,大爷爷迷于制砚,常请潘爷爷为他绘制砚稿。一个是昆虫学家,一个是画虫的画家,潘爷爷画的砚稿自然少不了昆虫,以至昆虫砚成了大爷爷制砚的一大特色。后来经大爷爷引见,潘爷爷得到严惠宇先生赏识,常常有机会观摩严先生收藏的字画,在经济上也颇得严先生的资助,得以潜心作画,不为柴米忧。

潘君诺 桃花 23×33.5cm 纸本设色 1958年款识:世璜作画有进境,作此桃花奖励伊。戊戌夏四月,君诺画竟付与世璜学弟藏之。钤印:潘然(白)

潘君诺 芭蕉 23×33.5cm 纸本设色 1975年款识:尤灿小友,潘爹爹画。乙卯年冬,世璜侄携来灿儿画松,作此答之。来而不往非礼也,潘然。钤印:君诺印(白) 潘然君诺(白)

潘君诺 蝈蝈 纸本设色 1964年款识:甲辰初冬,内子晋卿约陈含章先生吃水饺,余无事可做,写此遣兴,以呈无曲兄,藉作纪念云耳。君诺潘然并题于海上演雅楼。钤印:潘然君诺(白) 然印(朱)

1942年春,爷爷自北平跟陈半丁先生学艺回来,秋天就和严惠宇先生的外甥女李昌佩结婚了。婚后因为李昌佩奶奶的父亲已随中南银行去了重庆,李家无人照料,爷爷就住到李家支撑门户。爷爷一般上午在李家画画,下午常常去“云起楼”二楼。“云起楼”是严惠宇于20世纪40年代初开设的一家收购古玩字画的店铺,抗战期间,上海很多旧家靠出售文物字画度日,严惠宇的“云起楼”为国家文物字画的保护起到重要作用。解放后“云起楼”五千多件藏品,由严惠宇捐献给上海博物馆、南京博物院及镇江博物馆三家博物馆。

1943年到1945年期间潘爷爷一度供职于“云起楼”,所谓供职其实是因当时战乱一度找不到工作,严先生就让他在“云起楼”拿一份薪水。“云起楼”一楼是店堂,画家来了就在二楼,喝茶聊天,兴致上来了就在大画案上画两笔。画家刘伯年当时在云起楼旁边的川菜馆当经理,工作之余经常来玩,一来二去大家就成了朋友。在云起楼他们谈古论今,又常常联笔作画,佳作迭出。三人意气相投,画艺各有所长,又常在云起楼相聚,时人称他们为“云起楼三客”。

抗战胜利后,潘爷爷经严惠宇举荐,赴北京投入陈半丁先生门下,与京派诸家得识,并相互切磋,艺术上渐臻完美。在京期间,他曾为黄宾虹先生画过写真小像一幅,写照传神之极,黄先生很高兴,取出一卷画让他挑选,潘爷爷挑了一幅堪称神品的山水画。黄宾虹先生在画上题:“余与君诺道兄别十余年矣。近晤于故都,见其学谊孟晋,因为余写小像,雅健似明贤,无作家习气。今将南旋,捡拙笔以赠行,聊博嗢噱而已。丁亥腊月宾虹时年八十又四。”回上海后潘爷爷将这幅画转赠爷爷,他说:“你是画山水的,这张画就送你吧。”

1948年潘爷爷回到上海后在伯特利教会学校任美术老师,解放后学校更名为沪西中学,潘爷爷一直在那里任教。1948年到1957年上半年,可以说是潘爷爷一生中最好的一个时期,那时他生活无忧,时值壮年,又有良师益友相互激励,守文游艺好不惬意。记得爷爷跟我说过,当年在上海,有一天晚上吃完了饭,他和潘爷爷在大街上散步,那天潘爷爷卖掉了一张画,四十来岁的人了,快乐得像个孩子,在行人不多的大街上连蹦带跳的,边走边开心地跟爷爷说:“无曲你我这辈子能画画实在是太幸福了,拿张纸随便一画,就能有人买了去,画画是个让自己享受的事,享受完了居然还能换到钱,真是太妙了。”潘爷爷是一个很性情的人,郑逸梅老人记录了这样一件事,潘爷爷到诗人朱大可家,不访朱大可,而是看他的孙女多多。

1951年春潘爷爷雅兴大发,独自乘船过江,到南通探望我的曾祖亚笙公,那时爷爷还在上海工作,潘爷爷也未告诉他就自己来了,尤家的人都很喜欢这个既多才多艺又诙谐幽默的人,整个尤家大院每一房的人都请潘爷爷画画,潘爷爷有求必应。曾祖亚笙公出了个“鸡虫得失”的题目请潘爷爷画,潘爷爷画了两只散发着幽亮光泽羽毛的公鸡,鸡身后蹬,嘴对着嘴,眼对着眼,似乎谁也不服谁,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一条肥长的红头蜈蚣,趁着两只公鸡争斗之际,正悄然遁去。画上题:“鸡虫得失,萸生老伯大人命画,辛卯清明潘然作于古素室。”

