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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叔叔婶婶

2018-01-05林中叶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12期
关键词:姨娘伢子丫丫

历史的回顾,其实,就是人的经历和变化的缩影。在半个多世纪的历史进程中,中国农民的经历和变化无疑是引起许多作家不断思索和探询的热点。

铁路作家林中叶同样是这类问题的积极参与者,小说本身没有任何离奇惊险的情节,就是那样朴朴实实像一位农民和众多的农民一样一路走来,却从朴实的年华里,展现了一幅幅令人遐想万分、感叹不已的命运图景。从这些历史的画图里,我们咀嚼着生命和思想的橄榄果,从中又回味出多少岁月的真谛啊!历史既然是人民书写的,我们就不应该忘记每一段难言的记忆,从而,总结正反两方面的经验和教训,不断地续写着一个民族发展的辉煌。

数十年前的一天下午,我从后山放牛回来,爷爷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说:“爷爷你要我看到什么?”爷爷说:“你满叔和下屋场的春枝姨娘,是在后山砍柴么?”这时,满叔在一边急得朝我抓耳搔腮地做手脚,我不明白他要表示什么,就对爷爷说:“满叔和春枝姨娘是在后山砍柴,砍着砍着,满叔就骑在春枝姨娘身上了……”爷爷一听气得立刻浑身发抖,顺手从门角抄起一根扁担,口里骂道:“我要打死你这个畜生!”“嗖”地就朝满叔横劈过来,满叔捂着屁股嚎叫着一掌推开窗户,跨栏般一个弹跳越窗而逃。

滿叔这一跑,不但阶段性地改变了他的命运,也阶段性地改变了我们的命运——我说的这个阶段有四年;母亲记性好,说四年不到,还差十六天。

对四年还差十六天前发生的那些事,我还是记得蛮清楚的。

当时,春枝姨娘正在院子里喂鸡,她家男人憨宝叔就在旁边打草鞋。春枝姨娘系的那条紫色碎花围裙,在春日的阳光中显得特别亮丽。她托着装鸡食的簸箕,扭着树枝条一样柔软的腰,手那么一扬,在院子中央撒下一把金光——其实撒的是下种时浸泡过没能发芽的芽盲谷;几只老母鸡和一群小鸡,欢叫着不停地在啄。

爷爷把我从上屋场拉到下屋场,他要和春枝姨娘吵架闹场合。他一脚踹开春枝姨娘家院门,那群鸡被吓得扑扑地乱飞。

“春枝,你这个死不要脸的骚堂客!你要偷人去偷别个,我家满成还是个红花后生,你不知道么——”

我们那里说的堂客,就是指结了婚的女人;我们那里说的偷人,我当时真还不知是偷什么。

春枝姨娘一怔,好快就反应过来。

“哎——我说他大爹,你不要嘴巴两块皮,说话无高低。说我偷你家满成,你是亲眼见了,还是听哪个烂舌头的嚼了?是山是水的,你一定要说个清白哩。”

春枝姨娘一点都没有慌张,只把眼角瞟了一下爷爷,声音倒是又尖又脆的。

爷爷便把我的手一拽:“细伢子口里吐真言,虎伢子,你看见的,你说!”

我不太高兴爷爷这样把我拉来拉去的,我都快读书了,不是细伢子了。

春枝姨娘这下眼眨眉毛动地一运神,定然是记起我当时也在后山不远处放牛的了,就快步过来一手将我拉在怀里,把她那肥奶帮正好搁在我的头上,还就势摇着身子说:“虎伢子,姨娘说的烂舌头可不是讲你,还记得姨娘前天给发饼与你吃么,你可要为姨娘说话哩。”

头顶着春枝姨娘晃动着的软软一团,我从上到下就有了一种温和,当然也记得春枝姨娘对我的好处的。我就说:“爷爷,你不要乱怪春枝姨娘,是满叔霸蛮要骑在她身上的。满叔还扯脱春枝姨娘的衣扣,狠劲抓春枝姨娘的奶帮帮——”

我手往头上指了指。

“虎伢子!”

春枝姨娘满脸绯红一声尖叫,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巴,而后她扭身转向爷爷:“他大爹!你一个七老八老的人,未必要信一个细伢子黄口嫩牙的话?你要信你就闹,闹得上屋场下屋场上十里下十里都听到,我也不怕的。你闹,大声闹,看谁吃亏呀!”

说着把手边的簸箕一摔,咚咚咚地几步进屋把门砰地关了。

爷爷像被雷击般僵住,半天没回过神来。

憨宝叔一直在旁边不声不响地打草鞋,这下看见他的堂客发火了——别的他不知道,春枝姨娘发火了却是知道的;他擤了把鼻涕,还把粘在拇指和食指的鼻涕粘液拉开,放在眼前看了看,突然朝爷爷一甩,学着春枝姨娘的腔调:“你闹,大声闹,看谁吃亏呀——给你吃鼻涕哩。”

说罢也屁颠颠跟进屋去了。

满叔那次跳窗逃跑,一下跑到了老远老远的贵州贵阳,跑到了父亲那里。他对父亲说:“爹爹想来想去想通了,同意我来这里当工人了。”

前不久,父亲从贵州回过湖南老家一趟,同来的还有他们钢厂的一位叔叔和一位阿姨。父亲要大队干部召集村上的青壮劳力开会,同来的那个叔叔就在会上做报告。他说:“现在城里的形势大好,都在快马加鞭一日千里突飞猛进地搞大跃进。我们国家十五年要赶超英国,现在就差钢铁产量还不够,所以,国家要大炼钢铁,要增加大量的钢铁工人。”他鼓励农村青年“脱掉草鞋穿皮鞋”,踊跃报名进城当工人。那个阿姨还打起了快板,宣传城里的好处:住的楼上楼下,用的电灯电话;喝的自来水,穿的哔叽卡……她还教大家唱多快好省鼓足干劲的歌,我现在还记得头一句是:“发愤图强,干!干!干……”

那就是一九五八年,那就是一九五八年中国的一角。

不过,当时农村刚从高级社合并成人民公社,集体积累不算少,加上那些年风调雨顺的,农民们的日子都过得安逸。好多乡里人如今都感慨万分地回忆:那时家家户户真是仓里有粮,栏里有猪,塘里有鱼,自留地和果园里更是蔬菜瓜果飘香……多难得的幸福时光哟!一句话,那时确实没人愿意离乡背井,去城里当什么劳什子工人的。父亲曾想带头让满叔去,爷爷对他说,你当兵转业留在城里,是没办法的事。我两个儿子为国家贡献了一个,还不够么?

据说父亲那次没完成招工任务,回到钢厂是有些抬不起头的。这下满叔可以说是雪中送炭地自动找上门去了,父亲跟厂领导一说,二话不讲就留下了。而且,厂领导还对父亲说:“现在钢厂的工人多了,职工食堂人手不够,索性把你爱人也招来食堂工作,又解决了你们的两地分居,一举两得嘛。”endprint

当父亲写信来的时候,除爷爷拉长个苦瓜脸外,全家都欢呼起来:“我们也要做城里人了啰!”

满叔跑了,我们又要走,爷爷一下孤单了,能高兴么?

我们是陪爷爷过了端午节才动身的。

我们老家的习俗,蛮看重过端午节。除了划龙舟吃粽子喝雄黄酒家家门前插艾叶,姑娘大嫂还时兴扎菱角香包。就是把菱角掏空,里边灌进香粉,外边用彩色丝线编织而成。据说戴了可以辟邪,还是男女间的信物。进城的前一夜,春枝姨娘偷偷把我叫去,塞给我两个菱角香包,要我放好不要被人看见,嘱我一定交给满叔。

我像地下工作者保护秘密文件那樣,从湖南长沙上火车,两天一夜到贵阳——那时的火车就这么慢;很好地完成了任务。那两个菱角香包,勾起了满叔的几多感慨:“虎伢子,你春枝姨娘命苦哩!我一定要想办法让她和那个傻瓜离婚,一定要把她从湖南接到这里来。”

这番话我是记住了的,可满叔讲过不久就忘了。

当他后来和妙云阿姨谈恋爱时,我就对他说:“满叔,你们大人讲话怎么不作数,你忘了春枝姨娘送你的菱角香包么?”满叔随手就给了我一钉拱——我们老家的大人常这样虐待小孩——就是把手指屈起来,用指关节敲小孩的脑壳;满叔要我把这一钉拱记住,以后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春枝姨娘,还有菱角香包的事。我当时痛得眼泪直滚,恨死满叔了。

好在,父亲也反对这门亲事。他不止一次地对满叔说:“钢厂那么多优秀的青年女工,你为什么不理,偏要去和一个右派资本家女儿谈恋爱,是不是脑壳进水了?”

满叔当然也不止一次地对此充耳不闻,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底气,可以不听父亲的了——因为进厂以来,在大炼钢铁的高潮中,满叔确实取得了比父亲大得多的进步。

满叔的进步,起因竟然是一首大跃进的诗歌,那可是一个全国闻名的大作家大领导写的:赶上英国只要十五年,农业纲要七年可实现;一个大跃进连着一个大跃进,英雄气概覆地翻天。要把珠穆朗玛铲平!要把大戈壁变成良田……

满叔读中学时就喜欢写点打油诗,他认为报上登的这种口号诗,自己也写得出,就以一个钢铁工人的名义,写了一首“比比看”:你是英雄咱好汉,炼钢炉边比比看。你能炼一吨,我炼一吨半;你坐喷气式,我能乘火箭;你的飞机冲云天,我的火箭能绕地球转!

