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虚求实
——论墨白《光荣院》中的荒诞、畸形与梦境
2018-01-14赵彦
赵 彦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墨白在他的小说中营造了一个独特的文学想象空间——颍河镇。然而他笔下的颍河镇,不再是乡土小说中充满温情与回忆的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神话,而是一个阴冷、破败、荒凉、黑暗的地方。“非理性是这里的最高统治者,它衍生着欲望和疯狂,散布着恐怖和绝望,统治和奴役是这里的逻辑,恶棍和鬼魅是这里的自由民,而城市和正义唯一的出路,只有麻醉和死亡。”[1]这里的乡村是破败荒凉的,这里的人是畸形病态的,这些人不仅身体上残疾、精神上病态,而且在这个充斥着权力与欲望的社会中莫名地适应了这些病态和畸形,在病态中安然地活着,以至于这里的苦难都显得那么荒诞,因此给读者以强大的冲击。可以说,在墨白的笔下,表现乡土和先锋探索同时存在,墨白坚持以“荒诞、病态、畸形、梦境、意识流”等先锋元素和手法去探索乡土生活的现实困境和精神困境。墨白也正因此遭到很多评论家的批评,他们认为他的叙事过于荒诞、畸形和夸张,以至于失去了现实的依据。“在人物塑造方面存在着乡土理念的局限,一种城乡二元对立的紧张与抵触。”[2]而墨白依然不改初衷,“甚至在诸多先锋派的‘大腕’纷纷游走出局,放弃此类写作时,墨白却依旧先锋故我”[2]。原因何在呢?
如果我们仅仅以城乡二元对立来概括墨白小说中的矛盾张力,那就太过于简化他小说的丰富内涵,也低估了他坚持先锋叙事话语背后的野心和期望了。在墨白的小说中,对立并非简单激烈的对立,而是呈现一种“荒诞的真实感”,从而给人以独特的阅读体验。
墨白小说中的二元对立具有一种普遍意义,城乡二元对立只是这种内在冲突结构的表象;他的小说在对苦难的病态书写中承载着更加深刻的对人性、人生的思考;在对荒诞的描绘中,有着对更高的心灵真实的追求。在他20世纪末以来的作品中,他逐渐超越了传统的小镇叙事,更加坚持对现代性精神困境和生命困境的思考与书写。这里以《光荣院》为例,这部小说在此角度的思考是通过集中而夸张的荒诞、畸形、病态、阴暗等内容的书写来表现的。
“光荣院”,是国家给一些在战场上受了伤的残疾军人养老的地方。然而在墨白的笔下,光荣院不再“光荣”,这里生活的人不仅身体残疾,甚至精神也变得病态和畸形,病态和畸形成为他们生活的常态,而相互嘲笑这些畸形同样也是他们生活的常态,长期生活在残缺和畸形中,以至于这残疾和畸形都产生了一丝温情,这正是这些人生存境况的荒诞可悲之处。这里有炫耀自己“勋章”天天磨鱼钩的退伍老兵老金,有嘲笑老金却炫耀自己断臂、每天打铁的退伍老兵老钱,有汲汲营营、贪污腐败的院长,有医术不精、被下放到光荣院的孙医生,有整日无所事事不知生死的来福们,还有嗓子粗大、刀子嘴、豆腐心的月红等等,而光荣院中既不“光荣”也没有权势和本事的一个小人物——虾米——一个从出生时就有着红色皮肤和白色头发的“灾门星”“老怪物”,则是小说的主人公和叙述者。
小小的光荣院中,人物关系错综复杂。底层权力的放肆与无奈,弱者之间的倾轧与慰藉,乡土人情的冷漠与温情,农村人的欲望与伦理,以及面对死亡的焦虑与漠视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对抗张力,就像墨白的写作风格一样,细腻的抒情中夹杂着粗暴的叙述,明亮的色彩却表现着冷峻的感情等。在这里,现实的荒诞无法解释、无法逃脱,弥漫着存在意义上的虚无感和不确定性,这些营造了墨白小说的荒诞性与神秘性。
一、荒诞与真实:苦难叙事的病态与写实
