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灰
2018-01-09丁颜
作者简介:
丁颜,1990年生于甘肃临潭。中短篇小说见于《天涯》《青年文学》 《大家》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预科》《大东乡》等。
火车到达深圳西站时已到傍晚,但还有太阳。哈伦要去的地点在福田区,出了站,找了半天,说好开车来接他的人不见踪影,电话打了几次,铃声都是响到无疾而终。
本来从西北到南方选择坐火车就是个失误,四十多个小时的里程,对于到了中年的人来说着实有些吃不消。现在对方还不接电话,他心里烦恼着,但也大概是因为初来乍到,觉得不便再多打,就坐在喧嚣的候车厅里等。饥饿感在胃的底部泛滥,像一团火焰在灼烧,等了半天再也等不住了,出来打了出租车跟司机说麻烦就近找一家面馆,要清真的,好一点的。
司机穿过月亮湾大道,送他到兰州安泊尔牛肉面馆,正当他吃面吃到一半时,电话打来问他到了没有,好来接他。
一碗面吃下去,肚子饱了就容易犯困,侧躺在车的后座上迷迷糊糊的,一阵巨大的吵闹声惊得他猛然睁开眼。夜幕已经降临,一幢幢高大建筑划过窗外,同时划过去的还有霓虹迷离妖娆的光线与城市温热的气息。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声音。他这是第一次到深圳,早就听说这里发展很快,但怎样的快法他全无概念,他想无论再怎么快,人的生活应该都是一样的,有人可能在这里安居乐业,也有人可能在这里危机四伏。
而他来这里也仅仅只是接受总饭店的安排来给人教如何做正宗的兰州拉面。
高楼顶端“深圳大饭店”几个字被灯光装饰得明晃晃的。司机停了车,大堂经理带着几个年轻人迎了出来,向他围过来,客客气气地握手问好,显得很周到。经理走在他前面,边走边回转身跟他说:“今天已经晚了,明天早上七点我带您去后厨看看。饭店的上面是我们自己的宾馆,你住上面也很方便,吃的直接到大厅来吃,随时都可以。”经理走到前台安排好房间,叫服务生带哈伦上楼,在深圳的这七天他被安排住在饭店賓馆的客房里。
服务生带他去房间,一电梯男男女女之中他是典型的西北人,站在南方人中间个子突显高大,眉眼五官立体,满脸的络腮胡,又戴着崭新洁白的无檐小圆帽,就更显突兀,有人略略偏过头来看他,一种莫名的不痛快隐隐地压上他的心。出了电梯,在楼道里他越想越诧异,问服务生电梯里有人提那么多蔬菜干什么,服务生说饭店十八层以上是出租公寓,住户是可以在里面生火起灶的。
他来时没带什么东西,就一个简简单单的手提包,从里面掏出毛巾搭在肩头进浴室洗漱,在浴室转了一个圈,也没见有可装水的汤瓶之类的,只能打开花洒来洗。满浴室水汽蒸腾,泼泼溅溅的算是洗完了,出来坐在床边将一条腿搁在膝盖上,用肩头毛巾的一头擦干每一个脚趾。站起来,环顾了一周才发现可放心代替拜毡的干净物也没有一件,踌躇了一会儿,只好将自己的衣服拿过来铺在地上做宵礼。
多年养成的喝茶习惯,睡前不喝是不能安心的。下楼喝茶时,接到妻子打来的电话,絮絮叨叨地跟他说:“听说深圳那边港货又好又便宜,你有时间就去看看,要买的货品我用微信发给你,还有老二家的媳妇让你从那边给她孩子买几罐香港代购的荷兰原装进口奶粉,什么牌子我忘了,待会儿我问了也发给你。你买了全都邮寄回来也很方便。”
短暂地沉默之后,他说他若有时间的话就去看看,说完挂了电话,将杯底的茶一饮而尽,上了楼。
夜里睡不着,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又翻坐起来。白色的床单被套,桌上齐齐整整地放着水壶水杯,碟子里放着水果,平日里其他宾馆的装置无非也就这样,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这些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看了许久,一歪身又睡下去,但一直也没有睡着,伸出手去,在黑暗中拿起手机眯着眼睛看时间,凌晨四点多,手机不知什么时候关的静音,屏幕上几条微信消息,全是妻子的语音。他无心理会,最后是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陷入沉睡的。
早晨在饭店大堂吃早餐,然后由经理领着到后厨。西装领带的经理站在一堆年轻人面前说:“这是从我们总饭店过来的一等一的老拉面师傅,大家有什么不会做的地方,就请教他。”
后厨里和面的机器嗡嗡运作,哈伦做牛肉拉面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也算得上是做拉面的老师傅,但从未见过如此做牛肉面的,不用蓬灰,不用手拉,一袋子面倒进和面机,这边机器和着面,那边机器端口面条已经出来自己掉进了锅。他说牛肉面不放蓬灰怎么行……站在锅边捞面的年轻小伙子不受说,叽哩喳啦地反驳他:“什么都不懂,牛肉面里放了蓬灰谁还敢来吃,重金属超标,那是要得癌症的。”说这话的时候,还带着点嘲笑的口气,“这么忙您就别在这儿指手画脚了。”这样的言语虽说让哈伦吃了一肚子气,但也并不与其辩驳,人一到中年,眼神日渐黯淡,好像心灵比身体衰老得更快,对于不好消化的事,常常选择无动于衷。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面粉倒进不停转动的机器想:既然做得这么简洁方便省时省力,总饭店又何苦派他来,这不是白来吗?但又深深地悲伤着,觉得这不应该被叫做牛肉面,因为牛肉面不是这么做出来的。
一整天在厨房工作,站在锅边捞面,或者做撒香菜放蒜苗舀辣油盖牛肉的这些事,总之就是没有闲着,但也清简,七天的时间,可能很快过去了,他这个被总饭店认作是一等一的拉面师傅,犯不着在这里跟人做声强调牛肉面的正宗不正宗。虽说对工作是不负责任了点,但话说回来这个年代师傅的意见与想法早已经不再是什么权威了,说多了招人嫌,弄不好还会讽刺你几句,不说反而落个清静。
时间一过,怀着一种微微的不负责任的心情上楼休息。进电梯时,发现电梯里有一个戴着头纱的年轻女子,淡粉的头纱,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脸,穿件乳白的大衣,两只手抄在大衣袋里,清清爽爽的模样,眼睛时不时抬起看电梯上方移动着的楼层数字。她发现哈伦看着她,便也微笑着向哈伦点了个头,又继续仰脸注视着那些数字。也就是个极平常的女子,不过是因为戴着头纱,就让哈伦多看了一会儿,这样的打扮在西北穆斯林聚居区或许很普通,到南方来就不多见了。老家人都说如果女人是糖的话,那么戴着头纱将自己包裹起来的女人,是包着糖纸的糖,糖块不露在外面,不给人随便捞一把也就干净纯洁了许多。电梯开了,哈伦走出来,手伸进裤子的口袋里去,攥了攥,昨天在电梯里因白色无檐小圆帽被人注视之后,再一次进电梯时他刻意将帽子从头顶拿下来装在裤子口袋里了,盲目地扎入人群,极力在众人的海里做一条相似的鱼。
