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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下山

2018-01-09姜凯

湖海·文学版 2017年2期
关键词:蝴蝶

姜凯

1

老冯从岗上退下来了。欢送会后,他就像一捆秋收时的玉米杆子,被撂在空空无人的家里。那些天的送行的酒太多,主管副总,工会主席,财务科,后勤科,保卫科,喝得他云山雾罩的,头像盆大。闹够了,喝够了,唱够了,甜言蜜语听够了,耳根子一下子清静了。可是回到家里,当他第二天早晨上起来,走倒墙上大圆镜子前,手捧着脸仔细看,镜子中的男人,六十多岁,肿眼泡,眼睛只剩一条缝了,皮肤好像溺水身亡的人泡久了,苍白肿涨。也许来阵风或雨就能吹散了。他不敢看了,离开镜子。肚子无休止地嘟囔着,他跳了起来穿上蓝西装,夹着皮包下楼了。走出大门口他掏出手机刚要给司机小朱打电话,让他把奥迪车开到楼下去百年合包子店,号码刚拨出去,急忙又按回。他拍了自己脑门一下,沒记性,下来了,还有什么司机侍候。他边走边听着手机有无来电,可是一切静默,只有微信还发出“滋滋”的来信息声。要是以往,只要他一晃,小朱不会超过三秒钟就会把电话打回来。

大街上车辆不多,都是些上学的孩子们,边走边说边笑边吃着怪味的小食品。他的心思又飞了,要是每天,小朱的车六点四十早到了楼下,一声喇叭像汽轮的声音,蹿到三楼他的耳朵里,他会把蝴蝶给他做的一碗鸡蛋羹,三两口吃下去,夹着包下楼了。不管外面有多少车在鸣笛,他都分辨自己的宝马良驹像男高音帕瓦罗蒂的嗓音。这时小朱已把车重新擦一遍,笑容可掬地打开车门,让他上车。车在城里悠闲地转悠着,两人闲聊着,看看是吃龙虾饺子还是吃狗不理包子。有一次两个人早晨竟吃起了小火锅。吃完了早餐,两人会早早来到公司。老冯藏蓝色笔挺的西服,梳着大背头,油光光的,背着手站在办公大楼的门口。男男女女的员工走过来会点头笑着问一声冯科长早。他春风满面地笑着,点头致意,也许有时会说一声,小李早!小张好!谁不熟悉他这个财务科大科长,连他的脾气性格人品,他们都熟悉。

他转身回到家,坐在沙发上,皮包还夹在腋下,好像陷入了深谷之中。突然变得什么也听不见。世界静止了。他以为自己死去了,可是用手掐掐自己,还疼,用座机打自己的手机还想。天堂地狱里,没有手机。他相信自己还是活着。但是仍然是什么也听不到。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一上午他自己一个人自言自语说话,窗外,没有一丝风,没有蝇虫,没有太阳,天像一块灰布,没有鸟鸣,连鸟的影子都看不到。大中午的他就着昨夜的剩菜,两块炸鸡排,喝了两杯小烧酒。昏昏睡去。

