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无绝兮终古

天寿山麓，群山环绕，陵前小河蜿蜒，一片清幽肃穆。明十三陵坐落于此，一片风水甚绝之处，俯瞰北京城，坐拥天下、皇权威威。

行至昌平，大有北国苍茫荒野之意。墙体棱角分明、道路笔直，朴素无华之余甚是有尘烟气息。未从旧朝礼制，应从神道徐行；而是一路于小村穿行，踏起黄烟，又乘车舆，直入万历帝百年之所—明定陵。

定陵北倚大裕山，而面向蟒山主峰。顺着中轴线一路向北，行过石桥，便可见只剩残垣的碑亭，与其中威耸的神功圣德无字碑。碑亭已于时光洗刷中去了重檐，失了壁垣，只留下汉白玉的庄重与沉厚。背负圣德碑的赑屃，头仰向南侧青天，无凶恶之神情，而多为忠守威严。汉白玉底座上雕刻有海水江崖纹，四角分别雕刻有龟、鱼、虾、蟹，临近时甚有波涛云涌之感，而内心肃穆。

踏入陵门，整个定陵为院落三进，第一进院落通祾恩门，第二进院落引至裬恩殿，第三进院落穿过棂星门直指明楼。可惜的是祾恩门与裬恩殿早在李自成起义时就被其毁坏，虽在乾隆时缩小复建，却仍未逃过民国再次被毁的惨剧。原本宽七间进深五间的裬恩殿，现只剩下泛黑的底座与残破的石墩，留给后世的不过是惘然唏嘘。对棂星门的敬畏使我们绕道而行，却也曾望着这两柱牌楼门想象旧朝帝后梓宫如何肃穆庄严地跨过棂星门，前往冥界。

离开定陵，我们选择徒步前往长陵，穿过长陵村，感受正午阳光下北方村落。这些大概都是守陵人的后代，承载过终年的守候，思念过深眠的先祖。带着历史遗留下来的厚重与名字，格格不入地存在于国际化的帝都之侧。

长陵背靠天寿山，为十三陵风水至上之宝地。长陵营造之规模，也远在定陵之上，文物与建筑保藏也更胜于定陵。带着对旧朝之敬意，从边角门踏入陵园。长陵同样是三进院落，而与定陵相异的是一进院落东侧的碑亭。碑亭完好的保存着，四面券门犹在，朱漆仍是鲜红，内部圣德碑已从初建时的无字变为顺治乾隆的御笔拓印。轻声念着韵文，体会着一朝君王对先朝君主陵墓之叙辞，也不知是苦笑还是扼腕。

从碑亭走出，坐于一方石桌石椅上，看着周遭古老的松树银针，树隙间倾泻的日光，草地上浮动的光影，伴着一声鸟鸣清脆，刹那间恍若隔世。笔尖簌簌于纸面，想将这绿意浮光悉数记下，更是想将这荒凉中的静谧刻于纸面。

穿过祾恩门，前方布置有罄鼓钟鼎、明黄团席，案桌上肃然摆有太牢三样，而加香火缭绕，心思应当是对长陵的一种恭敬祭祀。耳畔忽缓忽明的乱红箫曲，直使人忘乎所以，而置身于百年许久之前。

我们一步步登上裬恩殿，直被殿内宏伟之气势给震慑良久。六十根十二米高直径过一米金丝楠木撑着花饰精美繁复的屋顶，高大宽阔的大殿甚至使楠木显得微小若苇。皇家气魄，不言而喻。一路将十二章纹、帝后冕服常服、翼善冠与凤冠看去，一字一句念着对佛师的嘉赏诏书。突然听得殿外庄重肃静的乐声礼典声，才如梦初醒般明白殿外的祭祀表演，一路冲出大殿，看到皇帝祭祖之举，直楞于原地；而后跃下台阶，观赏这一场盛典。帝祭酒后，又携两宫太后皇后妃嫔跪拜祭祖祈福，虽人数寥寥，气势犹在。在脑海中对大礼的无数幻想与演练，突然展现在眼前裬恩殿外，一种时空错乱的不真实感甚至让自己动容，无法言喻的兴奋与悲凉交织而生。礼魂有云：“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曜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祭祀之大礼于我，是深重的祈盼、是不可得见的悲哀，无数次想象天子于大殿前祭拜天地人，无数次希望能有符合正式规制的礼仪呈现。我为之欣喜，亦为之感伤，或许这正是弘一法师之所言：悲欣交集。一句尚飨，而最终礼成，何为庄穆，唯此得见，唯此、唯此。仪仗远去，不过空留一人惆怅罢了。

穿至裬恩殿后，有长陵之棂星门与明楼。棂星门上釉质依旧艳丽，却也留下了时光的沧桑感。明楼与定陵处不同，其正中便有一宽广门洞，内有斜坡倾斜向上。当我独自踏进明楼甬道，相较于激动，更多的是悲凉恍惚，一如我为同伴拍摄踏入门槛举动的时刻。我今日所行之路，曾有龙凤梓宫车驾辘辘上行，曾有百官缟素，曾有悲嚎动天，而在地宫封锁之后，一切被尘封，像是一个永不开封的古匣，只剩下对往事的追念。在甬道的尽头，是否就是当年被层层封锁的地宫券门？是否我面前的便是一段朝歌终结？是否我面前曾有万斤封石落下，从此内外再无瓜葛？

登上名楼顶，眺望南侧诸殿，身后仍是乾隆御笔后曾经的无字碑。一个朝代的更迭，让无可名说的功绩变成了后朝异族巩固政权的手段；一段制度的转换，曾让这里一次次被批判被遗落。风从宝城前吹来，像四百年前，它于此吹过白幡。

我们似是逆着仪制，最后从神道逆向走出。草草刻画了庄严的文官像，便一路向大宫门外走去。文官像、武官像、麒麟像、狮子像、大象像、骆驼像、华表，我们像是从一段历史走向今世，所见的一切慢慢移向背后，这倒是印证了将要离去的悲怆。这条神道，曾有约三十辆车舆碾过，向和我们行走的那个反方向，送这至高无上的天子或是尊享荣华的后妃驶向他们最后的归宿。眼前仿佛有仪仗与车队驶来，彷佛有衣袂拭泪的臣子，彷佛从远方传来号角的悲鸣，彷佛看见漫天的白花元宝……

不语不言，静静地、反向着走过这一段总神道，回到我们曾经出发的十三陵起始—大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