戴头纱的女子住在二十二层的单身公寓,深夜失眠,她抱着腿坐在窗台上看窗外,靠在玻璃上。这里基本上属于市中心,霓虹闪烁,楼群的轮廓此起彼伏,一座喧嚣无寐的城市,没有夜深人静这一说,房间里鼾声也是一声一声的,谋杀着失眠人健康的细胞,她转过头看着床上阴影中鼾声不止的丈夫,深深吸了一口气……
远方深蓝的天空渐渐泛白,她进浴室洗漱,然后出来伏在床边,抓住丈夫的手,轻轻地喊:“穆萨,起来,晨礼时分了,我给你灌了热水,起来洗漱。”
睡意蒙眬的丈夫,伸手摸她的脸,嘴里含糊地嘟囔着:“乖,让我再睡一会儿。”眼睛没有睁开,翻了个身背对着她,鼾声又起。她叹了一口气坐在床边,用手撑着下巴看着他。
她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借助窗外射进来的光线做礼拜,在此之前她觉得若有委屈,有情绪,头在拜毯上叩下去,就会得到慰藉,就會被化解,但这一次她却泪流不止。
她正在厨房烧燕麦和牛奶。穆萨从床上爬起来,对着镜子将自己梳洗妥当,在T恤外面套了一件敞开的格子衬衣,拿了一块面包咬在嘴里到门口去穿鞋,开门的同时又回过头对她说:“我去工作了,你在家里自己照顾好自己。”
她皱着眉头说好,嘴角浅浅地笑,早已经习惯了穆萨的这个样子,每天飞奔着去地铁赶车。
空下来的房间让她感到空虚,又独自坐在窗台上发呆。巨大陌生的城市,远处的京基100,从这里看觉得它巍峨壮美,但是坐车从它下面经过时,觉得它并不气势惊人,头顶遥远的天空有不可逾越的神圣。也许是所映衬和对比的处境所起的作用。
穆萨每天都很忙,早出晚归,回家基本上只是睡个觉。白天她几乎一直都是一个人在公寓,很少出门,做几番礼拜,看一本书或者什么都不做,一天的时间也就过去了。有时突然有心情,也会自己一个人出去随便逛一逛。去蔚蓝辽阔的大海边看海,也可去逛街,反正失去了故乡,走到哪里都是陌生。
坐了一会儿,心脏起伏的地方一时间仿佛要破出洞来,从窗台上下来陷在沙发里打电话,电话还没被接听的时候,她就已经泪水盈眶。
“喂,阿塞娅,你这会儿忙吗?”
“喂,索菲亚,是你,你好吗?深圳怎么样?”电话那边的声音很热情,是她的闺蜜阿塞娅。
她用鼻子吸气,含着眼泪强做着笑脸,说:“我很好,深圳太发达了,真的特别好,街头非常繁华,你知道吗这里建了深圳大清真寺,就在我们租住的公寓附近,我还没来得及去看看。”说着眼泪又出来了,“在这里我一个朋友都没有,我发现穆萨开始在用香水,古龙香水。”千言万语,一时从何说起呢,生活中的一些太寻常的细节,连她自己都觉得矛盾。
“我现在一点都不了解我嫁的这个男人……”她说着眼泪从眼角滑落。
阿塞娅打断她的话,说:“你等我一下,我在这里签个字,一下就好。”
“好,你先签字。”
她听到电话那头很吵,感觉像是在什么公共场所。
“亲爱的,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没说话很长一段时间之后,阿塞娅突然这样问她,让她感到特别无趣。这边的好与坏,相隔千里之外的朋友是听不出来的,她很失落,说:“那你先忙,我再打给你。”
“好的,好好玩,亲爱的,多拍些照片,回来的时候打电话给我,再见。”还未及她说再见,阿塞娅在那边已经挂掉了电话。默默地自己对自己说了一声:“再见”,想从沙发上站起来,但又因为脚痛,重新坐了下去,突然捂着眼睛哭起来,半天之后深吸一口气用手背擦掉了暖暖湿湿的眼泪。
平静地走进浴室洗脸。镜子中的眼睛浮肿,她空洞而悲哀地看着自己。洗脸,给自己化妆,认真地涂口红,换了一身亮丽的衣裤,在凌乱的床上躺下去闭起眼睛。房间空而寂静,又起来开始收拾房间,踩着凳子擦房顶的饰灯,身体失去平衡从凳子上掉下来一脚踩在旁边的簸箕上面。
坐在地毯上,抚摸疼得要了命的脚趾,抬头安静地看着大动干戈收拾了一番的房间,玻璃窗映射进来的阳光,让寂静简单的房间流动起一种醉人的气息。
经理来厨房找哈伦,带着笑脸跟哈伦说:“您能不能多留一个星期,我们需要您教给厨房如何做正宗的牛肉拉面,就是如何用手来拉面。这段时间太忙,没顾上给您安排专门的课堂,让您将时间浪费在后厨的琐事上是我们的责任。”
哈伦很惊讶,说:“你多留我几天,是我的荣幸,但饭店总部安排的是一周,一周完了我就得回去,在那边我也有工作要做。”
经理说:“这个我理解,您看这样可以吗,我打电话跟总部联系,问问他们,让他们给您重新安排。”
哈伦心里是不愿意的,但面子抹不开,只好荒腔走板地跟经理说:“那你先问问他们吧,估计是不行的,说的就是一周。”
不过三分钟,总部打来电话给哈伦:“他们说太忙没来得及让你教授,你就听他们的再多留一个星期。”
“不行,胡迪,你听着,我一天都不想多留,我希望像原定计划那样让我一周完了就回来。”哈伦很气恼,强忍着内心的火气。
“你看这样行吗?你再留一个星期,给他们上几节课,之前给你说的工资翻倍,让那边饭店再另外付给你一倍的工资。”
电话那头好言好语地跟哈伦商量。
“这不是工资不工资的问题,在这里我礼拜做不上,各个方面都不适应。”哈伦说。
“你再考虑一下,既然去了,多留一个星期挣的可是三倍的工资,你之前答应过去,不也就是为了这笔工资吗?”电话那头还在劝,这边哈伦已经快要克制不住自己,红了脖子,粗声粗气地说:“我都考虑过了,我想尽快离开这里。”
“那行,我们从这边再想办法调师傅,我还是希望你再考虑一下……”那边还在说话,哈伦在这边直接挂了电话,实在太气恼。
周末的晚上,穆萨约了几个朋友来楼下大厅里吃饭,他打手机给索菲亚:“今晚下楼来吃饭吧,我约了一群朋友一起过来。”索菲亚对着镜子抹了一点口红,进电梯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来深圳快一个月,穆萨从没有带她出去吃过饭。
饭桌上穆萨跟他的朋友们谈的也是工作上的事,众人言语活泼,索菲亚听得云雾缭绕。实在无聊,便单独为自己要了一碗牛肉面来吃。去端面的时候,橱窗里面的师傅在她碗里撒了一大把牛肉,即使平常要单份的牛肉,也不会盖这么多,索菲亚微微吃惊,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师傅,然后笑了,师傅也对她微笑。