墨白说过:“我可能是这样一种人:对世间苦难的人类充满了同情心,或者悲悯之情……但是当我作为一个写作者出现的时候,我需要的是用另一只眼睛来正视人类真正的苦难和精神的迷惘,而不应该是一般意义上的悲悯和同情。”[3]所以墨白书写苦难,不从平常视角来写,而是采用冷峻的视角如实描写。因为,墨白明白苦难只会给人们带来赤裸裸的不幸,不会带有一丝温情。“我们不应该虚假地给苦难寻找出口,或者赋予苦难意义以超越苦难,而应该忠实地书写生活在苦难中的人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书写他们对现实生活的恐惧、迷惘和绝望。只有这样,才能触痛读者的心灵,引发大家对苦难的憎恶和思索,从而有助于在现实层面上远离苦难。”[4]从这样的立场出发,墨白对苦难的书写摒弃了传统现实主义的浪漫色彩,而转向现代主义的立场去寻求真实。
在《光荣院》中,墨白浓墨重彩地描绘了一个充斥着黑暗和死亡气息的空间。借助孙医生的口,墨白讲述了光荣院和死亡之间丝丝缕缕的密切联系。“这个鬼地方,跟医院的太平间没什么两样!”[5]24一群被社会和时代抛弃的边缘人物和弱者,聚集在这样一个带有独特时空意味的光荣院中,借助底层人物中的底层人物——从出生到死亡一直处于被抛弃和被侮辱地位的虾米之口,讲述了在苦难泥潭和死亡阴影下苦苦挣扎却始终难以得到救赎的众生之相。
如果说老金和老钱代表了革命乌托邦梦想的虚无和破灭,医生和院长则代表着知识分子以及基层权力掌握者在这个时代的无用和颓废,老天兴和来福们则代表了浑浑噩噩、无知无觉的庸众,虾米则代表了与整个社会格格不入的人的生存绝望。也许光荣院中唯一的亮色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女性月红,她的身上充满着原始的生命力和欲望,这是《光荣院》中能够带来阳光意象的第二个人物,第一个是叶,无一例外都是女性。这反映出墨白对女性的赞美和寄托的希望,正常的生命欲望和人性光亮藏在这些女性身上,但这也是一个被伤害的女性,沦为生殖工具的月红并没有能力拯救别人、拯救这个荒诞的世界。无论这些人在光荣院中地位如何,无一例外都是这个社会的失败者和边缘人,是被滚滚向前的社会洪流抛弃的人。这个社会不需要光荣院,只需要无尽的金钱和权力。 一个小小的光荣院折射出一个时代的图景,折射出底层人物苦难而无尊严的一生。
在这一群人当中,虾米作为底层人物中的底层人物,身上带有深刻的复杂性。
他是阿Q和祥林嫂的综合体,一方面他是一个被侮辱者和被伤害者,让人深深同情。天生的“红皮白毛”让他在小的时候就成为弃儿,养父死了之后就流浪街头,因为与众不同的外貌而被视为“灾门星”和“老怪物”;在光荣院中他又是最不“光荣”的一个,他身上既没有老金和老钱的“勋章”,也没有医生的能力,更没有院长的权力,他始终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和生物链的最底端。然而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投机者和倾轧者,身上深藏着卑下者的通病,带着无法改正和磨灭的劣根性,他时刻等待着机会,一有条件就希望能够变成强者去欺负弱者,他也渴望着权势和欲望,渴望成为有特权的人。但是遗憾的是,他并没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始终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被侮辱者和被伤害者,就连自杀也不能为他带来一丝一毫的筹码,他的死亡并未替他争取来那个能够缓解他的头痛让他安睡的棺材,最终还是被重新安置到他被带来时候的大缸中,并在雨中被埋葬。院长的叹息:“唉,这个虾米就是水命,埋吧。”[5]60代表了虾米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一生,也代表了虾米毫无尊严的一生。
墨白的苦难叙事之所以让评论者诟病,就是因为这种让人绝望的宿命般的苦难让人无法挣脱。墨白的苦难叙事呈现一种让人绝望的冷峻风格,除了他追求真实的写作原则之外,还因为他始终不愿意给人一种虚幻的希望。墨白喜欢在结尾彻底打破读者的阅读期待,让小说人物彻底“悲剧”,以此表达他坚定的现代主义立场:没有一丝一毫的古典主义的温情和伪饰,不给人丝毫的机会去泛滥虚假的同情,从而达到警醒世人、批判现实的目的。
二、畸形与正常:权力和欲望的人性书写
