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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唯物主义只适用于资本主义社会吗?——评卢卡奇的一个影响深远的观点

2018-01-14舒远招吴雪

关键词:卢卡奇历史唯物主义恩格斯

舒远招,吴雪



历史唯物主义只适用于资本主义社会吗?——评卢卡奇的一个影响深远的观点

舒远招,吴雪

(湖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南长沙,410082)

卢卡奇认为历史唯物主义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种自我认识,将之运用于前资本主义社会会遇到根本性的困难。这一观点极具启发性,它提出了一个极富挑战意味的问题:历史唯物主义作为一种方法是否具有对所有人类社会形态的普适性?这一观点在国内外学界产生了深远影响,但也受到了一些学者的质疑。客观而言,这种观点是不能成立的,因为它不符合马克思、恩格斯有关历史唯物主义的一贯论述,违背了他们关于历史唯物主义适用于整个人类社会历史的基本思想。他误读了《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把恩格斯关于野蛮时代和文明时代的区分等同于前资本主义时代和资本主义时代的区分;他在援引马克思的《á政治经济学批判ñ导言》时,混淆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的方法,由此导致了对政治经济学与历史唯物主义的混淆。

历史唯物主义;适用范围;卢卡奇;资本主义社会;前资本主义社会

按照传统的观点,历史唯物主义作为唯物主义历史观(简称唯物史观)的代名词,是关于整个人类社会历史的一种理论,其对象是区别于自然史的整个人类社会史,因而作为一种认识和把握历史的方法,也适用于整个人类社会史。但是,这个观点在当今中国学界受到了两方面的挑战:一些学者试图拓宽历史唯物主义的对象领域或适用范围,认为“广义历史唯物主义”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其对象是包括自然在内的整个现实世界,而以人类历史为对象的历史唯物主义仅仅是“狭义历史唯物主义”;另外一些学者则试图缩小历史唯物主义的适用范围,认为它仅仅适用于资本主义社会,并不适用于资本主义社会之前或之后的社会形态。对他们而言,关于整个人类社会历史的唯物主义是业已过时的“广义历史唯物主义”,而适用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唯物主义才是具有成效的“狭义历史唯物主义”,不管是对于资本主义之前的社会还是资本主义之后的社会,历史唯物主义都没有适用性。

本文无意对上述两种倾向做出分析和评价,而试图通过分析和评价卢卡奇的观点,来对缩小历史唯物主义适用范围的倾向做出考察。卢卡奇是最早把历史唯物主义适用范围局限于资本主义社会的代表性人物,其观点在国内外学界具有重大影响,因而值得专门探讨。本文首先介绍卢卡奇有关历史唯物主义仅仅适用于资本主义社会的论述,接着说明卢卡奇这一观点的启发意义和对后世的广泛影响,最后在已有评价的基础上对这一观点做出进一步的批评。

一、卢卡奇论历史唯物主义仅仅适用于资本主义社会

对历史唯物主义适用范围的阐述,卢卡奇是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功能变化》()[1](316−354)一文中展开的。在该文中,他阐述了历史唯物主义作为无产阶级的思想武器只适用于资本主义社会。他根据历史唯物主义和古典国民经济学在一定的社会制度之内同是真理这一“理由”,强调可以参照马克思研究古典国民经济学适用的社会范围,研究历史唯物主义适用的社会范围。他认为我们在马克思那里能找到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即“经典形式的历史唯物主义(可惜它已赤裸裸地被庸俗化为一般意识)意味着资本主义社会的自我认识”[1](323)。这表明,历史唯物主义要能够适用,需要有资本主义社会这一基本前提。他还说,历史唯物主义有一个主要的论断——认为资本主义的总体及推动力难以被资产阶级科学的范畴所把握,而只能被历史唯物主义把握,因而“历史唯物主义首先是资产阶级社会及其经济结构的一种理论”[1](323)。

第一,卢卡奇论证了只有历史唯物主义才能理解资本主义的总体和推动力,而资产阶级科学却不行。

卢卡奇认为,这源于历史唯物主义理论适应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现状:一则经济规律统治着整个社会,再则作为“纯自然规律”的经济规律可以在不借助于超经济因素的情况下得以贯彻。这表明在资本主义社会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规律越来越以“纯粹的形式”展开,亦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逐渐摆脱以前经济状态的残余的影响。所以,资本主义社会和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区别,也就表现为已经统治着社会的资本主义和为在社会中起作用而斗争的资本主义的区别。

