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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感伤的心灵旅行

2018-01-02曾泽添

戏剧之家 2018年30期
关键词:复调王家卫

曾泽添

【摘 要】《春光乍泄》記录了一段感伤的情爱故事,通过情绪的自我认知与外在表达,反映时代转折期挣扎个体的生存境遇。本文以巴赫金的复调理论为切入点,从作品体现的多种独立意识、对话本质以及故事的未完成状态,对应多元性、矛盾性、开放性的复调特征,展现影片情绪的复调式表达,以捕捉复调理论映照下的作品情绪表达意义,把握其对现代人类在特定历史文化背景下情感处境的关怀价值。

【关键词】王家卫;《春光乍泄》;复调;感伤情绪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1007-0125(2018)30-0056-03

一、前言

《春光乍泄》为香港知名导演王家卫于1997年完成执导的影片。同年5月20日,该片入围第50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正式竞赛单元,王家卫更是凭借此部作品斩获最佳导演奖。影片故事脉络清晰,讲述一对为“从头来过”①的男同性恋人黎耀辉(梁朝伟饰)、何宝荣(张国荣饰)选择离港赴南美游玩,两人本计划一同观赏位于阿根廷境内的伊瓜苏瀑布之景,而后不断产生的分合矛盾终使感情决裂,瀑布赏景之约也随即落空。由此,城市布宜诺斯艾利斯见证了这场始于欢愉、却逝于感伤的爱恋。

该片着力表现在感伤爱恋中反复产生的个体心声与情绪争执,内外的爱恨交织,在强化影片叙事张力的同时,促成时代夹缝中挣扎的个体与周遭的联系运动,而这种“自我”与“他者”关系的建立与发展,又创造出情绪表达与共享实现的可能性,从而为影片复调艺术的实践开辟了途径。

复调理论是由前苏联学者巴赫金于1929年提出的概念,并借用这一术语来概括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艺术特征,以区别已定型的欧洲独白型小说模式。“复调”一词,本是在欧洲发展起来的音乐领域专业用语,指由若干独立的旋律线有机结合且协调流动而构成的多声部音乐形式,体现音乐艺术的多重层次乐感。巴赫金将复调理论应用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研究的尝试,在当时极富创新意味,苏联美学家卢那察尔斯基还曾专门撰文赞赏这一理论②;直至1963年,巴赫金进一步发挥复调理论,从“艺术形式的独特性”③出发,再版成集《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形成较为完整的理论结构。此后,在跨文化研究的大背景下,复调理论被应用到各个艺术领域的创作与批评之中,以期展露艺术背后的美学之道。

《春光乍泄》感伤情绪的表达离不开复调艺术创作实践,其通过对话的关系,形成多个独立声音组成的复调结构,描绘出生活的多种可能性和人性深处的矛盾。

二、影片情绪的复调式表达

(一)多元性:独立意识

在巴赫金看来,复调作品具有一个基本特点,即“众多独立而互不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纷呈,由许多各有充分价值的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④,人物需要在心灵世界的探索中实现自我确认,同时作品将这些多元、独立的情感意志串联成不同人物及命运所构成的统一世界。《春光乍泄》就以多重剧情线索、不同视角的独白构建起“多声部”复调结构,充分肯定影片主角的不同意识,促进情绪表达的互渗、发展。

影片以黎、何二人的感情发展趋势为主要表现对象,借助片头伊瓜苏瀑布的相约来贯穿全剧情节线索,由此制造出这对恋人能否最终一起观瀑定情的悬念,其次分分合合的情感经历中穿插黎耀辉踏实打拼的社会工作经历、何宝荣浪迹于异乡情场的现实生活状态、饭店新员工小张(张震饰)与黎结缘后的人生探索印记、黎最终放下何而重新营生的精神觉悟等线索,实现影片主线引领、多线索齐头并进的叙事结构建立。主次相生的剧情线索有力地为众多独立而自新的人物声音和意识打造个性化抒发空间,甚至能让人物不同的声音和意识相对产生、互露锋芒,进而以平等的姿态互相审视,加大影片情绪摩擦。如在探戈酒吧做接待的黎耀辉偶遇与外国男友相伴而来的何宝荣时,两人互不相认、宛若陌生人,何欢欣地迎上男友的拥抱走进酒吧,与男友在酒吧内欣赏歌舞并纵情亲吻,黎耀辉平静却怅然地凝视这一幕幕,内心的失落不言而喻,但始终半句不语,直至何接上男友的火光点香烟上车离开,这一阶段黎情绪上的抵御与何行为中的潇洒,都为各自存在境况作倔强的保护。