满叔当然不知道那个大作家大领导究竟是何人,给报纸投稿时,就指名道姓地也要和那个大作家大领导的诗“比比看”。没想到,满叔的诗歌真的很快就在报纸上发表了,而且,那个大作家大领导还专门从北京安排工作人员给钢厂打来电话,要厂里对满叔加强培养。厂领导问满叔:“知道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是什么官吗?”满叔说:“应该是专门开会的吧?”厂领导一听笑得喷饭。不过,满叔真的像他诗里写的那样“坐火箭”了,不久就由炉前工提干变成了宣传员,专门在厂里写墙报,还入了党。连父亲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对母亲说:“未必是野鸡扒发了家里的祖坟,满成真要发了么?”

现在,父亲显然认为大踏步前进的满叔遇到坎坷了。为了教育和劝阻已经把他的话当耳边风的满叔,父亲不得不使出了杀手锏,他对满叔说:“你在乡下时,就和一个原来是地主小老婆的女人乱搞,现在又铁了心,非资本家右派的女儿不娶,你是不是脑壳后面生了反骨,存心要背叛我们这个有贫下中农本色的工人阶级家庭!”

我当时惊得张大了嘴巴,当然明白“原来是地主小老婆的女人”是谁了。

父亲的话果然一下就杀中了满叔的血仓,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马上软塌了。他要父亲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不兴再提过去的事,且说且退出门时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那个星期天,母亲和父亲正在家里搞卫生,家门口突然来了个提着袋水果的阿姨。尽管她穿的是钢厂的粗布工装,粗布工装却裹不住她那满身溢出来的漂亮。我那时评判漂亮的标准很简单,不管男的女的,当然狗腿子和女特务除外,只要像电影画报上的演员,就是漂亮。我认为这个阿姨,简直就是从电影画报上走下来的。

她双手垂在前面,在父亲和母亲疑惑的目光中局促地站在那里,几次想开口却没能说出来,估计是不知道如何恰当地称呼父亲和母亲。

也许是受那袋水果诱惑,我走过去把她拉进屋来。

她开始是移着碎步很有些拘束,没想到越拘束就越出事,进门时不小心把那装水的盆碰翻了。她就赶快端起来,在走廊上重新打了一盆水,而后,就不停地帮我家擦桌子,拖地。干得倒很卖力,就是显得不太会做家务事,有些手忙脚乱的。

母亲赶快说:“快歇歇,你是客人哩——”

“我不是客人,你们不要把我当外人,求求你们……”

她眼里转动着泪水。

至少,母亲是被感动了。

那天晚上母亲对父亲说:“我看这妹子蛮可怜的,她确实是想进步,说就是要选一个工人家庭过一辈子。难道家庭出身不好的妹子,就不能嫁人吗?容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要不是因为出身不好,这妹子眼角都不会朝我们这种家庭看的。你看她那言语举止,骨子里高贵得很哩。”

父亲不置可否地鼻子一哼说:“我们家才不稀罕这种摆看的花瓶,你看她高贵,我看她是娇生惯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要是以后有什么变故,发生了什么困难,她能受苦么?”

母亲说:“你看你讲的什么扫兴话,现在有吃有穿又都有工作,要变也是朝好的方面变嘛。前天厂里的书记作报告,说全国的形势是越来越好,农村现在都办起了公共食堂,共产主义已经到了大门口那边,只要全国人民再努把力,跨过门坎就到了哩!”

父亲摇头苦笑:“你就听他们瞎吹吧。”

父亲那时已是钢厂的一名中层领导,一下就被贬到车间劳动去了。

父亲的遭贬,客观上倒扫除了满叔的障碍。

满叔和妙云阿姨结婚后,母亲曾要我们改口叫妙云阿姨为满婶婶。可妙云阿姨不同意,说:“不能把我叫老了,干脆就叫云姨吧,叫云姨多好,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飞起来当然是夸张,但婚后的云姨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却是事实。头昂起来了,说话的声音大了,脸上也经常有灿若桃花的笑容了。在钢厂“五一”庆祝晚会上,头扎蝴蝶结身穿背带工装的云姨,以青春大方的形象,登台唱了一首当年的流行歌曲《我就是玉皇》,博得了满场喝彩。头天我还听满叔对她说:“这是男高音唱的,女的不合适。”云姨说:“我就是要放开喉咙高声大唱,就是喜欢这首歌: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听见吗,尤其是这最后一句,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这歌词多好,我来了——我林妙云终于也来了啊!”endprint

云姨说着说着,竟莫名其妙地哇哇大哭起来。

接踵而至的,就是令过来人永世难忘的全国大饥荒。

爷爷因为营养不良,在乡下得了浮肿病,来信说快饿死了,父亲急得手足无措;弟弟因为吃多了杂粮糠粑粑,结肠了拉屎不出,撅起屁股憋得嗷嗷哭,母亲只好用筷子蘸了肥皂水,一点一点往外掏……

当然,这还不是最坏的。

国家对大饥荒采取的断然措施之一,就是进行空前(可能也是绝后)的城市人口大压缩——要把吃商品粮的城镇人口,切一大块到农村去,以缓解城市的缺粮危机。由于以一九六二年压缩的人最多,影响也最大,就有把这一事件简称为“六二压”的。

当这个对我们家来说最坏的消息被证实后,一下把满叔和云姨推在了痛苦的选择面前。因为当时“六二压”的文件中有一条硬性规定:凡是一九五八年或以后从农村招工进城的职工,都属于压缩对象——这当然包括满叔和母亲;云姨则是一九五八年以前参加工作的,而且她本来就是城市户口,按规定不在压缩之列。而且,丫丫那时还在襁褓中,满叔如果回乡了,云姨一个人留在城里怎么办?

满叔先去找厂领导,想请示一下像他这种特殊情况,是否有网开一面的办法。厂领导不能回答,要他去市里的“压缩办”反映。满叔后来说,到那里一看,话都没能说一句,就回来了。

因为几乎都是像满叔这样一半在城里,一半在农村的“半边户”家庭,才有理由去那里反映所谓的“特殊”情况的。去的人一多,特殊就成一般了。有的职工的妻子正怀着孕,是挺着大肚子去的;有的职工的丈夫是残疾,是拄着拐杖去的……工作人员倒很有素养也很热情,回答也极其标准:这次国家关于压缩城镇人口的文件,贯彻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从严从紧。在职职工夫妻双方中,只要有一方是一九五八年或以后从农村来的,原则上两个都要办理退职手续,一同下去支援农业第一线……

不管你怎样问,用什么形式问,都是这样一个回答。

“——如果不愿意一起去,不是要迫使我们妻离子散吗?”

“——当年到农村动员我们进城的是你们,现在国家养不活那么多城里人了,逼我们回去也是你们!难道我们的命运从来都不由自己掌握,是随你们扒来拨去的算盘粒?”

“——农村现在这里那里都在饿死人,把我们撵回去,只能从农民兄弟口里夺粮,死的人会更多……”

有说着激动的,就动了手,勒住了工作人员的衣领。

那被勒住衣领的工作人员,额头上还有一块青紫,就是昨天肢体动作时受的伤。可他还是那句话:这次国家关于压缩城镇人口的文件,贯彻的要求只有一个……

据说,上面的文件确实有照顾某些“特殊情况”的条款,比如残疾人是可以豁免的。

可有人竟然故意弄折自己的腿,说是摔断的。

还有人到医院开出自己患重病的证明,把自己归于即将失去劳动力的残疾人之列。

后来,为了完成上面硬性规定的压缩人员指标,下面在传达文件时,就理所当然地打了埋伏,虽有些不近人情,显得则更加严谨,操作性也更强。

满叔从“压缩办”回来的路上,被游行的队伍堵住了——那却是另一番热烈动人的场面:敲锣打鼓扭秧歌,高音喇叭喊广播。一队队胸戴大红花的下放职工,在壮行的歌声和口号中被欢送的人群簇拥着,涌向车站和码头。

此一时确非彼一时,满叔一下就看得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那就是公元一九六二年,那就是一九六二年中国的一角。

父亲指了指家里捆好的行李包,对满叔说:“你看,我们都准备好了,只等上面来通知,你嫂子和你侄儿侄女,喊走就可以走的。”父亲还说:“现在由于压缩工作遇到的阻力不小,上面来了新精神,要求只要是老家在农村的各级领导干部,不管哪一年参加工作的,都要以身作则带头下放农村。我现在已经不是厂里的领导,也就没有了这个压力。你嫂子这回之所以表现积极,也是想保住我。可你是没办法保的,下得要下,下不得也要下,我现在要听听你的具体打算。”

满叔说:“我自己没说的,早做好了准备。现在的问题是妙云和丫丫,她们家是绝对不会同意一起下放的,说下去了只有死路一条,还说——”

“說什么?”

“不说了。”

“很反动?”

不知她父亲从哪里来的消息,说这次压缩的城镇人口有两千多万,足足占全国城镇人口的五分之一,这相当于一个中等国家的人口总迁徙;由此她父亲认为,大饥荒本来就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引起的,现在为了转移困难,竟然采取这种不人道的强制手段,把城里人往乡下赶,肯定会引起天下大乱的……他要我在城里等着。

父亲听了脸一沉,当即说:“我可以告诉你,你也可以转告他,这些数字可能是对的,但这种推断是绝对错误的!你岳父那种人,根本不懂共产党,就是唯恐天下不乱,难怪成了要专他们政的右派!现在不说他了,重要的是你要自己拿定主意,到底怎么办。”

满叔认为,云姨和丫丫还是留在城里为好。文件只是说像他们这种情况,原则上两人都要下,但只要他自愿一个人去,肯定是可以的。如果农村情况比城里好,再接云姨她们母女下去;或是城里情况变好了,他也可以回来的。因为宣传资料上还有一条,说以后经济形势好转了,下放人员也可以分期分批复职的。满叔说他现在采取这个有去有留的对策,就是为了以后的有进有退。

父亲说:“我看你先莫打这种如意算盘——妙云是怎么考虑的?”