墨白小说中的矛盾张力还体现在他对人性和生命欲望的书写上,在他的笔下,正常人表面光鲜亮丽却未必有正常的人性和生命欲望,而作为个案的畸形人、残疾人却往往表达出对生命本质的询问和对生命欲望的渴求。人的肉体状态和精神状态往往呈现出一种矛盾张力,在这样的张力中,墨白表达了自己的艺术真实观和生命观。
通过对分析灵敏度盘每个浓度的HBV/HCV/HIV样本进行单人份检测,高浓度和中浓度样本的检出率应均为100%,而低浓度HBV-DNA分析样本的检出率为55.56%,重复检出率稍低,可见低浓度样本检出可能出现假阴性。在实际工作中,低检测限浓度的质控品检测的稳定性也较差[5],可见在无偿献血者标本检测过程中一定要严格按照SOP操作。而自行配制的室内质控品随保存时间延长,其病毒载量降低,建议低浓度分析灵敏度盘解冻后最好在72 h内使用,或能在48 h内上机检测[6],从而保证标本的稳定性。
在《光荣院》中,光荣院这个封闭而边缘的空间,不是守望互助、安乐平和的世外桃源,而是被权力和欲望统治的阴冷之地。一群被社会抛弃和欺辱的弱者毫不掩饰地展现了人性的恶,在各自的苦难中苦苦挣扎的一群人之间依然相互欺诈,他们一方面畏惧强权,另一方面欺压比自己更弱的弱者,借助伤害别人来获取自我慰藉。如老钱通过嘲笑老金的勋章来获取自己的满足感,医生借助拔了老钱的一颗好牙来报复老钱对自己的嘲笑,不能和医生以及老钱们对抗的来福们则通过欺压最弱小的虾米来获取满足……这些被伤害的人对虾米的嘲笑和欺辱,丝毫不亚于外人对他们的欺辱。
在这一群退伍军人当中,虾米是被侮辱和被伤害的最底层人物,同时也是不被社会承认的怪物和灾星。但恰恰是这个红皮白毛的怪物虾米,代表着人类的正常欲望和诉求:虾米渴望尊严、爱情、亲情,渴望别人对他的关心,渴望寻找自己的故乡,思考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样的终极问题。虾米代表着一个正常人的生命思考。但是这样的人、这样的欲望和思考,在光荣院中却是不能够被接纳的。老金、老钱这样的“正常人”甘愿被意识形态洗脑,为权力屈膝,被世俗折磨,却没有能力对自己的生命以及近在眼前的死亡进行思考。
光荣院具有强烈的反讽意味——对老金、老钱等自诩为英雄的人的愚昧无知的反讽,对权力的反讽,对这些无欲望、无生命力的“正常人”的反讽。那些“光荣”的人从不思考,他们只是热切地以世俗的热闹来对抗生的虚无和对死亡的恐惧,整日发出无意义的噪声来消磨生命:如老金磨鱼钩、老钱打铁,这两个人既是光荣院“光荣”的代表,代表着他们对世俗权力和荣耀的追求;也是那一批人死亡态度的代表,代表着他们生命的无意义和死的虚无(他们大都是死在河里)。虾米和老金之流对待死亡的态度不同,所以虾米最终选择了自己走向死亡。然而这样的生命态度却不被世俗所认可和理解,也完全不被尊重。这和老金完全不同的自杀的死亡方式,其实也代表了作者对虾米最后的悲悯:虾米的与众不同让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红皮白发是导致他出生时被抛弃的原因,也是导致他始终被世俗社会所排斥的原因,但恰恰因这份与众不同,让他能够超脱出老金、老钱之流,能够从自己苦难的生命体验中直面死亡,思考生命的意义,发出老金和老钱之流所不能有的振聋发聩的声音:“他想,离开这里吧!可是我到哪里去呢?我的家在哪里?是谁把我放进那口缸里漂到这里来的呢?他对此一无所知,他常常在睡梦中泪流满面。”[5]16
虾米的梦境也代表着他的生命欲望。他的梦分为两类:一是对家乡的寻找,即对生命原初意义的追寻。“在梦中,他知道他的故乡在一片雾气缭绕的水面上。清醒的时候,他知道他永远也不可能回到他的家中,他想,是谁给了我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容貌呢?”[5]17另一类的梦是他和叶的性爱之梦,这代表着他的生命力和原始欲望。但这样的欲望是不被容于社会的,或者说在这个强权社会中,像虾米这样的弱势群体是不配拥有这样的正常欲望的。“老金说,这个龟孙,做梦也在想好事儿!”[5]13“虾米睁开眼睛,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看到床边站着一群人,那群人面目狰狞地看着他。”