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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合朱王:以阳明之主意用紫阳之工夫
——浙东义乌阳明后学金世俊的心学观略述

2018-01-14程继红秦露萍

关键词:四书朱子阳明

程继红 秦露萍

(浙江海洋大学,浙江 舟山 331022)

明代浙东金华地区虽为朱子学之旧阵地,但阳明学也有渗入。清人戴殿江曾说:“窃见吾婺理学之懿,由于服膺朱子,其渊源授受,有亲炙者,有私淑艾者,既源远而流长,亦统明而绪正,而于金溪明心之学,则谢不欲闻。及其始衰,则枫山先生起而振之,三百年绵绵延延,后先辉映于婺女之墟者,莫非朱学嫡传也。嘉隆以后,良知之教兴,吾婺五峰诸子亦从风而靡,而桑梓之承传,遂骎骎乎渐失其旧。”①所谓的“五峰诸子”主要指永康程文德、应典、周莹、卢可久等人,他们是婺州儒学中为数不多的阳明后学人士。其实这些人士,和浙江其它地区的阳明后学比较来看,实力还是薄弱的。戴殿江的学术立场以捍卫朱子学为基础,他对于阳明学在婺州流传所发出的感慨显然有夸大之嫌。当然,王守仁“致良知”学说在明代中叶的崛起迅速,对朱子理学形成巨大挑战,在此氛围之下,金华各地学者不免为王学所吸引,而金世俊便是其中之一。

一、尊崇“止修”之说

金世俊(1573—1658),字孟章,号稠原,义乌人。万历二十二年(1594)以《春秋》举于乡,读阳明子、罗近溪语录有会。李见罗闻其好学,寄以《书要》一部。曾至会稽,与董懋策、陶望龄论学甚契。万历三十五年(1607)进士第三甲第二百三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初授中书舍人之职,此后历官吏部主事、文选郎中、太常寺少卿、大理寺卿、工部左侍郎,加尚书服奉、署工部事,多有政声与建树。祟祯皇帝于御屏上书“天下三清官”,以金世俊为第一。后因与魏忠贤党不合,于崇祯六年(1633),金世俊告老还乡,隐居于有介山,侍奉老母,粗衣粝食,家居二十余年,未起新屋。金世俊沉潜书墨,治学不倦,其晚年于学有得,谓紫阳从分不可无阳明之合,而学者又不可不知合中之分,遂作《四书宗贯录》,又有《宁我录》藏于家。②

金氏喜读阳明语录,并与李见罗有所交往。李见罗的思想特征,以“止修”之说为主要,是故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三十一直接以“止修”二字冠其学案之名。李见罗的“止修”说,得自《大学》中“止于至善”与“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的二者糅合。“止”是“止至善”,“修”是“修身”,二者之间的关系是:止为“主意”,修为“功夫”,原非二事。虽然“止于至善”乃是“三纲领”的终极目标,而“修身”则是“八条目”之关键,但二者不可分别,因为止修宗旨,在李见罗看来落脚点在止字,止处即是修处,能止即是修,修在止中。他说:

有疑止修两挈为多了头面者,不知全经总是发明止于至善,婉婉转转,直说到修身为本,乃为大归。结实下手,此吾所以专揭修身为本,其实正是实做止于至善,故曰知修身为本,而止之是也。(《答蒋崇文》)③

李见罗认为,《大学》命脉只在一个“善”字,诀窍只是一个“止”字,反反复覆,必要说归修身为本,必要揭出修身为本,必悟此而后“止”有入真窍,“善”有当真谛,如此方不堕于边见。对此,金世俊通俗解释说:

三纲只是一纲,八目只是一目,《大学》只是一“止至善”耳。“在明明德”,言体也;“在新民”,言用也。非明何新?非新何明?体用一原,人我一体,故揭“在止于至善”,以约其会归,指其学的。一“止至善”,而明新两到,“于”字有着落。性本至善,而学以尽性,主意在于此,工夫只在于此。知惟明善,性惟为善而已。初学以此为入门,究竟以此为归宿,始条理即终条理也,故承之以“知止”。明德为本,新民为末,本末一物也;“知止”为始,“能得”为终,始终一事也。先其本而末自举,先其始而终自收,故曰“知所先后,则知道矣”。“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本即至善也,知本即知止也。李见罗先生揭出“止修”二字,以为止是修的主意,修是止的工夫,可谓言约旨尽,彻悟圣宗矣。④

