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斯炯和她的 “洛卓”
——阿来小说 《蘑菇圈》的 “洛卓”叙事
2018-01-01吴金梅
吴金梅
《蘑菇圈》讲述的是藏族女性阿妈斯炯一生的故事。阿妈斯炯一生的人生轨迹不断地发生着难以预料的变化,蘑菇圈则是阿妈斯炯一生的温暖陪伴。阿妈斯炯是坚忍的、悲悯的,也是仁爱的、执着的。在这个不太长的藏地故事中,阿妈斯炯特立于那个苍凉而温暖的藏域世界中,对人生、对命运、对人性发出无声的呐喊与追问,并与周围人一起,彰显着人性的幽微。这是时代波澜的缩影,也是作家的细腻笔触。阿妈斯炯说:“洛卓”是 “前世没还清的债”“这一切都归结于宿命和债务”。果真如此吗?
一、昊掌柜——阿妈斯炯的不是 “洛卓”的 “洛卓”
阿妈斯炯从来没有说过吴掌柜是她的 “洛卓”,但在阿妈斯炯的一生中,如果没有吴掌柜,或许就没有阿妈斯炯的所有 “洛卓”。阿妈斯炯就不会因为认识汉字会说汉话而被招到工作组,就不会遇到工作组长刘元萱,也不会去找哥哥又没找到而再不能成为国家干部,更不会认识蘑菇而成为 “蘑菇圈大妈”……读者就不会看到这么多关于阿妈斯炯的故事,更无缘对阿妈斯炯一生的遭际作深深思考。因此,虽然阿妈斯炯没有说吴掌柜是她的 “洛卓”,但阿妈斯炯的每个故事,都和吴掌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是阿妈斯炯认识的第一个汉人,也是第一个改变了阿妈斯炯命运的人,或者还可以说是一个以独特的方式陪伴阿妈斯炯一生的人。
吴掌柜出现在阿妈斯炯的生命中,是在她十二三岁的时候——作为阿妈斯炯帮佣旅店的店主,是吴掌柜开启了阿妈斯炯一生的故事,他教会斯炯 “一些汉话”,认得了 “百十个汉字”,然后,就离开了。正是这 “一些汉话”“百十个汉字”改变了斯炯的命运。斯炯因此被招到了工作组,又在工作组认识了刘元萱——这个改变了斯炯命运的人。
吴掌柜再次出现在斯炯的生活中,是在斯炯已经做了妈妈的1959年以后的大饥荒时期。如果说斯炯第一次见到吴掌柜,吴掌柜间接带给了斯炯一个情爱的机会和世界,那么这一次遇见,吴掌柜带给斯炯的则是一个温暖的生命世界——蘑菇圈。
吴掌柜是因为内地饥荒才重新回到斯炯的机村的。工作组和从内地来逃荒的汉人教会了机村人采集和烹煮蘑菇,这个逃荒人就是吴掌柜。吴掌柜一家七口,只有他一个回来了,但户口在 “饿死人”的地方的吴掌柜,是不能待在机村的,虽然机村有“饿不死人”的大山野。
吴掌柜第二次来机村,在大饥荒的年代,他教斯炯辨认更多能吃的野菜,告诉斯炯什么是 “蘑菇祖宗”——蘑菇圈。这时,斯炯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一个蘑菇圈——树荫下一朵朵,“圆滚滚的身子”,“静默热烈”地散发着 “喷喷香的味道”。正是这个蘑菇圈和吴掌柜告诉斯炯怎样辨识野味,还有吴掌柜用生命换来的一只羊,帮助斯炯一家渡过了大饥荒。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吴掌柜临死前,还和斯炯一起去街口,看到了街口的那棵丁香 “还在”。
吴掌柜因为饥饿偷生产队的羊吃,被定位为 “破坏集体经济”“畏罪自杀”了。斯炯的哥哥——斯炯觉得 “没脑子没心没肺”的法海说:“为什么人只为活着也要犯下罪过?”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是一个 “没脑子没心没肺”的藏族和尚的疑惑。或许,也是一代人的疑惑。
吴掌柜教斯炯说汉话认识汉字,斯炯才有机会到工作组帮忙,认识了工作组长刘元萱,刘元萱给她去民族学校学习的机会,然后有了儿子胆巴。而刘元萱死后,还带给了斯炯一个灾难——丹雅。或可说吴掌柜间接将斯炯带进了男女情爱的世界,但这个情爱世界带给斯炯的是幸运还是不幸,或许是难以说清的。
吴掌柜给斯炯带来了一生中很重要的两个存在——刘元萱和蘑菇圈。这两种存在一个让斯炯委屈苦难一生,一个温暖地陪伴了斯炯一生。吴掌柜就像斯炯不是 “洛卓”的洛卓,他让斯炯的一生丰富起来,充满了情感和故事。
斯炯说欠哥哥的是 “坏”洛卓,欠儿子的是 “好”洛卓。欠吴掌柜的呢?