《春光乍泄》在角色独白的表现上同样坚守“复调”性质,片中的独白从不同人物的视角呈现内心想法,以各自持有的立场、观念对周遭人事作恰如其分的领会。影片主要展示的是三个男人(即黎耀辉、何宝荣和小张)视角下的内心独白,其中既有表象的动作神色来倾诉人物真性情,又有直白的心理话语来流露生命真体验,以期在强烈的主观抒情色彩中向观者公开直接、无所饰的心灵世界。影片中黎耀辉的个人独白占据了主要部分,片头和片尾均由黎的心声引入,黎耀辉心迹交代了故事发展的脉络,带动其情感曲折历程的叙述节奏,也见证了个体在时代社会风云涌动背景下的自我解脱过程,黎坦诚地接受何宝荣反复的情感游戏带来的杀伤效果,却不放弃挣扎的希望,最后选择放下纠缠不清的爱恋,回归原有生动的乡土生活。何宝荣和小张的独白部分则显露在影片的中后期,强化作品情感张力。何宝荣作为情爱中任性、自私的一方,常常是沉溺于黎耀辉付出的安全感之中,想要新鲜的激情,也要无拘的自由,于是他在伤病即将痊愈之际不甘于现实生活的乏闷,间或外出晚归,更不满于黎耀辉对其自由的束缚,闹着要回护照,可等到真正失去了黎耀辉的时候,何重回旧居,已是人去楼空,他只能默默地收拾房间,抱着被子绝望痛哭。饭店小张的出现,是以一种旁观者的身份来感悟黎耀辉的现世经历,同时为黎走出情绪低谷带来抚慰性作用,他拥有超常的听觉,总是能敏感地洞察周围人事变化,并透过自己的眼光去感受黎的生活、调和黎的不安,而后又以旅行者姿态重回故地寻找黎,虽然未能再续旧缘,但还是真切地成为了黎耀辉生命中重要的过客。

(二)矛盾性:对话本质

巴赫金更相信艺术的本质是“对话”,对话是复调艺术的最高形式,像大众喧哗式的对话,既张扬人际间的亲昵与平等,又展现思想的活力与生机,他认为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对白性现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依赖对白作思想交换,“两个声音才是生活的基础,生存的基础”⑤,肯定对话之于生活与艺术创作的价值。《春光乍泄》同样重视对话的呈现,通过角色间的情感交流、关键意象的反复,表现出关于集体、关于沉默的情绪流动,丰富对话的内涵。

影片善于用富有节奏性的口语对白,引出情绪表达的矛盾与困境,进而寻找到一种合乎情境延展的爆发点,将情绪引燃。例如黎耀辉应邀前往何宝荣旅居的房间作暂别后重逢的那一场对话,黎首先是在房门前饮酒释怀,之后反复敲门说着“开门呀,何宝荣”表示对其邀约的急躁不安,随即何宝荣柔媚地开门回应“怎么呀,黎耀辉”,仿佛做着一场情感游戏的开局,转入房间后的两人开始激烈地争吵,何责怪黎做着酒吧陪侍的鄙俗模样,黎呵斥何另觅新欢还浪费自己一笔返港费用,最后黎逼问其重找他的缘故,何一句“我只想你陪我一会”,话音刚落,黎怒砸酒瓶后转身离开,一系列的对话在丰富人物性格的同时更直露两人极为失衡的情感状态。后来小张与黎耀辉在酒吧把酒言谈的一幕,更彰显对话之于人物心理特征细致而透彻的描绘,黎有一搭没一搭地询问小张的旅行计划,两人舒心地聊着世界最南端的灯塔,讲起“失恋的人都喜欢去灯塔,把不开心的东西留下”,之后便出现影片的经典镜头,小张掏出录音机,试图记录友人黎的声音,黎不知道说什么好,小张接着说“不开心也可以讲嘛,我可以帮你留在世界的尽头”,黎立马回应“我没有不开心”,但在小张去舞池的独处时分里,黎紧握着录音机,苦乐难言,不禁啜泣声起、湿了眼眶,一份哀到极致的感伤由此无保留地宣泄。

而影片中反复出现的意象,诸如护照、瀑布与灯、香烟、足球、探戈舞蹈等,都被赋予出一丝哀丽的气息,伴随着影片叙事的推进,于默然中折射人物当时特有的情绪寄托。护照是全片第一个出现的意象,是恋人他乡之旅的凭证,黎耀辉曾经偷偷藏着何宝荣的护照以望其能安心留在自己身边,何宝荣也曾经为了拿回自己的护照跟黎耀辉撕破脸皮而决裂,在这场情爱的博弈中,护照既象征了黎对何充满占有欲的炽烈存在关切,也象征了何不沉于黎感情束缚的不羁自由探索;瀑布与灯连接的是影片人物与自然关系,黎何两人都希望瀑布灯罩上情人观瀑的好景能降临到他们身上,但一切终成泡影,情爱落空,甜蜜的约定再无意义,而有意思的是影片开头和结尾部分均引入了伊瓜苏瀑布航拍实景,长达几分钟的镜头画面,是一往而下的流水,更是一次猛烈而清醒的心灵荡涤,冲刷过往岁月留下的伤情痕迹;香烟与足球是剧中人物感伤情绪排解的媒介,何宝荣需要在氤氲的烟雾中消解激情退去后的寂寞,有意规避不快人生里的沉闷,黎耀辉喜欢在午后的街巷里跟饭店同事们踢足球,光与影的交合,仿佛寻得逃避现实的乐土,然而集体游戏中反衬出的个体隐悲更暗示出这种所谓的寻找只不过是一场空。探戈舞蹈则是影片意象中的亮点,极具阿根廷异域特色的探戈舞,像是一场情爱的试探,如租楼的公共厨房内曾上演过的黎何共舞戏码,一进一退,一屈一伸,表现大胆强烈又冷艳的情欲。