“止修”的全部命脉结穴在“止于至善”,故金世俊才说“止是修的主意,修是止的工夫,可谓言约旨尽,彻悟圣宗矣”。

二、主张朱王和合

需要特别指明的是,金世俊并不主张将“止修”做分别解,这从他批评朱熹过分执着“先后”二字也可看出他的主张,其云:

先后二字不可太泥,犹言欲如此,必先如此,乃教人为学之法,然只是一事。“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而非有节候、有等待也。紫阳云“为学之次第”,乃是把先后字太看煞阶级了。阳明先生云“实无先后次第之可分见”。李见罗先生云:“若泥先后字,须是三年诚了意,然后去正心;三年正了心,然后去修身。”可谓快论,足醒滞见也。⑤

在金世俊看来,知行合一,自是没有先后次第之分。朱子先知后行,要知得真了然后行,太分次第,未免等待。阳明知行合一之说,即知即行,初无先后等待,便足融朱子支离之病,而主意功夫只是一件,两无偏颇。但金世俊同时指出,倘说“必行了才是知,亦是过矫”。可见,他终究是立足阳明学的立场来和合朱王二家的。知行二字,程朱以为先知后行,先博后约,而阳明以为知行合一,博约一致,似稍异。而在金世俊看来,二者皆是。程朱之说,如今人云要作好文字,须先看透书旨,此言进学之法。阳明知行合一之说,即知即行,即博即约,随处理会,行其所知。如人一面看书,一面作文,造诣虽有浅深,而工夫却无等待,此言为学之功。至于功深力到,知愈透而行愈热,所谓进学在致知,而先知后行之法,已在其中。两说各有当,而正相合。学者深造而自得之,自可了然。由此,他在和合朱王之际,提出了他的学术理想,其云:

阳明以紫阳为支离,故提出“良知”二字,以约其博,所谓有因病下药。若只主良知而不言学问,是以药为饮食也。是人人皆生知,而不须学困也,殊失圣门博约之旨矣。以阳明之主意,用紫阳之工夫,则博约一致,性教一体,而生知与学困同根矣。⑥

这个学术理想就是“博约一致,性教一体”,达成的路径便是“以阳明之主意,用紫阳之工夫”。阳明以“良知”为药来治朱子支离之病,正所谓因病下药,但倘仅主良知,而不言学问,则是以药为饮食,终究不妥。圣贤立教,各有宗旨,所谓善诱人,非可言泥。不会其旨而泥其言,便是痴人前说梦。理想的状态自然是将博约二者和合,故他举《中庸》之例云:

自诚明谓之性,生而知之也。自明诚谓之教,明善而诚身也。诚则明矣,性之也;明则诚矣,复其性而己,岂有二耶?诚则明矣,明即诚矣,二句须合串说,意重下句,见人与天合处。阳明以诚意即格致,所谓有自诚明者也。紫阳格致而诚意,所谓自明诚者也。然性之者惟圣人,而人多由教而入,则自明而诚。学、问、思、辨,讵可少耶?此章极为直截,朱王正可合,即博即约,亦可以弗畔矣夫!⑦

金世俊以为朱子病在太分,不可无阳明之合;但阳明补偏救弊之意,而又似太合。是故学者又不可不知合中之分,分中之合。因为圣学宗旨,本来只是一件,可合可分,无非同条共贯而已。仅就博约这一问题的认识,金世俊企图和合朱、王,还有更深刻的见解,其云:

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此惟精惟一之旨也。人皆有良知,而气禀不齐,故须博学以宏其执德。然而有物有则,多闻多见,只格以自心之天,则所谓约礼以礼,约博即博,即约即精,即一只致吾良知而己。既不徒博而支离,亦不径约而自用,故不畔于道。精一博约,千古学脉。学者以圣人为的,朱陆可无异同矣。博文约礼,原是一事,此章极明白。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曰约之即就此文约之也,曰以礼即以此理博之也。离文则所约何之,舍礼则所博何以?紫阳云先博后约,似忘以字。虽豁然贯通,须俟功深力到。夫子知命耳顺,岂不待年?然工夫须一时并做,即博即约,不能待也。阳明专主良知,似忘“之”字。虽德性为本,自可四通八达,夫子一以贯之,不在多识。然生知正好古敏求,约即在博,不能虚也。朱王皆穴中之异,合之则两是矣。⑧

他指出,朱王之异,其实是“穴中之异”,合之则两是。因此以什么立场来看待朱王之学术,其实是非常重要的。譬如他说《中庸》“大哉圣人之道”,认为礼即是道,“三千三百”皆是道。至德凝至道,敦厚以崇礼。尊德性而道问学,固为一事。倘要穷理,非得博学详说,正以说约,便是约礼。只有知道文礼为一,则博约一致,思学两融,而自能豁然贯通。是故其云:

