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计划《屠杀器官》鸣响的警钟
2018-01-09许静华
许静华
摘要:伊藤计划的《屠杀器官》通过刻画置身于战争阴影及监控社会下现代人的焦虑与异化,来探索生存困境中的救赎之路,传承了存在主义的衣钵。然而,小说对现代人的境况的思索并不仅仅停留在对西方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的模仿上,更结合了东方特有的语境对存在主义进行了东方化重构,丰富了存在主义哲学的内涵。通过分析小说所描写的荒诞现实以及置身其中异化的人如何选择及承担相应责任,来寻回缺失的主体性的过程,探究作者对工具理性主宰下的现代社会的反思。
关键词:屠杀器官;生存困境;工具理性;存在主义;东方化
中图分类号:I106.4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17836(2017)12010603
一、相关作家作品介绍
在安部公房的《沙女》《箱男》《闯入者》,大江健三郎的《死者的奢华》《万延元年的足球队》,岩井俊二的《凤尾蝶》《庭守之犬》等作品中,可以看到日本作家在借鉴与吸收萨特存在主义生存哲学的基础上对当下生存境况的反思。在新晋作家中,伊藤计划的《屠杀器官》《和谐》,伊坂幸太郎的“Golden Slumber”通过刻画监控社会下现代人的焦虑与异化,传承了存在主义的衣钵。然而,上述作家对现代人的境况的思索并不仅仅停留在对西方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的模仿上,更结合了东方特有的语境对存在主义进行了东方化的重构。
伊藤计划的处女作《屠杀器官》,获2008年PLAYBOY推理小说大奖第一名,遗作《和谐》获第40届日本科幻“星云赏”、第30届日本科幻小说大奖及美国科幻界最重要的奖项之一“菲利普·K.迪克奖”。目前学界似乎只关注其丰富的想象力及精湛的表现力,对其从存在主义角度对人类生存境况的反思并没有投以过多的关注。本文通过对伊藤计划的《屠杀器官》进行分析,解读其中对现代人类生存困境的揭示,以及其背后所体现的东方化重构下的存在主义特征。
二、《屠杀器官》中现实的荒诞性
《屠杀器官》描写了9·11事件以来,面对恐怖袭击的威胁,全球进入了“监控社会”。在信息管理社会中,每个人以固定的ID登录,一举一动被无所不在的监控装置所监视,通过指纹、视网膜、静脉等验证来确定身份……然而,多重安全认证并没有让恐怖袭击有所减少,因为挣扎在生存困境中的国家、民族在不断地反抗。
克拉维斯·谢泼德是一名美国情报部队的杀手,受命于以美国为代表的联合国政府,追踪、暗杀对世界安全构成威胁的恐怖组织首脑。可是,这支精悍部队却多次让暗杀对象约翰·保罗逃脱了。在追踪约翰又屡屡受挫的行动中,谢泼德逐渐意识到了自身处境的荒诞性,并得知约翰的使命是利用“屠杀语法”激起人类心中的古老机能,在贫困绝望的国家制造大屠杀。而约翰背后其实是美国国防部的参议员领袖,为了保证美国的安全,意在将恐怖袭击扼杀在萌芽状态。约翰的任务是找寻那些极有可能将憎恨的矛头指向G9的国家,在它们快要发觉自己的贫穷和悲惨是自由、平等、富裕的国家所导致的之前,散播“屠杀语法”,引發内战,让他们无暇去伤害本国以外的人,将即将喷发的怒火关闭在内部,防患于未然。在所爱之人露西亚和约翰·保罗相继被暗杀以后,谢泼德决意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通过网络用英语散播“屠杀语法”,在美国引起了暴乱和内战,让美国无法再在世界任何国家制造麻烦。
小说构建了一个充满存在主义色彩的荒诞而悖谬的世界。
对特殊作战部队的精良装备的描写——仿生侵入鞘、由生物机体组织构成的飞行器、纳米涂层环境追踪迷彩、通过纳米仪器给神经带来剧烈刺激的疼痛装置、击倒薄片、检查创伤并迅速开展应急治疗的智能套衫,通过战斗适应性感情调整的脑神经医学钝化器官麻痹感情、麻痹痛觉、麻痹良心,等等。
对于“监控社会”栩栩如生的描写——任何信息或物品经过的商业流通,无论是空间上还是时间上都记录在案;通过“国家防卫情报共享空间”可以获得不同机密级别的信息;而另一方面,监控摄像头和通过测视指纹、网膜、静脉、脑电波等的感应器多如砂砾,“未经登籍者”就像流浪在高度安全社会空隙里的吉普赛人,通过冒充别人的ID及逃避监视网络来保有可怜的自由。可是,个人信息的追踪可能性却并没有给人民带来安全,自杀性、无计划突发性犯罪依然频频发生。
现代科技对人类的侵略无孔不入,在满足人的种种需要的同时,却逐渐消解了人的主体性。小说指涉了犹太种族屠杀,美国对阿富汗、伊拉克的介入等历史,对美国国防情报局将“战争遂行业务”外包给民间军事承办商的描写更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另外,小说中不乏对“语句生成机能”及“语言的力量”的思辨,以及对伪装成“爱国主义”的暴力机制的揭示。国防部不惜花重金研究并局域性散布“屠杀语法”隐喻着伪人道主义的话语霸权对全世界的威胁[1]。面对巨大的荒诞,个体显得异常渺小,挣扎与反抗都陷入徒劳的泥沼;然而对自由的渴望与追求成为人存在的原动力。存在主义哲学的出现,正是人在面对精神危机、生存困境时寻求自由与救赎的体现[2]。
三、人的异化