吴掌柜就像阿妈斯炯生命中的一面镜子。吴掌柜不仅带给阿妈斯炯文字、文明和文化的力量,他的一生和命运遭际,烛照了阿妈斯炯生存的社会时代和历史轨迹。
二、“法海”——阿妈斯炯的 “坏洛卓”
这个阿妈斯炯眼里 “没脑子”又 “没心没肺”的和尚哥哥被误认为自己藏起来,实际是莫名其妙被抓。当他自己逃回机村,在工作组驻地前徘徊半天时,他想到妹妹是因为他失去了成为干部的机会,这个烧火和尚 “前所未有”地伤心起来,“伤心得泪水迷离”。这泪水迷离,为妹妹,也为自己 “奇妙”的遭际。当法海生命快到尽头的时候,斯炯跟儿子胆巴说,本指望靠这个男人来撑家的,可他却反要自己来照顾,你舅舅就是我的 “洛卓”,翻成汉语就是 “宿债”。阿妈斯炯认为,她和法海哥哥这样的关系,是因为自己前世欠了法海的债务。这笔债务可能是金钱的,更可能是道德的或情感的。
即使是 “坏洛卓”,害斯炯失去了成为干部的机会,让斯炯一直照顾着他,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法海还是与斯炯一起相依为命地度过了艰难岁月。斯炯以为是自己气得女组长吐血住院,所以陪伴她很久,从县城回机村时,她从黎明走到半夜,饿了只能吃块冰,到村子边上时,法海站在桥头等她。看到斯炯的那一刻,法海哭了,他说斯炯要是不回来,叫他怎么能照顾阿妈和胆巴啊!说自己是 “没有用”的法海,不知道没有斯炯,一家人该怎么过活。当斯炯说饿得走不回去让法海回去拿点吃的时,这个和尚 “转身往家跑”,然后又回来连说自己是笨蛋,把妹妹背回了家。斯炯记得那天晚上,哥哥给她吃了多少东西。他总是搓着手说,再吃一点吧,再吃一点吧,直到斯炯实在吃不下。斯炯觉得哥哥没心没肺,但这时的法海对妹妹斯炯的疼爱、关心和担忧,在他蹲下身背起妹妹的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个烧火和尚只不过是言语木讷而已,他懂得亲情,懂得妹妹很重要。
十几年后,法海重新做回和尚,甚至偷偷瞒着妹妹要把侄儿带到寺庙出家。是因为对佛祖的虔诚吗?法海曾说自己 “十一二岁”就到庙里,除背柴烧火劈柴,“什么都不会干”。或许,在法海心目中,寺庙就是一个甲壳,他可以躲在其中,不用再去费神地应对世间的一切纷扰和纠葛。
但这个曾经憨厚、迟钝、木讷的和尚,在人生暮年,却学会了利用侄子胆巴的权力一次次为自己所在的寺庙获取利益,甚至是贪婪的、不合时宜的私利。法海觉得侄儿有本事,自己脸上也 “有光”。因为法海凭借侄儿的能量为寺庙获取了很多利益,寺庙派小喇嘛侍奉他,但他的生命也到了尽头。阿妈斯炯说法海走得 “安详又干净”,临终不痛苦,天葬时作了神鹰最后的供养,这似乎是很圆满的结局,但阿妈斯炯却突然疑惑:法海 “那样一辈子有意思吗?”大概阿妈斯炯觉得法海的一生是没有意思的,做和尚,通过私人关系为寺庙谋利……阿妈斯炯也在疑惑人生有没有 “轮回”,只是阿妈斯炯没想到,没有轮回自己怎么还会有如此多的还不清的 “洛卓”呢?