他又回到公司上班了,上面来令让他返聘回去当纪检书记。当他快走到公司大门时,看到大门口那两头汉白玉的狮子在摇头摆尾向他笑着,笑意含着一种隐情,好像两头怪兽在交头接耳偷说着什么。他觉得奇怪,才几天连石兽都会说话了。当他走过去的时候,他闻到一股紫罗兰香水味,是左边那只公狮子身上散发的。这香水只有朱蝴蝶喷过。他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那狮子也在回头看他,向他张嘴狂示威着。他踹了它一脚,没踹动,脚掌好疼。那头狮子子竟唱起了京剧:“ 谗臣当道谋汉朝,楚汉相争动枪刀,高祖爷咸阳登大宝,一统山河乐唐尧,到如今出了个奸曹操。”他听到这声音好熟,公鸭嗓子像极了文工团王伍的声音。 他有些烦恼,抬头看看到那块大木头牌子“XXX有色金属公司”几个黑色大字在呲牙裂嘴向他傻笑着,八层高的办公楼所有的窗户挤满既熟悉又陌生的大白脸,在齐声嘶叫着什么。他突然变成了一只灰麻雀飞上了公司的大楼,从敞开的五楼窗户飞进去了,沿着发亮的楼梯扶手飞呀,沿着擦拭得翠绿翠绿的墙砖,飞到了集中办公区。一片嘈杂,一片私语。“冯科长跳河了吗?财务不是出事了吗,要不他还得几年回家呢。”“那点事一送礼就平了,关健是他的老婆出事了,贪那点钱,和几个文工团的男人睡在一起,拍了裸照还被人发到网上了。”“冯科长平时笑眯眯的,这只大野猫,他内心邪恶着呢,那个财务的那个谁那个谁都被他睡了。”他想看看是那张脸,可是说话的女人们始终没有转过脸来,用长发披肩的后身对着他。他正要飞过去,看看她们究竟是谁,可是门口进来一个黑脸的人,好像老婆剧团的某个人。他为什么剃个光头,大花脸,唱京剧?用手挡在眼睛上,阴阳怪气地说,把墙上朱的照片撕下来。他回头一看真是他的照片,白净净的,大眼睛嘴角还挂着微笑。谁在他照片的鼻子下画上了希特勒的小胡子。照片被撕下来,人们用火点燃它,冒着黑烟,在空中飘浮着,飞出窗外,人们高呼送他上西天吧!去他妈的爱情万岁!人们开始交头接耳,拚命地讨论他的隐私,而且上网看他老婆朱蝴蝶的性心得。他这只小麻雀,没办法呼吸,几乎被这有力的讨论声浪击碎。他仓皇地往出飞,结果重重撞在玻璃上,摔在了白色的办公桌上。一个女人,还是那个长发的女人企图用墨水淹死他。

他喳喳尖叫着飞了出来,忽然看到了在空中一辆黑色灵车飞驰着,车上躺着一个穿黑色西服的男人。那人不到六十岁,肿眼泡,眯缝着眼睛,脸皮好像溺水身亡泡久了一样,苍白肿涨。身边摆放着一束金黄的菊花。那正是他自己。而公司门口的一辆粉红色的车上坐着一男一女,互相拥抱说笑着,那女人是朱蝴蝶。男人的脸却是狗脸人,像她的剧院副团长王伍。一晃什么看不见了。他好像坠入黑洞深渊,无知无觉,突然有一丝光亮在前方闪耀,又进入了无限漫长而光怪陆离的隧道,像过山车一样翻转旋腾。他知道自己是死了。他甚感安慰,不用再担忧什么了,自己对世界已经毫无牵挂。在隧道中他看到那个陪朱蝴蝶的狗脸男人在随他一起旋腾。老冯狠恨恨地问你是谁?狗脸男人说是我是黑无常,来带走你的鬼魂。老冯说你这个奸夫,你和朱蝴蝶胡搞多长时间了?狗脸男人说那是我哥哥白无常,我才不干那缺德事呢。老冯看看他的穿的灰西服已经破了边,那那双黑皮鞋好像在早市上买的,也掉了底。就在有些瞧不起他,说,你在阴曹地府是普通员工吧?我是科级干部,起码来招魂也要对等级的来接我。那男人怒了要从腰上解下铁链子捆他。老冯急忙把手指头上的金戒指撸下来送给他,说,别捆我容我回去告个别。狗脸人把戒指放在嘴里咬了两口,笑了点点头。老冯问我死后能脱生什么?狗脸人乐了,指了自己的脸说,对等接待,就脱生狗狗呗!你生前做好事多了。老冯又从手上又撸下个金戒指递过去说,通融一下,脱生成美丽自由的。狗脸人接过来又是一阵咬,满意地笑了点点头说,试试看。老冯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狗脸人又鬼催得紧。老冯想起了上大学时写给一个家在西双版纳的女同学兰的诗:“澜沧江的水声急,青山话梦多,谁在风中低吟,谁在风中和。不知花流似水,蝴蝶江边翩翩舞。”后来那个女孩溺水身亡,让他想了好多年。他随口就说来生做西双版纳的蝴蝶吧。狗脸人呲牙咬他。endprint