[5]13这是一群被阉割(规训)了的人,他们不能有正常的欲望,但在内心深处又深藏着这种对生命的渴望,于是他们将这种渴望转换成暴力发泄在比他们弱小的虾米身上。而当面对比他们厉害的孙医生和院长的赤裸裸的欲望的时候,他们却束手无策甚至奴性暴露无遗。孙医生常常把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孩从镇上带到光荣院里,“院里的人都被医生和那个女孩弄出来的声音折磨着,那些老家伙在黑暗里站着聆听着那来自生命内部的呐喊,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就连咳嗽的时候,他们也小心翼翼地用衣襟捂着自己的嘴”[5]29。老家伙们对待孙医生的性爱和对待虾米的性爱之梦的态度完全相反。
如果说《民间使者》中,“那些如草芥般平凡的底层民众,默默地忍受着各种不期而至的屈辱和摧残,怀着对生的喜悦,对死的坦然,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6]19,那么《光荣院》中,众人则是在权力的摧残下,惶惶不可终日,丧失了做人的尊严和欲望,在麻木和愚昧中死去。在这里,墨白用传统文化和民间文化与当下的消费文化和政治文化相对应,表达了对特定意识形态笼罩下被消费和欲望所驱使的如行尸走肉一般的底层民众的同情。
三、梦境与现实:虚幻表象与内心真实
梦境和记忆是墨白小说中的重要情节,他认为记忆和梦境是我们通往现实的另一条途径,梦境与现实的关系深刻而复杂:“梦境和现实事物一样真实,有些梦总是令我们难以忘怀,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中,对我们的精神生命产生影响。”[6]124何为真实?现实和梦境哪个更真实?“我们知道,有时候记忆是靠不住的,有时候记忆会偏离事实的真相,太多的主观记忆把已经远去的客观世界切割得支离破碎,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历史都已经经过了我们人类个体的主观意识的改造,这样的历史已经偏离了客观事实。”[7]423-424所以墨白选择了主观的真实、叙述的真实。个体的记忆生成了历史,我们的叙述建构了真实。
正如刘晓枫在《沉重的肉身》中所讲述的那样:“当人们感觉自己的生命若有若无时,当一个人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破碎不堪时,当我们的生活想象遭到挫折时,叙事让人重新找回自己的生命感觉,重返自己的生活想象的空间。”[8]7墨白对历史和现实的认识,使他拒绝了现实主义所推崇的描摹现实的叙事方式,而是选择和坚守了先锋主义的叙事方式,有意识地通过虚幻的梦境和幻觉来抵达更高的心灵真实。
《光荣院》这篇小说采用了意识流的叙事手法,全文由虾米的记忆、梦境和对现实的讲述构成。通过虾米流动的、绵延的甚至是混乱的意识,打破了传统的叙事时间,将虾米的一生展现在读者面前,也将光荣院的众生相展现在我们面前,这图像中包含着人物的感觉、心理、情感、幻想和各种记忆,使得小说的内涵无比丰富。光荣院众人现实的生存场景和虾米的回忆、梦境交织在一起,更加凸显了现实的荒诞和虚无。虾米的梦境和回忆是对光荣院现实生活的映照和补充,正是在虾米的梦境和回忆中,我们看到了光荣院的前世今生,也看透了芸芸众生的苦难人生。
光荣院是一个缩小版的颍河镇,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光荣和乡村田园的温情,在政治和物质的洪流裹挟下,也成了一个冰冷、阴郁、没有一丝希望的地方。虾米的梦代表了他的欲望,梦中的虾米感性、细腻、忧郁,和现实中邋遢、肮脏、粗鄙的虾米形成强烈对比,判若两人。也许,这才是墨白在小说开头想表达的意思:“梦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5]1