潘爷爷的口技在海上画坛是一景,我曾多次听爷爷说起。一次潘爷爷来看爷爷,那天他很开心,就把凉帽往地上一放,作为鸡窝,表演起抓小鸡进窝。追小鸡时小鸡边逃边嘘嘘地叫、被抓时救命似的急叫、被丢进窝时短暂的惊叫以及进窝后安定下来平静的叫声等等,无不惟妙惟肖,看得爷爷哈哈大笑。潘爷爷还把小鸡在不同状况下不同叫声的口形和舌、齿的使用告诉了当时跟爷爷学画的程培玉先生,后来程在通院的宿舍里也表演过,博得同学们的掌声。潘爷爷并不随意表演他的昆曲和口技,当年,通院的高年级学生来请潘爷爷参加他们的联欢会,就曾被他一口拒绝。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民国书画家汇传》一书称潘爷爷:“兼精口技,善度曲,每遇佳会,得其参加,则合座尽欢。”40年后,这幅作品作为潘爷爷的代表作被收进了上海书画出版社编的《海上绘画全集》。

1956年上海中国画院筹建时,据说潘爷爷名列首批被聘画师之列,兴奋之情难以言表。一个从小爱画的人,在知天命之年能步入专业队伍,可以心无旁骛地画画,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潘爷爷的绘画事业似乎就要迎来一个飞跃。

1957年下半年,时事风云突变,潘爷爷还没来得及等到上海中国画院成立,就受到迫害,被革去公职,发往青海劳改。那个时代的生活就是这样的荒唐跌宕,仿佛是命运跟潘爷爷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在他的面前打开了一扇通往成功之巅的门,在他看到门里的美景,还没来得及进去欣赏的时侯,又一下将他推到了苦难的深渊。在青海期间,潘爷爷凭着一手人物写真绝技,为当地绘制毛主席像而待遇稍好于其他劳改人员。数年后因病返沪,一度生活十分窘迫,仅靠潘奶奶为糖果厂包糖纸之微薄收入度日。

他的学生洪丕谟在一篇文章中曾有这样一个片段:60年代他曾经和潘爷爷一起路过一个肉摊,见到潘爷爷动情地摸摸高挂的夹心和肋条,咽了咽囗水无可奈何地走开了。我可以想象到潘爷爷的那一份无奈,但生活的困顿比起精神上的痛苦也就不算什么了。

那时候潘爷爷画画只能偷偷摸摸的,像打游击一样,瘦小的潘奶奶从早到晚总是竖起耳朵,只要一听到大门口有什么声响,就会立刻轻声关照“有人来了”,于是潘爷爷就忙不迭地收起刚画了一半的画。有时门口声响,其实是家里的熟客或是邻居来客,等到一场虚惊过去,再翻出画了一半的作品,有时却也因此错过了心境,也就无心再画了。更难受的是他有个邻居,见他画画常常啰嗦,说这是封资修行业应割尾巴,而又是此人在潘家见有好画,辄取去据为己有,装点风雅,其境如是可谓一言难尽……所幸潘爷爷对世事风云的变幻已经历多多,少年时家境的富裕,到后来父亲办交易所一夜惨败破产,贫富已让他不太在意了。他仍旧诙谐幽默,在生活困顿潦倒之际,对绘画的追求依旧不辍,每日练字画画,偶有人花一二元购画一幅即与潘奶奶下馆子打一次牙祭,自是苦中之乐趣也。

家里藏有一副潘爷爷1964年画的一幅画,这虽是在他贫困岁月的一幅作品,但画里却是一片生机。画上题:“甲辰初冬内子晋卿约陈含章先生吃水饺,余无事可做,写此遣兴,以呈无曲兄,聊作纪念云耳。君诺潘然并题于海上演雅楼。”画上画的是一只墨绿色的蝈蝈跃然在笼上,似乎在吃一朵土黄色的南瓜花。画面轻松生动,本该在笼中的蝈蝈却在笼外,将笼踏在脚下。通过画上的题款可以看出潘爷爷在困难的时候还不忘招待朋友,款上提到的陈含章就是爷爷的第三个夫人陈宝坤奶奶,含章是她的号。那一次她和爷爷去上海看她的母亲,潘爷爷知道了,无论如何要请她们吃一顿水饺。两位夫人在包饺子的时候,潘爷爷就画了这张画。四十多年过去了,四个老人也先后离世,当我今天再看这张画时我还是能感受到其中的真情。生活的贫困割不断真挚的友谊,快乐的时光与金钱无关,一张素纸一支羊毫笔,在一个有情有心的画家手里,就能画出一段佳话。