他醒了。太阳西下,西天边一抹金黄。屋中仍然是孤独的一个人,没有人来过任何信息。时间凝住一般。他几乎窒息。如果这样呆下去会出人命的,他像过河落水的人拚命地抓住水中的飘浮物。就是在这个迷人的下午,窗台上的蔷薇花开得正红,空气中飘浮着花的香气,有一种冲动混合在里面。他感到身内无比的压抑,真想释放一下。几只小蜜蜂振翅在空中围绕着那红似火的花盘旋。他感觉得自己也是一只蜜蜂,有飞翔的冲动。可是周围还是那么静谧,没有坐机电话响,没有手机的响铃,微信也没有声息。屋子中所有的木柜,茶几沙发,衣架都在沉睡,或者傻乎乎在相望着。他躺在太师椅子上,像一具木乃伊。可是大脑却像陀螺一样在飞转。忽然他觉得自己飘散成阳光中的尘埃,消散在窗外的风尘中。忽尔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飞呀飞。阳光从西窗照进来,明亮亮直刺眼。他站起来嘴里干干的,也许中午一个人喝了太多的酒,他拿起凉杯一口气把里面的水喝得精干。他伏在西窗口,沐浴在陽光下,看着蝇虫飞舞的草地菜园,,一个戴白凉帽的女人提着撮子和条帚在扫垃圾。时光在走,静静地流淌,无情无义。他看看手机,半个下午,一个电话没有,甚至连一条短信也没有,哪管是一条垃圾短信也不来。这群没有良心的东西。在位时,每天下午这个时间,什么文广新局的张科长,移动的黄主席,财政局的王科长,早就把手机打得山响。晚上的酒店早就定好了,如果有空的话会到兴来茶馆练练手,打打牌,试试手气。谁赢,那后半夜的节目就由他包着了。可是现在,也许他们是去开会了,出差了,上级来检查了。后来,他狠下心来想,是不是都死了老婆娘?他很想给他们打一个,害怕对方不接,或者说一句老冯呀,正开会呢改日再约。

他想起了在工会当会计已经退休的同学张伍,他出事时,别人怕他,他不怕,他天天教他太极拳解闷。他想请他来,俩人谈谈天喝喝酒,不亦乐乎。前一阵子,俩人天天去森林公园。张伍一身白丝绸休闲装,早早在一片梧桐树下等候。起势:,左野马分鬃,右野马分鬃,左野马分鬃,白鹤亮翅,左搂膝抝步,右搂膝抝步,左搂膝抝步,手挥琵琶,张伍边教他招式边叼咕招式的名字。老冯记性好,学了七八个招式,都记住了,自己又打了两遍。收势,不学了他满身臭汗的老冯扯着张伍去佳兴楼摆拜师宴。

他翻了半天才找到老庞的号码,一问张伍前些日子工会查账出差头了,他一害怕脑出血躺在医院不醒人事,电话是他老婆接的。他长叹一声,世道难混,不出世又如何?

2

他忽然变得神经兮兮的,外面的声音一会大如雷一会细如蚊声。他东顾右盼,好像周围竟是一些人的影子,他们在交头接耳在议论他什么。难道那梦中的事是真的。自己一直同她生活在一起,那么她的改变是自己引起的吗?那自己呢?自己有没有改变?自己对她的爱有没有减少?她常抱怨说自己从结婚以后就像变了个人,说自己骗了她,这是她对自己的警告吗?他想到撂闲在家的第一个早上。

那天早上她没给他做饭。她正洗脸,手机响了,她急忙擦把脸接了手机,连说,我马上下去。他皱着眉头问,谁呀?她说王伍团长接我要去全省演出。窗外的百灵鸟叫声清脆悦耳,但老冯却越听越像一个泼妇在嘶吼,大如雷声,他的耳蜗快炸了。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噜噜”像河里的蛙在叫响。娘子蝴蝶洗漱完毕,从卫生间出来进了厨房。老冯等了半天,她手里却拿着一杯牛奶,莲步轻移有滋有味地唱着:“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等她唱完,她转过身去回眸一笑说,我巡演可能几天不回来。他问,他也去?她说我们俩搭手戏,昨晚排练了到午夜。她的声音像隆隆而过的火车,震得他头痛欲裂。他头垂着一动不动,听到蝴蝶一阵忙乎着什么,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阵香风,开门声,关门声,声声如炸的鞭炮。人走了。他听到她下了楼,趴在窗口上,看到那个狗脸男人开着辆黑色奥迪,穿着黑西服,竟和梦中一样,扶着她上了车。老冯一阵虚脱,万箭穿心地疼痛,一屁股坐在了枣红的太师椅子上。

