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现美丽与畸形杂糅的文化现实
2018-01-02华金余
华金余
【摘 要】黄梅戏《徽州女人》展现了汉民族美丽与畸形杂糅的文化现实,塑造了女人这一无名无姓、美到极致、令人心醉而又心碎的艺术形象,在舞台表现上有许多创新:成功地实现了戏剧和绘画艺术的结合;舞台处理上特别注重视觉形象的创造;全剧充满抒情的氛围,充分运用各种艺术手段来表现女人细腻丰富的情感流程。
【关键词】畸形美;文化现实;《徽州女人》
中图分类号:J82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1007-0125(2018)30-0006-02
黄梅戏《徽州女人》是安庆市黄梅戏剧团于1999年推向全国的一台探索性剧目。剧作开始,徽州女人坐着大红花轿满怀憧憬出嫁。受过五四新思潮影响的丈夫却悄悄出走,弟弟代替哥哥将女人背回家。公婆告诉她可以重新回娘家再嫁,女人却愿意等。35年后,丈夫带着在外娶的妻子回来,女人平静地迎接一切。丈夫问:“你是谁呀?”女人浑身瑟缩,说——“我是伢子的姑姑啊”。全剧分为“嫁、盼、吟、归”四幕。
該剧突出特点在于——并不明显致力于揭示反封建反礼教的主题,而是致力于展现一种汉民族杂糅了美丽与畸形的文化现实。
剧中女人出嫁后一直没有见到丈夫,丈夫是封建婚姻的叛逆者,不愿屈从父母做主的婚姻,选择结婚当晚离家出走来保全自己。女人却决定开始无悔的等待,35年后人老了,丈夫带着自己称意的妻子回来了。女人以最宝贵的美丽青春作代价,却无法换来所期望的爱情和婚姻,而这种结局其实她自己早就知道,却无意识去改变。这是一出肝肠寸断的人生悲剧,作品浓墨重彩地描画了女人一眼望不到头的等待。
与类似题材作品大异其趣的是,女人周围的人似乎相当开明——公婆因为歉疚居然主动提出让女人改嫁,村里主事老秀才竟然同意这一提议。剧作通过种种设置试图告诉我们——女人身处的环境非常善良,这里人人都能主动站在她的角度思考认识问题。如此一来,女人的悲剧命运好像就真的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她似乎自觉自愿的等待来自她与生俱来的自发的意识——对美好婚姻的向往,渴望自己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婚姻应该是美丽而又美好的这样一种好梦,出嫁时所拥有的那样一种对于婚姻的美到极致的怀想……
第一场“嫁”中女人的一段唱词,似乎可以解释女人选择等待的根源:
“女人 (念白)天遂人愿,把我嫁给了一个如意郎君。女儿家呀,等着揭盖头的那一刻。娘说……他一家温和又厚道;爹讲,他是远近闻名的读书郎……我曾在窗口偷偷地瞧见过他……瞧了这一眼啊。
(唱)这辈子,这辈子,……再也丢不下!
烟雨朦朦一把伞呀,
伞下书生握书卷哎。
高高的身材,宽宽的肩啊,
一条乌黑的长辫肩头上飘喂,
飘飘摆摆摇摇甩甩,……
他呀,他就绕过了半月塘……
留下青山雾朦朦,
半月塘中雨打莲。……
花轿里面再看桥喂,
呀!……
却原来,却原来,……
一抹彩虹挂天边,
小妹我驾着彩虹,……
我,我,变大嫂喂,
女合(幕后)喜鹊枝头叫喳喳喂,
喜鹊枝头叫喳喳喂。
喜鹊,喜鹊你轿顶上飞,
衔着花轿下石桥喽……”
对于弃她而去的丈夫,她心中一直珍藏着极为美好的印象——“高高的身材,宽宽的肩,乌黑的长辫肩头上飘,烟雨朦朦一把伞,伞下书生握书卷”。这是女人理想爱情的附着对象,哪怕虚幻,也坚决不能放弃。绵延到35年后,女人将这种情愫转移到养子身上,她特别喜欢养子“乌黑油亮”的辫子,并让他时时带着那把缝补得层层叠叠的伞。女人对于自己的美丽有着充分的自觉和自信——丈夫假如离家前能够看自己一眼,肯定就不愿意离家了。她似乎坚信,丈夫只要在自己还没有老去之前回来一次,看到自己,必定会留下来的。可是,谁能知道一去35年呢?!