潘爷爷当时没有工作、没有任何所谓劳保工资,以我们现在的理解是坎坷而又艰难的,但他凭着艺术上的瑰丽多姿、为人的诙谐豁达以及上海这座城市特有的包容和爱好欣赏美的人群、靠着教学生画画奇迹般地生活了下来,而生活的苦难使他把所有的精力和才情都倾注在笔下,使他的画温润明净、清雅无尘。我对潘爷爷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城市里生活了20年很好奇,为此采访过曾经跟他学过画的一些学生。姚善一告诉我,潘爷爷自青海回沪后开始课徒为生,开始他没有学生,就到南京路的朵云轩门口守着,看到有买纸笔的年轻人就上去搭讪,慢慢就开始有了学生。庄正是在60年代后期跟潘爷爷学画的,据他回忆那时潘爷爷每个月收四块钱的学费(更早是每月两块),每周去一次,第一次拜师,潘爷爷就给学生画一张画作为见面礼,以后每周画一张课徒稿让学生带回去临摹。

尽管如此,潘爷爷收学生却不草率,并不是谁有能力交学费就收谁。程培玉先生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中说:“70年代有位仁兄带了他的孩子要跟潘师学画,并且自己也学,说是自己学了可以帮助孩子学;又说他可以为老师提供些蔬菜,因为他知道潘师有糖尿病,需以菜代粮,在那个计划经济时代,蔬菜供应是限量的,就这样磨了一阵子,潘师始终不肯收。”一个贫困得几乎吃不上饭的人,一个需要蔬菜来治疗疾病的人,在艰难困苦之中,择徒传艺还恪守着自己的标准和底线,不被物欲所惑,这一份操守真是难能可贵。潘爷爷不但收徒有原则,在困难的岁月里他还坚守着一个知识分子最底线的自尊,程培玉先生的信中还写了这样一个场景:“1964或1965年一天我去看他时,两个青年来请他写‘立新’两字,是一家理发店的招牌,他应所求写了。两青年又请他多写一张以便选用,潘师立即拒绝,并把已写好的那张当面撕毁了。”

70年代潘爷爷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经济情况有所好转,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有招待客人的能力了。1975年“文革”已进入尾声,上海画坛渐渐开始恢复雅集笔会,也常常有汽车来接潘爷爷参加笔会,平日里教的学生常来的也有十几人,当时的情形就像黎明前的曙光,潘爷爷似乎可从此大展身手驰骋画坛。这一年爷爷曾到上海看望潘爷爷,本来他们是与程培玉约好去苏州一游的,后因潘爷爷身体不适,就写信让程培玉来上海一见。那次程培玉就住在潘爷爷家里,晚上睡前潘爷爷和程培玉谈心时说:老天若能再给我十年寿,我画当突破古人。

然而命运弄人,1979年三四月期间得知有望平反喜讯,潘爷爷竟然因兴奋中风。中风后他右腕执笔不健,已无法再挥毫作画,但他还不放弃在艺术上的追求,改用左手写字画画,家里有一封他的左笔来信,信上说:“无曲兄,蒙兄关怀,特作此,当能参加南通作品也,兄以为然否?如觉尚可,令然参加南通画院。弟然。”十年前我在帮爷爷整理资料时看到这封信,当时眼泪就下来了,信上的字歪歪倒倒,全没了当年的从容和洒脱,字里行间让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末路的英雄,有一分落魄、两分潦倒、三分无奈和四分挣扎。一个病得半身不遂、风烛残年的老人,在他生命的末期还在想加入画院,哪怕是加入到地级市的画院,只要能走上专业的道路,但最终未能实现。这是老人最后的呐喊,爷爷也很无奈,他可以推荐潘爷爷的作品在南通参加一次展览,但他没有决定让谁加入南通画院的权力。

程培玉给我讲过,大约是在1980年5月,他曾和一位研究昆虫的同事一同去拜访潘爷爷,去了潘家方知老人家在上一年就中风了。当时潘爷爷他听说程的同事是位昆虫学家,就握笔要作画赠予,但是执笔后手抖动不已,程劝他不要画了,潘爷爷稍停片刻,又拿起笔来还是想画,但执笔的手还是抖动,他竭力想控制住画笔,好不容易在纸上落下了笔,但线条却是弯弯曲曲、断断续续,画已不成画了。潘爷爷终于叹口气,把笔放下了。这一年12月他接到学校通知,23年来蒙受的冤案得到了彻底的平反,每个月可以有40元的退休金,并享有医疗保险,但是这天来得太晚了。元月3日,潘爷爷再次中风,跌倒床前,之后双腿完全不能站立。元月15日住进上海第六人民医院,随之医院给家属发了病危通知书。2月1日(农历腊月二十七)上午9时40分潘爷爷怀着一身没有得到充分施展的才华辞世仙去。