循循善诱,以教为诱,此颜子之妙也。至道不可言传,凡有循皆诱法。诱,非可言泥也。认诱为真,故先博后约,或舍博径约,意见多滞,知诱则自圆通,博约一致矣。⑨

又云:

不食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此圣人实际语思、学不可偏废,则言良知者,可师心而不言学耶?以良知为学,博约俱收矣。⑩

照此理解,所谓君子深造之以道,其实亦不过欲其自得。博学详说,将以反约,即深造自得之道。学问之道无他求,自得其心而已。《孟子》之言,即夫子博约之旨,非徒博而非径约,德性问学,正可无岐见。

三、同情《大学补传》

关于朱子的《大学补传》,历来也是大家关注的话题,金世俊云:

紫阳以经文有格致条目,故补传。阳明以古本《大学》原无缺,不必补传,即以诚意功夫为格致,盖笃信古本也。然精一博约,千古学脉,若即以诚意为格致,虽理亦直截,终觉于条目“格致”二字似无位置。《大学》明说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中庸》明说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分明知为行地。……总之,知行性教,经书中所言甚晰,宜观其会通,古本亦不必过执。秦火之后,经书安能无缺,古本“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文理不续,明有阙文,程朱之补传,不为无见,但只以良知为主,则博约一致,自无异同矣。[11]

由此可知,金世俊对《大学》文本的认识,不像阳明那样执着于古本,因此对于朱子的《大学补传》是抱以同情之理解的。原因在两个方面:一是《大学》文理不续,明有阙文;二是典籍经历秦火,安能无阙?总之,金世俊企图将朱子学和阳明学进行一定程度的调和,以为朱子从分不可无阳明之合,而学者又不可不知合中之分,这也反映了明代义乌学者一方面坚守朱子学传统,另一方面又顺应阳明学潮流的和合努力。此外,黄灵庚指出,金世俊的思想虽以阳明学为主,但他同时也认为阳明之学必须与实际结合才有意义,体现了将阳明之学与婺州之学重视事功的传统相结合的新趋势,这是与晚明阳明后学堕入空疏和游谈绝然不同的。[12]

金世俊撰《四书宗贯录》,李洵璟为之逐章点评,曰“千年暗室,今乃见日”,极推崇之。李洵璟,字君采,号六圆。家贫笃学,器识文章,为后生领袖。授徒山寺,兵部尚书张国维、检讨虞国镇出其门。后以选贡入对大廷,其弟子有居要津,准备为他安排官职,洵璟力辞,归里潜心理学,读数百家语录,而于六经多有笺疏,其弟子为之抄录成帙。[13]金世俊早岁读书家山,与李洵璟兄弟友善。李洵璟垂髫从游,故得夙承知契。关于金世俊《四书宗贯录》的评价,李洵璟曰:“先生读书,灵心慧眼,博综古文,潜心理学。……随便札记,遂尔成帙,约而该,显而深,片言而点圣贤之睛,神情逼现;缓颊以塞穴争之口,意气各平。朱陆自无异同,而朱王可以合并,题曰宗贯。盖得其宗,自无不贯。诸谭经者,未之有及也。后之学者,第以此录为主,而引伸触类,皆可自开悟门,不堕一切旁见。博约一致,罔殆两捐,其有功于圣学,岂尠哉!”[14]值得注意的是,李洵璟的评价文字多为眉批形式,这正可看出明人的读书与评书习惯。

注释:

①戴殿江撰:《金华理学粹编序》,《金华理学粹编》卷首,清光绪刻本。

②参见王崇炳撰:《金华征献略》卷九《名臣传》,清雍正十年刻本。

③转引自黄宗羲撰:《明儒学案》卷三十一《止修学案》,中华书局2008年第二版,第680页。

④⑤⑥[11]金世俊撰:《四书宗贯录·大学》,清光绪丁酉刻本。

⑦金世俊撰:《四书宗贯录·中庸》,清光绪丁酉刻本。

⑧⑨⑩金世俊撰:《四书宗贯录·论语》,清光绪丁酉刻本。

[12]黄灵庚主编:《重修金华丛书》三编《四书宗贯录提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

[13]参见《(嘉庆)义乌县志》卷十四《理学》,清嘉庆七年刊本。

[14]李洵璟撰:《四书宗贯录序》,见金世俊撰:《四书宗贯录》卷首,清光绪丁酉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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