他变得真像一只胆小的麻雀,缩在墙角的红木椅上。一切所梦是实。这世上没有他容身的地方。他们是怎么知道她的隐私的?他怀疑屋中的衣柜里,老板台抽屉里,床下到处都藏着狗脸的人,公司披头散发的人。他手执水果刀,怒火心中燃,高唱着:“恨辽邦打战表兴兵犯境 ,杨家将请长缨慷慨出征 。众儿郎齐奋勇冲锋陷阵 ,老令公提金刀勇冠三军 。父子们忠心赤胆为国效命 ,金沙滩拼死战鬼泣神惊 。”屋中各个角落全翻了遍,最后确定那些藏在缝隙的妖魔们全逃之夭夭了,才大汗淋漓地躺在地板上,疲惫地睡了。

她巡回演出回来时,看到他卷缩在墙角东盼西顾,就觉得好笑,说,你怎么退回家却像一头缩头乌龟。在以前他会因为这一句话大吵个没完没了,而现在却平静的像扔在一棵梧桐树下一块石头。毕竟是三十多年的夫妻了,她觉他怪异,说我们去医院看看吧。他却冒出一句,你可以和你的王团长放心大胆地去过吧,我要上山成道成仙了。她生气了,冷笑着说,我怎么说你都不信,分开就分开,我是清白的,我早知道你是一只野猫。他看着她洋洋得意,嘴里还哼哼着什么曲子走了。

3

吃完早饭,蝴蝶被接走上班了。没有她的目光,屋子也变宽敞了,不再逼仄。他出门了,像一只飞出笼子的小鸟,他要逃出去,逃出这角落缝隙都藏着一眼睛的魔屋。他在林荫道上打着口哨飞跑着,路两边的三角梅和波斯菊鲜艳地开放着,一闪而过。他跑累了,终于停下来,回头看着,路上来来往往三四个车辆,那些眼睛,看着他的眼睛不见了。他蹲在路边大口喘了一会,来到森林公园旁边的羊汤烧饼店,找了个空处坐下。他喝了一碗羊汤,又要了一碗,慢慢地喝着,眼睛向四处望着,看路边行行色色的人在匆匆忙忙地边看着手机边着急赶路上班。他不着急,有大把的时间,羊汤很纯,他慢慢品着,直到脑门浸满了汗珠。付完了钱,他看看周围那些眼睛果然不见了,就慢腾腾地迈着方步,踱了出去。风吹过来,膻味浓浓,他看着街道上人们急匆匆地走路,心里五味杂陈,去他妈的朱蝴蝶,不想她了,慢慢地享受这大好时光吧。他沿着森林公园的大墙走着,让凉风把那颗发烧的心慢慢吹凉。拐弯了,眼前霍然一亮,原来在公园北侧小街上的早市还没有散。卖鸡鸭鹅狗的,卖鱼的卖青菜的,卖五金电料的,卖奇石古董的,抻着脖子喊,你漫天要价他叽叽喳喳就地还钱。人声沸杂,早市像一锅乱粥。老冯还是第一次来这里,眼花瞭乱,缩着脖子,像个小偷一样。走了好久,他在一个身穿迷彩服,卖望远镜的男子面前停下了。男人开身旁停台绿色吉普车,车门开着里面放满了各式各样的望远镜。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大多是摸摸看看。老冯是个军事迷,喜欢看电视的军事频道,喜欢看二战大片。他悄悄挤了进去把包抱在胸前冷眼看着。围在旁边的人渐渐散去。男子叼着烟卷骂道:“穷鬼,买不起,就别看。”他嘻皮笑脸地对老冯说:“大哥,你给开个利市吧,保证给你打折。”老冯在车里的望远镜搜寻了半天,拿拿这个看看那个,摇摇头。那男子又从车上的箱子里翻出了一个黑色的望远镜,老冯拿起望了望附近的楼房,问了价钱,男人说五百。老冯摇摇头递了,转身要走时他盯住了男子胸前挂的那副望远镜。他伸手从男人的脖子摘下它。古铜色,调焦旋钮已经秃了,镜体外圈,磨得锃亮,闪着耀眼的金光,这东西有年头了。他脸上笑开了,举志它向远处电信公司铁塔望去,嚯,就在眼前。他问多少钱。那男人伸手来抢,被他推开。那男人说,这可是镇店之宝,祖爷爷辈的了,二战时德国造,十倍的军用的,我去海参崴淘回来的。”老冯眯着眼看着他说:“开个价,货我要定了。”男人狡黠地笑了,伸出三个指头说:“少三千你就别想拿走。”老冯把望远镜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打开皮包,点出了崭新的二十张大票子,伸手递给他说:“就两千了,不卖货就拿回去。”那男人急忙扔了烟卷,双手接过来,嘻皮笑脸的说:“我就是赔本也喜欢卖给你这样的大老板,爽快地道,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把钱都没数就塞在口袋里。老冯没理他转身笑着走了。endprint