女人的等待真的就是她自我选择的结果吗?当然不是!是她自己选择,却绝非她自由选择。她的等待是建立在渗入骨髓的传统观念的基础上,是女人一出生以来就浸淫其中的传统文化决定了她的等待行为。
人是社会的动物,是文化的动物。人出生时的文化环境是无法选择的,正是别无选择的文化造就了人自身。“它(《徽州女人》)实际上在探讨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能给我们提供一个什么样的生存环境,一个什么样的人文环境,在这种人文环境中间所孕育、所塑造出来的人物,是一种什么样的性格,一种什么样的生存状态。”所以,作品展现的绝非简单表层的反封建故事,而是借助展现汉民族文化中的畸形美,实现对于传统文化伦理的深层次批判。作品展示了美的女人,以及周围人的善,同时无声地彰示汉民族文化的畸形,并对此有着隐隐的批判。美与畸形并存,这就是我们浸淫其中已经化作我们血肉与灵魂,成为了我们无意识的汉民族传统文化的特点。
该剧第二个成功之处在于塑造了女人这样一个无名无姓、美到极致、令人心醉而又心碎的艺术形象。
女人身上完美地体现了汉民族传统文化要求女性应该具备的美德:满怀憧憬地嫁到婆家,丈夫却莫名其妙离家出走。新婚之夜独守空房尽管有万般委屈,当被小叔子跪着叫“嫂子”时,她居然想到——“是大嫂就要有个大嫂的样,再不可哭天抹泪地遭人笑。”决心要做持家主事、端庄贤惠的好大嫂。善良的女人一方面孤独地等待“丈夫”归来,一方面辛勤劳作、服侍公婆,她心中拥有满腹委屈与心事,但她觉得丈夫一家人都“有家教”,“公婆小叔都厚道”。在善良人的眼里,所有人都是善良的。更令人动容的是她的善解人意——最应该得到同情宽慰的是她,可却因为留意到“二老思儿难展愁眉少欢笑”,以至于哪怕自己思念再重也强颜欢笑,“再不提那不归的人。”
作品尤其显示出其现代性的地方在于,用较多的笔墨表现出了女人漫长等待中的内心的痛苦与人性的躁动,关注到了一个日常生活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内心深处的世界。
第三场“吟”中集中表现了女人内心的痛苦与纠结:第一层次是对女人生活寂寞的展示:
“……
隔墙小叔喜盈盈,
生儿育女烟火兴。
这夜啊,长夜,夜长;
这梦啊,梦绝,绝梦。
小侄啼哭伴无眠,
何时熬到明天?
天明,明天,
也是一个奈何天,
我无事可做怎么办?
上坟,烧纸——清明未到,
煮饭,纳鞋——谁吃谁穿?
抹屋,扫院——只需瞬间,
井台,打水——再无期盼
啊,从今后,莫非真是,
无孝尽,
无人盼,
无事想,
无事干,
无依无靠无牵挂,
无着无落无忧烦。
无喜无悲,
无梦无醒,
无日无月,
无生无死,
天哪!
这熬不到头的日日夜夜哇,
我可怎么办?
……”
公婆离世前,照顾公婆能够冲淡她等待的痛苦与焦灼。哪怕再苦再累,女人都愿意,因为忙着的时候可以让她暂时忘却一切。公婆死后,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来缓解与冲淡她独自一人思念与等待的哀伤了,似乎也已经没有她生活在这个家的任何意义了。因为,她自己清楚地知道,自己对丈夫的等待很可能只是苦涩的虚幻而已——她早已知晓丈夫已在外另娶妻子。隔壁小叔家大人小儿满堂的温馨场面,更使她体味到了孤独与寂寞的难以消受。
第二层次,展示了一个正常成熟的女人对于性的渴求。性是一个人本能的需求啊,只要生理正常,任何一个男人与女人都会有需要的。三纲五常之类的理性规范也无法消除,因为人首先是肉体的物质的人。剧作集中表现了女人对于“春”的似乎无理的恐惧:
“……
我熬得过那长夜,
熬不过这春哪。
春啊。春!