小说中,9·11恐怖袭击发生后,各国政府达成共识并说服公众,为了安全,各种监控和盘查都是必须的。邮件、电话、购物清单、每日行程……将自己的日常完全暴露在某些人面前,置于可掌控的范围之内,无疑是对人至高无上的自由和自尊的侵害。然而,在“国家安全”的大义名分下,绝大部分公众放弃了自己的权利,久而久之,甚至开始满足并依赖于被监控状态,依附于自己的ID标签,如同商品流通中的货物一般,彻底“物化”。
主人公谢泼德从属于美国情报部队,被训练成了冷血杀手。尽管武器和人工智能日益先进,但人类士兵依然是军事系统中最昂贵的物品,为了尽可能避免珍贵的士兵“损坏”,必须定期接受“心理咨询”,即利用“战斗适应性感情调整的脑神经医学”进行心理状态调整。通过脑部的局部麻痹来抑制道德判断,麻痹疼痛的“感觉”却保存疼痛的“知觉”。这种“心理咨询”无异于高科技的洗脑,在战争中人类士兵的理想状态就是成为没有主体性但仍能够随机应变的傀儡。endprint
约翰通过侵入贫困国家的中枢,向文化宣传部门施加影响,散播“屠杀语法”。“屠杀指挥者”通常都是有着强烈民族意识、心怀民族复兴梦想的领袖,竟然在语言的诱导下做出与原本的愿望相背离的行为,指挥大屠杀、煽动混乱、在全社会散布混沌、颠倒是非,导致了人的心理机能的异化、突变的果真是“深层语法”吗?从很多宗教团体的兴衰,我们似乎可以看到这种“善恶共生”的悖论。
小说中有多处围绕着卡夫卡展开讨论。卡夫卡用德语这一“借来的语言”写作,本身就表达了一种自己不属于任何地方的“暧昧的归属感”。卡夫卡的两个妹妹都死于二战的大屠杀,连死亡的确切的时间都无人知晓,“大屠杀”一词抹杀了数百万犹太人的个体存在,符号化了的个体被大规模押送至集中营,像物品般被批量处决,细节掩埋在了历史的黑暗中。工具理性主宰的现实对人的压制导致人的主体性的丧失,人异化成为某种可供操控的“物”。
四、选择与责任
脑科学技术的发达以及对人的介入,导致了人的异化,令“自我”更加难以界定。主人公谢泼德对自己同意让母亲“安乐死”饱含愧疚,对于自己在战场上的杀机是否源自内心感到困惑。在日渐异化的进程中,人的所作所为真的是自由选择的结果吗?
谢泼德与约翰正面交锋时,两人对自己的选择与责任有着下面的表述:
谢泼德——“‘人类可以做选择。我冷静地宣称,‘我的心中怀有罪恶感,我能够在对待选择的时候承担责任。”(p311)
而散播“屠杀语法”的约翰对自己的责任与使命的告白——“个人认证安全系统,实际上对反恐起不到任何效果。你要知道,深层绝望引发的恐怖主义、自杀性行为……‘于是我想,在他们的仇恨转向我们之前,可以让他们之间相互仇恨。在他们准备攻击我们之前,可以让他们在内部交相残杀。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和我们的世界分割开来。也就是充满仇恨和杀戮的世界,与和平世界相区分。(中略)‘我绝对不会坚持说自己所做的一切是正义的。但我只是为了守护自己希望守护的人,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pp317—318)
露西亚的选择——“‘如果我们想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如果我们需要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国家,就必须担负弄清事实真相的责任,必须承担‘自由这个我们选择的结果。”(p139)
小说中,围绕“基因”和“模因”(在诸如语言、观念、信仰、行为方式等的传递过程中与基因在生物进化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相类似的东西)展开以下的哲学思辨。
“‘说到遗传基因、模因之类,人容易往被支配的方向去想。但模因这东西并不是用来规定我们的。其实模因依赖我们的思维而存在。我们思考、决断,模因就寄生于其中,并从一个人传达给另一个人。无论模因还是遗传基因都不能成为自己所犯罪行的免罪符。尽管我们的思维被遗传基因所规定、被模因所影响,但良心和罪行都不能归咎于它们的责任。”(p172)
存在主义强调人拥有选择的自由,同时必须承担其选择带来的责任[3]。面对荒诞、悖谬的现实,人充满了惶惑、焦虑、失落、痛苦以及无法逃脱的责任,宗教和心理咨询都无法提供真正意义上的救赎,唯有做出选择并承担相应的责任也许才是唯一的救赎之路。想必这就是小说想要表达的核心思想吧。
五、存在主义的东方化重构
以上对《屠杀器官》的分析,不难看出其对萨特存在主义的借鉴,从自由、选择、责任等角度对置身于荒诞现实中的人进行刻画。但小说中仍有很多反思,不仅仅停留在对西方存在主义的移植上,而是将其置于“东方”的语境中加以重构。
小说对人的境况的反思不同于西方存在主义的主要有以下三点:
1对自然生态危机的反思
令现代人得意洋洋的发明,往往同时也对自然造成了严重的侵害。小说肯定了“人工肌肉”的卓越效能的同时,又抛出了残忍的事实:人工肌肉实际上是经过遗传基因处理过的鲸鱼和海豚的肌肉。这些水生哺乳类动物经过改造,能适应淡水环境生存,被养殖在维多利亚湖;而在此之前,维多利亚湖的生态系统遭到灾难性打击也是由于人将尼罗河鲈鱼引入湖中做实验而引起的。尼罗河鲈鱼导致了当地人食用的小鱼灭绝,造成了当地人的生存危机……
萨特的存在主义更多的是关注人的精神危机,而东方语境下的存在主义却有着浓烈的自然生态观照,这一点在岩井俊二的《庭守之犬》等日本特有的反核文学中都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2揭露西方对东方的掠夺与凌驾