他不敢回家,怕那些监视他的眼睛,怕被说成大野猫。整个上午他在公园里闲逛了,拿着望远镜东看看西望望,看看那些眼睛还在不在。果然用望远镜也看不到,但是有时候能看到密林深处,隐约男女的狎昵动作。老冯看的津津乐道,垂涎三尺。看够了“黄片”,一会儿,又看看树上的鸟,又看天上的云,有滋有味的,他觉得休闲就是比上班自在。早晨那种毛毛草草的心消失了。

他忽然想到不回家了,在酒店住一夜。他掏出手机,给蝴蝶打了个电话,说省城有个同学过生日,让他今晚去聚一聚,过两天回来。蝴蝶说,正好我就在外面吃了,去剧团黄姐家去住。

他在就近的街道上找了家酒店,开了房,早早地吃完了饭,喝了一杯红酒睡下了。晚上七点多钟,他起来了背着望远镜出门,深秋的天黑得快,大街上路灯亮得耀眼,放眼万家灯火,他内心说不出的孤独,蝴蝶现在能不能回家呢?那个剧团的王伍是能不能乘虚而入?他拿着望远镜走到小区院内,举起望远镜看他家窗户竟亮着,水粉的帘拉着,有两个人背倚着窗台在聊天,一个是她,另一个身影是个男人。记起几年前他也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说他妻子和别人暧昧不清,那时他却只当是人们乱嚼舌头,甚至为此还诅咒过那些人。如今,那些话如洞中的回声般,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耳畔回响,仿佛从天而降的冰雹。

4

第二天,他就上山了。走的时候,他给她打电话,说他要上山当道士去了,你随便吧。她还是冷笑着说,我是清白的,我早知道你是一只大野猫。谁是大野猫?我是大野猫?要上山了,必须上山,逃脱这是非之地。找到那只野猫。他真的上山了。

说是山,只不过是个小山丘。是他的老战友中行的王行长退下来之后,在这小荒山上盖了五间砖瓦房,开垦了几小菜园子,想要在这世外桃园清静几年。没想到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在又遍地生出了好多小额贷款公司,王行长又被人家聘请回城了。老冯没有退休时和他打牌时听到了后,马上低价买了下來。

他上山了,需要重新装修一番,原来王行长装修得像农家乐饭店一样,挂上红红的灯笼,墙下栽种着从城里买回的各种花草。大冰柜冰箱里面还装着羊肉牛肉鸡鸭鱼,鲜菜,白酒红酒。又在附近村子请来了个做饭炒菜的妇女。

他请了工匠撤去了彩旗,大红灯笼,把院墙木栅栏,全刷成杏黄色。特意做了几身杏黄色和白色的道服,自命名为清虚道长,在院门上钉了块木牌子,灰地黑字刻上“太上清虚观”。将道家的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请市里的书法家写成横幅,镶在镜框里挂在中堂,一天念上无数遍。从供品商店,买来玉清天宝君,上清灵宝君,太清神宝君道教三宝图像,供上,明烛高香,鲜花水果供奉。跑到书店买来了《太上感应篇》》,摆在书案上,每日翻看。又在网上邮寄了几套台湾交通大学曾仕强教授的《道德经》白话讲座影碟,他生记硬背好多名句名段子,诸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又反复读了一些心灵鸡汤中的启发故事,自己边看边写了十几篇读后感想。自以为是道家乃至国学上的大师了。他觉得还不够充实,又请了个街头摆摊的算卦先生到山上,每天以五十元的费用学了一周的抽签批八字。