“她很坚决,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

“好!想不到这妹子真还不错。既然她这样坚决,你就要趁热打铁,赶快做一起走的准备。”

一九六二年六月,我们又回到了离别四年的老家。

当年去的路,如今返过来——从贵阳坐火车到长沙,从长沙坐轮船沿湘江北下,到离我们老家只有几里地的八字镇码头上了岸,就算真正踏上老家的故土了。endprint

猜猜来码头接我们的是谁,是春枝姨娘!还有春枝姨娘的男人憨宝叔,还有当时只有三岁多的牛伢子。

在我们回乡之前,上面派的干部已反复宣传过,要农民们欢迎即将从城里回乡的下放职工和家属。农民们才不会做假样子,尤其是我们生产队的人,尤其是听说我们这一家就要回来大大小小七八个,一个个都把疑惑和不满写在了脸上——要不是春枝姨娘自告奋勇,估计是谁都不愿到码头来帮我们搬行李的。

春枝姨娘虽显老了些,菜色的脸上多了几分憔悴,但她的身段子还是那么中看,声音还是那么像铃铛一样脆响。刚见面她就一把拉住云姨的手,上上下下似乎要看个透,口里啧啧夸道:“怪不得哩,满成的堂客果然是个打灯笼难寻的大美人!你看这细皮嫩肉的手,缎子一样的溜滑,只可惜以后也要砍柴种菜喂猪煮饭,风吹雨打太阳晒,还要烟熏火燎的,可怜的妹子,你怎么受得了哟!”

云姨也许是被她的直率感染了,也摇摇着春枝姨娘的手说:“我们现在都是一样的女人了,你们受得了,我也受得了的。这是你的细伢子吗,过来,过来叫我呀。”

云姨居然这么快就入乡随俗,也叫起细伢子来。

憨宝叔到底还是糊涂,他把往后躲的牛伢子拉上前,要牛伢子叫母亲和云姨是妈,叫满叔是爸。估计憨宝叔只会让牛伢子叫别人为爸和妈;牛伢子也是不懂事,要他叫啥就叫啥,叫得母亲和云姨哈哈大笑,我却注意到,叫满叔时他根本没笑,而且脸上有了猪肝色。

爷爷拄着拐杖,在一排茅屋前迎接我们。我大吃一惊飞跑上去,拉着爷爷的手就问:“爷爷,我们家老屋呢,我们家青砖大瓦的老屋哪里去了呀?”

爷爷说:“先进屋,进屋再说。”

母亲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爷爷的解释很简单,当初生产队要起公共食堂,没有建筑材料,只有拆民居。我们走后,爷爷留守的那三间大瓦屋,还有两间灶屋,当然是刮共产风的首选对象。后来,公共食堂垮了,砖瓦和檩木被一窝蜂抢光,爷爷年老力衰,什么都没得到。现在我们要回了,上面压着生产队想办法。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揭不开锅,哪还有钱买砖瓦檩木,当然只有盖茅屋应付了。

那晚的月光惨白,村子里好清静,清净得让人感到背脊骨阵阵发凉。我突然感到这老家的夜晚,肯定是少了什么的。费力想了好久,终于想到了,是狗,是月光下村舍旁狗的吠声。从进村到现在,确实是没看到一只狗的。人都在饿肚子,自然就没法养狗了。后来听说我们回来之前,村子里还剩有一只最不怕饿、瘦得皮塌塌但尚能叫的狗。但不知是这只狗还是我们村里的人,硬是把“狗改不了吃屎”的俗语给改了——因为吃野菜粗糠的人拉出来的屎,终于连狗都不吃,那最不怕饿的狗,也就饿死了。

母亲当时坐在冷火凉烟的灶屋里,一个人默默地发呆。说是灶屋,除了新砌的灶口还在散发泥巴的气味外,灶上没有锅,灶下没有柴。更重要的是,锅里煮什么,从明天开始,一切都是问题了。

见那边满叔和云姨的房里,煤油灯还亮着,母亲突然想起什么来,问我:“你今天走在后面,听到满叔和春枝姨娘说什么了吗?”

今天从八字镇回来,真的多亏春枝姨娘和憨宝叔了。憨宝叔是挑着一担空箩筐去的,春枝姨娘推的则是一辆老家常见的独轮土车。憨宝叔先把行李满满装了两箩筐,手掂了掂觉得还不够,就让牛伢子和丫丫一人坐在一只箩筐的行李上,要连人带行李一起挑着走。云姨连忙说:“不能不能,太重了,丫丫让她爸抱着走吧。”春枝姨娘则说:“不怕不怕,他有的就是这点呆力气。丫丫她爸不能抱人,等下上坡时,他要帮我在前面用绳子拉车哩。”

其实,春枝姨娘的车上只有两只木箱,用车子推并不重的,她要满叔拉车,当然是有话说。

我告诉母亲,我听见春枝姨娘在骂满叔,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刚才你连正眼都不看我一下可以,可是,牛伢子你也没多看他几眼呀……憨宝这个蠢猪,他要牛伢子叫别人是妈叫错了,可叫你爸是没错的!你莫非看不到,牛伢子的额头,他的眼睛,哪点不像你。你当初明明知道我已经有了,却一跑几年不见人,给你写的信,你回了几封?你这个挨千刀的——你以为这辈子可以甩掉我们娘儿俩个了,可天老爷有眼,又把你弄回来了……”

“你——你满叔怎么说的?”

母亲显然吃惊不小,声音都变了调。

我说:“满叔好像没怎么出声,只说,以前给春枝姨娘是寄过钱的,现在回来是要负责的。”

虎伢子!母亲想了好久,突然板起脸问我:“你知道春枝姨娘為什么要骂满叔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其实,我怎么不知道,我就是要让母亲以为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要乱说,乱说要出大事的!尤其在云姨面前,一点都不要乱说,知道吗?”

“会出什么大事呀?”

“很大很大,大得不得了的!”

应该说,我的老家大屋场生产队,在大饥荒那几年的苦日子里,和周围团转的邻里乡村比起来,算是最好的。这个最好有个主要的标志——就是我们村没饿死一个人!这在当时当地,可是了不得的。当然,像爷爷这样营养不良得水肿病的,倒是不少。听说我们这个一两百号人的村子得水肿病的,占一多半,可就是没死一个人,你说怪不怪。其实,这之中主要原因,是我们村里手艺人比较多,木匠、泥匠、篾匠、石匠等都有,这些人一年到头,总比一般农民要多赚几个活泛钱,多一条生路的。不过,从另一方面讲,我们这个生产队的队长,却是最难当也最没人愿意当的。因为劳动力大都出外搞自己的去了,根本就不把生产队的事放在心里。所以,我们这个生产队,荒掉的田也最多。两百来亩田,一年荒一些,大概已经荒了五六十亩吧。一边是吃不饱饭饿死人,一边是好端端的良田抛荒,这就是当年农村老家的状况。据说为了解决生产队长没人当的问题,这两年就采取了挨家挨户轮流坐庄的办法。而且,为了尽快卸任也为了人人都不吃亏,每届队长任期以三个月为限。

满叔回来的第二天,就到前山和后山去看那几十亩荒了的岸子田。田里都长满了几尺深的丝茅草,把田塍都盖住了。满叔看得心里难受,又看得有点无名火起。当他拖着一双沉重的脚走回村子,看见家家户户能干活的劳动力,差不多也是十屋九空,只剩一些饿得黄皮寡瘦的婆婆姥姥和细伢子时,满叔的难受和无名火,又变成了一种沉甸甸的压力。endprint

满叔根本就不认可我们生产队这种“最好”的情况,反而认为问题最严重,就像病入膏肓的人,必须下猛药才可救一样。

我那天放学回来,看见满叔和一帮人在村口的小河桥上吵架闹场合。

村里的石匠二爹和他的两个儿子,还有木匠六叔等,正要出村口到八字镇搭轮船,去省城长沙做工,却被满叔拦住了——这些人是早两天回来过端午节的;满叔开始是和言细语地劝他们,说夏至一到田里就要“双抢”了,如果你们这些个主要劳动力一走,“双抢”恐怕又会变成只抢收不抢种的“单抢”,秋后又会荒掉好多田,我们生产队的田已经不能再荒了。石匠二爹也向满叔解释,说他们在城里已经做开了的事不能中断,“双抢”他们回不来,还有其他劳力嘛。满叔说:“如果都像你们这样,眼看已经成熟的谷子,可能会烂在田里收不回哩……”满叔嘴里说着,身子却是不让路的。

有人一见满叔那架势,索性就高喉咙大嗓子地开叫了:“满成,我们今天干脆也来个驼背伸腰讲直话,今年的早稻因为春种时缺肥料,收成肯定又不好,除了交公粮的,剩不了几粒到我们口里。如果不抓机会到外面赚点钱,趁收割季节粮价低买点黑市粮,你要我们都饿死么?”

“满成,你一不是生产队长,二不是大队干部,你凭什么拦我们,你管个屌呀!”

满叔当时也是急了,拍拍胸脯说:“我,我是下放干部!你们如果这样好话不听油盐不进,那就莫怪我今天盖横了被子要抬床——我看今天谁过得去!”

满叔说着在桥当中把桩子站稳了,以他那武高武大的身架子,要想硬冲过去的人,是要准备掉到桥下水里去的。

“下放干部算个卵!从城里跑到乡下来跟我们抢饭碗,把他推开——”

这边就要动手行蛮的时候,那边早惊动了村里的人,已有好几个顺着田塍朝这边小跑着来了。前面那个边跑边喊满叔的名字,不小心脚一溜,一下踩在水田里,人也横摔在田塍上,手里却举着什么。

云姨!我赶快跑了过去。

云姨很狼狈,一只皮鞋踩在水田里,裤脚上都是泥巴,衣服湿了一截。

“鄉——乡亲们,来,抽烟,抽烟!”