第二,卢卡奇指出,从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结构里会产生如下情况:社会结构的不同方面必然会相互独立,甚至能够对此有必然的意识。

卢卡奇提到,在资本主义社会里,经济、国家、法律一般表现为一些封闭的系统,这些系统有着完善的权力,它们会以固有的规律掌控整个社会。而诞生于十八世纪末的英国古典经济学和十九世纪初的德国古典哲学,标志着这些局部系统具有独立的意识。但历史唯物主义的独创性贡献在于,它不仅能看到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各局部体系表面上独立,而且能认识到它们实质上相互联系,构成一个综合的整体,这就远远超出了资产阶级的科学。资产阶级科学表面上的独立性是资本主义社会结构在思想和范畴上的表现,而历史唯物主义是对此种独立性的批判,意味着用“思想的促进力量”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扬弃。在资本主义社会里,社会结构的所有因素表面上相互独立,实际上却处于辩证的相互作用中。因此,历史唯物主义的出现,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结构因素这种表面上的独立性和实际上的相互作用的现实的反映;作为科学方法,历史唯物主义是在十九世纪中叶才得以确立的,这一点并非偶然。

第三,卢卡奇着重提出并试图论证把历史唯物主义运用于前资本主义社会会遇到理论上的困难。

历史唯物主义是否像适用于资本主义社会一样,也适用于资本主义之前的社会形态?卢卡奇认为,如果我们把它视为科学方法,它自然可以运用于资本主义之前的时代,而且还有人部分成功地这样做过。但他同时指出:如果我们这样做,势必遇到方法论上的困难,因为资本主义社会和前资本主义社会是有根本区别的。他说,不仅马克思在自己的著作中无数次表达了这种困难,而且在恩格斯也明确地指出了这种困难:“存在于文明时代和在它以前的各时代之间的结构区别 中”[1](327)。他援引恩格斯的论述表明: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中,生产难以超出劳动者的控制范围,也不会引起鬼怪般的、对他们来说是异己的变化;然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者丧失了对自己生活领域内全部生产的支配权,产品和生产都任凭偶然性来摆布了。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曾提出如下论断:“在土地所有制处于支配地位的一切社会形式中,自然联系还占优势。在资本处于支配地位的社会中,社会、历史所创造的因素占优势。”[2](707)卢卡奇把这一论断当作自己的重要立论依据。在他看来,在自然联系占优势的前资本主义社会里,自然联系必定支配着人的“社会存在”,因而也必定支配着这种存在在思想、感情上借以表现出来的诸形式,如宗教、艺术、哲学等。而在资本占据统治地位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生产方式业已摆脱了自然的、血缘的联系。因此,他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视为“社会的自然规律”,该规律是支配社会的最纯粹,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形式。在由前资本主义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的漫长过渡时期,似乎所有领域都出现了“自然界限在退缩”的现象。此种自然界限曾存在于资本主义之前的社会形式中,甚至对人的社会表现方式造成了决定性的影响。

卢卡奇进一步从社会意识形态的角度考察了这种“自然界限的退缩”。他认为,前资本主义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在社会意识形态方面存在更加明显的“结构区别”: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中,艺术、宗教、哲学等意识形态都只是人对于自然(包括外部自然和人自身的自然)的阐明,而在资本主义社会里,这些意识形态则更多地反映人的社会关系和社会存在。

卢卡奇还指出,在黑格尔提出自己的思辨哲学之际,“自然的退缩”已开始让一切都达到纯社会的水平,即资本主义物化关系的水平,但对这些关系尚缺乏清楚的认识。对于当时的认识发展阶段而言,在资本主义经济发展产生的两个自然概念(一是关于自然规律总和的自然;一是关于被社会腐化的人的榜样的自然)的背后看到它们的社会统一,看到资本主义社会以及它对所有纯粹自然联系的瓦解作用,这是不可能的。正是随着资本主义社会所有关系的真正社会化,人作为社会存在物的真正而具体的自我认识才成为可能。此外,他声称在资本主义之前的社会中,还不存在后来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所达到的独立性、自我封闭性、任意性和经济生活的内在性,以及那种自己把自己作为目的的设定。他最终得出了以下结论:“历史唯物主义不能像运用于资本主义发展的各种社会形态那样完全以同一种方式运用于前资本主义的各种社会形 态”[1](335)。