他每天吃过早饭,就这身打扮,扛着小桌子乘着公汽去城里的文工团或者有色金属的门口去给人家算命。他戴着副厚厚的近视镜,留着浓浓的胡子,不管是公司还剧团的谁都不认识,但是他算卦却奇准,几个孩子爱人是干什么的,谁的什么事他掐指就能算得差不多。每天都有人找他算上一卦。那天在文工团算卦时,他问起剧团一个烫大波浪的女人,听说你们剧团王伍好帅气,很多情吗?那个女人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就说,他有好多女人哪。说完,回头忽然看见几个花旗招展的女人过来就快步走了。那堆女人中有一个说话了,我家的大家猫跑了,跑到山里当野猫去了。他抬头一看,是他家的蝴蝶在说话,心里一热,刚要喊花蝴蝶,那几个女人旁若无人地向另外的方向走了。他只好心情落寞地扛起小桌子边喊着野猫边慢慢地走了。

时光在一天天过去,在他住屋里的白墙上,早就着贴着一张埃及艳后克利欧佩特拉七世的电影海报彩图,他搬进来就有,当时看着很亲切,所以就没有让工人撕下来。也许是王行长进这屋那天就贴上了它,没想到这老东西挺有洋趣。他觉得艳后眼睛就是母亲的眼睛。然而当夜晚降临,在他酒后的时候,那彩图即像母亲又好似另外一个人。他因此也把在心目中千万次在那张电影海报上修改着母亲的形象,他知道任凭怎么样的修改,她不会让自己满意,都不会在心中完美。他有时在房间里念《太上感应篇》时,常常陷入那种痛苦的回忆,不能自拔。这使他又情不自禁想起母亲这个词汇,多少年来他始终要梦中重复这样的镜头,他口中含着一位漂亮女人的乳头,月光照着这静静的房间,是墙上的老挂钟在随意滴滴答答地走着,那个女人不忍地拔出乳头,痛哭着亲了亲他的脸庞,这个女人就消失了。他爸爸从来在他面前不提妈妈这个字。问起了,就说,他母亲出走嫁到海外去了。

这些年每当他过大街看到手牵着蹦蹦跳跳的孩子的女人,心中就有股莫名其妙的冲动,他会看她们很远很远,一直到看不见。他是由“姨妈”带大的,他“姨妈”原来是外地的饭店服务员,小他爸十岁,大他十八岁。他们认识时,他的爸爸是钢厂的销售员,到他十三四岁那年,他爸爸又不见了踪影,说是跑南方经商去了。他时常蹲在大雨瓢泼的院子里痛哭,他的“姨妈”使尽了力气也拽不动他,索性也就在屋里哭。他哭得昏天黑地,浑身淋透了,冻得发抖。是她把他抱了进屋,她脱去他的湿衣服擦干了他的身体,把他塞到被窝去。他还是冷得发抖。她毅然脱去了衣服上了床用滚烫的身体温暖了他。他抖得更厉害了,小小的身体有了异样的冲动,她呼吸变得沉重加快,也紧紧地抱住了小小年纪的肉体……

挂在墙上的女巫时而是母亲的眼睛,时而又是另外一个女人的脸。那双眼睛被赋予双重含义,那种温情和姿意,让人读了又读,又很难懂。

她的“姨妈”这个神秘的女人,闲暇时整天拉着二胡,让自己在虚幻的夜空中飘浮。他喜欢抓住音乐的须子,在为自己找到飞翔的理由。他把音乐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了一个适当的位置,让它像气球般,充实自己。让胡琴声把往事送走,把过去的影子的拉长剪碎。endprint

他看到一只大野猫的影子向自己走过来。

5

在深夜人静,对着《太上感应篇》拿着望远镜,迷糊在看着,那些字突然模糊了,镜头云雾飘绕,竟出现一个女人。他对镜头里的这位女人百感交激集,五味杂陈。是她吗?有人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多年吗?难道是误传?他内心犹豫着。