云姨手里拿的原来是包黔牌香烟,那可是贵州比较好的烟,对平常卷喇叭筒抽旱烟的村民来说,当然是奢侈品。而且,云姨给烟不是一支一支地给,而是一两支或两三支一起给,弄得接烟的人连连说:“够了,够了!”

“满成,你给我介绍介绍呀,这是——”

满叔虽然没好气,但只得一个一个地介绍。

“哟,是石匠二爹,你老身体真健旺呀!我家满成刚回来,口无遮拦得罪你们的,求你们莫往心里去。”

说着就鞠躬。

早就听说满成娶了个漂亮的贵阳女子做堂客,这下算面对面见上了,竟然还这么客气懂礼数,你还能做什么,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后面的人也气喘喘地赶来了,春枝姨娘一手一个地点着和满叔闹场合的人数落:“你们这些人,看着田里就要到手的谷不管,只顾赚自己的黑心钱,良心都长到背上去了么?人家满成他们,是拿着下放费回来的,一年半载怎么也饿不到他们;要不是为了大家为了以后着想,他会阻拦你们,会掏肝掏肺地给你们说这些吗?”

真还没人能出声了。

当天晚上,我们家茅屋前的院子里,来了好多人,都是各家各户当家的主要劳动力。事情好像有些神秘,母亲和云姨给客人倒上茶,满叔就要她们回屋去了。

我扒在窗口看,尖起耳朵听。

开始只听见满叔一个人在讲话,好像蛮激动的,手势也没停过。我就想起看过的电影来,想起农会干部号召农民暴动的镜头来。真的,越来越像,后来每个人都举了手。我听不懂到底说了些什么,听着听着就睡了。

第二天一早,母亲打开门一看,惊住了——门口摆了好几堆新鲜蔬菜,有人还在往这里送。这个说:“你们刚回来,没菜吃,先凑合两顿吧。”那个说:“乡里人只这点心意,以后有我们吃的,就有你们的。”

云姨一见,激动得眼里闪着泪花说:“这里的乡亲们,真是太好了……”

后来我才知道,满叔是做了乡亲们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他要重新搞分田到户,首先就是要把荒掉的那几十亩田分下去,每亩秋收后只上缴二百斤谷子,作为缴公粮和调剂给五保户等困难人家用,其余的全归自己。队里其他的田,也要在早稻收割后分到户——这就是满叔找到的所谓猛药。满叔的话好比火星掉在干柴上,一下就把众人的情绪撩发了。有人担心说,满成,这样搞,上面肯定会说是倒退,比搞“三自一包”还资本主义,会朝死里整的哩!满叔说,倒退就倒退,以前的路走过头了,只有倒退才是活路,只有多打谷子才能多活命。真有那一天,你们只管说,都是我这个共产党员下放干部逼你们干的,坐牢杀头的事,我一个人顶着!这一说,大家就真来劲了,有人马上开始打起了小算盘,说这下把田分到户,可不能再人哄田田哄人的了。要想晚稻收成好,首先要解决肥料问题。八字镇农资站有的是化肥,公共厕所也是满满的,不过都要钱哩。满叔当即说,我把我的下放费先拿出来,借给大家买肥料,不过有话在先,如果晚稻丰收了,那是要加倍收利息哟——说得众人高兴得大笑起来;有的说,好久都没这样开心笑过了。

满叔就这样顺势夺了权,成了我们生产队的队长。他的任期可不是三个月,他放出的狠话是:一年之内不让乡亲们有饱饭吃,他就跳湘江河!

满叔平常确实有点喜欢吹牛说大话,可这次吹的牛说的大话,乡亲们爱听。满叔的脑袋确实灵泛,他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搞“倒退”,比如马路边显眼的那二十多亩田,是上面的干部经常要走马观花来检查的,满叔就没让搞包产到户,仍然以出集体工的形式,按农活计件算工分。而且,每当有干部来检查时,出集体工的人就特别整齐,有人还边干活边唱山歌,弄得来检查的干部一头雾水:怎么这下放干部一当生产队长,连社员的精神面貌都变了呢?

不久,满叔还被社员们推荐当上了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好像风光得很。endprint

其实我知道,满叔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就像根杉木扁担,虽然溜光好看,但没什么韧性,受不了多大力的,更经不起两头压。就算满叔过去是把作田的好手,但他毕竟在城里当干部吃了好几年松活饭,起码手生力乏了不少。而且谁都知道,那时候搞分田到户,政治上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家里这一头,拿开云姨和丫丫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刚到农村这个艰苦环境难以适应不说,现在竟然冒出牛伢子是满叔的亲生儿子来,春枝姨娘和满叔原来是那种关系……满叔对外要瞒住上面的干部,对内要瞒住云姨,哪一边漏了风,都是不得了的事。所以我说他是牛屎表面光,里边一把糠。

不过,满叔好像根本没时间想这些,整天忙里忙外的,偶尔他会问我:“虎伢子,你这几天到下屋场春枝姨娘家去了么?”

我点点头:“去过的。”

我们家在上屋场,到学校上学来回都要经过下屋场,满叔要我有事没事多到春枝姨娘家看看,尤其叮嘱要留意春枝姨娘家吃什么。我的回答通常简单,不是红薯饭就是南瓜粥,或是菜粑粑;满叔总要问牛伢子吃得怎么样,我就说,牛伢子吃得好,抢着吃,春枝姨娘和憨宝叔都让着他哩。问多了我就不耐烦:“满叔,上屋场到下屋场这么近,你怎么自己不去看,总要我去呢?”

满叔眼一瞪:“你又不懂事了?”

其实,我当然懂,当然知道满叔为什么不自己去的。

那天中午放学回来,经过春枝姨娘家门前时,春枝姨娘像在那里等着我一样:“虎伢子,你过来。”

春枝姨娘塞给我一个灶火灰里煨熟的山芋,就是我爱吃的马铃薯,她要我传信给满叔,等下吃完中饭,要他到后山老地方去。我回来悄悄告诉了满叔,不料满叔一听当即说:“不去!”说得是很坚决,但我看见满叔三扒两搅地赶快吃完饭,就拿起茅镰刀,装着砍柴的样子,往后山相反的方向去了。我知道,满叔这是耍我的小把戏。你越这样装假,我倒偏要去。你舍近求远声东击西,我索性就不弯不拐直插后山——不过,我那时虽说懂些事了,有些大人的事,还是不太明白的。上回我明明记得是满叔骑在春枝姨娘身上的,这回反过来了,春枝姨娘一见满叔,就猫逮耗子样猛扑过去,一下就把满叔压倒了,倒在一人多深的丝茅草丛里了。我猫着腰溜过去,藏在旁边老樟树的树桠里,伸起头来看,丝茅草太深,什么也看不到。

天很藍,阳光照着寂静的山林,只有溪水在淙淙地流着。这片山林的土不肥,贫瘠得只能长丝茅草。贫瘠得只长丝茅草的草丛里,却躺着满叔和春枝姨娘。

一会儿,有细微的声音传来。

“有男人真好……下回几时?”

“不,不能了。”

“我不管,我要,最少每月要一次!”

“你要为我想想,算我求你了——”

“你要我为你想,那谁又为我想呢?”春枝姨娘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你知道吗,有的男人不行,是心有余力不足。我那男人不行,是连那份心都没有的。我有时忍不住,想撩发他,可他是具木偶,我是活守寡啊!第二天他还会对别人说,我堂客昨晚不让我困觉,老扯我的里裤哩——我,我的脸还往哪里挂哟……”

竟有了春枝姨娘嘤嘤的抽泣声。

春枝姨娘还说了好多好多,好像是把压了多年的话都说出来了。她说当初听到满叔结婚的消息时,恨死他了。恨够了觉得没用,反过来就想通了。说满叔在外面提了干入了党进步了,如果真的娶她这个曾是地主小老婆的女人,前途不就毁了吗?她不能因为自私而毁了一个唯一心疼过她的人……

满叔一听就打断他说:“春枝,你不要这样说,我真不是为了图什么进步,你说的自私的人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好了好了,你知道吗,听到你要回来,我高兴得哭了好多回。又为你担心,你在外面好几年,现在乡里这样苦,你带堂客细伢子回来,受得了吗?尤其是你那个软枝嫩叶的女人……”

说到云姨,满叔就跟春枝姨娘说了云姨的身世,说她爹是资本家,大右派,因此云姨过去在单位处处受到压抑,总是可怜兮兮的样子,满叔开始就是因为同情她才和她接触的。

春枝姨娘听了一惊:“哟——原来她也是个苦命女子呀!”

“是的,而且脾气性格好多地方和你蛮相像。”

这下,春枝姨娘好久都没出声,一直到满叔说该走了,她才说:“你刚才说的这些,是真的么?实话告诉你,我原先一直盘算,一个男人两下分,你们明里做夫妻,我就来暗的。如果妙云是个强势女子,我就决不会示弱的。可现在……你说,这是不是连老天爷都在为难我呀?”

