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因为有你 (外一篇)
2018-01-09孔令玉
孔令玉
1
那扇门,很破旧,原本涂着的红漆,已脱落,斑斑驳驳。姐姐每次进去时,都会侧着身子,生怕弄脏了衣服,每当此时,母亲便挪动不太便利的腿,上前,把门开到最大处,用自己的身子抵在门上,像迎接贵宾一样,小心翼翼地对着姐姐笑,笑容里,满是讨好。姐姐进屋丢下包脱去外套时,母亲早已进入厨房,为姐姐准备吃的。
姐姐似乎很习惯母亲的这种做法,包括母亲对她的态度。看到这一切时,她正在给猪子喂食,她看不惯姐姐这个样子,更讨厌母亲对姐姐的态度。她觉得母亲偏心,对她,远不及对姐姐,难道就因为姐姐嫁个了做官的丈夫?在她的心里,母亲是个势利的人,这种想法,在她脑子里,深深植下了根。
结婚后,她很少回家。那一年,她有了孩子。第二年,她和丈夫双双下岗,她的人生,跌入谷底,生活的困境,令她的日子一片灰暗,她想了很多人,唯獨没有想过父母,她以为,父母不会对她有什么帮助和安慰,尤其母亲。
就在她走进生活的死胡同时,母亲一瘸一拐,从三十里外的小村子步行来到她家。在她面前,母亲颤微微地从小棉袄内摸索出一个鼓鼓的旧手帕包子,一层层打开,露出一叠整齐的钞票,整整三千元。三千元,她想像得出,母亲是怎样节俭才凑齐的。望着母亲,望着一直以来都以为很势利的母亲,她的喉咙哽住了。那天,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回家,和母亲一起回家。
临近家门时,母亲加快了脚步,走到她前面,为她打开那扇破旧的门,并用双手把门推着,生怕碰到她,让锈迹沾上她的衣服。
看着母亲,她想到了当年的姐姐,想起了这些年对母亲的怨恨。这时她才知道,姐姐当年和她一样,遇到了不顺,姐夫有了外遇,闹着要和姐姐离婚。
面前这扇锈迹斑斑的门,让她心中滋生出一股暖流。她感到欣慰,生活里,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坎,她都能过得去,因为总有一扇门,随时为她开着。
2
这是个极普通的农家小院,几间旧平房,旁边拖一间矮矮的小厨房,顺边,一溜儿排开去的,是鸡舍,猪舍,然后是一片园地,长五颜六色的瓜果蔬菜。
这里,住一户不普通的人家,四口人,只有一人是正常的。正常的,是三十出头的哥哥。两个弟弟,因为父母近亲结婚,没成人时,就患了肌肉萎缩,瘫痪了。父母相继去世后,是爷爷把他们兄弟仨拉扯大,现在爷爷又患病倒下了。
作为这个家的顶梁柱,他要照顾好两个弟弟的衣食住行,还要伺候爷爷的吃喝拉撒。本该晴朗的日子,他过得阴暗潮湿,潮湿得能挤出水来。唯一让他安慰的是,他还有梦想。把一家人一一安顿好后,在低矮的小平房里,他做着这个年龄应该做的梦。他梦想在这长长的夜晚,能有个人和他说说话,说说日子里的希望。
日子,伴着他的梦,溪水一般缓缓流过。
当她被邻家小妹拉到他面前时,他以为,还是梦。她那圆圆的脸,短短的发,似乎在梦中见过,他用手在自己的臂上使劲捏了一把,这不是梦。
这样的婚姻,怎能一帆风顺。她的家人死活不同意,她母亲拼了命也不让她嫁,而她,拼命的要嫁,她说,他有了她,就有力量撑起这个家,为了一个家,值得。她还说,路,是她看准的,她会一直走下去,永远不会后悔。母亲无奈,折腾了整整一年,她带着这些年打工挣来的钱,走进了这个残缺的家。
她和他一起,经营着他们的生活。在有她的日子里,他的世界变了,他的家也变了。原本整日窝在家里的两个弟弟,用嫂嫂为他们买的手摇车,走出了家门,街头巷尾,响着手摇车的铃声,还有他们的歌声。爷爷的床头多了一台彩电,也有了许多笑声。
她的事,传出去,当地媒体来采访她,她拒绝了。她说,他是她的爱人,他的家人就是她的亲人。
3
整理书房。一叠泛黄的信封呈现在眼前,每一封上,都是她的名字。这才想起,和她,已多年没有联系了。一封封翻过去,是一段段带着温馨的往事,点点滴滴,包裹在淡蓝色的信封里。
这张贺卡,是她亲手制做的。纯净的天空下,一女孩,手捧大束尽情绽放的红艳艳的花,像激情燃烧的火……记得收到这张贺卡时,外面正下着雪,雪花,像蝶,在空中飞舞,静静的,了无声息。我斜倚在病床上,看雪花在窗子的玻璃上滑落,看玻璃窗映出我手中的贺卡,还有贺卡上的女孩,还有女孩手中燃烧的火苗。她说,那是我的生命。
这张借条,我记忆更深。婆婆生病,她知道了我的困窘,汇来了两千元钱,我的家人很感激,感激之余,打了借条过去,不久,她将借条又寄回来了。她说,她和我之间,不需要借条。
随信寄来的,还有照片,还有处方,还有鞋样儿……
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没有了联系。这样的情谊,怎么会突然中断?是那一次,亦或是那一次,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在这浮躁的尘世间,我们真的渐渐失去了一些东西,很珍贵的东西。我想,我会一点一点把她们找回来,我也会留点空间给她们。因为有了她们,这世界,一片安好。
