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爱情动物的呢喃——读何竞短篇小说集 《爱情动物》

冯会丹

收到何竞寄来的短篇小说集 《爱情动物》时，尚未打开内页，我便为其封面精妙的设计构思折服了。“爱情动物”四个淡蓝色的字灵动地排列着，插图化用余光中翻译的英国诗人西格夫里·萨松的 《于我，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中的名句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文字下方配色素雅的 “蔷薇”暗合题目“爱情”，右上一只目光坚定的 “猛虎”暗合 “动物”，实在恰如其分。看得出来，书的每一个细节都倾注着作者大量的心血。何竞曾是工科学士，因为对文学的热爱、对文字的痴迷而在研究生阶段转向文学。虽然看似起步较晚，但迄今为止，她已在国内公开刊物上发表文章逾三百万字。这本 《爱情动物》是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之所以将书名定为 《爱情动物》，作者称是 “因为这些作品几乎都和 ‘爱’有关”，书中的人物，寄托了她 “对爱情所有美好的想象，以及幻梦”①何竞：《爱情动物》，团结出版社2018年版，前言，第1页。。虽说是想象与幻梦，却是作者这十余年里对爱情、婚姻及家庭的观察与思考。

书中收录其从初次投稿至今十余年的短篇小说42篇，以爱情为主题，分为 “古韵”“旧谈”“世相”“痴恋”四辑。“古韵”侧重对传说历史中的爱情故事进行解构，另辟蹊径，发现其中的感人或辛酸之处。“旧谈”里的故事设定在风云变幻的民国时期，利用精巧的结构，通过误会与错过的结局表现在辛亥革命、五四运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社会大潮中个体身不由己而被时代洪流牵引的不完美爱情，表达的是作者对人生命运多舛的态度。“世相”和 “痴恋”则将书写的场域转向当下社会与现实，通过消费社会中人的婚恋观及对事物的选择，反观人心的坚硬与柔软、人的背叛与守候，看透人生的残酷与美丽、酸涩与甘香。“世相”倾向于写金钱、欲望考验下家庭婚姻生活的不幸与人性的自私冷漠。同样面临着社会现实的种种考验，“痴恋”则倾向书写历经种种磨炼后依旧不渝的恋爱及数十年如一日的追求与守候，以一种温暖而曲折的笔调呈现婚恋中的单纯与美好。“痴恋”中的恋爱故事有多动人，“世相”中的家庭故事就有多残酷。其中最打动我的是 “古韵”“世相”两部分，其笔调既有 “爱情”的温柔缱绻，但在透过爱情开掘人性时，也有 “动物”般的冷峻犀利。在这种温情与残酷的张力中的，是一个正在成长中的青年作者的未来与希望。

一

我的分析不妨从 “古韵”谈起。“古韵”多写历史传说中口耳相传的爱情故事。作者在写这些爱情故事时，回归现实，从女性细腻的角度，深入人物内心世界，发掘出爱情中幽微复杂的美妙之处和不堪之处，既有为爱痴狂的轰轰烈烈，也有戳破爱情虚幻的泡沫后血淋淋的惨淡现实，从而在 “旧瓶”中酿出 “新酒”。例如 《西游记》中黄袍怪强占百花羞公主十三年的婚姻本就三界不容，但 《前缘》却以奎木狼星与披香殿侍女在天庭时相约下凡的前定姻缘作为叙事的着力点，从下凡后奎木狼星变成相貌丑陋的黄袍怪，百花羞忘记前尘往事的命运捉弄里，写黄袍怪尽管明知百花羞嫌弃他的容貌，竭力逃离他的身边，但仍旧爱她为她去死的深情。历史上李煜性格绵软，国破后沦为亡国奴，《玉碎》中小周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联系旧部帮助李煜逃脱，不堪凌辱而自杀，殊不知李煜从不惧死，忍辱偷生却只是想与爱人多相守分秒，读者读罢更为二人的感情唏嘘。《情僧不兽，情深不受》打破高阳公主和辩机和尚有私情的固有认知，从高阳无法左右自己婚姻爱情为切入点，写尽她的天真与忧伤，阐明爱情与人的地位容貌统统无关。蔡文姬隐匿在 “文姬归汉”的美谈和与曹操暧昧不明的纠缠中，而 《胡笳十八拍》中却从其颠沛流离、看尽世事后愿得一人白首的心绪入手，肯定她对董祀平淡而真挚的感情。这些因为政治因素或道德观念而不被当时乃至后世认可的感情，被作者从当事人的角度出发，挖掘出不易被人察觉的动人之处，进而具有了合理合法性。