饭桌上的谈话越来越激烈,增强用户粘性,上线APP,整合快递配送业务之类的商业用语索菲亚更加听不懂,不由自主地看向出饭的窗口,往她碗里多盖了牛肉的师傅依然在那里给人撒香菜蒜苗调辣子盖肉,忙得无暇抬头,一碗一碗的面不停地经过他的手底从窗口送出来。索菲亚两只手抄在衣服口袋里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头顶上正好一盏灯,照亮了师傅的脸,她从来没注意过一个牛肉面窗口的师傅的脸可以这么肃静,只顾低头认真干自己手底下的工作,穿一件白色的衬衫站在橱窗后面,那種宜人的气质不是短短的时间所能磨炼出来的。
她久久地注视着他。
对于自己创业的人来说,周末几乎如同虚设,生活每一天如常继续,只是这个星期天,穆萨起来得比往常早一点,一早在那里光着脚对着电脑敲击键盘,然后很突然地说:“可以上线自营APP平台,将服务平台一体化,就不用每天单人单线守在电脑前了。”
索菲亚听不懂他说什么,说:“你觉得可以那应该可以吧。”
穆萨愤慨起来:“对啊,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但是他们都不听我的,非要每天从早到晚对着一个显示器,接受订单、完成订单、配送订单,这样太辛苦了。”
她在厨房给穆萨做早饭,是穆萨喜欢吃的土豆烧牛肉,锅里炒得滋滋响。穆萨回头往厨房看了一眼,说:“我一直跟你说尽量不要在家里做饭,去楼下吃很方便,家里空间小,油烟味全都窜到衣服上了。”
索菲亚停下手里的炒菜铲,关了火,去开窗户,心里安静得什么都没有,两个人的生活本来就够简单,现在甚至连柴米油盐的计较都要失去,这个人像商业社会里的动物一样渐渐让她感觉到陌生,突然感到眼睛里有泪水要出来。
穆萨说:“收拾一下跟我出去吃早餐吧。”
人群涌动的大都市的早晨才刚刚开始,在楼下空旷的大厅里哈伦一个人坐在一张餐桌上吃早餐,看过去分外冷清。穆萨带索菲亚去吃她最喜欢吃的牛肉白萝卜包子。
是青海人开的早餐店,干净淳朴的穆斯林小餐馆风格,里面吃早餐的人热火朝天。索菲亚低着头点餐,突然听见十分惊奇的一个声音:“穆萨?”一头黑发闪烁着光泽的年轻女人向他们走过来,身材高挑,赤足穿一双镶水钻的细高跟鞋,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她很吃惊地问穆萨:“真的是你?我早听说你放弃稳定工作,来这里借势互联网创建了自己的微商城。”
穆萨也很吃惊,站起来跟她打招呼。
年轻女人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在这边做服装生意,每天要处理很多订单,忙得天昏地暗,真的是疯了。见到你真好!你们的信息服务平台怎么样,以后我们可以合作。”
“我们可以接受网络订单。”
年轻女人哈哈地笑,鼻子旁边皱起细细的小皱纹。穆萨看上去有些尴尬,偷偷地向无动于衷的索菲亚瞟了一眼。索菲亚看了一眼穆萨,站起来,向这个说话声音忽高忽低,表情激动的年轻女人问好。
穆萨向年轻女人说:“这是我的妻子,索菲亚。”年轻女人马上握住索菲亚的手,睁大眼睛用极其夸张的语气说:“你好!”又用惊奇的目光看着穆萨说:“没想到啊,你已经结婚了,真有你的,我都不知道。”说着又用一种旁若无人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索菲亚。
年轻女人继续跟穆萨客气寒暄了几句,走的时候专门加了穆萨的微信,理由是便于联系。
索菲亚看着走出店门的女人,很惊愕地问:“她是谁啊?”
穆萨难以置信地说:“她是我的高中同学苏茉,竟然也来这里创业了。”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吃完早餐。
穆萨要去谈事的地点在南山区,在地铁车站。他隔着玻璃门对索菲亚挥了挥手,地铁呼啸离去。索菲亚一个人走在街上产生淡淡怅惘的心情,自己从一开始就是混迹在这个城市的外地人,在这里一直像一位旁观者一样地活着。
站在站台上等来公交车,照着地图找见深圳清真大寺,在梅林东路。看见正在修建中的清真寺时,没有太大意外,里面五层楼的大殿已经竣工,有包着头纱的老妇人正往里走。
索菲亚没有进寺门,站在门口观望了一会儿,又沿着街道往前走。前面搭了擂台,闹哄哄的人群,像一群面目全非的鱼。围着擂台盲目的喧嚣,远远地看见刚才见过的苏茉站在擂台中央,拿着话筒为她的穆斯林服饰做宣传,一样穿着刚才的衣裤,只是头上多了一条蓝色头纱,语言流转,表情丰富。索菲亚一边走一边想,这个地方离清真寺很近,现在这种眼神清晰,善于利用民族感情来做生意的人还真多。
一天的生活其实挺好消耗的,某些不确定干什么的时间,让它透明就好,她独自在梅林路逛到天黑,慢腾腾往回走,经过清真寺时,看见一大群男男女女从里面出来,可能是因为她戴着头巾的缘故,人群里的同是戴着头巾的女孩子面貌皎洁,特意走过来笑容甜美地问她:“姐妹,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她笑着摇头,走过了几步,又回头问女孩子:“寺里在干什么,这么一大群人。”
“哦,寺里的掌学阿訇办了学习班,我们是来学习的,你也可以来啊,谁都可以来的。”
女孩子给了她一张课表,她叠起来装在衣服兜里。
攥着衣兜里的课表在人群里上了公交车,车里的乘客大部分都是刚下班的上班族,年轻的女孩抓着拉环,在车玻璃上寻找自己的影子,直到再上车的人撞在她的身上。
穆萨回来时已经很晚,她问穆萨:“晚饭吃什么?”穆萨用疲惫至极的语气跟她说:“我在外面跟人吃过了,很累,现在只想睡下去,你一个人下楼去吃。”说着就已经仰面躺倒在了床上,索菲亚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自己一个人下楼吃饭,从早餐之后到现在她什么都没有吃。
已经过了吃饭的高峰期,餐厅里吃饭的人所剩无几,略显空荡,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独自坐下,服务生拿菜单给她,她踌躇着不知吃些什么。后厨的哈伦转身看见索菲亚,便趴在橱窗的台子上笑着建议她:“吃牛肉面吧,汤汁清爽,萝卜白净,辣油红艳,香菜蒜苗翠绿,面条黄亮的牛肉面是晚饭的绝佳选择。”索菲亚抬起头对这个带着北方口音,说话像讲相声一样的师傅微笑,说:“那好吧,就牛肉面。”
她记得很清楚,这就是那天给她碗里额外盖很多牛肉的师傅。
哈伦一手执着茶水壶,一手端着茶杯,从后厨出来径直走过去坐在索菲亚的对面问她:“怎么现在才吃晚饭?”
