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经验与公共生活体验的深度诗思
——欧阳江河诗歌特征与启示
2017-12-30扈雅璐
扈雅璐
个人经验与公共生活体验的深度诗思
——欧阳江河诗歌特征与启示
扈雅璐
欧阳江河是中国当代著名诗人、诗歌理论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了他的诗歌之路。他强调“诗人要有问题意识”,他的诗歌一直关注着自身所处的时代的公共现实,在思辨、悖论和虚构中,展现出一幅幅复杂的人类生存图景。
一
欧阳江河的写作,曾经以“左右互搏”的诡辩风格著称,有着奇崛复杂的思辨色彩,也善于用一种悖论式的处理方式来增强表达效果。诗歌创作中经常会通过建立对立统一的复杂关系,或是夸张、虚构的哲学命题,给人以思想上的冲击。其中更是不乏从个体生命到城市社会,再上升到生死问题等丰富的个人知性体验和哲学思考,以小见大地展现其对人类社会的关照。
只听一支曲子。
只为这支曲子保留耳朵。
一个肖邦对世界已经足够。
谁在这样的钢琴之夜徘徊?
……
可以
把肖邦弹奏得好象没有肖邦,
可以让一夜肖邦融化在撒旦的阳光下。
琴声如诉,耳朵里空无一人。
根本不要去听,肖邦是听不见的,
如果有人在听他就转身离去。
这已经不是肖邦的时代,
那个思乡的、怀旧的、英雄城堡的时代。
——《一夜肖邦》
在此诗中,作者反复运用相同的、充满悖论的表达方式,建立了一个矛盾对立的复杂关系。这种新颖的、背离正常逻辑思维的表述给人以直观的冲击力。并且在诗歌中出现许多互相冲突的词语,如:“只听”、“根本不要去听”、“弹”、“没有在弹”。这些词语之间的相互冲突,使得诗歌的节奏时快时缓,将诗歌的张力效果放大,最终达到将肖邦的音乐艺术进行诠释——“真正震撼我们灵魂的狂风暴雨,可以是,最弱的,最温柔的。”(《一夜肖邦》)
但众树消失了:水泥的世界,拔地而起。
人不会飞,却把房子盖到天空中,
给鸟的生态添一堆砖瓦。
然后,从思想的原材料
取出字和肉身,
百炼之后,钢铁变得袅娜。
——《凤凰》
诗人在《凤凰》的创作中展现了人类飞翔的悖论。不能起飞的现实并不会影响人类对于飞翔的渴望。在对思想进行凝练和锻造之后,在天空飞翔的其实并非人类,而是冷冰冰的钢筋水泥。这里,作者巧妙的展现了对于后工业时代对于自然生态环境的威胁的忧虑和对人类急功近利心态的批判,同时也带有对社会发展趋势的反思——“得给‘我是谁’搭建一个问询处,因为大我已经被小我丢失了”。(《凤凰》)
她们把常识变成错觉
变成之照见老年的奇怪镜子
她们每天放学都要路过人生
她们随便地买东西
向国家要钱
用旋转的铅笔刀把大人削小
她们这样玩着,一年长大一天
——《放学的女孩》
作者用“把大人削小”、“一年长大一天”的悖论表达来增强诗歌的思想冲击力。诗歌中被关注的是当下女性的生存现实,从成长的最初阶段就具有极强的依赖性,在作为女孩的时候,就能从镜子中折射出自己的一生,精神并没有随着身体的成长而丰满。在这一阶段,女性的生存现状一直是一个备受关注的热点问题,虽然一直在倡导女性解放,但长期的封建思维对于女性的禁锢依然十分强烈。作者在诗歌中,将父母对于女孩生活的限制再次提出,也是对封建家庭落后性的一种揭示,在当代社会中,这种问题同样值得反思。
对于生与死这一哲学命题的思考,一直是欧阳江河诗歌的重要主题。包括早期的《天鹅之死》《肖斯塔柯维奇:等待强杀》《最后的幻想》(组诗),之后的《傍晚穿过广场》《泰姬陵之泪》等等。作者对于死亡的书写同样存在着悖论与思辨色彩。
他整整一生都在等待枪杀
……
等待枪杀:一种生活方式
——《肖斯塔柯维奇:等待强杀》
晚间新闻在深夜又重播了一遍。其中有一则讣告:死者是第二次死去。
——《晚餐》
作者在“枪杀”前加了“等待”,并将“等待枪杀”视作一种“生活方式”,这样的处理将死亡这一结束性动词,转化为一种可延续性状态,也可以说是一种状态、一个过程。《晚餐》中,死亡又成为了一个可以重复的行为,对于这一悖论,作者给予的解释是:“死实际上是生者的事,因此,反复死去是有可能的:这是没有死者的死亡,它把我们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亡灵。”[1]