卢卡奇指出,把经典形式的历史唯物主义一成不变地、无条件地运用于十九世纪的历史是可能的,因为在这里,对社会发生作用的所有力量都仅仅作为“客观精神”的表现形式而发生影响。因此,他断言十九世纪的社会唯有通过历史唯物主义才能获得它的自我认识。但要把历史唯物主义运用于古代社会,就会复杂得多。由于不仅要指明纯经济力量对推动社会发展的作用,还要证明这些经济力量如何影响其他社会形态。

总之,卢卡奇虽然承认一些研究者曾经尝试用历史唯物主义来研究资本主义之前的社会,并且取得了一些成功,但资本主义之前的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具有结构上的区别,因此,将之运用于资本主义之前的社会就会遇到决定性的困难。历史唯物主义仅仅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自我认识,换言之,是资产阶级社会和资产阶级经济结构的学说。

二、卢卡奇观点的启发意义和深远影响

毋庸置疑,卢卡奇的上述观点具有一定的“新颖性”,乃至“独创性”。与通常的理解不同,他虽然也在抽象的意义上肯定历史唯物主义可以运用于资本主义之前的社会形态,但他通过指出两者之间的结构区别,而认定这种运用存在着巨大困难。

显然,卢卡奇的上述观点具有重大的启发意义。人们可以认为,他提出了一个极富挑战意味的问题:历史唯物主义作为一种方法,是否对所有人类社会形态都具有有效的普适性?而从历史唯物主义的对象方面来看,则存在这样一个问题:在资本主义社会与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之间是否存在一种“结构区别”,足以导致历史唯物主义在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上难以适用?在卢卡奇看来,他的观点会获得事实和理论两方面的支持:一方面,历史唯物主义一直到十九世纪中叶才由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这表明即使资产阶级推翻了封建主的统治建立了资本主义社会,也在很长时期内并未充分意识到它自己生存的社会前提,历史唯物主义作为无产阶级用来开展同资产阶级斗争的思想武器在十九世纪中叶才问世,这表明它的形成离不开资本主义社会的高度发展、社会矛盾充分暴露这一社会历史条件;另一方面,《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以及《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的相关论述,构成了其核心论点的文本依据。

历史唯物主义诞生于十九世纪中叶这的确是一个历史事实,但历史唯物主义是否仅仅适用于其诞生的这个时期,是否具有对于整个人类历史的解释力,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创立它的时候是否仅仅把它理解为“资本主义社会的自我认识”,都有待进一步探讨。卢卡奇是否准确地解读了他所援引的文本,也需要做出批判性的考察。不过,在对卢卡奇的观点展开进一步的批评之前,让我们先看看他的观点对后世产生的深远影响。自从卢卡奇提出自己的观点之后,就引起了国外学界的高度关注,一些学者还在其影响下提出了类似的观点。这方面的代表性人物有:卡尔·考茨基、尤尔根·哈贝马斯、安东尼·吉登斯等。

卡尔·考茨基在《唯物主义历史观》一书中表达了和卢卡奇相类似的观点。他指出,作为唯物主义历史观核心内容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矛盾运动关系”不具有普适性,因为“一定的法律观点、政治观点和宗教观点,受着一定的经济关系的制约。然而,也有相反的情况。法律和政治关系,也对经济生活发生决定性作用”[3]。他因而认为唯物主义历史观规律性本身的适用条件是具体的和历史的。

尤尔根·哈贝马斯也认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命题只适用于资本主义社会。他写道:“我们是通过资本主义社会所行使的职能——调节对生产资料的支配,从而间接地调节社会财富的分配——来确定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的。”[4]于他而言,在原始社会中,血缘系统调节生产资料和社会财富;在近代社会里,占统治地位的系统行使这种职能;只有到了资本主义社会后,当市场同时具有控制职能和稳定阶级关系的职能时,才会出现具有经济形态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