“等人等迟了。”索菲亚微笑着说。
“我刚沏的茶,你要不要喝一点?”
索菲亚摇头,说:“不喝,晚上怕睡不着。”
过了一分钟的寂静时间,索菲亚问哈伦:“你来这里没几天吧,之前没见过你。”
“是,从北方跑到南方来教人做拉面挣钱,我这个年纪儿女的教育经费得筹备,老了的父母得侍奉,总是缺钱。”
哈伦放下手中的茶杯问索菲亚:“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丈夫来这里创业,我没事情做,就跟来了。”索菲亚回答他。
“你结婚没多久吧?”
服务生端来牛肉面放在索菲亚面前,索菲亚拿起筷子说:“还不到一年。”
哈伦表示理解地点点头:“看着年纪挺轻的,我二十年了。”
索菲亚笑着说:“看样子你是遭遇了中年危机,所以才要过来挣钱。”
哈伦从桌上拿起醋壶,问索菲亚:“要醋吗?”
“可以加一点。”
边给索菲亚加醋边说:“嗯,真有点危机感。”
索菲亚感慨道:“二十年,真是一个漫长的岁月。”
“是很漫长,但还能驾驭它,感觉心比时间走得快。”
索菲亚搅着碗里的面对哈伦笑了笑。
哈伦问索菲亚:“你干什么工作?”
“无业游民,我去年六月份大学毕业,一毕业就失业。”
哈伦有些惊讶:“大学生啊,学的什么专业?”
“宗教学。”
“那可是好专业啊,跟我们的信仰应该有挂钩吧。”
索菲亚自嘲地笑道:“的确是好专业,到现在都找不到工作。”
“相信你会找到的。”
索菲亚一面吃着面,一面说:“借你吉言,我也希望你能挣到钱,度过中年危机。”
在安静自然的对话中吃完了一碗面,回到公寓的时候是深夜,穆萨保持着仰面平躺的姿势睡得很熟。索菲亚蹲下去抚摸他的脸,穆萨惊醒过来,问她:“你去吃饭怎么才回来?”索菲亚脱掉穆萨的球鞋,盖被子给他,说:“在楼下遇见一位西北来的穆斯林大叔,就坐着闲聊了几句。”
洗漱了一番躺在床上,无法入睡,穆萨睡在她旁边,修长的手指搭在枕头上,空空地蜷缩着,鼾声一声又一声。她打开台灯,一页一页地翻着杂志。
生活在這里,无所事事似乎已能够麻木她的存在感,所以一整天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家里心里都是平静如水。
夜色中的饭店大楼灯火灿烂,穆萨打开门进来,索菲亚有些意外,平常穆萨绝对不会这么早回来,她问穆萨:“你今天回来得怎么这么早?”
穆萨笑着走过来换了衣服,将大大的手掌盖在她的脸上,说:“我要到楼下跟苏茉几个人一起吃饭,谈一谈生意上的事。”
索菲亚说:“我想跟你一起去。”
穆萨反问她:“你也想去?”
“嗯,我在家里一整天,还没吃饭。”
楼下一桌子生涩的年轻人,坐在穆萨左边的苏茉今晚穿了一件蓝色长裙,上面缀着人造水钻和金丝线,是穆斯林女子今年的时尚装束。苏茉毫不费劲地加入了行列,只是有些不伦不类,她没有戴跟衣服搭配在一起的头纱,衣服领口特别大,说话的时候胸部有随时曝光的危险性。
苏茉用手提了提领口继续讲话,各种话题随手拈来,索菲亚感觉空气越变越窘迫,她不愿意再去看苏茉的眼睛,说话的嘴唇,夸张的动作。
哈伦在橱窗里面喝茶,给自己茶杯里添了一些开水,抬起眼看见了索菲亚,索菲亚看了一眼哈伦,脸上闪过一丝微笑。
站起来,笑着看穆萨,说:“我先回去了。”保持着微笑从桌子上离开。穆萨看着并没有走向电梯的索菲亚,皱了皱眉,又转过去继续跟人说话。
哈伦看见索菲亚向他这边走来,故意充满同情的表情。
索菲亚站在橱窗外面笑着跟他说:“你不干工作喝茶时也要呆在橱窗里吗?”
哈伦笑着说:“我是一个厨师。”双手握着茶杯,过来趴到橱窗的台子上问索菲亚:“干吗要想办法逃跑呢?跟年轻人坐一起聊一会儿是多好的事。”
索菲亚说:“他们说的我全都不在行,所以就只能逃跑了。”
跟哈伦说笑了几句之后就进了电梯,在电梯里她一个人,寂静中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些丝线缠绕,非常混乱,突然掉下泪来,她不知道为何这样伤心,但真的是在伤心。
早晨穆萨走进冲淋房洗澡,收拾得很干净,走出来之后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说是要出差。
“需要一个星期,你可以跟我一起去。”
索菲亚盘腿坐在床上摇头:“我不去,你出去一忙起来,我就会变成空气,我还是呆在家里比较好。”
“还是跟我走吧,呆在家里你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吗?”
索菲亚笑笑:“我一个人可以的,我可以去清真寺的学习班,我有他们的课表。”
“对,那是一个好地方,去可以多认识一些朋友,我下周就回来。”穆萨将整理好的箱子立在脚边,过来用自己的脸贴索菲亚的脸,又吻了她的额头。
穆萨走后,索菲亚看着被穆萨翻弄凌乱的房间,还有衣柜跟前一大堆散乱的衣物,坐在床上动也不想动。床头柜的抽屉拉出来,再也合不进去,她生硬往里合时,一颗螺丝蹦出来划了她的手指,流出了血,慌忙拿纸巾来包裹。
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天阴的时候,人的心情多半也是暗的。哈伦一个人坐在窗口边低着头闷声看手机,微信嘀嘀地响,是妻子的微信,在语音里温吞地说着:“你千万不要忘记买我给你发过来的那些港货,还有老二家的媳妇要的奶粉的牌子我也发给你了,买的时候一定看清楚要荷兰原装进口的。”他叹着气,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事儿真多,港货,港货难道不是人造出来的?”
一会儿工夫手指上的血液渗透纸巾出来了,索菲亚不得不下楼去买创可贴,回来经过地铁站附近时顺便买了一大束百合花。抱了满满一怀的花进入大厅,正好遇见走出来的哈伦,他问索菲亚:“买这么多花?”