二
欧阳江河的诗歌创作中不仅存在着丰富的思辨色彩,还强调个人经验与公共生活的深度联系。作者将写作与生活放在一个平行的空间之中,并且将个人体验升华至对当下社会现象、文化现实的探索与反思。在诗歌内容方面具有鲜明的“当下性”和“先锋性”,常常以小见大地展现社会现状,揭示现象背后的本质问题。
欧阳江河曾提到:“真正意义上的大诗人,一定要有问题意识。当代的诗人,一定是一个非常复杂、广阔的人。”同时,他也在创作过程中对这一理论进行实践,他的许多诗歌像是展现问题的一面镜子,问题涉及国家、社会、文化、人类诸多方面。镜子中“小我”逐渐隐匿,“大我”不断放大,作者以旁观者的姿态,冷静地对其进行分析亦或是反思。
在欧阳江河的创作中,有许多由时代演进而不断滋生出的具有“当下性”特征的文化符号与文化现象,作者常常巧妙地捕捉到这些大众趋之若鹜的新事物背后的种种隐患。从二十世纪初开始,中国无论是在经济还是在文化上都开始受到西方影响,并且随着时代与政策的改变,这种“西化”逐渐由被动变为主动。身处80年代出国热潮中的欧阳江河,更是对此颇有体会。在他的作品《汉英之间》中,将这种“西化”趋势对汉语语言的侵略作为一种文化问题呈现出来,从文字这一基础单元开来,上升至人类、社会的精神层面。
我居住在汉字的块垒里
在这些和那些形象的顾盼之间
它们孤立而贯串,肢体摇晃不定
节奏单一如连续的枪
一片响声之后,汉字变得简单
掉下了一些胳膊、腿、眼睛
——《汉英之间》
在汉字简化的过程中,汉语不断丧失着自己的筋骨,丢弃了自身的文化内涵,将原有的机构拆解殆尽。作者也在为文字这一颇具代表性的文化符号所遭遇的危机表示忧虑。现代汉语的坐吃山空和自断筋骨只是文字危机的第一步,更大的的威胁来源于拼音符号对于汉字的大规模屠杀,所以作者发出这个样的叩问:
一百多年了。汉英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如此多的中国人移居英语,
努力成为黄种白人,而把汉语
看作离婚的前妻,看作破镜里的家园?究竟
发生了什么?我独自一人在汉语中幽居,
与众多纸人对话,空想着英语
并看着更多的中国人跻身其间,
从一个象形的人变为一个拼音的人。
——《汉英之间》
作者从看到一群中国人围住一个美国佬,猜到他们想移居到英语里面这样的生活现实中,发掘到汉语文字所面临的危机。进一步传达出在文化融合日益激烈的社会潮流中,传统文化守护者的孤独与无助。此时,这已不是一个简单的语言现象或是文化符号的转变,更多地是一种对传统文化逐渐丧失、人们的文化选择偏离正轨等问题的呈现。欧阳江河不仅仅在这一首诗中表达了他的文化忧虑,在长诗《凤凰》中也是直接解剖这类文化现象:
孩子们在广东话里讲英文。
老师用下载的语音纠正他们。
黑板上,英文被写成汉字的样子。
家长们待在火柴盒里,
收看每天五分钟的国际新闻,
——《凤凰》
作者把一些日常生活中的琐碎现象拼凑在一起,串联出一个可怕的现实——大众的文化观念已陷入混乱和迷茫的状态。在冷静地艺术陈述中深刻揭示解剖现实问题,是欧阳江河作为一个有问题意识的诗歌创作者对于社会问题的反思和给予我们的警示。
“第二个向度是诗歌一定要有一种当代的活力,而这种活力它来源于我们对生命的基本感悟,来源于我们对现实的认识,我们的接受程度,我们对它的反省和怀疑程度、抵抗程度,也包括对现实的敏感、超越,甚至有时是低于这个现实的。”[2]欧阳江河一再强调诗歌的“当代活力”,也不断从个人经验中挖掘现实的代名词。在他的诗歌中,不乏有一些具有“当下”代表性的词语。同样,他从一个简单的制度、现象中,找寻更为深刻的公共现实。
欧阳江河的创作紧跟着时代发展的脚步,有着深深的时代烙印。首先,从内容选择来看,无论是国内的“计划经济”“市场经济”,还是外国文化舶来品“咖啡馆”“快餐馆”“时装街”等,都是一些具有“当下活力”的新鲜词。其次,从精神传达来看,作者依然是借助这些微小的文化符号引发读者对于社会问题的深思。如《计划经济时代的爱情》:
一个官员要穿过100间卧室。
才能进入妻子的,像蓄水池上升的唇边
那么平静的睡眠。录音电话里