安东尼·吉登斯同样指出,历史唯物主义对资本主义之前的社会缺乏解释力,只能解释资本主义社会。他认为,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中,权威手段(强力)是基础;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经济手段是基础。如果说,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将配置性资源置于首要地位,那么在他看来,在资本主义之外的其他社会,对权威性资源的整合构成了社会整合和变迁的根本性轴心,然而“与此相对照,到资本主义社会,配置性资源表现出无可比拟的重要性”[5](4)。他据此断言,就历史唯物主义强调财富分配的重要性来说,它作为一种关于整个历史的普遍理论很可能需要加以抛弃了。

在国内学术界,卢卡奇的观点也产生了重大影响。一些学者在卢卡奇这一观点的基础上,提出了所谓广义和狭义历史唯物主义之分。例如,张一兵教授就认为卢卡奇的观点属于狭义的历史唯物主义,但马克思和恩格斯还有一个广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即唯物主义历史观首先是对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基础——客观物质生产的揭示。但他还认为,狭义的历史唯物主义主要是对资本主义条件下经济物化关系的批判理论。可见,张一兵教授虽然承认历史唯物主义是关于整个人类社会历史的广义理论,但也认为它有一个仅仅适用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殊含义。

仰海峰教授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双重逻辑》一文中强调,历史唯物主义具有一般物质生产逻辑和资本主义社会特定时期的资本逻辑。以上两种逻辑各有其理论倾向和意义。在资本主义以前的社会,可以用物质生产逻辑来阐明,在资本主义社会,只能在资本逻辑的基础上阐明生产逻辑。仰海峰教授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双重逻辑”,类似于张一兵教授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广义和狭义区分。

张奎良教授在探讨唯物史观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区别时提出:唯物史观是以整个人类历史为对象的实证科学理论,历史唯物主义则是仅仅针对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种哲学理论。他指出:“唯物史观作为指导历史科学的总观点,其外延涵盖全部人类历史……而历史唯物主义外延小于唯物史观,是唯物史观的近代部 分。”[6]同时,张奎良教授还把历史唯物主义与无产阶级历史使命联系起来,认为唯物史观涵盖全部人类历史,但是历史唯物主义只适用于近代以来的资本主义社会。

尽管上述观点存在观察角度和表述方式上的差别,但一致同意把历史唯物主义的适用范围限制在资本主义社会,当然,从中可以看出,卢卡奇的观点确实产生了重大影响。国内也有学者认为适用于整个人类历史的唯物主义仍然是狭义的,而广义历史唯物主义就是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世界观。如俞吾金教授就认为,那种视历史唯物主义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之核心和基础的观点,仍属于局限于社会历史领域的狭义历史唯物主义,而广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对象则“是在人的生存实践活动中展现出来的整体世界”。[7]这些学者试图进一步拓宽历史唯物主义的适用范围,与卢卡奇等人的做法形成了鲜明对比。

尽管卢卡奇的观点具有启发性并产生了广泛影响,但它作为一个极具挑战性的观点也受到了质疑和批评。例如,英国学者乔治·莱尔因承认,历史唯物主义的开端需要掌握特定历史形式的生产,并不是一般的生产概念;并且它也须要从最高级的生产制度开始,而不是从最原始的生产制度开始,以便能够从在后的先进制度反过去理解在前的制度。然而,“根据历史唯物主义必须从分析资本主义生产开始这个事实,并不能得出它只限于资本主义的结论。”[8](124)相反,它完全能够运用到资本主义之前和之后的社会形态。

张一兵教授也对卢卡奇的观点做出了批评。他在《青年卢卡奇的历史唯物主义观念》一文中断言:卢卡奇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设定是狭义的,这源于他不能正确区分历史唯物主义的广义和狭义语境。卢卡奇不能理解,“马克思1845年创立的广义历史唯物主义无疑首先是关于社会历史发展一般规律的认识”[9]。张一兵教授虽然在狭义层面承认历史唯物主义的对象是资本主义社会,但始终没有放弃历史唯物主义是关于整个人类社会历史这一基本观点。国内其他学者也对卢卡奇的观点表示了异议。如方政认为,“卢卡奇主张历史唯物主义只能认识资本主义社会的特定规律,而不能揭示社会历史发展的普遍规律”[10]。邹之坤也持类似的观点,他们认为历史唯物主义适用的范围是全部人类历史,而非仅仅适用于资本主义社会。[11]

