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 露
2018-01-03张朋亮
□ 张朋亮
寒 露
□ 张朋亮
突然想起她
今年的关中气候总有些怪异,夏天热得出奇,照报纸上的说法,这是五十年来最热的夏天。网络上,好事者编了各种段子来调侃今年的天气。
过惯了清苦日子的李从军竟也受不了这酷热,其实主要是不忍心妻子受罪,在他看来,咬咬牙就过去了。他们选来选去,从城东跑到城西,从网上到小区门口的空调专卖店,前前后后选了一个来月,也没个名堂。看中的型号太贵,便宜的又入不了眼。眼看着白露过了,终于踩着夏天的尾巴趁着商场促销,圆了空调梦,顺带着凑单把结婚时添置、已经用了十多年的台灯给换了。
这天晚上,他们相拥而眠,睡得特别香甜。
在外人看来,他们处处令人称羡,夫妻双双供职于某设计研究院,孩子争气,别说奥数班,托管班都没去过,成绩却呱呱叫,从重点小学到重点大学,一路保送。一百公里外的老家崖后村里,李从军至今仍然是个传奇,被一代代渴望知识的乡民们用作教育孩子的正面典型,就连村小学的老师教育淘气学生的口头禅都是:“都吃崖后村的五谷长大,看看人家李从军!”
事实上,他们这个设计院从五六年前开始出现了塌方式的亏损,三年前全员只能发出一半工资。很多同事都跳槽去了民营公司,可李从军总觉得好不容易评上职称,说一千道一万,这个小院到底是国家单位,万一又好转了呢?
于是,他们想着盼着,可是情况却日益严峻。
照着商场促销员的说法,寒露过后,空调总还有些用处,再说今年夏天这气候,还不得热到寒露?现实情况确实,白露一过,几场连阴雨下来,年纪大的人已经穿上了羽绒服。冬天的开销似乎一下子接踵而至,小区里传言四起,据说“煤改气”,暖气费又要涨。两口子为此呕了不少气,妻子说早知道忍忍就过去了,李从军说,这不是怕你受罪吗?妻子说结婚这么多年,花都没送过,还能为我买空调?
李从军的心中异常烦闷,他觉得妻子伤了自己的心。这样的争执在他们延续了二十多年的婚姻中是常有的事,只是近些年来似乎越来越频繁。按说应该习以为常,可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比任何时候闹得都凶,李从军烦闷急了。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对人生、对婚姻,还有那即将大学毕业,工作还没有着落的女儿。
他披了衣服,穿过细雨蒙蒙的小区,去马路对面那是一片荒地。听说,再过几个月就要动工建设,有人说是一个购物中心,也有人说是一所学校。谁知道呢,此时此刻,那只是一片荒地。
李从军喘着粗气,攀着一丛荒草上了一个不规则的土高台,那里视野极其开阔。这样的情景让他想起了百里之外,崖后村后边的那个土崖。崖后村的土崖在关中腹地随处可见,高约三五米左右,边上长满酸枣树和一丛丛的喇叭花。土崖的下边,是一望无垠的田野。印象中,崖上边有一小块平整的空地,空地的中央有一颗粗大的柿子树,上边挂满了青涩的柿子。他突然想起了她,那个怪异的女孩,那个曾闯进过他的青春,又谜一般消失的女孩。她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寒露。据说,他们家一直想要个男孩,生了女孩连名字都懒得取,就从那老黄历上随便翻一个。