传来女秘书带插孔的声音。
一根管子里的水,
从100根管子里溜了出来。爱情
是公积金的平均分配,是街心花园
耸立的喷泉,是封建时代一座荒废的后宫
的秘密开关——保险丝断了。
诗中的“爱情”并没有浪漫、美好的元素存在,她更像是一个时代的牺牲品,这一时期所谓的爱情,是在客观条件如:社会、单位、家庭等因素的排列考虑下、自由意志主动让位的结果。诗歌中的“计划经济”和“爱情”并非字面意思,而是在被作者解构之后,“计划”可以看做是一种制度、权利上的绝对压制,“爱情”则是对于自由的追寻。“计划经济”中牺牲了“爱情”,反过来“爱情”的挫败也证明了“计划”的荒谬。欧阳江河从“爱情”入手,对“当下”经济体制所带来的社会困境进行揭示和反思。与之选材相似的还有《关于市场经济的虚构笔记》:
肉体的交谈
没有固定不变的邮政地址,它只对来世
有约束力。只要黑色还在玫瑰中坚持,
爱情就只能通过远处的目光加以注视。
……
你知道色情
比温情更能给女人带来一种理想的美,
其中悲哀的真实成分比假设的,比你
预先想到的还多
——《关于市场经济的虚构笔记》
从二十世纪就是年代开始,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意识形态逐渐走向开放和多元,对于“欲望”的表达也是作家们在创作中会选取的主题。“色情”这一主题也是一些被称为“知识分子”的一批诗人表达自我体验的一种方式。“在当代中国,色情与理想、颓废、逃亡等写作中常见主题一样,属于精神范围,它是对制度压力、舆论操作、衰老和忘却做出反应的某种特殊话语方式。”[3]欧阳江河也极具“先锋性”地借助“色情”之一主题,结合自身的所处的客观环境和遭遇的生活现实,对公共现实进行揭示和反思。《关于市场经济的虚构笔记》中,将色情与政治、经济发展相关联;《咖啡馆》中的色情又是“一种由来已久的倦怠,一种严重的受挫感”;[4]《计划经济时代的爱情》中,色情是在权利话语支配下爱情屈服的现实。
三
在欧阳江河的诗歌创作中,象征这一表现手法也被大量运用。他所采用的意象不仅包括季节、花卉、石头、火焰、水等客观存在的事物,还包含时间、空间、亡灵等抽象、虚无的概念。在灵活运用具象和抽象的意象的同时,作者经常巧妙地运用对比、排比等修辞手法,使得诗歌不经呈现出巧妙的意境,还更具有节奏感和表达张力。
在欧阳江河的诗中,经常会看到关于季节的意象。如《快餐馆》《纸上的秋天》《冷血的秋天》《另一个夏天》等等,季节词语的运用,将作者心态的不断变化展现出来。
多少个抽样的冬天加在一起,才能阻止
夏天的老人像泡沫一样溢出?
……
夏季是旅行的季节,冬天却意味着
只剩下老年还没有抵达。我们这一代
真的能抵达老年吗?真的那些维生素
能缓解时间,把高消费的夏季
变成慢动作的青春?
——《快餐馆》
在《快餐馆》中,四季就像是人的生命轨迹,夏天本应是最为活力、向上的阶段,现在却抑制不住在在夏天就进入老年的脚步。同时,作者也对我们的生命是否能够抵达冬天发出质疑,对于“维生素”这一类所谓的现代保养品的效果进行质疑。诗歌体现了作者对当下人们生存现实的关注,许多的人陷入了早衰的泥潭,在本是最具活力的年纪就开始了与衰老做斗争,可以“缓解时间”的药剂并不是那么可靠,所以匆匆行走的人们是否应放慢脚步,扎实前行?就像诗人曾经说过:“我们从1980年代走过来的人,会感觉,现在的生活与那个时候是脱节的,甚至可以用光年的距离来计算,好像我们每个人活了两次。我们的传奇不再这里,在诗歌里”。[5]
依旧是石头,但已不再坚固。
依旧是火焰,但已不再温暖。
依旧是水,但既不温柔也不流逝。
——《玻璃工厂》
诗歌中,作者采用石头、火焰、水等客观具体的物质作为意象,其自身所具有的坚固、温暖、灵动的特质是人们可感可知的。但作为石头、火焰、水共同锻造出的玻璃,它已不具有任何元素的原始特征。想要变得透明,就要在不断失去中失去,就要付出高代价。同样,也道出:最美丽的也是最容易破碎的。作者在此处使用排比的修辞手法,增强了诗歌的节奏感,同时也带动情绪的上升,引导读者反思:寻求“美丽”过程也是一个不断的从失去到失去的过程,在达到目标时,伴随着的是原本的特质燃烧殆尽,这种高昂的代价是否真正值得?