她是他的师傅---肖红叶。当年他大学毕业后,被分到本市的一家纺织厂上班。虽然他是本科毕业,但是当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距,新毕业的大学生必须在基层的车间工作一年。分到设备维修车间,在搬迁设备时一周他的手脚指甲被砸掉四次,脚还被蒸气烫伤了。肖红叶是车间主任,也是他的师傅,那年他二十一,她三十一,她大他十岁。她丈夫远在部队,当时已是副营长。他脚踝烫伤之后,躺在家里养伤。当时他万念俱灰,有轻生厌世的想法,在一张大白纸把自己荒诞的想法了无数遍。红叶师傅提着几个苹果来看他。亲自为他削了苹果让他吃。她看到了白纸上的内容,静静坐在他身旁看着窗外风摇梧桐叶子,淡淡地说,当年她没有考上大学,被酒闷子的父亲骂的狗血喷头,还挨了两个耳光。她偷偷地喝了三十片安眠药,若不是哥发现现得早,送到医院抢救,今天她就不可能坐在这里了。她转过身来,看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空洞洞地望着棚上的灰条子,神情涣散,似乎死心已定。她抚摸着他的头说,机会对于每个人是均等的。秦朝起义军头领陈胜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就像站在站台上候车要去你梦想地方的旅客,通往四面八方的车隆隆通过。但机会是给有能力有准备的人,那能力就是你去往想去地方的火车票。我说完了,你喜欢喝药还是跳湖我就不管了。她一阵风般消失了。他如醍醐灌顶,偷偷地把床下那包安眠药扔窗外去了。

他上班了好久没有见红叶师傅了。有一天,没上班的师傅把电话打到车间里找他,告诉他市里的有色金属厂正在招聘技术员,让他准备准备去应聘。他问她在哪儿?她把电话挂了。他请假在家埋头复习了一个多月,应聘成功了。但是他上班时仍然在车间没有找到她。听车间的兄弟们说她得了很严重的妇科病。这帮小子还满嘴冒黄话时,他已经骑着自行车走在去她家的路上。她平时住职工宿舍,家在城市郊区。隐约记着去她家的路,有一次师傅让他去她家用自行车驮了一竹筐大葱和黄瓜。他来到了五间青砖房前后种着郁郁葱葱青菜的她的家,一只小黄狗欢叫着扑向他,他年迈的父母出来了把他让到她的屋里。她黑发凌乱,眼窝深陷,像一张纸放在床上。他告诉她他竞聘成功了,下周就去上班了。她点点头眼睛流出了两滴泪水。他父亲站在门口背对脸说,红叶丈夫出海牺牲了。她的泪水已经哭干了,好几天没有吃饭只喝口米汤。老俩口子让他当徒弟的劝劝师傅多吃点。他悄悄地站起来,把饭桌子上的小米粥拿厨房去热了,找来咸菜,单腿跪在地上,一口一口喂她。她抿嘴不吃,他双腿跪下,直到她把嘴巴张开。那晚上他没有走,他把他的心给了这个他称作师傅的女人。

曾偷偷地约会到香溪山的竹林里,看着人们或搭肩勾背闲逛着,或成群结帮席地而坐。他远远地看着在刻字的石头旁的木椅上,她端庄文静而清高的样子坐着,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看着溪水在流。一阵微风吹过,一阵细雨淋了下来,竹叶摇曳,吹乱女人的长发,她转过身来,高鼻梁清秀的脸庞,细细长的大眼睛紧抿着嘴。她是红叶,一片景色。

潺潺流水,蛙鸣虫吟,三五成群的游人。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悄悄地用事先带来的铁凿子刻上了“爱你一万年”五个字。如今那块石头长满了苔藓,很难找到那几个字了。誓言随风而去。在山脚下的竹林书院。竹林中的两间草房,青砖的墙被涂上了红漆,门窗好像是新换的。传说清朝时此地一位新科状元曾在此苦读几年,后来到朝庭做了大学士。他们在市剧团借来了戏装,找了一位在报社工作摄影的朋友,来到了这里。他穿上戏装扮梁山泊,她穿上了戏装扮祝英台。两人拍三卷胶卷,洗了一百多张照片。专门多洗了一些送给亲朋好友。他俩在竹林书屋前唱黄梅戏《天仙配》,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原本在竹林欢叫的红嘴相思雀也不唱了,而是静静听他们歌唱。后来他们乘火车又到了蒙古的呼伦贝尔,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俩个人手牵手流连忘返。他们对着草原上开放红艳的野百合歌唱,对蓝天白云歌唱。这一切一切仿佛在昨天,那歌声萦绕在耳畔。