除了赋予不被认可的感情以合理合法性，她更多的是揭示所谓美好历史传说中不为人知的伤心无奈，以呈现人性的幽微复杂。白蛇传说以白素贞的视角述说她与许仙荡气回肠的爱情，与小青情同手足的友谊，但 《逆袭》却放大了小青与许仙的情绪。终日相守的姐姐投向他人怀抱时她也会嫉妒和不甘，所以才特地在端午节带回雄黄酒，在白素贞现出蛇身后色诱许仙。而许仙也终究是凡夫俗子，抵不过小青温香软玉的诱惑。王宝钏寒窑十八载等待薛平贵，最终夫妻团聚，并与代战公主共侍一夫的故事素来为人称道，《寒窑为谁守》以团聚十八天后王宝钏暴病身亡为切入点进行重述。薛平贵后娶的是身份尊贵的公主，公主怎能做妾，又怎能忍受另外一个女子与她家庭地位相当？所以所谓夫妻团聚只是一场给人看的戏。薛平贵团聚前的试探、团聚后的杀心，才是王宝钏苦守寒窑的最终结局。李清照与赵明诚琴瑟和鸣的爱情被传诵至今，《人比黄花瘦》却另辟蹊径，写赵明诚爱金石胜过爱妻子，从 “猜词”一案折射出李清照在女词人光环下，其作为妻子的思念抵不过丈夫颜面的婚姻生活裂隙，一层层撕开两人无爱的实质，而李清照闺怨思夫词作中建构出来的所谓爱情，不过是一个得了爱情幻想症的女人粉饰太平的文字。卓文君作为第一位脱离门当户对的传统观念为爱私奔而名留青史的女性，直至当下也为人称道，而小说 《白头吟》却写出了爱情中的背叛与心机，卓文君以弃妇形象所作的 《白头吟》让司马相如备受指责，因为外界流言，而不是出于对卓文君的爱，司马相如才只得重回卓文君身旁。《举案齐眉》中梁鸿娶孟光只是因为孟光粗拙的形象能帮他博得 “不爱美女外表，重视丑妇心灵”的好名声，巩固他的隐士身份。婚姻和爱情，统统让位给 “名誉”二字。孟光不过是梁鸿的 “粗使丫鬟”，所谓 “举案齐眉”只是她如履薄冰服侍丈夫的写照。小说用第一人称来叙事，以女性缱绻的、柔性的笔调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纵使是千古美谈也不过是被历史美化、建构的泡影，泡影被戳破后，尽显出色相、权力、名声对人性的考验，满含着弱势者的斑斑血泪，此中的千般情愫也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体会。