“嗯,今天是我生日,碰见了觉得好看就多买了点。”
哈伦说:“挺好挺好,对了,这会儿碰见你正好可以问问你买正规港货的地方在哪儿。”
“那地方离这里有一段路呢,得坐地铁。”
哈伦叹着气说:“我来这里是卖货的地方也找不到,清真寺也找不到,白瞎了。”
索菲亚笑着说:“我明天早晨要去清真寺的学习班,你若想去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
“行,明天你去的时候下楼叫我。”
窗外的大雨汹涌而盲目,敲击着玻璃窗,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兵荒马乱的感觉。本来是想好好睡一觉,结果一夜都没睡着,头昏昏沉沉的不打算去清真寺的学习班,又突然想起答应过哈伦要叫他一起去的,彻底清醒过来,起来收拾了一番,去楼下大厅找哈伦。
他们一起上了一辆公交车,车厢里很空,南方的大雨真是痛快淋漓,将城市浇得翠绿湿润。
一整天跟青年学习班的一群人在一起,学习,参加活动,做义工。结束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在打的回来的路上,索菲亚睡着了,将脸靠在哈伦的肩膀上,轻轻地呼吸。哈伦低声地叫她:“索菲亚,不要睡着啊,马上就到了。”跟人稍微一熟,心就这样大,对自己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依然是一个没长大需要保护的女孩子,哈伦这样想着,伸出手去扶住索菲亚的脸,不让她滑下来。
那天晚上索菲亚很累,没有洗澡,裹着衣服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窗外的雨声,淅沥的雨声打在玻璃上,哈伦感觉心里有点滴的温暖在复苏,泡了一壶茶躺在椅子上给妻子打电话,音调缓慢温和地说:“我今天去了这里的清真寺,氛围跟我们那边的很不一样,开设了课堂,来上课的各行各业的人都有。”
他的妻子在电话那边问他:“你不是说那边没有清真寺吗?”
“不是没有,是我一直没找见,今天也是一位一起住宾馆的女子带着我过去的。”
“那还挺好的,感觉你今天心情很不错。”
“其实还是不能好好适应这里,孩子们怎么样?”
“今天阿里感冒了,发高烧,请假去医院输了一天液。”
“好点了吗?”
“到晚上时好多了,但什么都没吃就睡下了。”
哈伦叹口气,说:“你告诉他是我说的,一定要多穿衣服。”
“好,哦,那个老二家的媳妇说,她那奶粉再不要了,说是从网上能买到,还便宜。”
他不再说话,他发现自己已经厌倦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好,我知道了,那就这样吧,你也早点睡。”他甚至没等妻子回音就挂了电话,寂静中去端茶杯时,发现茶已经凉透了。
早晨早早起来戴起白色无檐小圆帽坐早公交赶去清真寺做晨礼,从寺里出来,突然感觉这座陌生的城市变得安静可爱了许多,公交车的外面是一道又一道靓丽的风景。
哈伦心想总有些风景是与心情有关的。
走入饭厅时看见索菲亚一个人坐在那里喝着一杯牛奶,“早啊,索菲亚。”
索菲亚笑着转身,用手托着下巴,全神贯注地看着走过来坐在她面前的哈伦,戴了白色无檐小圆帽的哈伦前额洁净明亮,高而宽阔。
哈伦跟服务生要了早餐,用一种残忍的痛苦表情问索菲亚:“你的手指怎么了?”
“前天合柜子抽屉时被弹出来的螺丝划伤的。”
“看上去伤得不轻啊,都肿成这样了。”
“已经止血了,我没有再包创可贴,怕发炎。”索菲亚微微一笑,淡淡地说,“比起我脚趾的伤,这点不算什么。”
“脚趾上也有伤啊?”
“你想看看吗,比手指残忍多了,我给你看看。”索菲亚抬起膝盖放在凳子上,然后脱了鞋将脚露出来。
“真主,能不看吗?”哈伦闭起眼睛开玩笑。
索菲亚说:“脚又不是羞体。”哈伦看着索菲亚的脚趾,像是自己的哪里受了伤一样,发出轻微呻吟,然后说:“哦,真主,什么时候伤成这样的?”
索菲亚做着鬼脸看着哈伦问:“是不是很残忍?结婚的时候不会穿高跟鞋脚被磨出了血,之后就一直没见好,很痛的。”
“你一直都没管吗?我觉得你应该去医院看看。”
“我以为不穿高跟鞋了它自己会好。”
“自己会好?你这个脚趾看上去都快要废了。”哈伦很难受地看着索菲亚的脚趾说,“你这再不去医院,严重了会残废的。”
索菲亚看着哈伦笑:“我就是不想一个人去医院,所以才穷耗到了现在。”
“這样吧,反正今天本来我是要回去的,既然没走成,那正好可以陪你去医院看看。”
对索菲亚来说,有人陪她去医院看发脓发溃的脚趾是一件值得安慰的事情,她对哈伦轻轻地微笑,边走边问哈伦:“你说你今天本来要回去?”
“我在这里呆一个星期就算完成工作了,今天没走,是因为老婆要的一些东西还没买。”
医院的大厅里,人来人往,挂号之后,索菲亚进检查室听从大夫的安排侧坐在一台玻璃桌前,让X光扫描她的脚,身着白大褂的医生调整着机器一点一点地观察。
哈伦坐在等待室等她,医生看过索菲亚脚趾的X光照片之后,说:“没什么大碍,就是发炎之后时间拖得太长了有些溃疡,先包扎一下,回去用药的时候注意不要见水,洗脚时用保鲜膜将脚趾包一下。”
回到公寓,索菲亚看着自己被包扎的笨笨的脚趾,给穆萨打电话,无人接听,叹了一口气将手机随便扔床上,抱着电脑翻看很多张旧照片,一张一张地看,都是跟穆萨大学恋爱时的照片。大抵是过于美好,鼻头竟然泛起了酸。那时候的幸福真简单,看着他的眼神,都会觉得满足。但是随着时间谁又会免费爱谁一辈子,所谓的美好与幸福不过是应了彼时心情彼时景致,此一时来的萧条也不能说是已经丢了幸福,人的生活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吧。
回来之后哈伦也没有出去买老婆要的港货,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步,踱过来又踱过去。
天刚黑下来,索菲亚就来橱窗窗口找哈伦。哈伦看着索菲亚被光线衬托的笑容和迥然的眼睛,感觉分外熟悉,现实中的很多场景,有时候都像是曾经生活的重演,只是时间已经老去了。他心想,这个女子还没长大,说话的语调也没长大,有时看起来像一个落拓而纯真的女学生。
他问索菲亚:“今晚你要吃什么?
