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方言语词考本字研究方法综述
2018-01-03钟昆儿
钟昆儿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州 350007)
汉语方言语词考本字研究方法综述
钟昆儿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州 350007)
考本字主要是指为现在的方言口语词追踪溯源,寻找其在书面语中的对应。考本字是汉语方言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极为考验研究者的语言学综合能力。从内部语音系统及外部书面材料着手,梳理汉语方言语词考本字研究方法,并给予客观评价。内部语音系统包括觅轨法、觅音法、觅字法;外部书面材料则包括书证材料、近亲方言词语、亲属语言间的同源词等三个方面。
汉语方言; 考本字; 研究方法
考本字是汉语方言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汉语方言研究者对此十分重视,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考本字研究反映了研究者运用各方面知识的综合能力。我们一般所考释的方言本字主要是指方言中的同音代替字、另造的方言俗字以及方言训读字。方言研究中为什么会存在考本字的研究?本字又是从何而来?李如龙先生认为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的原因:第一,有些方言词的本字字形生僻,虽然古代字书中有收录,但在现实语言(方言)中已经不用或少用,人们不知其出处,写作了训读字或另造了方言俗字。第二,有些方言字的读音不是常例,而是“变例或特例”,人们按照读音另造了方言俗字。第三,有些字在古代韵书或字书中存在异读,或在现代方言中存在异读,人们不知其源流,写成了别字[1]。
李如龙先生的观点基本上概括了方言研究中存在考本字的具体原因。陈泽平先生从普通语言学的角度探究了方言本字出现的原因。他认为汉语书面语是“主流汉语”,而汉语方言则是汉语的支流。从古至今,汉语体系随着汉语书面语这一“主流汉语”发展,汉字不断孳乳,数量越来越庞大;词汇不断更新,词义越来越丰富。方言的形成过程是与主流汉语相脱离的过程,也就是说,是方言口语逐步与主流的汉语书面语相脱节的过程。在不断的脱节过程中,方言中就遗留下来了一些“主流汉语”早就不再使用的汉字[2]。因此,方言本字的问题就慢慢遗留下来。古往今来,前贤时彦对考本字的研究方法作过相关的阐述,我们将这些方法大致作一个总结,认为方言语词考本字的研究方法可以归纳为两个层面,一是从方言内部的语音系统着手,二是从方言外部的书面材料着手。
一、从内部语音系统着手
(一)觅字法
方言考本字的研究由来已久,前人已有许多经验和成果。章炳麟的《新方言》是较早的有关本字考释的著作,此外还有罗翙云的《客方言》、黄侃的《蕲春语》等,都是早期汉语方言本字考释方面的著作。他们采用的大都是以古证今的研究方法,梅祖麟先生称之为“觅字法”[3],即根据现代方言读音在广韵音系中找到一个音义都相合的字,这个字就是所考的本字。这种研究方法需要方言和以《广韵》为代表的中古音存在相当一致的对应,因此局限于语音层次比较简单的方言,如赣语、客家话。但面对闽语、吴语等层次比较复杂的方言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对此,王力先生和罗常培先生都提出过批评,认为这种考本字方法是拘泥固执。
(二)觅音法
在考证层次比较复杂的方言本字时,有些学者提出了要区别方言时间层次和方言文白异读层次的观点,梅祖麟先生称这种方法为“觅音法”[3]。也就是说,如果一个古代音类有多个历史层次,在考求本字之前应该分析清楚该方言的历史层次,然后根据字音来确定其所属的历史层次,最后在确定的层次内考求出本字。
王福堂先生十分重视这种研究方法,他认为方言中所要考释的本字大多存在于比较早期的时间层次中,晚近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汉语共同语的形成时期,所要考释的方言本字多存在于此之前的层次中[4]。我们知道,方言音类的演变方式多样,有的是连续式音变,如横队前进,可同步完成;有的是离散式音变,如纵队前进,有快有慢,甚至停滞不前。这种离散式音变过程的参差性可以反映出语音演变的不同时间层次,而这种不同历史层次的语音现象如果在一个方言共时平面上呈现,就会产生语音的文白异读。需要说明的是,王福堂在文中提到的文白异读是发生在本系统中的,并非由外方言的影响造成[4]。他认为白读音因属于较早的时间层次,且领字相对较少,容易混入别的音类中。我们在考本字时要非常小心所考证的本字是否是属于早期历史层次的白读音。这种研究方法对方言语词考本字提出了新的要求,它需要研究者在所研究的方言和中古音对比的基础上讲清古今音的演变规律,并且要清楚地认识该方言的语音构造情况。另外还要对词汇进行全面的调查和整理,补充完善方言的语音系统,确保没有遗漏相关的音系。
(三)觅轨法