满叔好像没有回答。

只有一阵山风倏然吹过。

万事开头难,开了头就不难。

云姨刚到乡下的那几天,母亲总这样鼓励她。

母亲做饭炒菜时,云姨就学着在灶口烧柴火。灶膛里经常是火小烟大,熏得她一脸漆黑眼泪直流;母亲就手把手地教她如何用火钳和吹火筒,如何把柴火掏空才烧得旺。

对乡下的茅缸,云姨就更不习惯,她说她开始根本就不敢蹲上去,上厕所只有把眼睛闭上用手帕把嘴巴捂住,气都不敢出。有次太性急下来把茅缸板踩翻了,吓得妈呀爹呀救命呀哇哇直叫……爷爷见了只有连声叹气的份。

乡下的生活,当然比城里清苦多了。母亲当家的重点是保两头,就是爷爷和丫丫。其他人从到乡下的第二天起,就开始过瓜菜代的苦日子了。其实,像我们家,有三个大人的下放费,每人还带回半年的定量粮票,加上父亲每月工资的大部分都寄回来,是用不着这么紧巴巴的。我们兄弟姊妹几个,由于餐餐都是大米饭吃不饱,瓜菜代吃不了,一个个嘴巴噘得老高。云姨虽不出声,但看得出是支持我们的。母亲却依然我行我素,每餐就下那么多米,而且先把爷爷和丫丫的分出来,加入瓜菜杂粮后,其他人才能动筷子。家里如果偶尔买点猪肉,先要炸油——那时肥肉最紧俏,卖肉的有句行话,叫提刀砍肉,起眼看人,不是熟人是买不到肥肉的;我们家所谓的吃肉,就是吃肥肉炸了油后剩的油渣,那就算开荤打牙祭了。丫丫却可以吃瘦肉末和青菜做的丸子,爷爷则能吃到他喜欢的猪油拌饭。喷热的大米饭拌上一调羹猪油,爷爷通常还会加点酱油,那香味真的令在一旁看的我们啧啧垂涎啊。就这样不到两个月,爷爷的腿上居然按不出窝窝了,浮肿病就算好了;丫丫的小脸蛋也长得有红有白的。云姨见了当然高兴,我常听她对母亲说,大嫂,我们家真的多亏有你这个主心骨呀!不过,为了虎子他们,你是不是煮饭的时候手松一点点。至于我,你放心,我既然来了就会挺住。对生活的困难和困难的生活我是早有充足准备的,好在我现在心情舒畅得很,这就是克服一切困难的前提。endprint

母亲一听笑笑说:“妙云,没哪个要你表决心哩。你现在主要是带好丫丫,其他的不要急,慢慢来。”

云姨却真还有点性急。

她看见村里的不少姑娘妹子,扛锄荷耙地跟着男人们下田干活挣工分,也要跟着去。母亲说:“我们这里嫁了人的堂客,是不下田做农活的。”云姨问:“这是哪里的规矩?”母亲说:“是老祖宗定的。你把男字上下拆开,男人就是在田里下力的;妇字左右一掰,一边是女人,一边是扫把,就是呆在家里主内的意思。”云姨说:“这个规矩我来破!”

那天,她换了一套劳动服,挽起袖子扎起裤脚,脖子上还搭了条白毛巾,把锄头一扛,倒蛮像画报上女社员英姿飒爽的样子。可往下一看,就有些不伦不类了。她还不敢打赤脚走路,试着穿了半天草鞋,就把脚上好几处勒破了皮,出了血。现在她只好把草鞋套在皮鞋上,走到田塍上才脱下来。然而,只要一踩进齐小腿深的软软泥田里,她就会兴奋得大喊大叫;只要她一出工,那天出工的社员就特多。

云姨有天去出工,被一个公社干部碰到了,一问一聊,才知道这个下放女职工,在工厂还当过文化教员哩。那公社干部就对随行的人说:“我看她连抓锄头的样子都不像,还是莫拉了黄牛当马骑,让她去当民办教师吧。”

于是,云姨就当上了民办教师。

我当时是读四年级,天天就和云姨一块去学校,一块回家。丫丫那时候还不太会走路,云姨就把丫丫用背带背着,有时给我们讲课也背着。同学们都说,云姨的声音特别好听,课也讲得特别好。只要上她的课,再调皮的学生也变得听话了。

我见了当然高兴,但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云姨,因为满叔背着她做的那些事,我是知道的。

那天,满叔从公社开会回来,塞给我一个荷叶饭团,要我给下屋场春枝姨娘送去。大队干部到公社开会,是可以敞开肚子吃一餐不带杂粮的饱饭的。好多大队干部口里吃着,心里却想着家人,就把预先带来的干荷叶包了饭团,有的饭团中间还夹豆腐干哩,悄悄带回来给家里的老小吃……当时我一见那香气外溢的荷叶饭团就说:“满叔,我也要。”满叔说:“还有两个在你妈那里,有你们吃的,快去快回啰。”

快到下屋场时,我突然看见云姨背着丫丫从那边来了,想打转身已来不及,索性就把饭团放在背后,喊了声云姨就从她身边走过去。

云姨应了一声,本来过了身的,可背上的丫丫看见我手上的荷叶饭团了,上回满叔带回来过,丫丫吃一次就记住了——那年头不管大人小孩,确实对吃的东西印象特深。

“妈,我要——”

丫丫在云姨背上蹬腿。

云姨转过身来,发现了,就问我。

在云姨面前,我是不能说谎的。

云姨听了,半天没有出声。

那天晚上,母亲在堂屋里磨荞麦,云姨见了,赶快过去搭上一只手帮忙。

“大嫂,下屋场的春枝,细伢子们怎么都叫她姨娘呀?”

妯娌边推磨边聊天,自然不过。

母亲当然很敏感,略微一怔说:“她过去是大户人家的哩,这样叫,显得客气些。”

“大户人家?听说是做二房吧,能说点给我听吗?”

“当然可以,上下邻舍嘛,知道一些好。”

在一边做作业的我,赶快就把耳朵竖起来。

“……春枝那一年,应该也就十五六岁吧,她嫁到文家村文四爷家做小不到一年,就解放了。划成分时,文四爷被划成地主。分他的田,分他的屋,都是说得过去的,土改嘛;可文四爷没想到的是,还要分他的堂客,春枝当时已经驮肚六七个月了——”

“驮肚?”

“就是怀孕嘛,文四爷就是因为大老婆怀不了孕,才娶小的。农会干部当时把他叫去,说现在有的贫雇农穷得连堂客都娶不了,你却一个人占两个,也违反了新政府的婚姻法,必须离掉一个。文四爷赶快说违法的事不敢做,能不能等我小老婆生了,再由我向你们报告留哪个。农会干部说,这种事还有讨价还价的吗,看你平常还算老实,现在顶多再给你三天时间……当时谁都没想到,文四爷竟把那个病恹恹的大老婆留下了,结发夫妻到底不同哩。”

“那春枝怀的小孩呢?”

“生下来不足月就死了。”

“呀,真可怜!”

云姨推磨的手不由停住了。她问春枝姨娘后来是怎么嫁给憨宝叔的,在她的想象中,当时憨宝叔和春枝姨娘结婚时,应该是没得病的。

母亲却说:“憨宝叔是从小得了抱耳风,发高烧变了脑炎,把脑子烧坏才傻的——”

云姨感到惊讶:“那春枝当时怎么愿意嫁给一个傻子呢?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这有什么奇怪的,一个地主小老婆,又驮了肚,没残疾的后生哪个会要?加上憨宝的叔叔又是农会干部,春枝当时被扫地出门,也急于要地方落脚呀,就这么东成西就了呗。当时为了少点人说闲话,春枝和憨宝成家后,就从三十里外的文家村,迁到我们这里来了。”

云姨听了长长地叹了口气,可突然间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大嫂,你说的抱耳风,就是腮腺炎吧?”

母亲点点头。

云姨则连连摇头:“不对,不对,男孩子小时候得腮腺炎发高烧,如果到了把脑子都烧坏的程度,长大后应该是没有生育力的呀!”

“妙云!你不要瞎想,那牛伢子——”

“牛伢子是从哪里来的嘛?”

我后来想,母亲当时把春枝姨娘受过的苦着力渲染一些,本意是要唤起云姨的同情,以减轻她一些怀疑,这个意图好像达到了。可云姨突然之间,就来了这样一个大大出乎母亲意料的联想,真把母亲弄慌了。慌乱之中,母亲竟情不自禁地把要害中的要害给抖了出来。

母亲肯定是后悔万分的。

云姨却还在坚持说:“大嫂,我这可不是什么道听途说。我怀丫丫后,看了好多医书,都这么说的。如果男孩子得了腮腺炎,很容易影响睾丸发育,要特别警惕。我们那里有个男孩,得腮腺炎发高烧时,就并发了睾丸炎。他大脑后来还真没什么问题,可医生就跟家长明說,这小孩以后可能没生育能力的。”endprint

“妙云,这,这种事外人可不兴乱说——哟,磨完了哩。”

云姨却仍在沉思中。

又是一年稻禾黄。

这一年来,不是我自家夸自家,用句套话说,我们大屋场生产队在我满叔的正确领导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去年秋收过后,好多人家都把堂屋里供祖宗的牌位挪开,砌起了装粮的谷仓。最令人显眼的是,有几户劳动力多的人家,已经有余粮拿到黑市上卖高价了。邻队好多眼红的人一打听,就明白什么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了。其实这种事,谁都哑巴吃汤圆心里有数,就差这么个领头的。于是,从今年春耕开始,我们这个大队的十三个生产队,暗地里都扎着一把劲,都开始搞“分田到户”了。大队干部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由下面去。

黄灿灿的饱满谷穗,确实预示着又一个丰收季节的到来。一切都显得很有顺序,根本就没有一丝要连着出事的预兆。

那天天气蛮热,连蝉娘子都热得伏在杨树上,嗯嗯嗯地叫个不停。我下午上学刚到学校,有个同学突然跑来告诉我说:“憨宝叔淹死了!”