在潘爷爷最后的日子里,老天仿佛也不忍让这么一个善良的老人含冤而去,他总算见到了自己的冤案得到了彻底的平反。他的追悼会于1981年2月7日(正月初五)在龙华火葬场举行。潘爷爷生前所在的沪西中学工会主席主持了追悼会,许多老画家、老朋友,还有学生共百余人给潘爷爷最后送行,潘奶奶在追悼会的第二天给爷爷写了一封信,告诉了潘爷爷最后的事情,在信中的结尾她写道:“君诺一生为人忠厚老实,在结局时能有这么一个好的收场,我也感到宽慰。请您放心,我一定遵照您和嫂夫人的嘱咐,化悲痛而度晚年。”这封写给爷爷的信,后被爷爷转给程培玉了,我是在写这篇文章时才第一次看到,看着近三十年前潘奶奶的这段话,我心中一酸,多好的老人,多容易满足的老人,这么一个令人扼腕叹息的结局,她居然认为是一个好的收场,善良的人,你们的胸怀究竟有多宽广。

1983年末,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潘君诺花虫小品集》,潘奶奶托人带给爷爷一本后,日子仿佛飞快地流逝起来,渐渐地潘爷爷在我们的生活中慢慢地消失了。偶尔爷爷提起他,总是叹息不已。

爷爷的画室里一直都挂着潘爷爷的画,其中一张潘爷爷画的水蜜桃,直到今天还挂在那里,默默地陪着爷爷,看着爷爷练字画画、剪扎盆景……我知道爷爷的心中一直装着潘爷爷,客人多的时候,爷爷一得意就会拿出一些潘爷爷的作品与大家分享。

2002年苏州格多美术馆邀请爷爷去做一个画展,在展览上,我遇到了程培玉,从他那里得知,潘爷爷葬在苏州吴县(现为吴中区)横泾乡(今为镇)尧峰山三工区公墓,在他的陪同下,我去了尧峰山公墓给潘爷爷扫墓。

三年后在邢延生、柯文辉的帮助下,我给潘爷爷出了一本草虫技法的画册。画册印了8000册,这个印数在当今画册通常只印一两千册的时代,算是极大的了。画册出来后,我在爷爷去世后的第十天(2006年5月23日),特地去了苏州尧峰山公墓,在潘爷爷的墓前,将画册烧给了他,这一天,离潘爷爷去世已过了25年。

今年是潘爷爷110年诞辰,我一直想给他出一本代表他成就的画册,但是几经努力,都未能成功,这一直是我的心愿。美的,终究是让人深深期待的,岁月让潘爷爷变成尘埃,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但他给这个世界留下的作品却依然缤纷。

作为画家,潘爷爷对绘画的最大贡献在于他创造出的花虫世界,潘爷爷曾说过,只要有人能画一种花他就能配一种虫。画虫看似是雕虫小技,但潘爷爷从画虫到捉虫、养虫,于现实自然中领悟花虫的变动,加以提炼,最后创造出他笔下的花虫世界,令他在花虫绘画方面独树一帜,突破前人。

郑逸梅这样评述:“潘君诺,居沪万航渡路,榜其室为虫天小筑,秦更年为绘虫天小筑图,盖君诺乃画虫圣手也。潘子雅擅花卉,花卉以兰竹为难,潘子又优为之,拂楮吮毫,顷刻立就,往往疏逸冷隽,气韵自然,其超轶侪辈也更何如?余曾见其绘紫藤,牵条纠叶,以草书法写之,有似当年张旭当前之濡墨。见其绘牡丹芙蕖,擢秀敷荣,掩润华湛,极翠亸红酣凌波出水之致。盖流露灵府,涤尽尘埃,寓有法于无法之中,写色香于色之外,沉浸秾郁,意趣磅礴,令人莫测其所以,且无论春卉秋芳,辄点缀一蜂一蝶,入妙造微,栩栩欲活。信笔所之。且万类由心,不屑随人步趋,纯以造化为师,洵足夺标艺苑,拔戟自成一军者矣。”

潘爷爷离世已近四十年,像潘爷爷这类在世时时运不济却又艺术卓越的画家,虽然已在时代里消失,他们的艺术却将由岁月保存。而艺术是要经过岁月淘洗的,时间会悄然地改变一切,久而久之,历史也会悄然地还他本来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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