从前面分析可知,觅字法主要是寻找现代的口语方言与《广韵》音系中某个书面字的认同与对应,但如果某些字因音变中断而混入别的音类中,用觅字法就无从找起。觅音法主要是考虑本字是否属于更早层次的白读音。但当音变不属于其他历史层次时,用觅音法困难重重。当一个音变虽然滞后,但仍在音变轨迹上时,潘悟云先生提出了一种新的研究方法——“觅轨法”,即可以通过寻找音变轨迹确定本字。他列举了“混入麻韵的遇摄字”“混入侯韵的豪韵字”“混入麻韵的歌韵字”等例子[5]。如现在常用的称谓词“妈”的本字应该是“母”。“母”在上古有两个读音,一属之部,一属鱼部,其中鱼部的元音是[-a],到中古时进入了三等虞韵。鱼部从上古到现代经历了“a>>o>u”的音变。鱼部中的非常用字一般都经历了元音不断后高化的整个音变过程,但是常用字“母”却产生了音变的中断,仍然停留在第一个阶段[a],混到麻韵字中。对于“妈”的读音与本字的认同,需要了解其音变的轨迹,才能找到其本字。
觅轨法不仅要求要对方言的语音对应和历史层次十分熟悉,而且还要了解语音变化的规则。这种通过对音变规律的探求考证本字的方法,王福堂先生也有过相关的阐述。他认为如果方言中部分词语发生了某些特殊音变,与本字的字形失去联系[4],我们要先寻找出这种音变的原因和规律,根据音变规律推导出音变以前的语音形式,进而确定本字。
二、从外部书面材料着手
以上所说的方言考本字的研究方法主要基于方言内部的语音系统,但是考求方言本字仅靠这几种方法远远不够,多利用方言语音之外的一些方法和材料来考证本字。这些材料主要有书证材料、近亲方言词语佐证、亲属语言间的同源词。
(一)书证材料
书证材料是本字考证的重要佐证之一。李荣先生说:“书证不仅用来推论,并且是推证的出发点。”[6]1中国古代流传有非常多的韵书和字书,如《广韵》《集韵》《说文解字》等,这些古籍中都有非常丰富的书证材料。尤其是《集韵》,收字原则是“务从该广”,不论是正体、古体、或体、俗体,只要有根据,都一一收录。因此,在考证本字时要特别注意在各种韵书和字书文献资料中找到依据,无论是觅字法或者觅音法还是觅轨法,在求得语音对应之后,都需要依靠相关的书证材料才能成为定论。不过,在利用书证文献材料考证本字时,也要注意文献材料的正确与否,如李荣先生所说:“读古籍要正确全面的理解,不可轻信权威,务必要检查出处。”[6]2
(二)近亲方言词语
历史比较法认为现在分歧的汉语方言是由最初无分歧的同一母语分化而来,这种假设可以为我们考本字提供两点启示。其一,某种语音形式在甲方言中已经消失了,但乙方言还保留着。其二,在不同地域内的方言,即使没有相同或类似的语音形式,也有可能会按某种规律平行发展。我们在考求本字时,要多利用邻近的方言材料,通过与邻近方言的语音对比,印证寻找本字。而考证出的方言本字在本方言中要音义相合,最好在临近方言中也要找到相关印证,这样才更有可信度。如果所考的本字在本方言中音义都合,而在临近方言中却找不到相关印证,考证就成为孤证,依然是个疑案。
李如龙先生也认为方言间的语音对比是考求方言本字的一个基本方法,他称为“比照法”。李先生认为,考证方言本字需找到声、韵、调都相合的音韵论证,《广韵》音类与方言的对应存在常例、变例和特例。为了避免误考,在考本字时要综合运用排比法、类推法、比照法。什么情况下用比照法?李先生指出:“有些对应在甲方言是常例,容易发现,在乙方言是变例或特例,就较难认识;有一些异读现象在甲方言比较容易识别,在乙方言则较难识别;有时候甲方言音类分得细,易于辨认,乙方言则合流而难以辨认。”如对于福州话中表“覆盖”义的“khai”,如认为其本字是“盖”就错了,因为音韵论证时,其声、韵、调均不相合。而福州话的ai韵有诸多来源,又不好用排除法确定哪个正确。如果我们对照厦门话会发现,在厦门话中表“覆盖”义说成“kham”。通过厦门话的音韵对应常例,可以找到福州话中表“覆盖”义的本字其实是《集韵》中列出的“”字,释义为“物相值合”。不过,这种利用方言间的语音对比考求本字,要在能确定两个方言存在亲近关系的前提下进行。如果两个方言不存在亲近关系,它们相互间的语音对应有可能是方言间的借词或者是偶然相似。
利用近亲方言材料,现代还有一种比较全面的研究,即利用“地理语言学法”。地理语言学是根据语言差异的地理分布研究语言,其核心是绘制语言地图。通过语言地图的比较,可以了解语言的演变。这种考本字的研究方法是基于语言的演变渐变的,有的变化快,有的变化慢,变化总是不在同一个时间和空间层面。语言地图将语言的演变形象地展示在一个平面上,便于人们观察语音的变化。甘于恩先生以粤方言为例,探讨了汉语方言本字考订的“四性”,其中一点为地理的相近性[7]。汉语方言相互接触、影响,某一个语音现象在不同的方言中应该会有相同的表现。如果我们对方言语词作地域分布情况考察,将有助于把有相似或相同形式的语词联系起来,并从音理上解释各种形式的内在关系。当然,运用地理语言学来考证本字,首先要掌握成片的方言材料,这就需要我们全面调查,并且所调查的点要稠密。如果我们能将一定密度范围内的方言点材料置于同一个层面研究,就可以兼顾语音、词汇、语法等多方面内容,无疑为我们考求本字提供了全面的考量,创造了更好的条件。
不过,这种利用地理语言学来考证本字的方法本质上是利用方言间的对应关系来考求本字,只不过更为全面和更加形象罢了。
(三)亲属语言间的同源词
关于这一点,举邓晓华先生的一篇文章《闽客方言一些核心词的“本字”的来源——兼论汉语方言的考“本字”问题》[8]为例。邓晓华先生的观点建立在汉语方言(尤其是南方方言)与南岛语系等语言存在着亲属关系的基础上。然后,找出它们之间存在的同源词,并在此基础上对相关的本字进行考证。不过我们认为,从同源词的角度来考证本字,方法是可取的,但是问题在于我们很可能找不出成系列的同源词,并从发生学的关系上论证两种语言是同源关系。而且寻找到的同源词并不能排除是偶然相似或者是借词的可能性,除非我们能够发现有成系列的同源对应关系,可以确定两种语言的确是从同一个母语分化下来的,才可以大胆地利用这部分材料。在没有肯定两种语言存在亲属关系之前,我们应该慎重选择同源词的材料来考证本字。