小说中揭示了美国为了抢夺石油、森林、廉价劳动力等资源而用各种借口介入发展中国家;自封海外是美国的庭院,以凌驾之势对东方国家的内政外交横加干涉。小说中不无嘲讽地描绘了民间军事承包商的营业推广,可见“人道主义”的幌子之下是精细的利益盘算。最后,为了保有自身的安全,甚至不惜先发制人铲除可能给自己造成威胁的对象。这就是《屠杀器官》最后的谜底,也是最大的讽刺。
3对道德观和伦理观的观照
受儒家思想影响,对于社会道德、伦理等的思索也是东方化存在主义的一个显著特征。小说中,尽管主人公谢泼德是个职业杀手,但是对于“安乐死”及“杀人”“与儿童交战”却有着深重的罪孽感,不得不通过心理咨询治疗来麻痹情感,从战场的过激体验中恢复过来。然而,尽管这样,他却宁愿坦然承担自己背负的罪行。
谢泼德的母亲因遭遇车祸当场死亡。可是高科技又让她起死回生,靠着各种分子仪器维系着身体的机能,但脑部的损伤令人无法断定她是否还有“意识”。在此,作者提出了一个伦理学上的难题——决定人存在的本质是什么?“生”与“死”、“人”与“非人”的界定标准显得更加模糊了。
科技的發展必然同时也为社会学、伦理学等提示新的命题,不深入思索、探讨这些命题,人无疑将会陷入精神困境。而这种对道德观和伦理观的观照也正是存在主义东方化的重要特征[4]。
伊藤计划于2007年发表了处女作《屠杀器官》后不到两年时间就因病早逝,其作品被日本的00后誉为最优秀的科幻小说。作品中发挥了丰富的想象力构建了仿真的未来图像,与其说是科幻小说,更像是乔治·奥威尔的《1984》那样深刻讽刺现实的政治小说,富有启示录意味。小说对荒诞的现实、工具理性对人的主体性的消解等人的生存困境进行了思索,通过个体的人在困境中做出选择、承担责任来寻求救赎之路。小说一方面继承了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基本要素,另一方面从反思人类活动导致的生态危机,西方对东方的凌驾与掠夺,以及现代科技发展对道德、伦理观带来的冲击等三个方面对存在主义进行了东方化重构,丰富了存在主义哲学的内涵。endprint
事实上,恐怖袭击频发的美国,并没有致力于探求袭击发生的根源,解决争端,而是加强了信息监控,并通过联合国要求缔约国订立“共谋罪”,试图防患于未然。近年来,日本右翼试图将“共谋罪”立法,以反恐之名将国民置于监控之下。《屠杀器官》为我们鸣响了警惕试图将战争正当化的右翼势力的警钟。
参考文献:
[1]伊藤计划.屠杀器官[M].邹东来,朱春雨,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
[2]让—保罗·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M].周熙良,汤永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
[3]庞希云.“东方存在主义”:大江健三郎向世界说话的方式[J].广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3).
[4]杨经建,李兰.存在主义文学的东方化表述——论村上春树和王小波的小说[J].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3).
Abstract:Genocidal Organ by Project Itoh depicts the modern people s anxiety and alienation in the shadow of war and the monitored society to explore the salvation path in the survival plight, inheriting the essence of existentialism. However, the novel explores the situation of modern people not onl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western philosophy of existentialism, but also combines the unique oriental context to reconstruct existentialism, enriching the connotation of existentialism. This paper analyses the absurd reality of the novel and the choice of alienated people and the corresponding responsibility they should shoulder to recover the missing subjectivity, and explores the authors reflection on the modern society under the domination of the 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Key words:Genocidal Organ; survival plight; instrumental reason; existentialism; in the oriental context
(責任编辑:陈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