二

“世相”则透过对当下婚姻、家庭的考察，书写当下社会人的焦虑和情感困境。“世相”与 “痴恋”一个写家庭婚姻，一个写恋爱，因此在剖析 “世相”之前，对 “痴恋”作简单的总结似乎更能体现这其中的玄奥之处。在 “痴恋”中，作者描写了诸多 “看上去很美”的恋情，但这些爱情的基础却要么是婚外恋，要么是年少时便产生的情愫，而故事中的男女因为诸多原因兜兜转转几十年才重逢再会，从来与家庭婚姻无涉。唯一一篇写到婚姻家庭的 《有爱无爱都一生一世》中，张雅秋是一个深谙当下婚姻哲学的人，在婚姻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婚第13天接到丈夫白秦的情人打来的电话，却依旧气定神闲。最终白秦和情人约会出了车祸变成植物人，张雅秋以一年的悉心守候才换来了白秦的浪子回头。以车祸这种意外让白秦洗脱掉花花公子的形象，增加其悲情特质，更突出张雅秋的深情，但这种设置并不高明，就像题目所预示的那样，二人的婚姻其实是有爱也好，无爱也罢。从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过渡到柴米油盐的婚姻又是怎样的情形，则是 “世相”要呈现的内容。“《归来》将目光放在了二十多年前那一代下岗女工的身上，通过红英的悲欢展现命运大潮中个体的无奈。”①《牡丹》2018年第1期。90年代下岗女工红英为了照顾双腿受伤的丈夫，抚养年幼的儿子国贤，在丈夫的支持下离婚 “下海”。她数年后想回家看望儿子却遭其拒绝，与丈夫约定的复婚也无疾而终。当她赚够买房钱归来时，丈夫已与他人买房成家。即使她把数十万的钱打入儿子账户，得到的也只是一句无悲无喜的“谢谢妈”②何竞：《爱情动物》，团结出版社2018年版，第208页。。这里，不仅是两性关系被质疑，甚至连亲情也被质疑。为给儿子攒学费而进城做保姆的玉凤被查出乳腺有肿瘤，丈夫不管病情实质如何，以 “以后死了都不是囫囵鬼”③何竞：《爱情动物》，团结出版社2018年版，第162页。的荒唐说辞阻止她做检查。封建愚昧的说辞实则反映的是经济的龃龉，而不顾他人死活的做法更是反映了人性的不堪 （《花围巾》）。男同事在汶川地震中舍命救下了怀孕的朱云，但她因担心流言而撒谎声称同事是为了跟她抢占安全的桌底。同事的妻子为此发疯，而朱云也仿佛受到了因果报应，生下的儿子先天失声，丈夫也开始怀疑她与同事有染而另寻新欢 （《债》）。《渴》与 《原罪》则以婚姻中出轨的女性唐薇、阿嫚直击女性的欲望，出轨成为她们在平庸的婚姻生活中一种新奇而刺激的游戏，是隔离母亲与主妇身份，确立 “女性”身份，渴望爱、追求爱的一种表达。而唯一生活幸福的左姑娘，其幸福却建立在她的音盲和丈夫自幼左耳失聪的缺陷上。在这里，自私、猜忌、出轨成了婚姻的注脚，美好的爱情似乎在婚姻之外，在家庭之外。作者将 “痴恋”置于“世相”之后，并以其温情来收束全书，从中不难看到其 “依旧天真无怨地相信爱情，并愿意为之蹈身以火，焚心不悔”①何竞：《爱情动物》，团结出版社2018年版，前言，第2页。的决心。

三

当然，“旧谈”与 “痴恋”中的文章在通过两性关系开掘人性方面亦有特色。如《安德鲁的怀表》中善良缄默的孙贵是门房的儿子，安德鲁的父亲却是来华的大使，身份上的差异没能阻挡二人成为密友。孙贵陷入安德鲁追求小凤，小凤却属意自己的纠缠中，他面临着爱情与友情、忠诚与背叛的两难选择。这纠缠以小凤主动离开而终结，但直至孙贵为安德鲁赚取去上海寻找小凤的车费而被流弹射杀时，也没有人在意过他的想法。在这场三角恋中，作者将孙贵这个小人物的勤劳、忠诚、重情义的特质表现得淋漓尽致。再如 《双飞蝶》中自幼丧母的春秀善良而隐忍，继母为了钱将她嫁给一个濒死的渔夫。未婚夫过世后，继母以春秀守孝十年的代价得到了未婚夫财产的继承权。春秀因担心家族名声而拒绝了正午一起私奔的要求，二人缠绵之际却被暗恋正午的喜妹发现。喜妹年幼而保守，一时无法接受二人行为便到村长家里告密，春秀被浸猪笼，正午跳海自杀，而喜妹也在自责之中发疯。这篇小说震撼之处不在于批判了 “吃人”的旧传统、旧道德，而在于展现 “嫉妒”带来的悲剧。总体来说，我觉得最能体现其创作特色和艺术成就的还是 “古韵”和 “世相”。

不过，我在为何竞取得的成绩欣慰的同时，也有些许遗憾。如 “古韵”的创新性略显不足，“痴恋”的艺术驾驭力有待提高，“旧谈”“世相”中还有一些构思与提炼仍待推敲的作品，这虽是许多青年作者初创时都难以避免的问题，但也恰恰向何竞提出了如何形成并坚持自己的创作特点，进而向更高处迈进的创作问题。我也以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何竞更上一层楼。

愿你能倾听这只爱情动物的呢喃，在这个以物质衡量一切，追求爱情已经同理想主义、浪漫主义一样，成为不切实际的代名词的时代里，体验人世间最温暖的情愫，体会通过爱情 “可以改变洪荒的宇宙，无涯的沙漠”“拯救灵魂的荒芜”②何竞：《爱情动物》，团结出版社2018年版，前言，第2页。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