桃花盛开的季节里,班上调来一位年轻漂亮的音乐老师。她叫李苒,从大城市而来,带着不同于那些泥腿子教师的见识,感染了所有的孩子们。有一天,李苒突然爱惜地捧起寒露那双沾满黄土的手,她说她的手弹钢琴最合适不过了。钢琴,对这些连五线谱都不认识的农村孩子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李苒也许读懂了孩子们脸上的迷茫,她缓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纷纷落下的桃花瓣,长长地叹了口气。
新学期开学后,这位能歌善舞的音乐老师调走了。之后,孩子们收到了一封信,信很长,到底有多长呢?李从军不知道,他没有手表,也估计不出来时间,只记得读这封信的过程中,班主任老师喝完了满满三大搪瓷缸子的水。信的内容如今也早已记不得了,大约是讲述对学生们的思念,讲述自己的新生活。
但李从军牢牢记住了信中的一段话:每当我坐在干净整洁的音乐教室里,弹起钢琴的时候,就会想起寒露同学,想起她那双精致的手。我觉得,键盘上的每一个音符都应该属于这样的手。我觉得世间所有伟大的曲调都应该从这样的手指尖流出……
寒露紧紧咬着嘴唇,眼圈潮红。
李从军隔着桌子,再一次很仔细地偷窥那双应去弹钢琴的手。那是一双脱离了贫瘠土地的手,粉嘟嘟地白,比班上任何一位同学的手都要白皙,比电视里那些女演员的手都要好看。这双手又是那样的嫩,就像三月初开的桃花瓣一样,似乎一下子就能掐出水来。手指是修长的,笔直的,几乎看不到关节。
生生不息
炊烟四起,崖后村被一层薄雾笼罩着,穿梭其中,可以清晰地闻到麦秸秆燃烧的香味。寒露已经喂完了家里的五头猪、两只羊、一群鹅,眼下又在给正在牛棚里嗷嗷叫的老黄牛铡草呢。从那栋摇摇欲坠的房子不难看出,她的家是这个贫瘠村庄里最破烂的一户人家。寒露三岁开始照看妹妹,四五岁就拎着小竹篮去地里拔草,家里的农活没有她不会干的。用隔壁五婆的话说,搁农业社,她干的活抵得上一个壮劳力的工分。
寒露的爹娘同样很辛劳,父亲在镇上的砖厂卖苦力,母亲从早到晚围着一群牲畜转。可是,她不明白的是,她们这个破烂的家为什么依然这样贫穷?
这许多年来,娘几乎每天都挺着个大肚子,村里的小孩子背地里都叫她大肚麻婆。尤其是最近几年,按照生理卫生课上学到的知识,娘已经到了绝经的年纪,可爹依然不肯放弃。她已经记不清楚,有多少个夜晚,爹娘吃力的喘气声、吵架声、摔打声吓得她们姐妹俩躲在被窝里暗暗啜泣。她强忍着心中的恐惧,流着眼泪捂着妹妹的嘴巴,不让她哭出声来。一旦她们的哭声传进爹的耳朵,必将掀起更加猛烈的暴风骤雨。
安顿好家里的牲畜后,娘还没有回来。村西头的瘸子李三快不行了,她娘刘三麻子会点儿招魂算命的把戏,借以挣点小钱,贴补家用。出门的时候,天刚擦黑,此刻已经是晚上九点钟。寒露早已习惯,她知道,娘要等李三咽气才能回来,到半夜也说不定。
她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自从四姐出嫁以后,所有活计全部落到寒露一个人的身上。厨房的一角早就塌了,修修补补,时常漏雨,堆柴禾的地方总是湿漉漉的,烧火的时候,浓烟呛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当她往灶膛里添进最后一把柴禾,准备起身盛饭的时候,十五瓦白炽灯的昏暗光线里,一个满身满脸污泥,头发蓬乱,乞丐模样的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寒露吓得惊声尖叫起来,那人似乎也吓了一跳,站在原地定了定神,突然跑上前,抱着寒露呜呜地哭了起来。寒露吓坏了,她急切地想要挣脱,但对方的力气很大,她被牢牢地抱在怀里不能动弹。几分钟后,那个乞丐模样的人终于放开了寒露,说:“你爷显灵了!”