整部小说中描写虾米的梦共有五处,其中三处虾米梦到了自己的故乡,他在梦中走进一片辽阔的水域,感受自己雾一样的故乡,然而这样的故乡他注定是回不去的,即使在睡梦中,他也看不清、找不到自己的故乡,只好无数次地在睡梦中泪水涟涟。另外两处梦是虾米的性爱之梦,他对叶的爱慕在现实中无法实现,只能在睡梦中。但是这样的梦幻是不被现实所接受的,于是在强权之下虾米再次成为一个笑话。“这事儿再次在当地引起了轰动,使这座光荣院名扬百里,许多人从很远的地方赶到颍河镇来,就是为了看一看那具被盐水腌得透明的女尸,看一看虾米,看一看那座神秘的库房。”[5]14
雨水和阳光(或霞光)是墨白小说中重要的意象,在他的多部小说中都曾出现,为小说营造了象征意味和神秘氛围。在《光荣院》中,表现得更为明显,其实整部小说可以根据意象的不同,来区分现实和虾米的回忆与梦境。凡是下雨的时候就是现实,如老金掉到河里死掉的时刻,光荣院的灰败、阴冷、被死亡笼罩的时刻;凡是有阳光出现的时候,都是虾米的回忆或者梦境,象征着虾米对生命的美好想象。雨或者说水伴随了虾米的一生,从两岁的虾米被放在大缸中随着水漂到颍河镇,不知来处;伴随着凄凉、阴冷、茫茫的雨水,虾米离开了这个世界,结束了他苦难而没有尊严的一生,结束了宿命般的一生。如果说现实中那场没头没尾、下了很久的雨象征着虾米苦难的一生,那么,在虾米的睡梦中和回忆中,总是有着灿烂的阳光,和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在虾米的回忆里,阳光给一切事物镀了一层美好的光芒,库房、光荣院、叶、就连月红都有了暖融融的感觉;在虾米的回忆中,他总是在晒太阳,而现实总是那一场雨,象征着虾米无法被改变的宿命。虾米终究没能实现愿望,没能用上最后一口棺材,仍然被装进承载他来到人世间的大缸中,随水而葬。
如果说在《梦游症患者》中,墨白有意识地借助梦境的神秘来表现现实中人为力量的隐秘与黑暗,用梦境来象征现实的可怕;那么在《光荣院》中,墨白则借助梦境和回忆来探寻另一种现实:梦境比现实更真实。现实与梦境究竟何为真实,就如同《梦游症患者》中的“正常人”和“患者”究竟谁是患者一样,墨白对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发出了质疑和询问。
现实和梦境究竟何为真实?这是对存在发出的最高的质疑,是对现实的确定性和真实性的怀疑,是对存在本身的不确定性。因为现实的荒诞和无法解释,存在成为我们无法把握和感知的荒诞与神秘,存在的不确定性导致了想象空间的荒诞性和神秘性。这些神秘而奇特的梦境表面上看来匪夷所思,和现实呈现相反撕裂的状态,实际上却直达人物的内心真实,代表着真正的生命和人性。
四、结束语
文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批判;真实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现实的挖掘和批判。真正的文学绝对不是对现实歌功颂德的文字。墨白深深明白这样的真实观,也一直在追求真正的真实。
黑格尔认为,人类追求历史和诗歌最深刻的动机就在于“净化”,人类通过讲述和倾听自己的故事与命运,将单一事件和所发生的事情转换成历史(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是悲剧),从而获得一种情感的提升,获得“与现实的和解”①。墨白的小说也是在追求更高层次上与“现实的和解”,正如何弘对墨白小说的评价:“现实感和形式感的共存,或者说乡土经验、社会现实和先锋表达、文本实验的结合,使墨白的小说既不同于传统的乡土文学,又与大多数先锋作家拉开了距离。换句话说,他的写作是把一般意义上相互对立的二元——如黑与白——揉合在了一起,这使他的笔名墨白有了些实在的意味。”[9]
注释:
①汉娜·阿伦特在《过去与未来之间》一书中,将亚里士多德的“净化”(catharsis)解释为“与现实的和解”。本文还参考了刘海燕编的《墨白研究》,大象出版社,2013;张延文编的《欲望之源:墨白〈欲望〉三部曲研究》,河南文艺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