索菲亚带着考虑的眼神,漫不经心地说:“我觉得这里的牛肉面没有老家那边好吃。”
哈伦说:“都是机器压出来的,没有放蓬灰,没有味道,好吃才怪。”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水质问题。”
“我知道一家放了蓬灰的很正宗的牛肉面馆,安泊尔,兰州人开的,已经开到深圳来了,不过离这里太远了,天已经黑成这样了划不来去。”
索菲亚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对哈伦说:“要不我们一起出去就近找吧,万一这周围有呢,我是太想家那边的味道了,要是能找见,我请客。”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竟让哈伦无缘无故地有些难为情起来,微微耸了一下肩,没有说话。
哈伦拍拍身边小伙子的肩膀,从后厨出来跟索菲亚一起出去找蓬灰牛肉面馆。城市的夜晚像一个搭得很完美的舞台,他们并肩夹杂在人群里看向一个又一个闪着灯光的招牌,看过了很多,索菲亚用食指指着前面说:“我看见了一家,在那里。”
彩灯圈起的大招牌上是“西北蓬灰牛肉面”几个字。
哈伦说:“那我们进去吧。”
索菲亚笑起来,一直在笑:“哎,等等。”
“怎么了?”
索菲亚笑着说:“看到没有,招牌上没有清真。”
哈伦目瞪口呆地站着,索菲亚毫无顾忌地大笑。
他们的心情都比较愉快,一起走到了闹市里去,车流和人群拥挤不堪,喧嚣的夜市是落幕前的戏院,呈现出最繁华的热闹。
索菲亚说:“很久没有人陪我到夜市里来了。”
突然远远地发现苏茉在夜市上摆着地摊叫卖,穿着干练的夹克和牛仔裤,神情非常自然。索菲亚停住脚步微皱起眉头,一种无法解释的感觉不由自控地爬出来,说不上什么滋味。
在她恍然的时候,哈伦问她:“怎么了?”
她微笑着摇头,说:“没什么。”
他们沿着步行街走,索菲亚淡淡地、沉静地、漠然地走,苏茉的形象不停地在她的脑海里转来转去,一个在灯红酒绿的城市里不停变换着装,争分夺秒苦心经营自己生活和未来的女子,应该比终日无所事事的自己要活得充实很多。
索菲亚回来躺在床上,又坐起来,一直在想夜市上看见的苏茉,像苏茉这种充实的活法,她是不喜欢的,所以她并不羡慕这个女子。但她现在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也没有开心多少,有时甚至像一个快要被孤独淹死的人。她转过身,开了床头灯,拉开被子重新躺下去,一只手放在额头上继续想苏茉的生活和自己的生活,感觉一种思想疲惫地纠缠着自己,想了一会儿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掀掉被子支起身走进了卫生间。
哈伦在大厅喝茶,看见索菲亚瘸着脚极艰难地从电梯走了出来,连忙站起来问:“索菲亚,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吗?”
索菲亚一只脚悬空,扶在墙上说:“我要去医院,我感觉我的脚趾已经断了。”
哈伦走过去问:“怎么回事?”
索菲亚说:“缠了绷带的脚趾特别笨,进卫生间时一下磕在台阶上,要了命地疼。”说着眼泪滚滚不止。
哈伦连忙说:“那你等等,我穿件外套,陪你一起去。”
痛得几乎要单脚跳着走路,哈伦伸出手想要扶着她,卻被她用胳膊挡了回去,眼泪中带着难看的歉意的笑,说:“我自己可以走。”
“好,那你自己来。”哈伦微微一笑,点头退了半步。
打的到医院时门诊部已经下班了,值班护士帮索菲亚在痛脚的局部打了一剂止痛针暂时止了痛,说:“骨头不确定有没有事,只能等明天医生上班拍了片子再说,现在脚趾头不要再着地,万一骨折,移位会让脚趾畸形,功能障碍。”
索菲亚问护士:“那要我单脚跳着回去吗?”
护士笑着说:“你可以单脚跳着回去,也可以在这儿登个床位,住一晚上,等明天早晨大夫上班之后再说。”
索菲亚吐出一口气,看着哈伦,哈伦说:“没事,我陪着你,都已经十二点了,几个小时就天亮了。”
“可以吗?”索菲亚带着些许的恍惚问哈伦,又像是在问自己,她以前从没有经历过晚上单独与一个没有血缘的陌生男人同处一室。
哈伦脸对着索菲亚笑着说:“当然可以!”
哈伦的坦然,让她释然。
青白色的医患病房里两个床位,一个病号床,一个陪护床,空荡荡的,弥漫着医药味的潮湿气息。病房里有盥洗室,护士送来一次性洗漱用品,出去的时候给他们道了晚安。
索菲亚即使拿下头上的纱巾,也不见头发出来,原来底下还有个黑色的打底头套,纱巾是用很多大头针固定在这打底头套上的,只是个装饰品,哈伦怔怔地看着,他的妻子一直戴的都是丝绒的雕花盖头,对纱巾的一切他都一无所知。
索菲亚说:“有很多针,睡觉不拿下来会扎到自己。”于是两人都笑了。
他们并没有马上睡觉,在柔和的灯光中聊起天来,索菲亚说:“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吃饭的大厅里,你在橱窗里很忙,我来端面时你失手在我碗里盖了很多牛肉。”
哈伦笑着说:“不是失手,是专门多放的,我第一次见你是在电梯里。”
“真的吗?”索菲亚看着哈伦的眼睛惊讶地问。
哈伦有些失望地反问她:“你都不记得了?”
索菲亚摇头:“完全没印象。”
“你那天戴的是粉红色的头纱。我是晚上在上去的电梯里看見你的,你还对我笑了呢。”
索菲亚笑着说:“我自己竟然会没印象。”
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是很大,医院熄了灯,只有床头灯还亮着,半明半暗的房间里几乎是寂静的。索菲亚头陷在枕头里,眼睛望着天花板说:“我觉得我的生活已经变成了一个漩涡,不知道会不会随着时间好起来。”
她问哈伦:“会好起来吗?”
哈伦说:“不会。”
索菲亚转过头很疑惑地看着哈伦,哈伦又说:“会随着时间过去的。你要学会了解自己,了解自己要什么,有了目标和方向,就不会被生活困扰。”
索菲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我尝试过写小说,但没写成,女孩子年轻的时候都有一个文学梦。”看着天花板笑着说,“现在什么都不做了,只是想好好地相夫教子,在目前来看也是不可能的,工作也没有找到,我现在真的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了。”
哈伦说:“放心吧,总会有开窍的那么一天,人不会来这个世界上白走一遭的。”
索菲亚往下躺了躺,盖了被子,蜷缩起身体,转向哈伦说:“我现在心情很懒散。”
“有懒散的机会也不错啊,人生难得几回闲。”哈伦也躺下去,手臂枕在头下面,将脸转向索菲亚说。
索菲亚说:“话是这么说,也有一定的道理。但婚姻呢,婚姻会随着时间好起来吗?