寒露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辨认出来,那是她爹李老憨。刘三麻子刚进院子,听得动静,也到了厨房,她惊吓的程度并不比寒露轻多少。若不是女儿伸手搀扶,她准会跌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回过神来的时候,李老憨讲了自己从砖厂回来后的这段令人毛骨悚然的经历……
今天是砖厂出窑的日子,出完窑是晚上九点钟,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路灯的乡道上影影绰绰,惟独不见一丝光亮。李老憨累得像筛糠一般,哆哆嗦嗦地蹬着自行车回家。走到半路上,车胎爆了。他又急又气,干脆一把把车子推进路边的水渠里,扭头就走。谁想一抬头,前边不远处却看见一个补胎的小店。那小店的屋顶上竖着一个大大的霓虹灯箱,十分醒目。李老憨估摸,走快点也就三五分钟时间。李老憨强打精神扶起车子,可那霓虹灯箱似乎有意跟他作对,他往前走几步,那灯箱就往后退几步。足足走了一个钟头,也不见补胎的小店。李老憨的体力早已严重透支,坐在地上直喘气。他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却找不到打火机,这时,眼前蹿起一股火苗,不偏不倚,正好帮他点着了烟。李老憨抬头一看,原来是村西头的蹶子李三。他正准备问李三补胎店的事儿,李三却转身走了,没有一句言语。
他再站起来时,补胎店不见了踪影,远远望去,黑漆漆的一片。他喊了两声,李三也没有应声。李老憨这才发觉,他正站在村头的乱坟岗子正中央。他惊得跳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到了他爹的墓碑前。李老憨吓得“哎呦”一声,慌忙跪下给爹磕头,毕了,转身就往村子里跑。一进村,就听说瘸子李三晚饭时候咽气了。
寒露嘴巴长得大大的,不知所以,妹妹吓得小声哭泣。刘三麻子悄没声地端着火盆,拿着香烛出了厨房。收拾完这一切,已经是夜里十二点。
李老憨说:“爹这是给我捎话呢!”
刘三麻子说:“啥话?”
李老憨说:“儿子!”
她要去哪里?
牵牛花开得最盛的时节里,一切如常,但那一天的经历却像刀子一样,刻进了李从军的生命里。
那天,他放学回来,像往常一样,接过娘手里的皮鞭,赶着那头瘦骨嶙峋的秦川牛去村后的土崖边吃草。皮鞭是娘用两条废皮带做成的。废皮带是爹去县城拉沙土的时候,从路边捡回来的。爹是个勤快人,脑子也活泛,家里的日子并未穷到需要捡皮带使的程度上。但他从小吃百家饭长大,最见不得人糟践东西,所以,家里常有些半新不旧、没什么用处的物件。比如,坏掉灯泡的台灯,谁家盖房子裁下来的钢筋下脚料,一小截水管子。娘劝过许多回,但全成耳旁风。
皮带质地柔软,根据上面的痕迹可以轻易判断出来,它曾系在了一个怎样纤细的腰肢上。这样的皮带打在人身上都不会疼,更何况牛这样的大牲畜。娘跟爹都心知肚明,他们哪里肯真的抡上一鞭子啊!这头牛可是家里的命根子,忙时耕田,闲时跟着爹进城运砂石、运砖头。
牛似乎知道人的心思,走得相当从容,步伐软塌塌的,就像这根皮带一样。李从军就那么跟在这头悠闲的牛后边,慢悠悠地到了土崖。他以为崖口的风会非常凉爽,谁曾想,这里一丝风也没有。汗水顺着额头、脸上、身上一阵快似一阵地渗出,他干脆解开湿透的衬衫,光着膀子半躺在柿子树下的草垛上。突然,玉米地里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声音非常轻盈,就像微风吹过玉米稍一样。
他站起身,一眼就看见了寒露。
她莞尔一笑,走到了他的身旁,也不说话,就随意又慌乱地坐了下来。
她问:“听到童谣了?”
