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文文献中的皇帝研究
2018-01-01陈沛杉
陈沛杉
藏文文献中的皇帝研究
陈沛杉
摘要:近年来,藏文文献中关于中央王朝皇帝的记载开始引起学界的关注,不仅开创了从边疆反观中原的新视角,其呈现出的皇帝观念及其演变也逐渐成为藏族在多民族国家形成过程中国家认同建构的历史见证。
关键词:边疆;皇帝;少数民族历史文献
中图分类号:G2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69-1707(2018)03-0074-04
收稿日期:2018-06-20
基金项目:2017年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 “藏文文献中的皇帝观念及其演变与民族认同到国家认同的构建研究”(2017CMZ011);阿坝州2017年度社会科学事业专项资金项目“藏文文献中的国家认同——以达赖喇嘛传记中的清朝皇帝为研究中心(ABKT2017009);阿坝师范学院重点项目“论国家认同的构建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形成—以西藏地方向中央王朝的请封为中心”(ASA17—09)
作者简介:陈沛杉,男,历史学博士,四川大学与四川省社科院联合培养博士后,阿坝师范学院少数民族文化艺术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四川汶川 623002)
学界以往关于皇帝的研究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对皇帝制度本身建构的研究已经日趋详尽;另一方面则主要聚焦于皇帝权力对中国传统社会的支配,自上而下的皇权与自下而上的绅权和族权平行运作,互相作用,“皇帝无为而天下治”[1]78成为一种共识。虽然这一模式大致符合中国传统社会的特征,但我们要注意到一个事实: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复线的中国,既有以中原为中心的汉族文明的中国,也有草原、森林和高原等少数民族的中国,他们共同构成了古代中国的历史,基于中原地区得出的“皇帝无为而天下治”是否也适用于中国边疆社会仍有待探讨,不应一概而论。
一、传统研究中的中央王朝皇帝
在中国古代社会,“皇帝”一词作为封建王朝最高统治者的称号始于秦朝,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嬴政统一六国后,自以为德高三皇,功过五帝,乃合三皇五帝之名,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2]7,自此以后,这一称谓一直相沿下来迄于清末。作为中央集权国家的核心和权力主体,皇帝拥有至高无上和不受约束的绝对权力,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主旨就是王权主义,而思想文化的王权主义又归根源于‘王权支配社会’”[3]2。
民国时期,关于中国皇帝的研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停留在对皇帝本人予取予夺的独断行为以及奢侈糜烂的生活进行揭露与批判,很少涉及到对皇帝制度的历史本质与内涵的剖析。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关于皇帝及其制度的研究达到了一个高峰,先后涌现出了一批具有较高水平的学术论文与论著①,或是围绕皇帝的礼仪制度,详细介绍了皇帝制度的确立、皇帝的称号、皇帝的祭祀典礼、朝仪与避忌;或是以皇帝与皇权展开分析,通过皇权与相权的演化过程,考察皇帝的决策与皇权运行方式;或是探究后宫制度、宦官制度对于皇帝制度的影响;或是透视帝王统系的血缘关系,关注皇位的传承,较为全面地展示了中国皇帝制度的面貌。日本学界近年曾出现了一个显著倾向,即不再把中国皇帝制消解在一般的君主制之中,而是将其视为世界范围内与早期中央集权统一国家的诞生一起出现的、延续了二千年以上直至二十世纪初的皇帝制。金子修一在《日本战后对汉唐皇帝制度的研究》中就提出将皇帝研究置于“中国实现社会主义的历史过程如何,也就是说世界史的基本规律在中国是怎样得以实现”[4]的背景下,进一步拓展了国内学界对于皇帝制度的认识。
二、藏文文献中的皇帝观念