三、对卢卡奇观点的进一步批评

虽然国内外学者对卢卡奇的观点展开了批评,但这些批评大多只是指出了卢卡奇这一观点不能成立,而未能揭示卢卡奇形成错误观点的思想根源,因而很有必要对卢卡奇的观点展开更深入、细致的批评。

卢卡奇对历史唯物主义功能变化的论述,存在诸多问题。例如,他虽然一再强调历史唯物主义是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最有力的斗争武器,并首先把这一思想武器作为历史研究的方法来理解,但一直没有对这种“方法”做出清晰的界定。他时常把历史唯物主义与“唯物辩证法”或“辩证法”相提并论,并且把“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这个基本原理,说成是“辩证方法的基本原理”[1](349)。这表明,他没有区分唯物辩证法和历史唯物主义方法。卢卡奇在断定历史唯物主义只适用于资本主义社会时,又似乎自相矛盾地认为,当我们把历史唯物主义看作科学的方法,它也可以运用于前资本主义社会。在回答到底什么是历史唯物主义这个问题时,他还说:“无疑,它是按其真正的本质理解过去事件的一种科学方法。”[1](317)据此回答,我们难以得出历史唯物主义只适用于资本主义社会的论断。

撇开卢卡奇叙述中的上述模糊和自相矛盾之处不论,我们认为,他的基本观点是不能成立的,其主要原因在于:第一,这一观点与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适用范围适用于整个人类历史的基本观点不相符合;第二,这一观点的得出,基于卢卡奇对经典作家的论述的明显的误读;第三,这一观点的得出,还表明卢卡奇在一定程度上混淆了作为哲学的历史唯物主义和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思想,没有在马克思的哲学与经济学思想之间作出适当的区分。

1. 马克思和恩格斯如何界定历史唯物主义的适用范围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集中论述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的著作——《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把从事物质资料生产、受客观物质条件制约、处于一定社会关系中的“现实的人”当作考察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试图从人们的现实生活过程来说明全部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的历史。可见,他们提出的历史唯物主义原理至少是针对整个迄今为止的人类社会历史的:“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 在。”[12](146)他们还指出,历史唯物主义的诞生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 括”[12](153)。在这里,“最一般结果的概括”是指历史唯物主义,而历史唯物主义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尽管他们在该书中花了大量笔墨考察资本主义社会,并论述了以推翻资本主义社会为目的的共产主义革命,但他们所理解的“历史”,包含了迄今为止的“每个时代”,而决不限于资本主义社会。

在1859年的《á政治经济学批判ñ序言》中,马克思也把“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社会意识”当作适用于迄今为止整个人类历史的普遍原理。他把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理解为社会生产过程的最后一种对抗形式,认为“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就以这种社会形态而告终”[2](3)。可见,历史唯物主义至少适用于包括资本主义社会在内的整个人类“史前时期”。

在《资本论》这部运用历史唯物主义进行经济学研究的名著中,马克思也力图表明历史唯物主义适用于前资主义社会。他认为,“经济不仅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基础,也构成了古希腊、罗马社会的物质基础。他在第一章《商品》的一个脚注中指出,不只资产阶级经济构成现今世界的物质基础,希腊人和罗马人的某种经济也构成他们世界的物质基础。他在回应美国一家德文报纸对他的指责时,还明确指出: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所说的基本观点,如生产方式及其生产关系(“经济结构”)构成法律和政治上层建筑的基础,是具有普遍适用性的。“可是据上述报纸说,这一切提法固然适用于物质利益占统治地 位的现今世界,但却不适用于天主教占统治地位的 中世纪,也不适用于政治占统治地位的雅典和罗 马。”[13](100)马克思对此表示诧异:竟然有人认为这些关于古代世界和中世纪老生常谈还会有人不明白。

