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译诗选(12首)
2017-12-30王家新
王家新
王家新译诗选(12首)
王家新
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二首
这个夜晚不可赎回[1]
这个夜晚不可赎回。
你在的那个地方,依然有光。
在耶路撒冷的城门前
一轮黑色的太阳升起。
而黄色的太阳更为可怖——
宝宝睡吧,宝宝乖。
犹太人聚在明亮的会堂里
安葬我的母亲。
没有祭司,没有恩典,
犹太人聚在明亮的会堂里
唱着安魂歌,走过
这个女人的灰烬。
但是从我母亲的上空
传来了以色列先人的呼喊。
我从光的摇篮里醒来,
被一轮黑太阳照亮。
1916
夜晚我在院子里冲洗
夜晚我在院子里冲洗,
尖锐的星辰在上空闪耀,
星光,像斧头上的盐——
水缸已接满,边沿结了冰。
屋门紧锁,
而大地怎么感知也显得凄然。
那里没有什么比真理的干净画布
更基本,更纯粹。
一粒星,盐一样,溶化在桶里,
刺骨的水显得更黑,
死亡更清晰,不幸更苦涩,
而大地愈来愈真实,愈来愈可怕。
1921
安娜·阿赫玛托娃二首
读《哈姆雷特》
一条正好通向墓地的尘灰路。
路那边,一条河流闪现的蓝。
“去修道院吧,”他说,“或是
嫁给一个傻瓜——随你的便。”
那就是王子挂在嘴上的话,
而我一读就永远记住了。
多少年过去了它仍然闪闪发亮,
就像貂皮披风之于一个人的肩膀。
1909
在记忆里
在记忆里,犹如在一只镂花箱柜里:
是先知的嘴唇灰色的微笑,
是下葬者头巾上高贵的皱褶,
和忠诚的小矮人——一簇石榴树丛。
1944,3,16
玛丽娜·茨维塔耶娃诗一首
约会
我将迟到,为我们已约好的
相会,当我到达,我的头发将会变灰……
是的,我将被攫夺
在春天,而你赋予的希望也太高了。
我将带着这种苦痛行走,年复一年
穿过群山,或与之相等的广场、城镇,
(奥菲尼娅不曾畏缩于后悔!)我将行走
在灵魂和双手之上,勿需颤栗。
活着,像泥土一样持续。
带着血,在每一道河湾、每一片灌木丛里;
甚至奥菲尼娅的脸仍在等待
在每一道溪流与伸向它的青草之间。
她吞咽着爱,充填她的嘴
以淤泥。一把金属之上光的斧柄!
我赋予我的爱于你:它太高了。
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礼。
1923,6,18
保罗·策兰诗一首
科隆,王宫街[2]
心的时间,梦者
为午夜密码
而站立。
有人在寂静中低语,有人沉默,
有人走着自己的路。
流放与消失
都曾经在家。
你大教堂。
你不可见的大教堂,
你不曾被听到的河流,
你深入在我们之内的钟。
费德里戈·加西亚·洛尔迦诗三首
死于黎明
夜有四个月亮
而只有一棵树,
一道影子
和一只孤鸟。
我透过我的身体
追寻你的唇痕。
喷泉吻着风
而无需触着它。
我忍受着你给出的不
在我的手掌里。
像一个蜡柠檬
几乎是白色的。
夜有四个月亮
而只有一棵树。
我的爱纺着
绕着这一根轴。
意外的爱
无人理解你的黑暗腹部
玉兰的深郁香气。
无人知道你在唇齿间
是怎样折磨爱的蜂鸟。
一千匹波斯小马安睡在
你额头的月光广场里,
当我穿过四个夜晚拥抱住
你的腰身,雪的敌人。
而你的一瞥,在灰泥和茉莉间,
是种子的苍白的枝杈。
我从我心里翻找着,为了给你
总是说着总是的象牙字词。
总是,总是:我的苦痛的花园,
你的总是逃避的身体,
我的口腔里满是你静脉的血,
你的嘴失去光泽,因我的死。
飞翔
我曾一次次迷失在大海之上
耳中充满了新摘下的花朵,
满舌头尽是爱与苦痛。
我曾一次次迷失在大海之上,
就像迷失在某个孩子的心里。
没有人在亲吻之后
不会感到那无面容者的笑容,
没有人在触摸到新生的婴儿后
会忘记一匹马发呆的头颅。
因为玫瑰在我的额头上找寻
找寻骨头的陡峭风景,
而男人的双手没有其他动机
除了模仿泥土之下的根。
就像迷失在某个孩子的心里,
我一次次迷失在大海之上。
哪怕波浪滔天,我去寻找
那耗尽我的充满光芒的死亡。
勒内·夏尔诗二首
黑雄鹿
流水的潺潺声进入天空的耳朵。
雄鹿,你越过了千年期的距离
从岩石的黑暗,到空气的爱抚。
如何,从我的宽敞海岸,我赞赏他们的激情:
那迫近的猎手,盯住你的精灵。
如果我拥有他们的眼睛,在那希望的一瞬,又该如何?
朱砂——回答一位画家
无论她作为情妇走向你倾斜的楼梯,
还是从树林的薄雾中呼唤你,
无论她在房间里递送她的言词或注视,
一个妻子都在她的窗边,不被察觉的引信;
她的手,撕开大海,爱抚你的手指,
替换夏日不变的界碑。
夜的风暴在赶制阿格里真托[3]的卵石,
我听见了它——歌唱在你的铁墙里。
啊非尘世的春天,徒劳的挫败把它从荒茎中拔了出来根源,我们的立足之地。
谢默斯·希尼诗一首
铁匠铺
所有我知道的是一道通往黑暗之门。
外面,旧车轴和铁箍已经生锈;
里面,大锤在铁砧上急促抡打,
那不可预料的扇形火花
或一个新马蹄铁在水中变硬时的嘶嘶声。
铁砧一定在屋子中央的某处,
挺立如独角兽,下端则方方正正,
不可移动地座落在那里:一个祭坛
在那里他为形状和音乐耗尽自己。
有时,围着皮围裙,鼻孔长满毛,
他探出身来靠在门框上,回忆着马蹄的
奔腾声,在那闪耀的队列里;
然后咕哝着进去,以重锤和轻锻
他要打出真铁,让风箱发出吼声。
[1]这是诗人为母亲的去世写的一首挽歌。诗中“黄色的太阳”指向犹太民族的象征性颜色。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曾说在母亲死后诗人就“回到了自己的本源”。
[2]1957年10月14日,策兰和巴赫曼在西德一次文学会上重逢,当晚住在临近科隆大教堂和莱因河的王宫街一家旅馆,该街区曾为犹太人的居住地和受难地。
[3]阿格里真托(Agrigento),西西里最古老的神庙,其宏伟仅次于雅典的巴特农神殿。