公元七世纪初,吐蕃王朝统一青藏高原,在唐王朝与吐蕃政权的交往过程中,中央王朝皇帝逐渐为吐蕃所熟知。作为维系中央王朝与边疆民族地区的重要政治枢纽和情感纽带,藏文文献中关于皇帝的记载大量存在,并在近年来开始引起学界的关注。著名学者石硕通过对后宏期初期藏文史籍中赋予唐太宗“经典皇帝”、“孔子小神变王”、“狮子赞普”、“观音菩萨的化身”四个耐人寻味的称谓的分析,提出:“吐蕃对唐太宗的认知与塑造,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吐蕃的中原观,对中原文化的仰慕与认同,使吐蕃在与唐朝的交往中表现出极大的主动性,并构成了吐蕃不断向中原扩张和靠拢的内在驱动力”[5]。在后宏期历史文献中,南宋末代皇帝赵显曾被元朝遣送到西藏萨迦寺,其学经与译经的足迹遍布今西藏、青海、甘肃等地,并与忽必烈、八思巴、桑哥、达尼钦波等著名历史人物的活动密切相关。车明怀在《南宋末代皇帝赵显在西藏活动的历史及其影响》一文中据此指出:“这一历史凸显了西藏地方萨迦政权在统一全国进程中的作用及宋元时期各民族之间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6],并力求挖掘和研究与此相关的内容以丰富宋元时期西藏与祖国内地的密切联系。钟焓的《从“海内汗”到“转轮王”——回鹘文大元肃州路也可达鲁花赤世袭之碑中的元朝皇帝称衔考释》(钟焓2010)[7]一文,通过对元朝皇帝在藏文文献中的“转轮王”称谓进行的详细考证,认为正是在帝师八思巴的推动下,忽必烈开始有意识地采用“转轮王”的统治理念,从思想上强化其至高无上的权力。藏传佛教的传入带来了新的意识形态,为西藏地方政教首领提供了将中央王朝皇帝神圣化的新理论,也为皇帝的权力在西藏世俗和神圣两界的扩张提供了条件。邓锐龄先生在《明代中央与乌斯藏的关系》一文中通过对西藏地方与明朝中央政府关系的史实构建,主张“明朝中央不设立像帝师这样一个无比崇高的职位,也没有一个专门处理西藏事务的机关,只有皇帝一人维系广大藏传佛教徒的向慕之心”[8]72。吴均则在《从西番馆来文看明朝对藏区的管理》一文中对明朝皇帝的文殊称谓的产生进行了如下阐述:“《丹珠尔》作为大皇帝信仰佛教的凭证,它对于明朝管理宗教掌握人心如此之深的藏区起了深远的影响,得到藏区人士称他为‘文殊大皇帝’的称号,使他从精神上掌握藏族群众,从而达到有效管理的效果”[9]103-134。孙逊的《包容神圣: 清朝皇帝的文殊形象与藏传佛教的臣服——正统性传承中主导性虚构的凝聚力作用》一文也对西藏地方政教势力在与清朝皇帝的交往中尊称清朝皇帝为“文殊师利大皇帝”这一称号的由来进行考辩,得出“这一称号代表了佛教对于皇权的臣服,是中国作为大一统帝国正统性传承序列的一个环节,而不是断裂,皇帝作为主导性虚构在清朝正统性中起到凝聚力的作用”[10]的结论。此外,贾英波、陈崇凯所写的《从达赖喇嘛给皇帝跪叩看西藏地方与清朝中央政府的属领关系》[11]一文,更是依据五至十三世达赖喇嘛给清朝皇帝跪拜稽首的史实,用达赖喇嘛自己的言行,确证其与清朝皇帝之间是臣与君的关系,即政治上的属领关系。
相较于国内研究,国外学者更倾向于在探讨中央王朝的皇帝对于边疆社会的影响时,不以中央王朝的角度为出发点,而是从边疆民族自身发展的客观要求和趋势来进行阐释。意大利著名藏学家杜齐在《第十三至十八世纪西藏中部简史》一文中就指出:“我们从夏鲁寺文书和这一时期编年史的有关记载里看到所有萨迦及其继承者所采取的一切措施无不藉皇帝的命令授权颁行,萨迦的权力就是建立在皇帝诏令之上”[12]717。英国学者怀利则在《蒙古初次征服西藏史实再释》中对元朝皇帝与西藏地方政教领袖的属领关系与嬗越关系进行了详细的辨析,得出“虽然日后‘编纂历史的喇嘛’把忽必烈与八思巴的关系誉为一个无比虔诚的yon-mchod范例,可是他们所缔结的关系,至少开头时,纯粹是‘统治者’和‘属民’的关系”[13]882这一结论。日本著名藏学家佐藤长在《元末明初西藏的形势》与《明代西藏八大教王考》等文章中曾大量使用后宏期藏文文献,并通过对汉藏史料细密的加以比勘,重新结构历史史实,高度赞誉:“明朝一向熟知在此三大地域中最大宗派为谁,其设置三大法王,并于其间的小空间配备了五名教王,对于明成祖关于西藏的政策推行得如何妥当,更加感叹不止”[14]1068。上述研究也成为西方社会对于西藏地方与中央王朝政治隶属关系认同的典型。
结语:
对藏文文献中关于中央王朝皇帝的记载进行详细的考察具有极为重要的学术价值。长期以来,史学界流行线性历史的观念,以往形成的历史叙述与历史话语也因此常常出现简单的因果化。中央王朝与周边少数民族的交往历史并非只是仅仅沿着一条直线向前延伸,以藏文文献中的皇帝观念及其演变为基础,通过对藏族政教精英对中央王朝的主观归属意识之状况及其历史变迁进行必要的历史考察,可以避免在阐述历史根源性时采用的溯源式叙事范式,轻率地将某种经过极其漫长的历史变化过程才最终形成的结果非历史的倒追到该过程的开端之时。为此,我们不妨借鉴唐朝华严大师法藏曾“取鉴十面,八方安排”的典故,即将一尊佛像置于屋中,在其上下八方各悬镜子,面面相对,使用炬光照耀,使之交影互光,重重映照,从周边各个区域对中央王朝的皇帝进行解读,可能会使我们对古代中国有一个的全新的认识。
加强上述研究对于推动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共有文化还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二十世纪中叶以来,以十四世达赖喇嘛丹增嘉措(1935- )为首的所谓“西藏流亡政府”不断著书立说,一再试图通过刻意夸大西藏地方与中央王朝皇帝在宗教层面存在嬗越关系,来有意抹杀二者在政治层面存在的属领关系。十四达赖喇嘛丹增嘉措在其自传中始终坚持“由于藏人日益耽于佛教,她与邻国的关系成为一种精神上,而非政治上的性质。她与中国的关系尤然,因此发展出一种‘僧伽和施主’的关系。清朝皇帝也是佛教徒,称达赖喇嘛为‘阐教王’”[15]11。