他一愣:“嗯。”
俩人再无话。
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他感觉更加闷热,可是头顶的柿子树却已开始沙沙作响。但他的脸上却流出了更多的汗水。
她似乎迟疑了很久,才说:“我明天就不去学校了。”
他问:“病了?”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起身看着远处的终南山,闭上眼睛,那山是那样地远,远到他长这么大还从未去过。那山又是那样的近,近到你可以清楚地看到山尖上的积雪。他感觉她也是,很近又很远。他们每天都能见面,可是却从来没能说过一句贴心的话。
他看着她,等待着最终的答案。她嘴角动了动,却没有吐出一个字,当他准备发问的时候,她的眼角流出了一颗晶莹的泪珠。
他的心里一悸,慌乱地拿出自己那块脏兮兮的手帕,她没有丝毫的迟疑,一把抓了过去,擦干泪水,没有还给他,直接塞进了自己的裤兜。
西边的天角上不知何时升起了一团乌黑乌黑的云,太阳光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后完全被大团大团的乌云遮住了。风比先前更疾了些,柿子树哗啦啦响个不停。
李从军说:“要下雨了。”
她没有接他的话,勇敢地地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口前说,“让我记住这一刻。”他有些慌乱,急切地抽回手,但是马上又后悔了。她的手是那样温暖、轻柔。她脸色绯红,怔怔地看了看他,如兔子一般轻快地跑开了。
风一阵紧似一阵,远处的终南山已经完全看不清楚了。她的背影迅速消失在玉米地边的田埂上,远远望去,玉米杆一丛丛地晃动着,不知是风还是她。雨终究没能落下,李从军多么希望此时此刻就来那样一场酣畅淋漓的雨啊,那样,他就可以放声痛哭了,可是,这样的雨在哪儿呢?他懊恼这捉摸不透的鬼天气,更痛恨自己的怯懦。
漫长的夜啊,你是多么的磨人。白日里的乌云哟,你又在哪里?快来遮住这撩人的月光。寒露不来学校了?她要去哪里呢?还能再见吗?
李从军一夜未眠,鸡叫三遍的时候,却模模糊糊地睡着了。娘做好早饭,隔着窗户喊了好几声。李从军浑然不觉,等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锄完一茬草的爹推门进来。李从军这才惊叫一声翻身下了炕。快到校门口的时候,李从军停下车子,慢慢往前挪,寒露真的不会再来了吗?
校园里响起了学校广播台的稚嫩的播音声,学生们从教室里鱼贯而出,李从军知道,第二节课已经结束,这是时间最长的那次课间休息。通常这个时候,寒露会站在小花坛旁边的绿荫下,或读杂志,或跟三两个要好的女生聊天。
李从军战栗起来,豆大的汗珠浸湿了衣衫,他推着自行车,低着头进了校门。估摸快到小花坛的时候,猛一抬头,那里不见了寒露的影子。几个陌生的女孩子正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地争论着什么。李从军感到一阵钻心的疼,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进教室的。只记得,自己平生第一次顶撞了老师,被罚站在教室门口。
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寒露就像钻进油菜花里的蜜蜂一样,无声无息。李从军开始后悔起来,他后悔没能问清楚她要去什么地方,留个地址也好啊,最起码可以写封信。这样想起来,他的心里越发焦急了。
这都是命
冬小麦出苗的时节里,天气已微微转凉。李从军上完最后一节课,骑上自行车回家取衣服。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他看见了寒露的母亲,那个五十岁的妇人。那个在过去三十年里生了六个女儿的老女人,怀里居然抱着一个足月的男婴。她似乎是在炫耀,故意露出孩子的生殖器指给所有人看。她的腰板因怀里的孩子而挺得笔直,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不少。
可是,寒露呢?她的姐妹们都在,她的爹娘、爷爷奶奶都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久违的笑容,这与他们身后的那栋四处漏风又漏雨的房子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可是她呢?她去了哪里?为何唯独不见她的踪影?
李从军脸色涨红,懊恼地离开了老槐树。
他从小讨厌这家人,印象里,这女人怀里永远都抱着一个半大的孩子,一副邋邋遢遢的样子。可是,寒露不同。她俨然不像是从这个家里出来的人物一般,既没有遗传他爹李老憨的刻薄小气,也没有遗传她娘刘三麻子的咋咋呼呼,更不像她的其他姐妹那样,穿着脏兮兮的衣服,顶着一头稀疏干枯又发黄的头发。
她皮肤白皙,透着健康的红润,她头发乌黑浓密,垂下来如瀑布一般顺滑,她眼睛不大,但似乎会说话,永远都泛着惹人怜爱的光。初中以后,她的身高像拔苗期的庄稼一样,蹭蹭的往上窜,很快就成了一个健康挺拔的大姑娘。
李从军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情景,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她的手,那是一双怎样迷人的手啊!