(三)开放性:故事的未完成

关于《春光乍泄》的故事创作,观者很难发现一个绝对的人物命运走向的定论,因为人与人之间这种开放性的对话关系一经确立,就已然宣告封闭故事模式的退场,同声共鸣的对话状态下主人公与创作者的思想都是自由率性的,故事情节的发展也往往顺势而为。钱中文在《“复调小说”及其理论问题——巴赫金的叙述理论之一》中就指出,“巴赫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对白,具有未完成性的特点……这种未完成性表现在小说故事发展上,似乎没有一个结束;表现在结构上,是一种多线索、多主题各自发展而互有交叉的特征;表现在人物身上,即主人公们在对话中,永不给对方下一个最终的、完成了的评语”⑥,明确未完成性之于复调理论的艺术特征。

影片“未完成性”体现为情节设置的多变迷离,而《春光乍泄》幕后衍生纪录片就见证了这种情节设计上的迷失感。王家卫导演一开始就着力塑造出黎耀辉、何宝荣这对感伤的世纪情人形象,但对于主角前情背景交代及中段情感转机安排,王导演是一筹莫展的,《摄氏零度:春光再现》⑦中说明了这段创作上的困境。王家卫谨慎地考虑主角们的性格、身世因素后,本想把片头设计成赴阿根廷寻父的黎耀辉抵达布宜诺斯后发现父亲已死,在配合警方处理父亲丧事的过程中得知父亲有男性情人,后来他遇上了何宝荣,于是试图与何宝荣相恋来体会父亲的心境,剧情发展到中间拟安排饭店女老板饰演护士一角,护士暗恋黎耀辉、嫉妒何宝荣,引发一段小风波,甚至联结黎耀辉为情轻生的情节,此外关淑怡饰演的感性女生还对黎耀辉展开疯狂的情爱追逐,然而,这些在影片成片时都被统统推翻,《春光乍泄》仅关切同性情爱故事的發展,抛弃导演之前的各种情节艺术构想,放大一对普通恋人的爱恨纠葛,深化影片情绪,挖掘对时代中个体感性与理性间平衡的有益探索。

影片结局同样呈现着一种开放性,主角黎耀辉最终在攒够返港费用后选择放下旧情愁绪,回归故土,带着九七年特有的时代痕迹重新出发,可是片尾对黎耀辉个人命运走向并未作有效的定型,甚至连主角自己也不知道未来的情形是怎样的发展趋势,一如他静默地在台北酒店收听着政坛风云人物邓小平同志离世的新闻报道,悄悄拿走夜市小张家摊位窗台悬挂的灯塔照片,心中明确回归家庭的决心,但回归后的境况却是无法把握,直到影片最后几秒,随着香港铁路的行进入站,坐在车头前的黎耀辉终在嘴角浅露丝丝乐意,过往积郁在心头的感伤也渐渐退散,由此仿佛也折射出作品在关注现代人类情感和特定历史语境的过程中对游离于情爱、事业之间的边缘性底层小人物实现自新更生的积极企盼。

三、结语

港产文艺片《春光乍泄》中关于感伤情绪表达的探索,生动呼应巴赫金复调理论的相关原则,呈现出独特的时代个体审美体验。作品中“我”与“他者”在异乡旅行中意识与话语的对立、互动,反映着既交融又分裂的情绪状态,其中人物内心情绪与多重剧情线索、不同视角的独白相牵引,借助思想交流、意象重复,搭建关于集体、沉默的对白关系,辅之以情节的精准定位、结局的未完成处理,有力地实践着复调以多元性、矛盾性、开放性为特征的艺术理论,进而充分表达出对特殊时代群体情感寄托的关怀追求。

注释:

①引自《春光乍泄》影片主角之一何宝荣的口头禅,是其每次分开后重新找黎耀辉复合的惯常说辞。

②卢那察尔斯基.卢那察尔斯基文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157-178.

③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第一章)[J].世界文学,1982(4).

④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钱中文译.三联书店,1988:4.

⑤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苏维埃俄罗斯出版社,1979:294.

⑥钱中文.“复调小说”及其理论问题——巴赫金的叙述理论之一[J].文艺理论研究,1983(4):32.

⑦Buenos Aires Zero Degree:The Making of Happy Together,1999年上映,由《春光乍泄》电影删减镜头、拍摄现场实录、编导重返现场三部分组成,呈现影片秘密一面。

参考文献:

[1]巴赫金.巴赫金全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苏维埃:俄罗斯出版社,1979.

[3]卢那察尔斯基.卢那察尔斯基文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4]钱中文.“复调小说”及其理论问题——巴赫金的叙述理论之一[J].文艺理论研究,19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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