我一听根本不信,因为刚才我上学经过春枝姨娘家,她在剁猪菜,我还喊了她的,没什么事呀。那同学说:“是的是的,憨宝叔是为了救牛伢子淹死的,人都从水塘里捞上来了,我亲眼见的,现在好多人都往那里跑哩。”

我一听,就再没有心思上课了。

村里人说起憨宝叔来,都要说他吃糖包子烫了背的笑话。说的是那回在八字镇,憨宝叔买糖包子吃,那糖包子很烫,一掰开糖汁就流出来,顺手臂而下蚯蚓样一直流到手肘处。憨宝叔舍不得,就勾起手臂去舔。舔到手肘处时,手中那半个糖包子的位置正好就到了背部,糖汁自然就烫到背了。没见到实景的人,怎么也不明白,吃糖包子怎么会烫到背的,就要憨宝叔演示一遍。憨宝叔这回可不傻,说想看的就要出钱再给他买一个糖包子,他就一步步重复出来给人看,看得众人哈哈大笑,由此,就留下了这个笑柄……憨宝叔虽然不会干农活,但他会打草鞋会放牛。他打的草鞋,每双都缠了旧布条,特别合脚耐穿,卖五分钱一双,村里村外的人都抢着买。憨宝叔为生产队放一头牛,每天可记两个工分。憨宝叔后来放到五头牛,就顶一个正劳力了。憨宝叔虽然智障,但对家里人特好,没事的时候,经常让牛伢子骑在肩上,走东家串西家地玩。对春枝姨娘,那就真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叫啥做啥,而且不叫不做。有一回,邻村生产队的二胡子来买草鞋,动手动脚地想占春枝姨娘的便宜。春枝姨娘要他自重点,说当着人家男人的面对女人耍痞,是不是太过分了。二胡子笑笑说:“你这男人也算男人么,我现在就是扒你的内裤,他也只会傻笑的。”说着,真的就要把手抄过来。春枝姨娘只说了声:“当家的,管管吧。”憨宝叔随手就抡起草鞋耙子朝二胡子头上砸下去,顿时就头破血流……

那天,憨宝叔带着牛伢子去放牛,牛伢子喜欢骑牛背,骑上去不久,真的就出事了。

那是一头老水牛。

憨宝叔到山里后,把牛伢子放到牛背上,自己就在一边砍柴。那水牛还算老实,开始只低头吃草,才不管骑在背上的是大人还是细伢子。所以,当牛觉得热了的时候——那天确实太热;就慢慢走下水塘的塘基,再慢慢地浸到塘水里去,牛伢子当然就吓得哇哇大哭。在山坡上砍柴的憨宝叔见了,开始还觉得好笑,后来见牛伢子在牛背上骑不稳了,双手只能抓住牛角,在喊爹爹救命了,他才下水的。那山塘水深塘基陡,憨宝叔扑下去一手把牛伢子扶稳,一手抓住牛尾巴,还猛踢牛屁股,死劲把牛往塘基边推。那牛真还往塘基边游来。慢慢地,牛倒上了塘基,憨宝叔却没能上来。有的说他根本不会游水,只能抓住牛尾巴,牛上塘基时,他还抓着;牛的后腿蹬了他一脚,把他蹬到塘中间,就淹死了。

那天一放学我撒开腿就往村里跑,跑到春枝姨娘家门口,院子里果然有好多人,那头牛也在知罪般低头在一边待着。春枝姨娘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屋里传来:“憨宝啊,你是个傻男人,可你是天下最好的父亲呀……”

我看见云姨也从屋里出来了,边走边揩眼泪。我问云姨:“怎么没看见满叔呀?”云姨说:“满叔去县里开会了,好几天才能回哩。”

想不到,就在憨宝叔出葬的那天,我们家也出事了。

春枝姨娘和憨宝叔的老家,是三十几里外文家村那边的。憨宝叔出事后,两边家里都来了人。憨宝叔的兄弟决定,要把人埋到老家那边去。

憨宝叔出葬时,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按乡俗放鞭炮祭送他。母亲带着我,一直把灵柩送到村口,回来的时候,这才发现有人在家里等着了。

“哟,是春枝家大姐呀,你,你怎么没去送葬呢?”

母亲显然非常惊讶。

春枝姨娘的这个大姐,我是第一回见,好像比春枝姨娘大不了多少。但看得出比春枝姨娘阔气,手上戴着手表哩。

“大嫂,我特地留下来后走一步,是有话跟你说。”

“你……你有话跟我说?”

“是的,我想说说我家春枝。”

“哎,春枝真是命苦呀——”

母亲开始在擂钵里捣姜,准备泡姜盐茶待客,心里肯定有什么打鼓一样敲着。

“大嫂,你可能不知道,苦命的本该是我。当年嫁给文四爷做小的,本来是我!”

“真——真的么?这可没听春枝说过哩。”

“临要过门的前三天,我跑了。我那糊涂爹娘,竟把我那不满十六岁的春枝妹子顶了上去。春枝不肯,是硬绑着抬过去的——”

“啊!”

母亲差点把擂钵捣翻了。

“所以,春枝受的一切苦,本来是该我受的;所以,现在我有责任不能让她再受苦了。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我都要为她说话,为她做主,要为她后半生着想的。”

“她大姐,你,你怎么要跟我说这些?”

母亲端茶碗的手,已在微微发抖。

春枝姨娘的大姐把茶碗接过一放:“大嫂,我今天是明人不讲暗话,过分的地方你包涵。这话本来是要当面锣对面鼓跟满成说的,现在他不在家,我只有先请你转告满成:牛伢子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准备什么时候正式认领?他還要有个准备,要准备娶我家春枝——”endprint

“你,你这是说的什么疯话?怎么能屎不臭挑起臭,狗不叫打起叫呢!”母亲好像已有了准备,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当然是寸步不让的。既然话已经挑明,母亲就索性摆开架势来:“现在谁都知道,我家满成的合法妻子是我家妙云,除了他们自己,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我看春枝也未必会像你这样想吧……你干脆说,是不是有别的什么心思?”

“大嫂,春枝以前确实就是这样想的!”春枝姨娘家大姐丝毫没有退却,显然更是有备而来的。“春枝当年还想过,要抱着牛伢子到贵阳去找满成哩。春枝当年嫁给可怜的憨宝,是被当时的环境逼的。她后来多次想和憨宝离婚,和满成结婚,可是,你们家老父亲就是不同意,满成才出走的。满成出走时,春枝就有了他的骨肉,就算按先来后到,春枝也是占先的。现在满成的这个女人,这些事不该再瞒着她了。我就不相信,城里来的女人知道了这种事,会有不离婚的。你们总不至于逼我,把这种事亲口告诉她吧——”

就在這时,门被哐的一声推开,云姨脸色惨白地立在了门口。

“妙云!”

看着云姨扶着门栏,身子歪歪就要倒下去,母亲赶紧过去一把将她扶住。

可能是因为爷爷就睡在边房里,那天晚上,云姨没有大哭大闹。母亲自然是一直陪着她的,却也不知道如何相劝,只反复说:“不会的,那女人的心思不会得逞的……”

可怜的云姨,好像已经有些颠三倒四的了,一会儿说:“这事你们肯定都知道,全村的人都知道,就是瞒着我一个人呀……”一会儿又说:“我根本不信!我要等满成回来,我一千个一万个不相信!”

云姨当时就要到县城去找满叔,母亲死死把她拖住,说:“你要到满成开会的县里去闹,那会出多大的事啊。我要劝你不住,就只有跟你下跪了——”

好在第二天,开会的人回来了,可满叔没回。云姨跑到跟满叔一起去县里开会的大队书记那里问,大队书记说满叔留在县里有事,可能要明天才回来。云姨追问什么事,大队书记说他也不清楚。

翌日,满叔还是没回,连母亲都有些沉不住气了。云姨对母亲说:“他一定是知道了,是在躲着我们母女哩。”

等到第三天,满叔仍然没回。

云姨那些天什么话都不说,一个人呆在屋里,不知在干什么。她跟学校已经请了好几天假,这我是知道的。

那天一大早,母亲去药店抓药,爷爷早几天就病了。回来的时候,母亲要我去看看云姨起床没有,我说刚才听响动好像起来了。母亲去敲门,没人应,一推门,母亲就变了脸色。

云姨走了,留了个条,说是去汽车站坐车到县城找满叔去了。

母亲手里捏着那张条,想了想,伸手要拉衣柜的门,却是锁住的。我说,这柜门平常不锁的,我用火钳撬开它。母亲说她只是想看云姨和丫丫的衣服,带走了多少……

母亲的担心是对的,云姨是到八字镇搭早班船去长沙了,她是怕母亲去追赶,才故意说是到相反方向的汽车站去的。两天后,满叔才回来,云姨果然没一起回来。而且,即便云姨真的是到县城去了,也不可能一起跟着回来的——因为,满叔是被县里的干部“押送”回来的。

就在县里召开的这次农村三级干部会议上,满叔成了全县搞“分田到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黑典型。他只是回家打个转拿点衣物行李,马上还要回县里参加学习班。之后,还要在全县好几个公社巡回作检讨,接受群众的批判。

云姨带着丫丫走了,满叔挨整了,爷爷病在床上,还有,春枝姨娘的娘家那边,有人在急着等回信……母亲应该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可见过世面的母亲这回也明显有些六神无主了。

“满成,这些事怎么会都搅在一起来啊!”

满叔更一言难尽。

“嫂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要来的都来吧,我一个人顶着。”

满叔已简单地拣好了几件行李,同来的人就在门外等着,他要走了。

“满成,妙云那边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给大哥写个信吧,估计她是带丫丫回贵阳了。”

“你不跟爹爹说一声?”