当胆巴递给阿妈斯炯一杯酒时,阿妈斯炯喝了一口,接着说 “人一世的人生的味道”,就是这样加了 “油和糖的青稞酒”的味道。加了油和糖的青稞酒应该是香的、甜的、醇厚的、浓烈的、绵醇的……或许,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味道。
阿妈斯炯在法海的人生中想到和看到了自己的人生,她在想人生应该的样子是什么。她想,至少不应该是法海的样子,大概是混着油和糖的青稞酒的味道。
法海也是阿妈斯炯生命中的一面镜子,通过法海,阿妈斯炯想到了人的一生的意义,人生现实的样子和生活应该的样子。阿妈斯炯想清楚了一些,但没有想清楚的还有很多。
三、工作组长——阿妈斯炯的 “坏洛卓”抑或 “好洛卓”
这是一个一次次改变了阿妈斯炯生活轨迹和命运的男性。作为工作组长,刘元萱可以找会说汉话的斯炯到工作组帮忙,也可以给斯炯到民族学校学习和成为国家干部的机会。正是刘元萱让阿妈斯炯怀孕了。斯炯知道即使找到哥哥法海,她也回不去民族学校继续学习成为一名国家干部了,因为刘元萱是个有家的人,斯炯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个孩子是刘元萱的。阿妈斯炯生下了儿子胆巴,一个人带大他,即使刘元萱就在不远处的工作组驻地,两个人也似乎陌生到连话都很少说几句。但阿妈斯炯还是在饥荒的年代,常常给工作组送一些蘑菇,在刘元萱官复原职后,带给刘元萱他向儿子胆巴要的蘑菇。两人就这样保守着这个秘密,一直到刘元萱临终。
刘元萱临终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女儿丹雅,胆巴是她的哥哥。而阿妈斯炯知道刘元萱去世后的第一句话也是告诉胆巴:“这个人就是你父亲。”当胆巴以为阿妈斯炯又会说“洛卓”,会把一切都归结于 “宿命和债务”时,阿妈斯炯却只说自己 “不用再因为世上另一个人而不自在了”。这是一句让儿子和儿媳都眼睛湿润的话。在最 “整洁”,最 “锃亮”,最 “整齐”的家中,胆巴第一次以一个男人的视角去想这个女人:她怎样莫名其妙 “失去干部身份”,她怎样遇到一个本该保护她却 “需要她保护”的兄长,怎样独自把儿子拉扯成人,怎样知道儿子的父亲就在身边却 “隐忍不发”。当刘元萱死了,她也只说 “不用”再因为世上另一个人的存在而不自在了。千言万语化作无语。阿妈斯炯告诉儿媳,自己的生命是重回机村的那一天开始的,自己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让自己 “哭出来”“倒下去”,告诉自己 “要坚强”。当斯炯听到工作组长刘元萱对她说 “要对党有信心”时,斯炯早就决定不恨什么人了。一个没有当成干部、儿子没有父亲的女人,再要恨上什么人,在世上真就没有活路了。这是斯炯的坚忍,也是斯炯的豁达。
不论怎样,刘元萱给了阿妈斯炯一个儿子,让阿妈斯炯在这个世界上有了除哥哥和母亲之外另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给了老年的阿妈斯炯一个有天伦之乐的世界。虽然儿子、儿媳、孙女不能时时陪伴她,但阿妈斯炯依然欣喜儿子之外她还有了 “好儿媳”和“漂亮孙女”。斯炯腿疼不能行动的时候,胆巴却在千里之外做官,因为忙和远不能回来陪伴斯炯,不能照顾斯炯,更不能接替斯炯去照顾她的蘑菇圈,但斯炯依然为儿子感到骄傲。最终,失去了蘑菇圈和行动能力的斯炯还是跟随胆巴到了城市。