午 后
午后,静谧,祥和。人世间的喧闹似乎都在这段时间里作片刻的停顿,几乎听到花朵绽放的声音,听到大地喘息的声音,微风轻拂过皮肤似乎感受到时光流动的音符。
午后的阳光,透过愧树枝叶间的缝隙,落在庭院里,落到在庭院里坐着的母亲身上,随风在母亲的头发上脸腮上跳动着,滑落到母亲脚边的针线匾里,把针线匾里的彩色丝钱和花花绿绿的布头映照得明晃晃的耀眼。
母亲的午后,大都属于这些针头线脑。
母亲的针线活,是庄上出了名的,她手工做出来的衣服,式样颜色搭配都快超过专业裁缝了。记忆中,母亲一直坐在院子里的愧树下,手中摆弄着各种各样的针线活。母亲做这些针线活时,身边总是围着好些人,有时是庄上的姑娘小媳妇,是来学手艺的,有样学样的做,很认真,母亲手把手的指导,微笑着。有时围着一群孩子,是等待母亲手上的新衣新鞋的,猴急猴急的,还没等做好就伸手伸脚,嚷嚷着要试穿,母亲忍不住在他们身上轻轻拍打一下,先去上学,放学回来保准能穿上,孩子们一路笑着跑开了。endprint
那一年,时兴盘布钮扣。母亲是到县城走亲戚学回的手艺,学着做的同时,还自己设计了其他样式,蜻蜓、蝴蝶,莲花瓣树叶儿,很好看,庄上女人也跟着学了,可盘出来的始终不及母亲好看,缺少一种灵气。那一年冬天,庄上有好几个姑娘出嫁,嫁衣上的扣子都是母亲盘的,母亲的手艺,和这些新嫁娘一起走出了方园几十里。
父亲的午后,是悠闲的,亦或是慵懒的。一根鱼杆,一顶凉帽,一壶凉白开,把父亲的午后时光填得有滋有味。
父親选择在午后垂钓,大概是因为只有在午后,池塘中的鱼才是倦倦的,没有警觉,容易上钩。平时家里的活再忙,母亲也不会占用父亲午后的时光。
说不准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垂钓。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一直在同一时辰摆着同一个姿势,在池塘边静静的垂钓。有时,我会站在不远处,看父亲垂钓。与父亲同在的,是清凌凌的水波,四周拔节而起的深深的芦苇,还有蓝莹莹的天空和洁白如絮的云彩。父亲垂钓的姿势随着他的钓线的松紧而变换着,直到一条欢蹦乱跳的鱼被摔上岸。这一刻,父亲像孩童一样雀跃。
过去的池塘不像现在这般贫瘠,父亲每天都有或多或少的收获。钓到鱼,父亲从不独自享受,他会让母亲挨次分一些给左邻右舍,有时钓得多,鱼香遍布大半个庄子。所以,每天在父亲垂钓时,身边总站一排孩子,站成父亲的垂钓拉拉队,为父亲默念加油。
如果母亲的午后用在动手上,父亲的午后在动眼上,那么伯父的午后则用在动嘴上。伯父爱说书讲故事,古书里的故事,经过伯父的添油加料再声情并茂的讲出来,很是吸引人。伯父一口气能讲好几个小时,不喝一口茶,嗓子也绝不会哑。伯母去世早,留下爱说故事的伯父,却改变了故事的内容。从伯母去世的时候起,伯父就开始讲述伯母的故事,三十多年的时光,在伯父的讲述中流逝了。
伯父讲的故事里,最精彩的就是关于一个叫童莹的女人的故事。
伯父说,那是个早春的晌午,满眼嫩嫩的新绿,门前小河里的水,碧绿清亮,映出岸边刚绽出新芽的柳条,阳光,透出柔柔的暖,照在人身上,很舒服。伯父家那只前段时间还病怏怏的小花狗突然来了精神,奔跑在小河边,一个劲地叫。伯母是在听到狗叫声跑出屋的。
那女人当时真的看不出是男是女,蓬着头,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伯母一到家就给她梳洗,梳洗后才看出是一个女人。
伯父当时是让伯母把女人送回家的,可伯母决不,她说,那家人对她不管不问,送她回去还能活几天呀?
女人被留下来了,伯母悉心照料,让女人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尝到了人世间的温暖。
伯父不愧是个讲故事高手,他把伯母怎样对女人好的事全讲完后,才说出我们最想知道的,这童莹到底是什么人?
童莹是伯父的初恋情人,当年因为伯父家成分不好,童莹的父母死活不答应这门婚事,可童莹的心里一直放不下伯父。多年前,她就摸进伯父家一次,现在又来了。这一次,伯母坚决不让伯父告诉她的家人,而是陪伴这个苦命的女人走完最后一程。我那善良的伯母。
母亲做女工时有一搭没一搭拉着的家常,父亲垂钓时诉说的往事,伯父故事里的精彩细节,连同我这些亲人自己的故事,这些生命经过如潮的时光漂洗后留下的深刻的沉绽,陆陆续续溶进我的文字,丰满了我的生活。
一个又一个静谧的宁静安祥的午后,一个又一个鲜活而生动的故事,从时光深处扑面而来,连缀起来,形成一幅幅充满安宁气息的生活图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