虽然国内藏学工作者为此所撰写的大量论著与文章②均以翔实的史料为中国自元以来就拥有对西藏无可置疑的主权提供了有力的佐证,但令人遗憾的是,以往关于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的研究主要是基于汉文文献的相关记载,藏文文献未能受到足够的重视,由此而导致藏族自身的历史情感与立场往往被忽略,其论述的客观性一直饱受西方社会的质疑。所谓的“西藏通”黎吉生在《西藏历史》中就公开声称:“明朝差不多立刻和西藏佛教徒建立了联系,迎请各教派的著名喇嘛到中国。但是,尽管喇嘛的影响是重要的,当时的西藏却不是由他们统治。统治者是世俗王子,先是帕木竹,从大约1481年以后是仁邦,而从大约1566年起则是藏王子或藏王,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曾经有服从明朝皇帝的行为,甚至连最形式的附属关系也没有”③。但事实胜于雄辩,元朝时期,由于“皇帝的敕令传到哪里,萨迦的势力就扩展到哪里”[16]194以及帕竹、蔡巴、止贡等西藏地方各政教势力依靠皇帝的册封而获得势力的迅速发展,“东方皇帝若继续关怀,就应当遵循皇帝的法令,迎接和承待宣旨钦差”[16 ]267就已经成为西藏地方政教首领的一般共识,西藏地方对于中央王朝在政治上与经济上的依赖机制也由此形成。清朝时期,以达赖喇嘛为代表的西藏地方政教势力与清朝皇帝之间的依附关系更加明确,中央王朝皇帝在藏文文献中也最终定型为“此大皇帝是众佛之父至尊文殊菩萨,为统治者所依赖者,是神和世间众人之顶礼对象”[17]25。由于藏文文献中关于中央王朝皇帝的记载充分反映出藏人在与中央王朝交往的过程中对本民族生存与发展、权力与利害、荣辱与得失等等的认识、关切和维护,以此为基础并从藏族自身的角度与立场出发,对西藏地方与中央王朝的关系进行全新而系统的阐述无疑将成为使不具偏见的西方读者了解真实的西藏,从而判明是非以正视听的绝佳范例。
注释:
① 如:谢贵安:《明清实录对皇帝形象塑造之比较》,《历史教学》 2018年第4期刊;张呈忠 :《元丰时代的皇帝、官僚与百姓——以“京东铁马、福建茶盐”为中心的讨论》,《社会科学》,2017年第4期;曹家齐:《宋朝皇帝与朝臣的信息博弈——围绕入内内侍省与进奏院传递诏奏之考察》,《历史研究》,2017年第1 期;杜树海:《皇帝、“国王”与土司——从“议征安南”事件前后看明嘉靖时期的帝国意识形态》,《厦门大学学报》,2016年第1期;吴天宇:《“皇帝”名号与汉魏时期“皇帝”含义的重构——观念史视野下的“皇帝”“太上皇”与“太上皇帝”》,《史学月刊》,2016年第1 期;杨倩如:《中国古代皇帝制度与皇权研究:综述及理论思考》,《中国动态史研究》,2015年第5 期;吴丽娱:《皇帝“私”礼与国家公制:“开元后礼”的分期及流变》,《中国社会科学》, 2014年第2期;叶炜:《信息与权力:从《陆宣公奏议》看唐后期皇帝、宰相与翰林学士的政治角色》,《中国史研究》,2014年第2 期;白钢:《中国皇帝》,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 徐连达:《中国皇帝制度》,广东教育出版社,1996年。
② 如:王贵:《西藏历史地位辩》,民族出版社,2003年;黄玉生:《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史》,西藏人民出版社,1995年;喜饶尼玛:《中国西藏的历史地位》,五洲传播出版社,1995年;张云等:《元以来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研究》,中国藏学出版社,2005年。
③ 详见黎先生的《西藏简史》(纽约,1962年)。
The Study of Emperors in Tibetan Documents
Chen Peishan
Abstract:In recent years, the study about the record of emperors in the central dynasty in the Tibetan documents has attracted attention in the academic world. Such kind of study not only opened a new perspective of reviewing the Central Plains from the border areas. The views and evolutions about emperors have gradually become the historical evidence for the Tibetan nationalities to construct national identity in the formation process of the multi-national state.
Keywords:border areas; emperor; historical documents of the minority
[责任编辑:骆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