刘元萱除了给阿妈斯炯一个儿子外,还带给了阿妈斯炯一个灾难——丹雅。这个和阿妈斯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女人,因为是胆巴同父异母的妹妹,便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走进阿妈斯炯的家。这个被斯炯说真像 “该死”的工作组长,“自以为是,目中无人”,一切为了钱的女孩,偷偷给斯炯装了G P S而找到了阿妈斯炯的蘑菇圈,并最终夺走了阿妈斯炯唯一的、最后的蘑菇圈。就这样,阿妈斯炯的三个蘑菇圈,一个被人用耙子把还没长成的蘑菇都耙出来,把菌丝床都破坏了;一个被盗伐林木者剥夺荫凉,被雨水冲走了黑土;一个被贪婪自私的丹雅偷去了。这些暴殄天物的自然掠夺者,让把蘑菇圈当成亲人一样的阿妈斯炯深深感受到了人心的恶!丹雅夺去了阿妈斯炯仅剩的蘑菇圈,让阿妈斯炯比觉得自己老了更 “心伤”。
刘元萱给阿妈斯炯爱情了吗?似乎不确定。刘元萱带给了阿妈斯炯胆巴的亲情,也带给了阿妈斯炯贪婪自私、专横伪善的丹雅。阿妈斯炯说刘元萱把所有 “不好的东西”都传给了丹雅,尽管除了 “自以为是,目中无人”之外,阿妈斯炯没有评价过刘元萱,对他讳莫如深,但一个 “都”字,以及总是躲避、不愿跟他有更多联系的表现,可以让人感受到刘元萱带给阿妈斯炯的感受并不是美好。对这个让斯炯怀孕却还可以若无其事的人,这个独断专横的人,斯炯没有说他是 “好洛卓”还是 “坏洛卓”,但他带给斯炯的伤害却显而易见。
刘元萱也是阿妈斯炯生命中的一面镜子,通过阿妈斯炯与刘元萱断断续续的叙述和丝丝缕缕的联系,通过刘元萱自己的行为和与其女丹雅的所作所为,阿妈斯炯体味到了人性深处的阴暗:冠冕堂皇,自私狭隘,独断狂妄,贪婪伪善,不负责任,见利忘义……
四、蘑菇圈——阿妈斯炯的 “好洛卓”
少女时的斯炯是一个喜爱布谷鸟鸣叫的夏天,热爱自然,爱护生灵,对生活充满期待的藏族姑娘。在机村缓慢而静谧的天地间,在草坡上的蘑菇、野花、灌木丛,雪山下山谷中的核桃树、白桦林,都自在地生长着,人们按部就班地劳作着,布谷鸟的声音被温暖湿润的风播送着,“明净、悠远”的鸣叫,陡然将盘曲的山谷变得幽深宽广。五六月,第一种蘑菇在草坡上出现。一场夜雨后,植物都吱吱咕咕生长。草地上星散着灌木丛、高山柳、绣线菊、小檗和鲜卑花。一切都自在、安然。这是斯炯的机村,她爱她的机村,有熟悉的、浓烈的青草味。
或许,正是这样的斯炯,才是蘑菇圈愿意被遇见、被其发现的人,天意让斯炯无意间发现了蘑菇圈,吴掌柜告诉了斯炯什么是蘑菇圈,蘑菇圈自此成为阿妈斯炯一生的陪伴,直到阿妈斯炯成为再也走不动的老人。
看到蘑菇圈的斯炯是欢欣的,她捂住自己的笑脸,觉得似乎自己脸上的笑 “会跑到手上”。但凭借蘑菇圈和吴掌柜留下的一只羊渡过了饥馑之年的斯炯,却有几年不去看蘑菇圈,当她想起来去看到蘑菇圈还在,“松鸡也安好”时,斯炯就笑着下山了。她说自己 “只是来看看”。经过饥荒的斯炯,见了吃东西的,不论是人、兽,还是鸟,都“心怀悲悯之情”,不想惊扰任何一个生灵的自在。
当山上的原始森林被森林工业局砍伐殆尽并被大火烧光时,机村出现了大旱,担心饥荒再次降临的斯炯用木桶背水去浇蘑菇圈。斯炯喜欢听背上桶里水波的激荡声,听小鸟的歌唱声。斯炯背水浇蘑菇,也给画眉鸟喝水。斯炯就这样珍惜着生灵,热爱着生活,热爱着世间美丽的一切。斯炯勤劳地浇灌蘑菇圈,喂食小鸟,给自己和亲人生存保障,让小鸟得以继续歌唱。斯炯还把蘑菇分享给饥饿的村里人,村里人也开始把猎物分享给斯炯。机村在斯炯的带动下,变得友爱起来。斯炯开始被人称为 “养蘑菇的人”。