哈伦说:“这个比较难说。正常的婚姻一开始可能都会有欢乐的时光。想当初我跟我妻子都很年轻,自己开了面馆,我在后厨做拉面,她在前面柜台收钱。我们之间有很多欢笑。后来有了孩子妻子就将所有的身心都放在了孩子身上,而且……她也不需要我在她身边,孩子们会想我,但可以没有我,但没有他们的妈妈就不行了。”
哈伦看着眼前肤色白皙、神情沉静的女子说:“等你有了孩子之后,生活就会变得更加复杂,其实温暖、诺言、永恒这些都是短暂而易逝的,婚姻的作用就是即使这些都消失了还是能在一起生活。所以你现在的时光是最好的,越过就会越不好,前定安排的生活其实就是一个圈套,同时主宰和包容着所有的不好和惘然。”
索菲亚说:“对,我有预感,我一直都很害怕。”
哈伦说:“你还没到害怕的时候呢,人一生中最可怕的时间是第一个孩子出生的那一天。”
索菲亚惊讶道:“啊?我从来都不知道有这么一说。”
哈伦说:“整个人生被刚出生的孩子划开了分水岭,之前的生活已经完全结束了,但生命还没有完成循环,责任心一下子重起来,孩子很快就学会走路,学会说话,跟孩子在一起,会发现孩子才是生命中所遇到的最美好的人,是生命的见证。”
“听起来好温馨。”
哈伦揉了揉眼睛,叹了口气,沉默了一阵,问索菲亚:“你是在哪里长大的?”
索菲亚说:“西宁,结婚后我跟穆萨搬到了循化,婆家在循化,那里很不同,人们对信仰很认真,家庭也有着严格的传统和规矩。刚开始我的许多言行举止穆萨都看不惯,觉得我宗教素养不好,对信仰太轻率。我从小是生长在传统的穆斯林家庭的,幼年受到过浓重伊斯兰氛围的熏陶,觉得生命受到护佑,可以自由地生活,温暖地爱以及用心和真主进行隐秘的对话,感知未知的力量。后来一进入学校就很忙,丧失遗忘了很多根本,渐渐地连迷信、传统、信仰也都分不清了,很矛盾。结婚之后在循化的婆家我又从头开始了解,学习,让我走回这条路的人是穆萨,但现在来这里,不明白为什么,穆萨反而已经不太愿意走这条路了。”
哈伦闭着眼睛说:“我明白,现在的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但青海的确是个好地方,青海湖像地球上的一颗清澈的眼泪,我喜欢那里。”
索菲亚说:“那里一直有人背井离乡,出外谋生,穆萨来这里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就想多赚点钱,我们在这里的房子已经付了第一笔款,钥匙过半年就拿到手了,但我不喜欢这里。”
哈伦说:“其实这里也很不错……”
在模糊中即将睡过去的时候,哈伦听到对面的索菲亚的床发出声响,轻轻的若有若无地翻身。索菲亚是聊着聊着进入了睡眠,中途醒过来了一次,床头的灯亮着,看了看时间,是凌晨三点,周围万籁俱寂,再次安心闭上眼睛继续睡。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她惊醒过来,发觉脚趾已经不痛,空气里有食物的味道,哈伦拿着一份报纸坐在陪护床边看,索菲亚问他:“你一夜都没睡吗?”
哈伦说:“我起得早,去寺里做晨礼了,过路还买了早餐给你带了过来。”
索菲亚眼睛眨动着,说:“太不好意思,我睡得像死了一样。”
简单收拾了一番,吃了早餐。医院已经开启所有的工作模式,电梯前很多人在等,医药味带着血的腥味在空气里轻轻逡巡。拍了片子大夫看过之后说:“骨头没什么事,可以放心回去。”
回去后哈伦像是想通了一样,给总部打电话过去说愿意留下来上几天课。
饭店迅速配合,下午就安排了课堂,叫来后厨煮面的年轻人学做拉面。哈伦系着围裙站在案板前和了一堆面,说:“做兰州拉面,打蓬灰是最关键的过程,那天有人跟我犟,说蓬灰重金属超标,吃了添加蓬灰的牛肉面会得癌症,简直胡说八道。蓬灰是什么,蓬灰是蓬草烧制成的,纯植物。”他指着面板上一块貌似矿石的东西说,“这就是烧制好的蓬灰,烧制的时候不添加任何外来物质,烧好之后,一块儿一块儿砸开,在开水锅里熬制几个小时,澄清,和面的时候就得打蓬灰水,不打蓬灰就拉不出牛肉面,而且还不能打少也不能打多,打少了面没弹性拉不开,打多了面煮出来没劲道。”
他一开课就先讲蓬灰,是有特殊情味的,刚来那会儿本来是可以在后厨随便开课,边做边学,他当年做学徒时就是这么过来的,但现在的年轻人不受说,什么都不懂,还爱跟人较劲。
讲也讲了,示范也做了,几个年轻人都在案板前拉着面条做练习,哈伦插不上脚就坐在一边的凳子上翻手机,手机相册里的照片一张一张地往过翻,翻到一张照片时,突然停住了。照片里有索菲亚,是那天跟索菲亚一起去清真寺做义工的时候随手拍的,索菲亚正低着头拣菜,纱巾挡着脸,连脸的轮廓都看不见,即使这样都觉得她很好。
晚上哈伦在浴室里面洗衣服,手机铃声不停地响,放下手里的衬衫,抖了抖手上的水,拿起手机,是妻子打来的电话,问他现在忙不忙。他说不忙。
“老二家的媳妇刚跟我说,还得麻烦你从深圳买奶粉,网上的太便宜怕买到假货。”他的妻子依然是温吞的声音。
哈伦翻起眼睛看着天花板,说:“你们说的那些我还一样都没有买。”
“你抽个时间去买吧,让你去购物有什么难的。”
“我不是跟你说这个。”
“那你在说什么?”
哈伦呼了一口气,说:“我是说,万一我都买来了,你们一会儿说要,一会儿说不要,我是不是得去买了又退,退了又买,非要从这么远的地方买奶粉,那以前的孩子没有吃香港造的奶粉国外造的奶粉都是怎么长大的?”
“你跟我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就是因为你过去了,才让你带几件,你那么自私干吗?”他的妻子在电话那边声音也大了起来。
哈伦没有沿着这个话题再往下说,不然非吵起来不可,以正在洗衣服的理由匆匆挂了电话。
早餐时间索菲亚照例来到橱窗前找哈伦,她约他一起去吃正宗的牛肉面,说:“我今天要去你说的那家正宗的牛肉面馆吃面,请你一起去,无论怎样我都得请你吃顿饭,你帮了我太多。”
哈伦说:“很想去,但早上我得教人做拉面,下午可以,正好也有事要出去。”
索菲亚说:“那行,我先去清真寺学习班,下午我直接去安泊尔牛肉面馆等你。”
中午索菲亚去得可能早了,一直坐在面馆里等,茶都喝了一壶,也不见哈伦来。空气阴暗潮湿,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她奇怪地感到这种等待的感觉竟然是温暖的,最起码这一刻她没感觉到孤独,但是一整个下午哈伦一直都没有出现。
只好打车回来,刚下车,就看见哈伦站在门口那里,身边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人,圆脸,戴着头纱,在跟哈伦告别。
索菲亚伞的边沿滴滴答答地掉下雨珠,她疲倦而安静地看着哈伦,但哈伦没有注意到她。她合了伞故意忿忿地从哈伦身边走过,哈伦看着她觉得奇怪,看见了怎么就没打招呼呢,这时手机的铃声又响了,还是他的妻子,在电话里问他,该买的东西都买了没有。
他说:“买了买了。”他的妻子又说:“老二家的媳妇要的奶粉是荷兰原装进口的,你再按着我发给你的信息确认一下,千万不要买错。”
哈伦说:“放心吧,没有买错,买的都是你们要的,对着单子买的。”
“明天一定起身回来吗?”