你莫来临啊!
……”
剧作采用梦幻式的手法,将女人对于迎春花既投向又躲避的纠结与矛盾凸现出来。作为自然人,女人有着浓郁的对“春”的渴求;作为社会人,女人坚毅地对“春”进行拒绝。可是拒绝并不是删除,越拒绝反而可能越强烈。怎么办呢?女人来到井台边,想以死来杀死自己的欲望。但“我怎能坏了甜水,污了井,惊吓了乡亲邻里人”,善良使得她想选择死而不能。她又问天上的星星,星星静默不语,但月亮“静静地挂在天边,不叹无奈,不知清冷”给了女人启示:耐得住寂寞就不寂寞。女人于是决意向星月学习——“心静静如水,月明明如镜”。女人不是傻子,她丰富的内心世界与层层痛苦矛盾,在此得到了细腻真切的传达。剧作通過对女人心路历程:痛苦——矛盾——宁静的表现,深化了作品对传统文化的反思。
为了使剧作具有真实性,剧作将故事发生地选择在程朱理学影响最深的古徽州——“程朱阕里”。明清两代徽商外出经商时,为保证家庭稳定,借用程朱理学来束缚独守空房的家中女人的思想,依赖宗族势力对女人进行控制,通过建造贞节牌坊表彰贞节妇女的手段使大批妇女主动被动地割弃本应享有的人世幸福,以青春、幸福为代价,博取“节女”“烈女”等对女人而言空洞而毫无价值的所谓“美名”。剧中故事发生时间是清末民初,其实反映的是宋明之后整个中国封建社会女性的悲剧命运,对于整个中国封建社会扼杀人性的文化的沉重和压抑进行了人本主义的反思与批判。
此外,该剧在舞台表现上有许多创新之处。首先,该剧成功地实现了戏剧和绘画艺术的结合。本剧是黄梅戏新一代领军人物韩再芬在欣赏理解了应天齐“西递村版画”后,与剧作家共同研讨探究,最后完成创作。因此,版画的氛围一开始就被融汇于整个剧作的创作之中。在舞台表现上,借助版画的背景创造了幽深、古朴、略带压抑感的氛围,完美地烘托了徽州文化的氛围。
其次,在舞台处理上导演特别注重创造视觉形象。比如在四幕戏中,女人的服饰分别是红、绿、白和深色,与女人的“嫁、盼、吟、归”的生活阶段一一对应。“嫁”的喜庆场面、老秀才和宗族男女议事的场面都具有喜剧色彩,而女人的苦吟以及丈夫归来时的平静,则呈现着悲剧的格调。
第三,全剧风格以抒情化为基调,充分运用种种艺术手段来表现女人情感流程。舞台以虚景为主,道具富有象征性,这样就强化了徽州文化特色,且给演员表演留出了足够的空间,整个舞台表演呈现出空灵的诗意之美。
当然还需要提及韩再芬的出色演绎。韩再芬根据剧情与塑造人物的需要,演唱时将甜美、幽怨、高亢、低回调弄恰切,细腻地将一个柔善美的女人令人心醉而又心碎的一生清晰勾勒——少女时的羞涩、天真与小儿女情怀,中年时的寂寞、痛苦与煎熬,暮年后的温良、淡薄,最后一次的似乎存有些微希望的绝望……在两小时的时间长度,韩再芬成功地将女人的痛苦与美丽、复杂与纠结传达给现场观众,令人如痴如醉,让人真切地感受到黄梅戏、中国戏曲具有冲击人们内心最为柔软地方并深深附着的魅力。
跟传统黄梅戏相比,《徽州女人》是属于具有探索意识的黄梅戏新作,无论是创作思维、文化意识,还是它所采取的戏画结合、舞台表演都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了大胆探索,一方面引发人们诸多的思考,更重要的是获得了戏曲观众的深度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