那是十岁那年的一个再也普通不过的午后,他一走进教室,就看见正在黑板上写写画画的她。她是班上的文艺干事,负责每周一期的黑板报。他一眼就看见了她那双灵巧的手,手指修长,如果不是正握着粉笔写字,你几乎要怀疑那修长的手指是否有关节这回事。他看得痴了、呆了,忘记回到自己的座位,被语文老师拎着耳朵拉到了教室后边。罚他当她的助手,他一脸羞愧,内心却乐开了花。因为这个缘故,整整一个学期,他总是能在每个周末的午后看到她的手在黑板上飞舞。
那是一个娇羞而含蓄的年代,那也是男生女生互相不大说话,彼此吸引又故意躲闪的年纪。整整一个学期的相处,他们之间居然没有过一次真正的交谈。他们在一起通常是这样的情景——
他先到,把上一期的板报擦洗干净,摆好板凳。
她后到,默默地递给他一个瓶子,里边是凉白开水。
他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然后坐在长条凳上看着。
她出完板报后,先走出教室。
他在后边默默地跟着。
偶尔,他们也会聊上几句,李从军给寒露讲自己读过的书,《红与黑》、《巴黎圣母院》……李从军家里有很多书,都是父亲给人干活的时候别人送的、或者半卖半送的旧书。寒露给李从军唱歌,她的嗓子甜美而富有青春的活力。她最喜欢听他讲《巴黎圣母院》,他最爱听她唱《牵手》。
快到村口时,他会拐进麦田,在田埂上站一会儿,让寒露先回去。
想起这些,李从军更加心烦意乱。他急匆匆地拐进家门,与准备出门的娘撞了个满怀。娘正拎着一包鸡蛋出门,他问:“拿鸡蛋去干什么?”娘答:“三婶家孩子满月。”三婶就是寒露的娘。
进到屋里,爹正修理着一把坐了很多年的小板凳,看他进来,便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话。他的心思并不在屋里,爹究竟说了什么,他根本没有听清楚,但最后几句却如同锥子一般扎进了他的心里。
爹说:“李家姑娘可惜了!”
他问:“咋?”
爹答:“嫁人了。”
他感到一阵眩晕袭来,若不是扶着门框,几乎跌倒。他心里喃喃地问:“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才十六岁!”另一个声音马上说:“有啥不可能的?你们这穷地方这种事儿还少吗?五班的张花花,七班的赵艳云,八班的李芳芳,她们出嫁的时候,还不到十五岁呢!”
晚饭的时候,娘回来了,又一次说起了寒露。
最后,俩人在院子里感叹:“这都是命啊!”
李从军隔着窗户告诉爹娘,晚饭不吃了。爹也说不饿,娘说得,省了一顿。便就坐在窗户下边,同爹拉起了家常。
她说,李家姑娘退学后就出去打工了,据说原本要抱养一个儿子,要给主家很多钱。结果,谈来谈去没谈拢,刘三麻子反倒怀上了。娃是生下来了,谁想三天两头生病,往诊所跑了多少回,总不见好。到县医院一查,大腿里边长个肉瘤子,割掉要很多钱,只好把姑娘嫁出去换钱。
出嫁的时候,那姑娘一声不吭,脸色白的瘆人,跨出家门后,头也不回就走了,把刘三麻子惹得流了半晌眼泪。
李从军在房间里困兽般走来走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流眼泪,他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生怕扰了院子里的爹娘。
夜幕降临后,李从军出了家门。天空中,挂着一轮新月,山风吹来,有些微凉,露水打湿了裤管,腿上也冒起了丝丝寒意。但李从军似乎有意折磨自己,故意走下大路,往那草丛深处、露水厚的地方走去。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有一股的悲痛,这悲痛让他的脸上扭曲成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模样。
荒唐的谎言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寒露家的事儿。这些零零碎碎的信息拼凑起来,渐渐凑成了一段完整的故事。