不过,邓晓华先生有一些观点还是很有见地的,可以给我们很大的启发。如在文章开头他就提出“所谓的汉语方言‘本字’的理论概念模糊混乱”。我们知道文字是为了记录语言而发明的一种书写符号系统。从语言学的一般原理看,语言是第一性的,文字是第二性的,先有语言,后有文字。因此,一个语言或方言系统中,口语系统和文字系统自然并非完全对应。由此我们可以推论,有些汉语方言特别是复杂的南方方言可能一直保留口语系统,却没有自己的文字系统。其所谓的“本字”是地方文人受外来文明传播的影响而进行“文化创造”的结果。现在的南方汉语方言并非北方话的直接后裔,否则不可能和北方汉语差异这么大,而且南方汉语方言之间的差异也非常大。可以想象,在北方话传入到南方之前,南方各地应该存在不同的方言土语,这些方言土语也就是所谓的“南蛮语”或者“东夷语”。随着北方汉语的南下,南方原来的方言土语逐渐消失,但或多或少有相应的残留成分。如果要考证的本字是原来南方方言土语的残留,我们该用什么样的方法和材料来考证呢?
三、结语
方言本字的考释是一个比较难的研究课题,从目前的研究情况来看,虽然取得了一些成绩,但还是存在着很多本字无法考证的现象。不过,就已经取得的成绩看,方言本字考释的研究方法主要体现在上述几个层面,但这几个层面的研究方法并不是孤立使用的,而是综合运用以求得音义相合,并要有相关的书证材料和近亲方言材料为佐证,只有这样,考证出来的本字才经得起时间检验。当然,我们所说的方言俗语历来就是不登大雅之堂,而且是不入经传,很多可能不存在文献记载;另外,有些方言词可能是兄弟民族语言的底层或外族语言的借用,所以很多方言词考证不出本字也是可以接受的。没有必要牵强附会,强词夺理,否则可能会误入“一声之转”的歧途。
[1] 李如龙.考求方言词本字的音韵论证[J].语言研究,1988(1):110-111.
[2] 陈泽平.方言词考本字刍议[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2):73.
[3] 梅祖麟.方言本字研究的两种方法[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
[4] 王福堂.方言本字考证说略[J].方言,2003(4):294.
[5] 潘悟云.方言考本字“觅轨法”[J].方言,2015(4):289.
[6] 李荣.考本字甘苦[J].方言,1997(1):1-5.
[7] 甘于恩.汉语方言本字考订的“四性”:以粤方言为例[J].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09(4):78.
[8] 邓晓华.闽客方言一些核心词的“本字”的来源:兼论汉语方言的考“本字”问题[J].语言研究,2006(1):85.
ASurveyofChineseDialectWordsEtymologicalCharacterStudyMethod
ZHONG Kuner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Fuzhou 350007, China)
Etymological character is mainly about revealing the origin of dialect words now and seeking the corresponding one in the written language. It is the most important part of Chinese dialects study and tests researchers’ linguistic comprehensive ability. As for the methods of studying etymological character, there are many explanations of it by many scholars in every dynasty. Using the methods of studying Chinese dialect etymological character from the inner linguistic system and outer research patterns,objective evaluations are drawn. The inner linguistic system includes finding-track method,finding-sound method and finding-word method while the outer research papers include three prospective-documentary evidence, kin dialect words and relatives of cognates between languages.
Chinese dialect; etymological character; study method
张 杰)
2017-04-05
钟昆儿(1988—),男,江西新干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2015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汉语方言学。
H07
A
1674-0297(2017)06-012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