恩格斯在《反杜林论》(1876年)中把生产理解为“一切社会制度”的基础,他写道:“唯物主义历史观从下述原理出发:生产以及随生产而来的产品交换是一切社会制度的基础。”[14](654)在《卡尔·马克思》(1878年)一文中,他肯定马克思在整个世界观上实现了变革这一重大发现,认为之前所有的历史观全是唯心的,并且忽略了全部人类历史的物质生活根源,而按照唯物史观,每一历史时期的观念与思想都可以由该时期的经济生活条件来解释。1883年,他在马克思墓前讲话中写道:“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14](1002)这表明,恩格斯在此肯定历史唯物主义对人类历史一般发展规律的揭示,具有普适性。他还说,马克思对剩余价值的揭示,意味着马克思还发现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资产阶级社会的特殊运动规律,这就把历史唯物主义的普适性与剩余价值理论的特殊性区分开来了。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1888年)一书中,他进一步表达了历史唯物主义适用于整个人类历史的观点。在第四章论述国家、政治斗争、法律、哲学和宗教等意识形态时,他一再指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不仅适用于资本主义社会,而且在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也适用,甚至适用于资本主义以前的一切时代。

可见,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创立和阐释历史唯物主义时,始终是把它视为一种针对整个人类历史的具有普适性的哲学理论,认为它揭示了人类历史的一般规律,“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也就被说成是适用于整个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一般原理,区别于剩余价值理论所发现的资本主义社会特殊运行规律。尽管他们在研究资本主义社会时肯定了资本主义社会具有自身特殊的运动规律,而且历史上不同的社会形态也都有各自的特殊规律,但由此并未否定历史唯物主义一般原理的普适性。

2. 卢卡奇对经典作家有关文本的明显误读

既然马克思和恩格斯一再强调历史唯物主义是适用于整个人类历史的一种理论,卢卡奇何以认为它仅仅适用于资本主义社会?如前所述,他之所以这样认为,是由于历史唯物主义诞生于十九世纪中叶,此时,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有了充分的展开。但正如恩格斯在《卡尔·马克思》一文中所说的那样,虽然对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状况的充分认识是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个条件,但并不意味着由此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仅仅适用于资本主义社会。显然,卢卡奇的观点与恩格斯的理解是有巨大差异的。

首先,是卢卡奇对恩格斯的文本的明显误读。他从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有关文明时代和野蛮时代的区分中,得出了把历史唯物主义运用于前资本主义社会具有重大困难的结论。但他没有意识到,恩格斯所谈的文明时代与野蛮时代的区别,并不等于资本主义社会与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区别。卢卡奇所说的成熟的资本主义社会已经到了十九世纪,即使把资本主义社会的形成追溯到十六或十七世纪,也截然不同于恩格斯所说的文明时代。因为恩格斯所说的文明时代,是高于蒙昧时代和野蛮时代的一个新时代,其外延远大于资本主义时代。对恩格斯而言,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的分裂存在于整个文明时期。古代的奴隶制、中世纪的农奴制和近代的雇佣劳动制,成为文明时代三大时期存在的三大奴役形式,无论是公开的还是隐蔽的奴隶制一直伴随着文明时代。由此可见,文明时代包括了资本主义时代和前资本主义的奴隶制和封建制时代,决不等同于卢卡奇所说的资本主义时代。卢卡奇把恩格斯所说的文明时代与野蛮时代的区分,等同于资本主义社会与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区别,是对恩格斯思想的严重误解。

其次,是卢卡奇对马克思的文本的误读。卢卡奇所援引的马克思的文本,来自于马克思的《á政治经济学批判ñ导言》第三部分“政治经济学的方法”。马克思在此确实谈到,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农业已经完全由资本支配,变成了工业的一个部门。地租亦然。这表明资本主义社会的农业已经全然不同于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农业。但马克思的这段话的本意,是指出同样的农业、地租,在资本主义社会和前资本主义社会中具有本质的不同,但并不旨在论证资本主义社会与前资本主义社会本身具有的重大区别。而且按照马克思“人体解剖是猴体解剖的钥匙”的原则,经济学研究的顺序不能仅仅按照范畴出现的时间上的先后顺序,而是要首先研究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范畴,然后进行回溯。“资本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它必须成为起点又成为终点,必须放在土地所有制之前来说明。”[2](707−708)可见,马克思在这里阐述的是他的研究的先后顺序,并非像卢卡奇所理解的那样,是在刻意区别资本主义社会与前资本主义社会。因此,卢卡奇试图根据马克思的这些论述而得出历史唯物主义只能适用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结论,实在是牵强的。