现在是星期日。所有房间
全部神秘地敞开。我扔掉钥匙。
走进任何一间房屋都用不着敲门。
世界如此拥挤,屋里却空无一人。
——《星期日的钥匙》
“房间”虽然是一个具体的意象,但在《星期日的钥匙》中,作者将它抽象成为了一个空间概念。这个空间概念不是指一个具体的房屋建筑,而更多地带有人类可以进行思考、放松的空间。作者在诗歌中巧妙的使用了对比——“世界如此拥挤,屋里却空无一人”,形成一种无形的震撼力。这样的对比,更加突出一种孤寂感。在一个经济急速发展的时代背景下,人们逐渐变得浮躁、难以自持,随波逐流的涌向所谓的追求,却无人安静下来认真思考,甚至是在“休息日”。
他对时间的把握是十分奇特的。在他的笔下,时间是可以停止、循环的,甚至是可以消失的。同时,时间也是不值得信任的。
一杯咖啡从天外漂了过来,随后
是一只手,触到时间机器的按键,
上面写着:停止。
……
十秒钟,仅仅十秒钟,
有着中暑一样的短暂的激情,使人
像一根冰棍冻结在那里,这是
对时间法则的逆行和陈述,少到不能再少,
对任何人的一生都必不可少。
……
这时一个人起身离开咖啡馆,
在深夜十二点半(校准了时间。但时间不值得信赖)
——《咖啡馆》
作者借“时间”这一意象,呈现出一副现代人的生存图景。时间的停滞和无限循环,像是人类常常处于一种空虚、无意义的生存环境下,每天做着毫无改变、毫无激情的工作。这样的生活是完全可以不断复制、循环的。而生命中时而有少之又少的“十秒钟”的激情,这种不同却是对时间法则的逆行,这也是作者使用的一个反词,这种激情同循环的生活不同,是可以被陈述、被记入生命史册的。但终归,时间是不值得信赖的,当短暂的激情褪去,新一轮的重复开始,生活也变得毫无意义。其实,时间的本质在于把握“现在”,时间的循环是就是对“现在”的不断复现。所以,对于现下的关注才是重中之重。
总之,欧阳江河的诗歌写作在中国当代诗坛中是独具特色的。他的诗歌以思辨、悖论的方式,对现实进行揭露与反思,并结合自身的知性体验,联系公共现实,实现与真实的深度交流。就像他曾提到的:“对我而言,诗歌是从生命内部发生对话的东西,有可能是追问甚至是拷打,每句话一定包含某些生命现象。一定是同时在语言、思想和心智的深度上,在复杂性、宽阔度上回同时呈现”。[6]但即使是对社会现实的呈现,是个中也并非是口号式、标语式的呼喊,而是隐匿了“小我”,将“大我”放大的冷静、客观的陈述。同时,他对于诗歌节奏的把握、意象的拿捏也是恰到好处。在他的创作发展中,无论是内容的选择还是技巧的运用,一直是非常具有“先锋性”的。
[1]欧阳江河:《如此博学的饥饿——欧阳江河集1983-2012》,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297页。
[2]欧阳江河:《诗歌写作,如何接近心灵和现实》,《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4期。
[3]欧阳江河:《如此博学的饥饿——欧阳江河集1983-2012》,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305页。
[4]欧阳江河:《如此博学的饥饿——欧阳江河集1983-2012》,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305页。
[5]陆云霏:《欧阳江河:我们的传奇不在这里,在诗歌里》,IBTimes中文网:http://www.ibtimes.com.cn/articles/20407/20130125/ouyangjianghe.htm。
[6]舒晋瑜:《欧阳江河:长诗写作是对抗语言消费的有效方式》,《中华读书报》,2013年12月4日,第11版。
扈雅璐, 女,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