他一夜之间没有睡,都沉浸在回味与红叶的生活。泪水洇湿了枕巾。半夜起来两耳轰鸣,头像炸了一样。他又从床上爬起来,举起望远镜,向前些黑夜望去。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他朝天空望去,连星星也在他的眼中逃跑着。他翻到了她的一双旧鞋垫那是在自己的背包里找到的。这些年他一直带在身旁。一股灰尘味道,干玫瑰花的味道,每只鞋垫中心都用红线绣着个“红叶”两个字。他躺在床上吻着那副鞋垫睡了。

他看到了那只黑花黄地大野猫正呲牙向他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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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思绪又走到了记忆中的裂痕边缘。他突然看到了一个胖女人他记得她眉心的那颗痣。她在微笑,她是市工会的王美丽,他当工会当干事时,五一劳动节职工,他从市剧团请来了团里的金嗓子王美丽来当教员。他比她小八岁,那时他不知道她刚离婚不久。因为当时给职工排练都是在下午班后的业余时间,所以每天排练都很晚了。领导让当时的还是小冯的他,陪剧团的朱同志,在食堂吃完工作餐后,用自行车把她送到家。有一天晚上,她发着高烧坚持排练,工作完后饭也吃,就坚持讓他送回家去。到家时她两手紧紧搂着他的腰瘫在自行车后座上。他回身一只手把她抱下来,她脸色苍白,已经虚脱站不住了。他抱着把她送回了她的家。他害怕她病严重了,为她买药服药,煮粥喂粥,忙乎完快半夜了,她滚烫的脸,让他很难向自己的家迈步。正当他伏身向她告别时,她一把搂住了他痛哭起来。五一职汇演后她打电话悄悄告诉他,她已经怀孕了……

他们有好多年没有来往了,他提上公司工会副主席时,还负责给市领导参检查团介绍工厂产品情况。他小冯一身白色西服,红衬衫,堂音纯正浑厚。他利落潇洒的讲话,。让这个不动声色的市工会主席眼前一亮。她的眼睛始终在盯着他的脸在看。他大吃一惊,那不是当年的王美丽吗。虽然发福了,脸圆了,皱纹多了。市检查团走了之后,厂部接到了市里通知,王美丽主席副市长钦点让小冯带材料去市工会汇报文明生产工作。主管工会的副经理,敢怒不敢言,只好让小冯去了。

春天到来了,是万物复苏的季节。王主席的春心在萌动,又钦点小冯随市考察团南下无锡考察。其实两人根本没有随团走,最后坐飞机走的,飞到了杭州,游湖逛景。王美丽买了套紫花连衣裙,回到酒店让他帮着试衣。他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把她那身肥肉塞进了裙子里,可是脱下时却让他大费周折。当他气喘吁吁地脱下她的裙装坐在床上大口喘气时,她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已经扑到他的身上。回来后,他提上了财务科长。

他发现自己的身上披上了野猫的皮。他放下了《太上感应篇》,跪在地上,双手扶地痛哭不起。他想起了至今在海口工作的儿子不和自己联系,打他的手机总是空号。他刚上山不久时儿子给他打电话,说他妈妈给他织了两条毛衣毛裤,要给他送过来。他说,山上不冷,现在谁还穿那手织的玩艺了,买现成的都穿不完,让她别费那个心了,该送谁送谁吧。要不送送给大街上扫大道的,当行善积德了。儿子半天没说话,悄然放下电话。以后不管用什么号码打都是空号。他把电话打到他的公司去,人家说他已经跳槽不知去向了。他心如刀绞,自己这条当了道士的大野猫该下山了。

老冯已经上山一年多了。今天这个清虚道长就要下山了。他恋恋不舍地望着身后郁郁葱葱的树林和阳光下的房舍,倚在小道上的一棵杏树旁,迈不开步。

他打车回到家,锁头没有换,旧钥匙还能开开,推开门的一刹那,一股热浪扑出来,是她身上的茉莉香气带着一股苹果的甜。更为蹊跷的是墙角站着一个人,和他一般的个子,背对着他。走近前,是塑料模特,他在转动模特时看到模特的脸上用黑色记号笔写着“老冯你这个混蛋野猫,什么时下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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