十多年后的1982年,阿妈斯炯的蘑菇成了 “松茸”——一种被誉为 “菌中之王”的纯天然珍稀名贵食用菌,日本人饭桌上的珍贵佳肴,价格也从五毛一斤卖到三四十元一公斤。机村和机村周围的村庄,都为松茸而 “疯狂”。阿妈斯炯32朵蘑菇卖了400多块钱。当机村人嫉妒着阿妈斯炯时,阿妈斯炯想起与蘑菇的种种故事,心里 “五味杂陈”。阿妈斯炯因为有蘑菇圈而成了 “蘑菇圈大妈”。
当阿妈斯炯为自己新婚的儿子、儿媳去采蘑菇做早餐时,她看到了蘑菇的 “新的生命的诞生与成长”,她只从其中采摘了最漂亮的几朵。
从胆巴成为县商业局的会计开始,到胆巴成为商务局副局长、局长,又当上副县长、县长、州长,斯炯的松茸也一路伴着胆巴的官路。斯炯还用卖松茸的钱给孙女攒了20万学费。面对蘑菇圈,听见雾气凝聚成的露珠汇聚、滴落的声音,听见蘑菇用 “娇嫩的躯体”顶开地表,斯炯觉得那是 “奇妙”的一刻。
斯炯看到蘑菇圈被六齿钉耙翻掘后迅速枯萎腐烂的孢子,觉得这是令人 “心寒与怖畏”的人心变坏的直观画面。因此,阿妈斯炯决定要让自己的蘑菇圈认识自己的亲儿子,让自己的儿子看护好自己最后的蘑菇圈。阿妈斯炯觉得,至少自己这辈子 “看不到人心变好了”。阿妈斯炯不再相信除了儿子之外的任何人会好好照顾她的蘑菇圈。所以,当丹雅告诉阿妈斯炯,胆巴官越做越大,会忘记蘑菇圈时,阿妈斯炯像被人击中了 “要害”一样。
2014年,丹雅再次带着县长来到机村,她要人工培植松茸,想借阿妈斯炯的蘑菇圈宣传自己培植的松茸,来骗取国家投资,垄断区域性松茸市场。阿妈斯炯不同意,丹雅便偷偷给阿妈斯炯装随身GPS,找到了蘑菇圈,并在蘑菇圈安装了摄像头。阿妈斯炯费尽心血保护的最后的一个蘑菇圈,最终还是被丹雅找到了,还被她理直气壮、毫无羞耻地夺走了。丹雅说是为了 “很多很多的钱!”
当斯炯老得走不动,不能再去看蘑菇圈时,斯炯心里 “悲伤”但不全是悲伤,“空洞”又不全是空洞,她依然舍不得离开蘑菇圈,跟儿子到城里。
在初雪的冬季,腿已经走不动路,还被丹雅夺去最后一个蘑菇圈的阿妈斯炯,不得不跟随儿子胆巴到城里了。阿妈斯炯对儿子说:“我老了我不心伤,只是我的蘑菇圈没有了。”对于阿妈斯炯来说,蘑菇圈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可是面对丹雅的无耻行为,阿妈斯炯却毫无办法。
蘑菇圈同样也是阿妈斯炯生命中的一面镜子,通过蘑菇圈,阿妈斯炯看到人类生存的世界,一个为了钱可以肆意毁坏践踏生命的人的世界,一个让阿妈斯炯感到绝望的世界。阿妈斯炯喜欢听布谷鸟的叫声,喜欢听蘑菇长出来的声音,可在阿妈斯炯的世界里,她只有孤身一人。刘元萱、儿子胆巴、哥哥法海、孙女、儿媳,没有人真正理解阿妈斯炯,谁也不能代替蘑菇圈,它比自己都重要。正如小说结局时阿妈斯炯所说:“我老了我不心伤,只是我的蘑菇圈没有了。”
我们看到了阿妈斯炯的苦难、阿妈斯炯的幸福,也看到了阿妈斯炯的坚忍、悯慈与对人类人性的无奈、绝望。阿妈斯炯是人类的一员,同时又是藏族女性仁爱、悯慈、坚忍、执着、勇敢、无私的化身。阿妈斯炯把自己人生中遇到的一切人、发生的一切事,都归于 “洛卓”——宿命和债务,但阿妈斯炯真的相信 “洛卓”吗?如果相信,阿妈斯炯或许就不会背水桶去浇灌蘑菇圈,就不会不理刘元萱,不会不告诉丹雅蘑菇圈在哪里,不会不愿意跟儿子胆巴到城里去生活……阿妈斯炯一直在努力与一切不希望看到和发生的事情抗争着,但阿妈斯炯又只能无奈、无助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看着贪婪的人们肆意掠夺、毁坏蘑菇圈。
这是关于 “洛卓”的故事,又是与 “洛卓”抗争的故事。人世间的 “洛卓”依然在,“阿妈斯炯”们的抗争也依然在,故事依然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