“没什么意外的话,一定起身。”
哈伦边打电话边用眼睛寻找着走进大厅的索菲亚去了哪儿,走过去坐在索菲亚的对面,索菲亚从桌子对面看着他什么也不说,是一种压抑的沉默,哈伦也沉默地看着她。索菲亚赌气地抓起茶杯一饮而尽,服务生过来添茶,哈伦说:“给我也来一杯茶。”然后靠在椅背上看着索菲亚。索菲亚将双手插进衣服的口袋里,表情冷冷的,回视他的目光。哈伦看着她,不知道她怎么了也不知道要对她说什么。这时候服务员又过来了,将托盘里的茶杯放在桌上,斟了茶,索菲亚仍然很消沉,眼睛看着茶杯,终于还是开口了,说:“原来你是跟你的同龄人有约,那怎么不早说呢?”
哈伦说:“她是我家那边的老乡,陪我去深圳前海港货中心买家里人要的东西。女人要的东西我都没有概念,正好遇见她,就请她帮忙。”
索菲亚看着哈伦说:“我也可以帮你去买啊,我也是女人。”她心中感到失望。
哈伦说:“本来就是想叫你去的,我在面馆等了你很久,你没来,我才请碰到的老乡去的。”
索菲亚怒了,红着眼睛说:“你在哪个面馆等我,我在那里等了你一个下午,我一个下午都在面馆里等你,压根就没有见到你,我坐的是门口的位置,进进出出的人我都能看见。”
哈伦诧异地问她:“你是不是走错了面馆?”
索菲亚皱着眉说:“就你说的卖正宗牛肉面的安泊尔面馆,怎么可能走错,华强北路那边。”
哈伦突然大笑起来:“我去的安泊尔面馆在前海。”
索菲亚皱起眉头,转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哈伦说:“多么糟糕的约会。”
哈伦笑着说:“的确很糟糕,等人浪费了不少时间。”
索菲亚说:“我从寺里出来,拦了一辆出租车,跟司机说,去安泊尔牛肉面馆,我怎么知道这座城市会有两个安泊尔牛肉面馆。”
哈伦绷起脸,故意压重声音,开着玩笑说:“这是什么城市,专门出去找的时候一家都找不着,不找的时候一下子出来两家。”
索菲亚的脸色终于放晴了,然后什么也没说,低下头去偷偷地笑。
哈伦说:“你晚上吃饭时下来找我,我专门给你做放了蓬灰的正宗牛肉面。”
“好吧。”索菲亚向他点了点头。
虽然撑了伞,但身上还是带着微微的潮湿,坐了一会儿便上楼换衣服去了。
晚上下楼吃饭,哈伦端出来一个大盘子,放在索菲亚面前,几碟小菜和一盘脆薄的牛肉,一碗牛肉面,一小碗清汤,面条很好吃,细细的有韧性。
索菲亚问:“牛肉面里面已经有汤了,這一小碗儿汤又是干吗的?”
哈伦说:“马保子最初卖牛肉面时,给人另盛的汤都是正宗的牛肝汤,所以吃牛肉面,配牛肝汤,才是最地道的。”
索菲亚笑着说:“但你的这一小碗汤肯定不是牛肝汤。”
哈伦笑着说:“我这是大锅里煮过面的面汤,喝了可以开胃。”
索菲亚笑着抬起头看哈伦。
哈伦突然之间一脸忧伤地看着索菲亚,索菲亚仿佛已经猜到他在想什么,问道:“你是不是明天要走了?”哈伦抬起脸,然后重又看着索菲亚点头,说:“明天早上的机票。”索菲亚微微地向他点了点头继续吃面。
哈伦伤感地对索菲亚笑,索菲亚笑着看他的脸,哈伦说:“我突然不想走了。”
索菲亚笑着对他说:“那就留在这里跟我合伙开一家蓬灰牛肉面馆,只需要陪伴,不需要相爱的清真蓬灰牛肉面馆。”
哈伦垂下眼,轻轻地对索菲亚笑。
太空渐渐明亮起来,索菲亚收拾房间的时候,听到手机里微信嘀嘀地响起来,是穆萨的信息,“明天我就回来了,很想你!”文字的后面附带着好几个艳艳的红心。
在大厅里,餐厅经理带着几个员工为哈伦送行,平时笑容满面的经理此时更加笑容满面,说:“谢谢您能来授课,还多留了几天,祝返程愉快。”
哈伦跟员工一一握手,挥手再见。
是餐厅的车送哈伦去机场,他坐在车的后座,表情有些沮丧。前面红灯,车子停了下来,哈伦一转头就从车窗看见索菲亚,索菲亚的背影,乳白色的风衣,手插在口袋里走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粉色的头纱在人群里格外显眼。
哈伦摇下车窗看了看,跟司机说:“稍微等我一下。”匆匆打开车门向索菲亚的方向走去,但发现索菲亚已经不见了,他走进人潮,四处找寻。又看见索菲亚的粉色头纱忽隐忽现,加快脚步,几步追了上去,在背后叫道:“索菲亚。”
“你还没走吗?”索菲亚转过身来,非常吃惊地问他。
“马上就走,车在那边等我。”
索菲亚看着他憨憨地笑了。
哈伦说:“我在人群里看见你,就过来跟你告个别。”眼神像依依不舍的手指,柔软地抚摸着索菲亚的面容,后退了一步,跟索菲亚说,“保重。”仅仅两个字的保重,让索菲亚心里暖出了泪花,眼睛泛起泪光恋恋地看着哈伦,有些犹豫地说:“我以为不需要告别,所以就没有特意下来送你。”
哈伦轻声地说:“没有关系,再见。”
索菲亚说再见的时候,嗓子已经被眼泪噎住。哈伦对她挥挥手转身离开,索菲亚看着他走远。走远的哈伦又转过头来看索菲亚,倒退着走了几步。索菲亚向他挥手。哈伦笑着转身向车子走去,心里感到一种非常真实的快乐。索菲亚转身走了几步,再回过头来看时哈伦已经消失在喧嚣的人群,她想,她不会再见到他了,人来人往的地球其实是一个空旷的海洋,她想起她之前的那些孤独,终于泪如雨下。
哈伦靠在后座上,舒了一口气,跟司机说:“走吧。”他很平静地看着车窗外,暗蓝色的天空下一幢幢高大建筑物不停地向后方移去,一個又一个的广告牌被阳光照得泛出微光,也飞快地向后方移,还是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声音。
选自《民族文学》2017年第10期
原刊责编 石彦伟
本刊责编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