这天,刘三麻子去镇上赶集。听得邻村有个赵寡妇独居在家,据说长得还不赖,惹得光棍们成天在墙根下一声声地怪叫。赵寡妇哭过闹过,但没有人理她。渐渐的,那些原本与她熟络的女人们也开始疏远她,赵寡妇被彻底孤立起来。她思前想后,心一横,干脆每晚开着门睡觉。谁要进来,她就跟谁睡,事毕,如果愿意,你就留下些零花钱,如果不愿意,转身跳下炕就能走。
听得有这好事,渐渐地,不光村里的光棍时常登门,就连方圆各村有家有室的汉子们也安捺不住半夜里偷偷往赵寡妇的炕上钻。赵寡妇亏得一副好身板,一天夜里要被五六个男人折腾,有时候这个还没系上裤腰带,另一个已经爬上炕头。偶尔遇到个年轻英俊的,她还七碟子八大碗地伺候吃喝。村里的女人们气得眼睛都绿了,告状的、骂街的,闹得鸡犬不宁。
终于有一天,村上的干部找到赵寡妇,但无济于事。没过几天,镇上的工作组也来了。答应给赵寡妇吃低保,解决她的户口问题。赵寡妇这才从集市上买来一把大锁,天一擦黑,咔嚓锁门。村里把几个上了岁数的老太太组织起来,每月给二十块钱,轮流巡逻,名曰治安联防,实际上就是看着赵寡妇。经过这一番折腾,赵寡妇的门上才算清静下来,联防队也就散了。
听到这里,刘三麻子动起了心思,喜得连集也不赶了,着急忙慌拦辆摩托车早早回到家里。李老憨听完婆娘絮絮叨叨的描述,喜得两眼放光,美滋滋地给祖宗牌位上了高香。
当天晚上,李老憨怀揣着家里所有的现钱,摸黑到了赵寡妇家门口。爬在墙根下听了半袋烟的工夫,确定人在里边,这才抱着院墙外的老槐树“嗖嗖”爬了上去。别看李老憨走起路来像半个瘸子,但爬树可是村里一等一的好手,早些年,一到开春的时候,准能看见他骑在村口的老槐树上捋槐花。这些年为传宗接代的事儿,似乎伤了元气,不大见他上树了。村民们都以为这老小子一身功夫废了,他们要是能亲眼看一看李老憨在赵寡妇院墙外的表现,准会惊呆的。赵寡妇刚洗了澡出来,见进来个小老头,扑哧一笑,问:“哟,你这身子骨,行吗?”李老憨不服气地一仰头说:“咋不行?俺跟媳妇每晚都弄!”赵寡妇就那么一丝不挂地看着他,“真没看出来!”李老憨的口水早已流了半尺长,这赵寡妇虽说年过四十,但皮肤紧绷,乳房饱满,面色红润,比起自己那干瘪的婆娘,不知道好多少倍。赵寡妇也不看李老憨,拿起毛巾擦干头发,也不穿衣服,就势往炕上一躺,闭上眼睛。李老憨站在脚地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正左右为难之际,只听得赵寡妇说了声:“来吧!”
李老憨踢掉鞋,三两下脱掉衣裤,迫不及待地抱住赵寡妇就想弄事,结果无头苍蝇一般找不到地方。急得满头大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赵寡妇笑着说,“你每晚都弄?我看还不如那几个光棍熟练!”。许是出师不利,李老憨只抖动三两下,就像一摊烂泥似的瘫软下去。
赵寡妇推开他,就要穿衣服。李老憨跳下炕,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叠钞票放在赵寡妇炕头上。赵寡妇瞥了一眼,从里边拿出一张,对他说:“要不了这许多,我一个女人家,有口吃食就成,你走吧!”
李老憨并不接钱,说:“这是一个月的,你给我留着门。”言毕,转身离开。赵寡妇怔怔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摇摇头躺下了。
过了些时日,赵寡妇找上门来,气得脸上青筋暴起。李老憨早有准备,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说:“套子是我弄破的,故意的!我家三代单传,到我这儿没个带把的,把人熬煎的。你先回去,好吃好喝待着,我晚上送钱来,时候到了去照B超,我都打点好了。是男娃就留下,我给你一笔钱,让你远走高飞,娃归我。是女娃就打掉,我还给你钱!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自己养也成,想送人丢掉我也不问。你看咋样?”