“说什么,他睡了,你跟他说我回来过,到县里学习去了。嫂子,都是我不好,害你不但人受苦,心也累。”

“满叔——”

在一旁的我几乎要哭了。

满叔挨批斗期间,春枝姨娘从娘家回来找母亲谈过,她的态度还算明朗:“我怨我大姐把事情穿了包,但这决不是我的本意。妙云也是个苦命人,我希望她能回来。只要她回来我就走,我准备带着牛伢子到我三妹家湖北去,那里的农场在招人;如果妙云真的不回来,我当然愿意和满成过。不过,这除了看满成的意愿,我还想听听大嫂你的想法。”

母亲并没有为难,而且回答很干脆:“春枝,我们是多年的好邻居,现在可以说是连了血缘的自家人。今天我也推开窗户说亮话,妙云肯定是要回的,而且很快就会回的;我不希望你走,但我认为你确实想得很在理,很周到。我现在可以代表全家向你保证,牛伢子是你的儿子,也是我们家的人。以后只要我们有一口吃的,就决不会让你们娘儿俩饿着……”

说着说着,母亲和春枝姨娘都流下泪来。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春枝姨娘背着个大包袱,牵着牛伢子走了。我和母亲送出几里地,分手时,春枝姨娘对牛伢子说:“儿啊,跟伯妈磕个头,以后回来,不知会是什么时候了……”

父亲来信说,云姨确实是带着丫丫回贵阳了,可他没见着,听说已住到上海她哥哥家去了。她那个老父亲,怎么也不愿讲详细地址。

满叔从县里挨批斗回来后,被安排到公社林场劳动。听说上面不让满叔回生产队,是怕他利用群众对他的信任和支持,再闹出什么事来。满叔上次在县里开会时,根本就不承认自己犯了错误,还跟一些领导面对面地辩论,所以,才让他参加学习班,才加重处罚对他进行巡回批判的。可是,令县里领导感到诧异的是,满叔只是回家打了个转,就前后判若两人了,要他检讨就检讨,要他挨批就挨批,都认为他是在家庭和老婆孩子的感召下,不得不低头认错了,就提前把他放了回来——他们当然不知道,满叔其实是被自己打败的。endprint

满叔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父亲写信,里边夹了份向钢厂提出要求复职的报告。理由是当初动员他们回乡时,确实有以后经济情况好转了,可以分期分批复职这样一说的。满叔认为,只要他能复职回到城里,就一定能找到云姨,一切就好办。父亲回信说,就在前不久,钢厂还劝回了好几个压缩回乡要求复职的人员。其中有位职工老家在安徽,一家四口带回的下放费和安家粮票,都被饿得半死的亲戚们强行分光。一年多时间,他这四口人就连饿带病的死了两个。看着他那衣衫褴褛瘦得皮包骨的样子,好多职工都流着泪给他捐款捐粮票,但就是不能复职,因为上面还没有这个文件。至于当时的那种承诺,父亲认为可能只是宣传手段而已。满叔看到信后,心里凉了半截,心想那样困难的人都复职不了,自己恐怕就更不行。不过满叔倒不太认可父亲关于“宣传手段”的说法,他不相信上面会骗人,认为只是相关的政策还没有出来而已。

只是云姨这一走,竟如远去的黄鶴,两三年都杳无音信。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有个一起下放的人来找满叔,说长沙有个造反派组织,叫“六二压革命造反军”,都是当年压缩回乡要求回城复职的人,我们一起去造反吧。

听说是闹复职,满叔就跟着去了。

满叔后来说,他参加造反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复职。可是到城里一看,省市机构都瘫痪了,找谁去?有的人一马就杀到北京,大闹国务院,满叔没有去,用他的话说,是想保住自己下放干部的名声。满叔一直认为,当初是因为国家经济困难,自己是响应党的号召下放农村的,可以说为国家解了难,为人民立了功的,满叔骨子里就以功臣自居;他认为现在搞“文革”国家又遭难了,自己没能力帮忙,就不能再添乱。满叔最大的希望就是“文革”早点结束,他坚信形势稳定后,国家是会出相关政策的。

我那次去林场看满叔,问云姨有消息没有,满叔忧郁地摇摇头,喃喃地说:“丫丫已经满六岁了,快上学了哩。”

我知道,每当逢年过节,满叔都坚持给云姨的父亲写信问安,同时夹带一封给云姨的信,希望能得到云姨和她们家的谅解。在贵州的父亲,尽管也不乐意走这门亲戚,可为了满叔,还是不得不热脸伴冷脸地间或去登门。父亲只知道云姨已在上海的一家职工学校,当上了代课老师,其他情况就不清楚了。后来,云姨的老父亲一死,对我们来说,就算真正失去与云姨的联系了。当然,云姨只要能回心转意,她要找我们,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因为我们和父亲的通讯地址,是不会变的。

满叔每次只要说到丫丫,都显得特别眷念。我看他边说边小心地给门前一棵培了新土的樟树苗浇水,他说,这是丫丫上个月生日那天他特地栽的;那边那一棵,是为云姨栽的。他说这些年每逢云姨和丫丫的生日,他都会选一棵树,在宿舍门前栽上。早上一起来就能看见。晚上睡觉时,就像挨在身边一样。

我这才看到,他宿舍前面,高高矮矮栽了好些棵杉树、椿树、青皮树……每棵树都用石头砌了个围,蛮精致的。我突然想问,那牛伢子的树呢,还有春枝姨娘——

看着满叔那惆怅且明显苍老了的脸,看着他那原本高大的身架,现在都有些佝偻了,我就没忍心问出口。也许,他真的还不知道,春枝姨娘和牛伢子具体是哪天生日哩。

十一

满叔心里想的是丫丫,是云姨。春枝姨娘的心里,却是一直装着满叔的。

那年秋天,爷爷去世了。出葬那天,春枝姨娘不知从哪里得的信,突然带着牛伢子从湖北赶来了——这使从贵州回来奔丧的父亲尤为感动和高兴。因为不管怎么说,牛伢子和我们一样,都是爷爷的孙子。父亲不但为牛伢子买了不少东西,还在丧事办完后执意开了个家庭会。父亲的意见很明了也很急切,云姨一走已经数年失去联系,按照婚姻法,满叔可以单方面提出离婚,法院也会支持的,何况这还是乡下;如果来得及,他希望看到满叔和春枝姨娘结了婚再走。春枝姨娘马上表态说:只要满叔同意,现在她就可以留下来,怎么办都行。如果满叔还想等,她也决心陪着再等下去……四个大人的会,两个唱主角,母亲模棱两可,满叔自始至终闭口不开。春枝姨娘走的时候,满叔人都不见了,父亲只好自己去火车站送。我找了半天,才在后山找到满叔,他正在后山顶上探头朝山路那边望——不远处,春枝姨娘牵着牛伢子,跟着提了行李的父亲,向山坳那边走去。我问满叔怎么不去送春枝姨娘,满叔却答非所问地说:“你们以后记住,只要你云姨一天没写信来,或是正式提出离婚,我就要一直等下去,永远要等下去的!”

老实说,满叔当时的那份执著确实有点感动了我,使我重新有了一种期待,期待云姨和丫丫哪一天会突然回来。云姨刚走的时候,我确实天天期待过的。只是时间一长,后来就不怎么期待了。想不到满叔的期待,不但从未间断,而且是与日俱增的。我还发现,人一旦陷入某种极端,就容易生出常人难以理喻的异念来——比如在满叔看来,无就是有,空即是实;只要云姨一天没有音信,他倒觉得一切就有希望。

苦心人,天不负。

也许是因为期待的时间太久,期待的砝码太重,所以就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

当父亲来信说云姨终于有了消息时,母亲把信刚看了一半,就眼泪巴巴地看不下去了。是我把信给母亲念完的,是母亲要我赶快把信给满叔送去的。

父亲在信里说,云姨病了,很重的病,是癌症。她怕进手术室后出不来,就主动跟父亲联系了。

父亲的信里,还夹有一封信,就是云姨写给父亲的那封亲笔信。云姨肯定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但云姨一定是病得连多写字的气力都没有了,所以,那封信很短,还用了好多言简意明的文言文,比如:鸟将死,其鸣也哀,是因为鸟畏死,故鸣哀;人将死,其言也善,是因为人穷反本,大彻大悟,故言善。告诉满成,我已经不能恨他了,为了丫丫……

满叔看到我送的信,先大喜,后大悲,再大急,马上就赶到了云姨身边,说手术有危险,我们不做了,我们到乡下去,那里空气好,你保证会好的!于是,满叔很快就带着云姨和丫丫,乘着祥云一般飞回来了——当时那种年纪的我,确实是富于想象的;当我揣着那封信小跑着往林场送时,一路上真的就是这样想的。不过,这种过于丰富的想象,多半也是要破灭的。endprint

那封信,根本没能送到满叔手上。

当我赶到林场时,有人告诉我,你满叔刚被抓走了,说他是造反派头头——你看,那汽车还在公路边哩。

我连滚带爬地从山坡上往下面的公路上跑,我大声喊,满叔,云姨来信了!云姨来信了啊!我手里就摇着那封信。我看到满叔正被人推搡着上汽车。他也看到我了,他一定听不到我喊什么,一定不知道我手里举着的,是比他生命还重的东西。他只拼足力气举起戴着手铐的手朝我大喊:他们抓错人了,我很快会回来的——

等我赶上公路,汽车已绝尘而去。

满叔说的“很快”——竟然“快”到了半年多。

后来听满叔说,“文革”后期那场针对造反派的大清查运动,闹得比造反派还厉害。有个地方一次就抓了十多万人,满叔和上百号人,都被关在一个礼堂里,吃喝拉撒睡也在那里。而且,不几天就有人被打死或失踪。满叔之所以被抓,据说是因为在那个造反派组织的花名册上,有满叔的名字,而且还是个头头,而且被认为是个狡猾的头头;因为别人都束手就擒,唯有满叔竟逃到乡下的深山老林里去了。满叔一开始还向他们解释,说自己早就不想干造反派,早就回家去了,那个“六二压”造反派组织干的好多事,他都没参与。可是,解释得越多,就越被认为是不老实,挨的打也就越多——就这样一直关了几个月,一直关到造反派再次得势时,满叔才被放出来。有人动员他马上投入对资产阶级路线的大反击运动,满叔苦笑一下,说“文革”为什么拖这么久,我现在才懂了。你斗我我斗你的运动,我以后再也不参加了!