3. 卢卡奇对历史唯物主义与政治经济学的混淆

如果说卢卡奇在援引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时混淆了文明时代和资本主义时代,那么,在援引马克思的《á政治经济学批判ñ导言》时则混淆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的方法,也就是说,他把马克思明确标明的“政治经济学的方法”当作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来理解了,由此也就把马克思的科学的政治经济学与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简单地等同起来了。这种混淆,是卢卡奇得出历史唯物主义仅仅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自我认识”这一结论的深层次的思想根源。正是由于这一混淆,卢卡奇把研究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及其特殊运动规律的政治经济学,就等同于把握整个人类历史的一般规律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了,由此,也就不能真正在普遍的意义上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对于整个历史科学(包括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等)的指导意义。也正是在卢卡奇观点的影响下,国内外不少学者也往往模糊了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与政治经济学或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界限。我们认为,尽管历史唯物主义可以用来指导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也可以为其它历史科学的研究提供方法论指导,但它毕竟与其他实证的历史科学具有相对的区别,不能简单等同或混淆。

总之,卢卡奇有关历史唯物主义只能适用于资本主义社会的观点是不能成立的,他所援引的文本不足以支撑他的观点,他对马克思经济学文本的运用表明他混淆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和政治经济学的方法。受卢卡奇的深刻影响,国内外一些学者也往往把历史唯物主义的普遍原理与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研究简单等同起来,或者把历史唯物主义与社会学、历史学、政治学等等完全等同起来,这是我们在考察历史唯物主义的适用范围时需要特别加以关注的。

[1] 卢卡奇. 历史与阶级意识[M]. 杜章智, 任立, 燕宏远, 译.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99.

[2]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2卷[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12.

[3] 哲学研究编辑部. 老修正主义哲学资料选辑第一辑: 唯物主义历史观: 第三分册[M].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4: 376.

[4] 尤尔根·哈贝马斯. 重建历史唯物主义[M]. 郭官义, 译. 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3: 116.

[5] 安东尼·吉登斯. 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批判: 权力、财产与国家[M]. 郭忠华, 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0: 4.

[6] 张奎良. 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成和特点[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 2012(2): 54.

[7] 俞吾金. 论两种不同的历史唯物主义概念[J]. 中国社会科学, 1995(6): 96.

[8] 乔治·莱尔因. 重构历史唯物主义[M]. 姜兴宏, 刘明如, 译.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1.

[9] 张一兵. 青年卢卡奇的历史唯物主义观念[J]. 南京社会科学, 2000(2): 3.

[10] 方政. 论青年卢卡奇的历史唯物主义观[J]. 合肥师范学院学报, 2015(2): 55.

[11] 邹之坤. 历史辩证法——青年卢卡奇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研究[M].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5: 155.

[12]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1卷[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12.

[13] 资本论: 第1卷[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08.

[14]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3卷[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12.

Is historical materialism only applicable to the capitalist society? Commenting on an influential view of Lukács'

SHU Yuanzhao, WU Xue

(School of Marxism, 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2)

Lukács believes that historical materialism is a kind of self-knowledge of the capitalist society and that it will encounter fundamental difficulties to apply it to the pre-capitalist society. This view is very illuminating, raising an extremely challenging question whether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s a method is universal to all forms of human society. This view has exerted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the academic circles at home and abroad, but has also been questioned by some scholars. Objectively speaking, this view cannot stand still because it does not accord with the consistent account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by Marx and Engels, and it has violated their basic view that historical materialism can be applied to the entire history of human society. Lukács has misread, equating Engels' distinction between barbarism and civilization with that between the pre-capitalist era and the capitalist era. And when he cites Marx', he mixes up the method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nd Marx' method of political economics, which has led to the confusion of political economics and historical materialism.

historical materialism; scope of application; Lukács; capitalist society; pre-capitalist society

2018−04−02;

2018−07−2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现代性视阈下马克思唯物史观本体化的路径依赖及其创新途径研究”(16BKS030)

舒远招(1964—),男,湖南辰溪人,博士,湖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哲学和德国古典哲学,联系邮箱:shuyuanzhao@aliyun.com;吴雪(1991—),女,湖南益阳人,湖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

10.11817/j.issn. 1672-3104. 2018.05.003

A11

A

1672-3104(2018)05−0019−07

[编辑: 谭晓萍,游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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