赵寡妇气得嘴唇发紫,哆哆嗦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以为男人们找她只图一时快活,万万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人。
麦子出苗的时候,赵寡妇生下一个男婴,刘三麻子装模作样地在家坐起月子,抱着孩子满世界显摆。
这年冬天,雪下得异乎寻常的大,李老憨趁着夜色,踩着厚厚的积雪到了刘家庄,怀揣着东拼西凑的十万块钱,把赵寡妇送上了去东北老家的列车。
赵寡妇临走前提出想看孩子一眼,李老憨头摇得像拨浪鼓。赵寡妇本来已经上了火车,看见李老憨,又发了疯似的冲下车,扯着他不撒手。
这个干巴瘦的小老头差不多快被摇散了架,手足无措,赵寡妇只是哭,末了才说,孩子可以不见,但每年必须寄一张照片。李老憨点点头又摇摇头,赵寡妇咬着嘴唇吼道:“你他妈的不能像爷们一样放个响屁!”李老憨这才迟疑地点点头,目送赵寡妇上了车,又眼见着列车缓缓驶出站台,消失在一重又一重山的后边,这才噗蹋噗蹋地出了站。
站在狭小又空旷的县火车站广场上,李老憨的身上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十几公里外的那个破烂的家里,也跟李老憨的兜里一样干净。粮食、牲畜、锅碗瓢盆,能卖的都卖了。他二姨家给拿了五千块,他大舅家拿了一万八,他三姑这些年跑广州做生意,挣了不少钱,把剩下的窟窿全给补上了。
借钱的时候,李老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快点把赵寡妇弄走。但此刻,他愁坏了。
这么大的窟窿,可怎么填呢?思前想后,当走到村口的时候,他终于想好了对策:把五女子嫁出去,是唯一的法子。
两个月后,当李从军踏上去往西安的列车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寒露的丈夫疯了。据说是酒后开车,撞到树上,伤了脑子。
寒露该怎么过?没有人知道。树上的知了不厌其烦地叫着,李从军抄起竹竿,一通乱打。知了飞了,残缺的叶片落满小院。再往后,寒露就再也没了消息。
尾声
寒露的妹妹性格刚烈,娘一过世,就公开跟李老憨反目。她一把推开想要阻拦的李老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破烂的院子。没有谁知道这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去了哪里,她就像姐姐寒露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老憨时常老态龙钟地靠在地头的白杨树上,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的秦岭山。许久之后,长叹一口气,对着在远处玩耍的孩童说:“听说彩礼钱都涨到十万了!”没有人理会他的疯言疯语,街头巷尾都传说着,李老憨爬树的功夫了得,常常会在半夜里爬进别人家院子偷看。
只有李老憨自己知道,到了这把年纪,别说爬树,上炕都费劲儿。可是,传言并没有因为他上炕费劲这个事实而有丝毫的停息,反而传遍了附近五六个村庄。
李老憨颤巍巍地到了镇上赶集,想拿旱烟换几个零花钱。天气出奇地好,赶集的人也出奇的多,他的旱烟却连一两也没卖出去。隔壁是个卖麻花的摊子,香味扑鼻,他多么想弄几根麻花吃个满嘴流油啊!李老憨强忍着饥饿的煎熬,靠在摊位后边的墙壁上,眯起眼睛开始打盹儿。隐隐约约地,他的耳边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猛地睁开眼睛,几个年轻小伙子正糟蹋他的旱烟。李老憨的旱烟被踩得粉碎,又被踢进路边的臭水沟里。他佝偻着背,无助地看着那些围观的人们。
“真可怜!”
“可怜?这就是那个会翻墙的老汉!”
“原来是他!活该!”
后来听娘说,李老憨最后那几年倒过得幸福,几个女儿出钱把他送进养老院。逢年过节也回来看看,村里人都说这老小子不亏。李老憨是年前走的,听说走得很安详。
李从军从荒地里出来的时候,天放晴了,阳光洒在身上特别舒服。马路对面不知何时多了一辆卖水果得三轮车,车上整齐码放着新鲜的橘子。李从军不喜欢吃橘子,却仍受着这些橘子的诱惑到了三轮车旁,当他挑好橘子抬起头的时候,几乎要窒息。这个卖橘子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寒露。虽然过了这么多年,李从军仍一眼认出了她,但她却并未认出李从军。收钱的是寒露的丈夫,看起来忠厚老实。阳光里,这对生活贫瘠但却相濡以沫的夫妻脸上挂着令人羡慕的笑容。李从军的嘴唇哆嗦着,但最终没能喊出寒露的名字,他提着这无比新鲜的橘子,踩着阳光向家里走去,生活的希望重新从他的心底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