满叔扔下这句话,回来拿了点路费,就直奔云姨那里而去。

当年云姨坚持不做手术,坚持要等满叔去,要把丫丫的事交代好,她才放心;她沒做手术真还“歪打正着”做对了。据说跟她同病情的同室病友,做完手术不久就死了。云姨却活到了她期待的那一天。

人也是怪,云姨的病拖了几个月,好像就是为了等满叔去的。满叔一到那里,没半个月,云姨就去世了。云姨去世后,满叔被迫签字同意丫丫过继给她的上海舅舅做女儿。这个字满叔当然是不想签的,可这是云姨的唯一遗嘱,也是满叔在云姨生前答应了的。父亲知道了也写信去表示,为了丫丫能落回城市户口,为了丫丫的以后,也只能是这个不得已的办法了。

满叔说他刚见到云姨那一刻,久卧病床不起的云姨,突然一下就坐了起来,连医生都大吃一惊。云姨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要满叔赶快打电报给母亲,把丫丫的户口寄过来——其实,后来航空加快寄过去的,不过是一份农村户口证明而已。户口证明寄到的当天,云姨才跟满叔讲丫丫过继的事。尽管当时“农转非”比登天还难,但某些特殊情况,比如父母中一人去世,另一人无抚养能力,同时,领养人自己无子女的,可以办领养手续及户口迁移。当然,这得有关系。当然,即使有关系,也得满叔同意。见满叔有些犹豫,云姨伸出抖动的手,把满叔一指,就脸色发绀,跟着就出现呼吸急促心力衰竭,抢救醒过来还是那句话:你答应……不答应?

一直到满叔点头,一直到云姨弥留之际,满叔俯在她耳边哭着喊: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了啊!

她眼睛才闭上,双手却仍把那户口证明紧紧抓在胸前。

满叔想去掰云姨的手,怎么也掰不开。满叔就按老家的习俗,洗手更衣,跪在云姨的遗体前,双手按着心口,一字一句地说:我承认,我这个父亲,没有抚养能力,我同意丫丫过继,永——不反悔!

他嘴角流出血来,是咬破的。

只一会儿,那手竟然松开了……

满叔走的那天,终于忍不住了,在一个避人的地方,搂紧丫丫大哭一场。

丫丫却没什么反应。只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有些木然地望着这个早已陌生了的父亲;云姨死的时候,满叔说丫丫也没哭——她那幼小的心灵,那些年也是承受得太多了。

当云姨去世的电报传来,母亲心里着实也很难过。不过,母亲马上就想到了什么,揩揩眼泪对我说:“走,我们到春枝姨娘的娘家去。”

我当然知道母亲为什么这样急着要到春枝姨娘的娘家去——可是,晚了!

春枝姨娘娘家人告诉母亲,就在两三天前,春枝姨娘已在湖北嫁人了,据说男人是个离了婚的铁路退休工人。

母亲当时一听,就木在那了……

后来才知道,春枝姨娘是听娘家人说,满叔出来后马上就去了上海,而且还听说连户口都要迁过去了,春枝姨娘这才死了心的。

满叔回来后,听到春枝姨娘再婚的消息,马上提出要到湖北去把牛伢子领回来。

母亲说不妥。先不要说春枝姨娘同意不同意,你们从来就没生活在一起过,牛伢子会认你这个爹吗?还有,你单打鼓独划船一个人去,弄不好要吃亏的。

满叔呵呵一冷笑,笑得好生凄惨,我老婆死了,女儿被别人领养了,还有一个没相认的儿子,也随母亲嫁人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还怕吃什么亏吗?这次就是打破脑壳,我也要把牛伢子接回来!

说罢转身就走了。

十二

满叔走后的第二天,我要开学了,当时我已在外地读书,带着对满叔的担心,也走了。

那年寒假回来,听母亲讲满叔的事,就像听故事。

母亲说,别看春枝姨娘嫁的那个男人,伸手不见五指——修铁路隧道时炸掉了两只;还是个矽肺病人,可说话办事,豪爽得很。那次见满叔找上门去,那位铁路大叔认为,满叔的要求倒不算过分,只要春枝姨娘和牛伢子有一个同意的,就可以把人带走,否则免谈。他还特别挑明,春枝姨娘现在是他的老婆,满叔要对她有半点不恭,就莫怪他不客气!说罢桌子下掏出一瓶酒往桌上一顿,说来了就是客,要春枝姨娘去炒两个下酒菜,喝完了吃完了,再吵架或打架都不迟!

结果满叔不但没把牛伢子带回,自己也留下了——经那位铁路大叔介绍,满叔竟然当上了武汉开上海的列车上的茶炉工。满叔当然愿意,尤其那边还可以见到丫丫。每次去,满叔都要给丫丫带上湖北好吃的土特产品。这一边,满叔隔三差五给牛伢子带回上海玩具,儿童服装。带来带去,满叔从中发现了商机,列车员搞这种捎买带,再方便不过。后来,满叔索性不干茶炉工了,专职倒买倒卖。上面的政策松动后,满叔在上海和武汉分别开了小商店,请了帮工,自己当起了正儿八经的小老板。再后来,小商店发展成贸易公司,满叔的名片上印了好多董事长、总经理、营销总监之类的头衔,估计这之中只有一个法人代表,不是自封的。满叔曾自我感觉很好地告诉我,现在就是允许“六二压”人员复职的政策下来了,他也不去的!endprint

说是这么说,满叔的“六二压”情结,其实是一直未了的。后来国家对“六二压”人员的政策真的下来了,不过还是不许复职,只能给点补助,而且要完全丧失劳动力的人才给一点。满叔一听就来情绪了,说完全丧失劳动力的人,还能活到今天吗?为什么下放的右派不但可以复职,还补发了工资,我们就不行?我们村当年确实下放回来一个右派,最近他那一家确实都返城了;我曾以自己的理解告诉满叔,全国的右派加起来只有几十万,落实政策容易些,不像“六二压”,两千多万,要解决太难了。满叔说,狗屁!因为“六二压”压的是社会底层人员,可以压得住。过些年等我们都死掉,这件事就算永远压住了!为了公开表示不满,满叔出钱在报纸上打广告:凡六二压人员及其子弟,本公司优先录用,待遇从优。

满叔确实是个性情中人,后来听说村里的青壮劳力大都进城打工去了,村里的农田又荒废了不少,他特地赶回来挨家挨户进行劝阻,又到村边的小河桥头,想阻拦那些准备进城打工的人。他说当年大跃进那么多乡里人招工进城,后来不都被赶回来了吗,我就是其中一个嘛!想想那两千多万扶老携幼的人被遣返回乡的情形,几多悲壮呀。城里只有那么大,容得下这么多人吗?不能让历史的悲剧重演呀……满叔还承诺,马上把自己的公司搬回来,年轻人可以到他公司干活赚钱,农忙时他会放假,保证让他们种田赚钱两不误——可是,没一个人听他的,都走了。只留满叔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桥头,夕阳下拖着孤独的身影。

满叔的公司没搬回来,春枝姨娘不久倒搬回来了。

她嫁的那个铁路大叔,什么都好,就是爱喝酒。自己患有矽肺病,听说就是打隧道吸多了粉尘,把肺泡都塞满了,经常哮喘;还喝。他说他就剩这么个嗜好,喝下去就算早死几年,和晚死几年,又有多大差别呢?可快快活活地活,与受憋屈地活,差别可就老大了!后来病危都插鼻饲管了,还要喝,要从鼻饲管灌酒进去。医生当然不让,他自己就要拔饲管,估计已经是酒精依赖症了,春枝姨娘只好给他从饲管里灌。最后那次一瓶半斤裝的高粱酒刚灌完,就落气了。

春枝姨娘回的时候,满叔要给她一笔养老的钱,春枝姨娘说:“我要你的钱算什么?现在我还有两只手,饿不死的。以后靠儿子养老,也轮不上你操心。”满叔为难地搓搓手说:“事倒如今,能怪我么?”春枝姨娘说:“你找了一个比丫丫大不了几岁的女子做堂客,自己都不觉得怪,别人能怪什么?”

事情当初传回来时,母亲和已经退休回来的父亲,都认定这女子是奔满叔的财产去的。满叔坦然说,要不是为钱,我这么老了,人家为什么要跟我?不过满叔打电话跟我说,这个女人还是蛮有骨气的。来之前主动要满叔做了婚前财产公证,来了后她要求承包一个部门,赚的钱就算婚后财产了。还说这女人如何如何对他好,如何如何能干,她来了把公司的业务如何如何做大了。满叔最后才说,你的这个新婶婶很想跟他回来和亲戚们见一面,希望我也回来给他撑个脸——我估计这是满叔给我打电话的唯一目的。对满叔的再婚,我倒觉得无可厚非,如今有钱人喜新厌旧,找妙龄女子做老婆的多的是,何况满叔还鳏居多年;不过对这个听起来蛮刺耳的“新婶婶”,真要见了面,要我开口叫恐怕很难的。满叔听了一声叹息,连你这个知书达理的人都这样,难怪丫丫和牛伢子会那样对我了。

丫丫和牛伢子早已参加工作,而且都为人父母了。以往过年都带小孩回来,儿孙绕膝的满叔,难得享受了几回天伦之乐。现在,好几年都没回了,连母亲都觉得少了什么,多次叹道,当年只要春枝多等几天,满成后来也只要多忍个一年半载的,那就好了;都是阴差阳错,命中注定的呀!

以后一直到满叔去世,我都再没见过满叔,更没见过那位“新婶婶”。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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